此世安宁

 

　　《末世》的开发已进入了尾声，从公司高层到开发的底层的技术人员都是数日未眠，却在攻坚时刻出现了系统瘫痪。开发部经理来报备时，我正在吃三明治，自做的，味道尚可，但他说了三句话后，三明治就被扔到了垃圾桶。

　　“不要告诉我难点，攻坚点！要告诉我解决方案！”我扯了下领带，喉咙干得难耐。

　　公司这几年靠着网游赚了不少，却在去年引入知名游戏后，被竞争对手飞腾下了狠招，整治的三天两头关服务器整改，整个运营部三个月亏了三年赚得钱。这次请了国际团队打造末世，还有三天内测，竟然出了这么大的问题，让我如何向股东交待？

　　开发经理不敢说话，我起身去倒了杯水，润了润喉咙。

　　他的欲言又止，让我火气更大，可此时他是攻坚力量，决不能骂的太狠。我平复了下心神，哑声道：“有没有大手能帮忙？”他过往那点底子我还是清楚的，说不定就能有人伸手帮一把，只要他在圈子里得罪的人不多。

　　他为难，道：“有是有，不过，刚才从主机上有人发来讯息，亲自请缨。”我心中一跳，道：“主机？难道被人黑了？”他咬着唇，脸色煞白：“按理说不会——”我打断道：“不要说按理，在你们黑客世界，难道还有人讲理？”他被我噎住，不敢再说话。

 

　　我正要再骂，手上猛地被浇了凉水，才发觉纸杯已被捏扁，水顺着手臂，将挽起的衬衫打湿，黏腻非常，却骤然清醒过来：“他开得什么价钱？”开发经理苦笑道：“在游戏中加入一个新任务。”我愣了下，重复道：“一个新任务？”

　　他点头，道：“就这一个要求。”我只觉得蹊跷，却摸不到头绪，不停在心中做着假设，却徒劳无功，但已肯定是这个人做的鬼。此时此刻，这种要求虽有些奇怪，但却很简单，只要先通过内测这一关，再花大钱请人来检测，有问题删除，没问题的话留着也不影响运行。

　　想到这里，我也不敢在犹豫，低声交待他几句，大意不过是不要外传，我会亲自在主机房看着这个人调试，其余闲杂人只说公司已找到解决方法，放假两天休息，到一切结束再来上班。开发经理边听边点头，不敢多说一句，出门联系。

　　三个小时后，我在主机房见到了他，竟在开发经理面前险些落荒而逃。

　　宁皓摘下黑色鸭舌帽，细长的眼睛眯起来，半笑不笑地盯着我，伸出了右手，道：“谢谢你给我这个机会。”我缓了神，握住他的手，公式化道：“也谢谢你，给我上了一课。”我因焦躁而滚烫的手，在他冰冷的手指中冷却下来。

　　他先松了手，也没再客气，直接拉过椅子坐到了主机前。

　　我示意开发经理出去，亲自扣上门锁，才回头看他，黑暗的屋子中，只有屏幕蓝光映着他的侧脸，这么久了，竟一点都没有老。

　　他十指不停敲击着键盘，盯着源代码，道：“小安，水。”我走到饮水机旁，拿了纸杯，三分之一热水，三分之二凉水，下意识想要试温度却猛地止住，僵着身子走到他身边坐下，将水放到他手侧。

　　他眼睛没离开屏幕，随手端起水杯，慢慢地喝下了一整杯水，我等着他喝完，像是等了一个小时，直到他放下纸杯，才冷声道：“你回来了应该事先通知我，我会让几个兄弟为你接风。”他微扬了一侧唇角，轻松道：“我就回来三天，三天后回美国。”

　　心底蓦地一凉，我盯着他，道：“三天？你是在美国攻破我的主机的？”他摇头，道：“是在今天凌晨，酒店的房间里。”他说的随意，听在我耳中却是嘲讽。

　　我咬着牙，道：“我早该猜到，除了你，没人有兴趣来嘲笑我。”当年大学时，他是计算机天才，而我C++却屡屡挂科，后来他因ACM大赛冠军去了美国，而我则在国内奋斗十数年，意外地以游戏发家。

　　本以为他的痕迹已经没了，谁知道如今决定我生死的，还是他。

　　当年是感情，今天是事业，他只要随便一个玩笑，就能致我于死地。

　　因为是源代码，我始终不知道他到底加了什么任务，整整七个小时，我唯一做的就是不停给他倒水，直到次日清晨，他才靠在椅子上闭眼休息，我整夜坐得腰酸，也斜靠在沙发上闭眼休息，正是半梦半醒时，感觉到有人在给我揉着腰。

　　那种感觉极熟悉，将我从昏沉中拽出来，我知道是他，却不想睁眼，只告诫自己不要理会他，闭眼装睡。他一下下揉得极到位，像是多年前每个清晨，他靠在床头为我揉按的手法，丝丝入扣，也只有在这时，他的手心才有些温意。

　　忽然一阵叩门声，打断了他的动作，我听着他的脚步声远离，拖拉椅子的声音，才缓缓坐起身，对门外道：“进来。”

　　开发经理推门而入，提着西式早点道：“老板，早饭。”我扫了一眼他手中的东西，脱口道：“去买豆浆油条。”他犹豫了一下，才又退出了屋子。

　　宁皓懒懒靠在椅子上，侧头看我，笑道：“你怎么知道我还没变口味？”我直视他，笑道：“变没变我不知道，不过你大老远从美国回来，总要吃些国产的早点，也算还记得自己是中国人。”他双眼中尽是细碎的笑，没有再说话，轻按着太阳穴。

　　屋子中弥漫着通宵后的浑浊气味，我去打开窗，看着三十层楼下的穿梭黑影。

　　开发经理送来早饭时，他已经睡着了，浓密的睫毛覆在眼上，安静的像个人偶。只要那双眼闭上，他所有的傲气才会被盖住，让人觉得他真实地就在自己身边。我比了个手势，让开发经理出去，自己则脱下西装外套，轻盖在他身上，被猛地被他拉住了手腕。

　　他没有睁眼，只低声道：“小安，对不起。”我苦笑看他，道：“我们都是大男人，各有各的未来和梦想，你的梦想只有在最好的平台才能实现，我没有怪过你，”我顿了顿，叹了口气道，“怎么样，有没有给我找个洋嫂子。”他的手不松不紧的，我知道自己能挣开，却没有动作，过了会儿，他才轻笑道：“她和你一样，对计算机一窍不通。”

　　我抽出手，捶了他一下，道：“改天给你补红包，如今都是有身家的了，不再像当年了。”话说完却悔之莫及，他却只当没听见，淡淡地嗯了一声，又陷入了沉默。

　　当初大学刚毕业，就有同学结婚，我和他竟然穷的凑不出一个红包，只能装病没去。那段日子穷得让人难以忘记，此时再说却是笑话了。

　　就这样，两天后，一切解决。

　　他走时，压低了鸭舌帽，只能看到唇边的笑意，我看他想要再说什么，忙道：“快走吧，明天就要内测了，今天我还有的忙了。”他笑着摇了摇头，单手插着裤带，背对着我挥了挥手，和当年进入安检时一样的动作。

　　我站在大厅里，直到他上了出租，才在员工纷纷问好下，回身进了电梯。

　　内测非常成功，只是有一个任务，所有人都反映很不搭配这个游戏，任务中设置的线似乎都和游戏无关，至今没有一个玩家能得到那个称谓。

　　我听着开发经理的报告，潜意识明白，那就是他费尽力气，植入的任务。开发经理探问要不要请人来检测删除时，我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在他出门时又忙叫住道：“等明天再说吧，我试试那个任务。”他听完忙走到我电脑前，替我安装了《末世》，眼中难掩惊奇。

　　做游戏这么多年，无论是三年前大红的那款，还是害我亏本的那款，我都没有碰过。我始终认为游戏不过是小孩子的游戏，像我这种三十几岁的人，实在不该有什么兴趣。

　　创建角色时，我犹豫了下，打了‘小安’两个字，就在这游戏里再放纵一下自己的心思，最后用一次这个名字。我不听自我麻醉着，进入了游戏，询问开发经理领取任务的NPC，便让他出去了。

　　当我看着那个NPC的名字时，心像是被人猛打了一拳。这是当年我与他相识的音像店，在那个午后，我和他同时看上了一张限量CD，而我也在那时看上了这个手插裤带，眼睛漂亮的大男孩。

　　像是受了蛊惑一样，我一样样完成着任务，一次次残忍地回忆着过去，当我走到名字是‘浦东机场’的精灵面前，我知道，这就是最后的关卡。那是我和他十六年前告别的地方，在喧闹的大厅里，我笑着说看谁先成功，谁就娶了另一个，他背着包，背对着我挥了挥手，进入了安检。

　　在这么西化的游戏中，有这些可笑的NPC，难怪会被人投诉。

　　我操纵着鼠标，想要去点那个NPC，却颤抖着手，屡屡失败。这最后一关，像是一个告别，他此时已坐上了去美国的飞机，而我仍在国内，继续着游戏商人的生活，难道他这次回来就是为了给我这个告别？当年在飞机场没有说出口的告别？

　　我走到饮水机旁，按着三分之一热水，三分之二冷水的比例倒了杯水，一口喝下，才镇定下来。坐在电脑前点下了那个NPC，瞬间整个电脑屏幕陷入漆黑一片，我愣愣地盯着黑屏上缓缓而出的字幕，再也动不上分毫。

　　“小安，

　　吾妻，我只愿你此世安宁。”

　　我浑身僵硬着，手中纸杯早已捏成了一团。

　　猛地，门被打开，开发经理面带喜色，道：“老板，四个内测的服务器同时上演了一场末世焰火，所有游戏玩家都疯狂了，咱们成功了！”

　　我当然看到了焰火，屏幕上的黑字早已消失，身边绚烂如末世，世界频道无数刷屏的玩家都极度兴奋着，而我过了片刻，也缓缓地弯起了嘴角，虽然僵硬，却仍是笑了。

　　游戏中那个愣头愣脑的角色，绿色的名字下，多了一个称谓。

　　“吾妻”

 

　　后记：

　　2010年底it界重磅新闻，中国最大游戏公司飞腾莫名涉嫌多宗案件，20天内宣告破产，其竞争对手同安凭借《末世》取代其地位。一个月后，美国某网站负责人宁皓因涉嫌多宗泄露机密要件，全球通缉逮捕。

　　——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