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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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一会,吴楚楚才喃喃道:“他……他这是发疯了吗?”

周翡将苗刀收入鞘中,挂在背后,默默从怀中摸出一个泛着辛辣气的小药包塞给吴楚楚。

吴楚楚:“这是什么?难道是驱虫的……阿翡!”

周翡从桌上端起一个空茶杯盖,偏头吐出一口淤血来。

她这一串动作下来,居然堪称井井有条,一滴血都没弄到衣襟上,乃至于刚开始众人都没看出她背过身是干什么。

“天啊,姐!”李妍一把拉开她胳膊,“你……你……你为了少洗一件衣服也是绝了!”

殷沛那身功夫太古怪了,其厚重可怖直追楚天权,周翡虽然片了他的蛊虫,却也被那长铁链上暴虐的真气震伤了肺腑。

幸亏殷沛以歪门邪道得来的功法十分囫囵吞枣,又被周翡用一包老和尚特产的驱虫药吓跑了,否则今天还不知道谁得躺下。

朱晨心里一急,当即便要上前看她,谁知他刚刚往那边走了一步,周翡已经被人围住了。

李晟揪过一把长凳,往周翡身后一塞,暴跳如雷道:“让你逞强,就你厉害,你一天不显摆能死是吧?活该!”

“好了好了,稍安勿躁。”吴楚楚往四周看了一眼,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掌柜出处,讨来一杯温水给她漱口。

杨瑾双臂抱在胸前戳在一边,迫不及待地说道:“你方才那是什么刀?我要跟你比试一场!”

吴楚楚和李妍同时开口抗议。

吴楚楚道:“杨公子,劳驾!”

李妍则直白地吼道:“滚!”

他们虽然听起来十句有九句是在七嘴八舌地吵架,却好似是自成一国。

朱晨敏感地发现,自己这个外人走过去有些格格不入的扎眼,他便茫然地停下脚步,觉得脸侧有些发疼,便伸手一摸,这才意识到方才摔在地上的时候,脸上蹭破皮了。

“你天生不足,注定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废物。”

不知怎么的,殷沛那句话在他心里一闪而过,朱晨落寞地低下头,承认殷沛说得千真万确。

“哥。”朱莹小心翼翼地靠过来,拉了他一下,“你没事吧?”

朱晨看了她一眼,勉强提了一下嘴角,摇摇头,心里悲愤地想道:“还要妹子护着我,我真是个活着多余的废物。”

惊魂甫定的众人谁也不敢收尸,最后还是杨瑾这混不吝帮着掌柜一起,用长棍将尸体都挑了出去,一把火烧了,此时还跟在李晟等人身边的本就没剩下几个人,经此一役又伤亡不少,看着几乎有些可怜起来。

一行人心神俱疲地随意休息了一宿,第二天一早,便陆陆续续地前来辞行,来时个个踌躇满志,此时却大概只想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朱晨从房中出来的时候,周翡已经将她每日清晨惯例的基本功练完了,生疏客套地冲他点了一下头,便收了刀要走开。

朱晨下意识地叫住她:“周姑娘!”

周翡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

朱晨手心倏地冒出一层细汗,勉强稳住自己的声音,上前搭话道:“周……周姑娘伤怎么样了?”

周翡道:“不碍事,多谢。”

她鬓角被细汗微微沾湿,神色是一如既往的爱答不理,但朱晨却莫名觉得她身上有了好大的变化,那少女清秀的眉眼间原本的一点急躁之色悄然散尽,变得平静而幽深,好像天塌地陷也不能再让她色变。她似乎已经站在了更远的地方,让朱晨瞬间生出某种根深蒂固的自惭形秽。

朱晨又问道:“那位……那位谢公子呢?”

周翡顿了顿,随后面不改色地说道:“他有点事,先回师门了。”

朱晨张了张嘴,似乎还有话说,可又偏偏说不出来,出了一层战战兢兢的虚汗,周翡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毛病,莫名其妙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将朱晨看得越发紧张。

这时,急匆匆的脚步声从前面传来,李晟惯常耷拉张讨债的脸,不客气地冲这边喊道:“周翡,你昨天不是说要早点走,怎么还磨蹭,吃不吃饭了!”

周翡一皱眉,感觉李晟这腔调活像大当家亲生的,便冲朱晨一点头,转身走了。

春寒料峭,晨间水露微凉,落在他头颈间,朱晨看着周翡匆匆而去的背影,心里默默将没来得及出口的话在心里说了一遍。

“我们朱家祖籍洞庭,后来随霍堡主南渡,便搬到了湘江一代,背靠青山而居,山间有一条宽宽的水,浅处涉水方才没过脚踝。这些年兴南镖局名声渐衰,家道中落,虽不怎么富裕,但庭中栽满了杏花,这时回去,若是脚程快,刚好能赶上杏花如雪。这一路多亏你们仗义相助,要是肯赏脸到朱家庄一叙,让我聊尽地主之谊……”

然后他看见周翡懒洋洋地走过拐角,冲那边的人骂道:“来了,催命吗?”

终于还是没能将想说的话说出口。

朱晨有些自嘲地笑了一下,收拾起满心遗憾,想道:“算了,下次有机会再说。”

然而他终身没有能等到下一次机会。

闹剧似的征北英雄会仓皇结束三天后,昏迷的谢允被同明大师带回蓬莱,周翡对此讳莫如深,谁也不敢往深里问,他们与兴南镖局众人分道扬镳,快马加鞭奔蜀中而去。途中杨瑾接到“小药谷”擎云沟家书,总算还想起自己是家主,只好与周翡约定下次再来比过,南下而去。

烟花三月里,前线正在对峙,第一批望风而逃的百姓已经在南方扎下了根,而战火居然还在多方扯皮里没能烧起来。

飞卿将军闻煜将一件加了厚的大氅搭在周以棠身上,周以棠正在看一封折子,头也没抬道:“多谢。”

他说着,自然而然地伸手一拢,突然愣了愣,仔细一摸,问道:“李大当家送来的?”

闻煜奇道:“这怎么能摸出来?”

周以棠的手指一捋,便见那加了棉花的地方线没缝紧,居然被他捋下了几根棉线。周以棠低头一笑道:“见笑。”

闻煜:“……”

欺负别人老婆离得远。

这时,一个亲兵突然急匆匆地跑了进来:“将军!周大人,外面有人求见,拿了这个。”

周以棠一抬头,见那亲兵捧着一把断刀。

第120章 碎遮

闻煜诧异道:“什么人这么放肆?”

周以棠站了起来。

闻煜:“先生?”

周以棠拿起那把断刀仔细查看,见那是一柄没开过刃的新刀,刀口还发涩,是有人以外力一下震断成几截的。

周以棠突然便笑了,骂道:“讨债的混账东西,叫她进来。”

闻煜一愣,周以棠为人喜怒不形于色,对上不卑、对下不亢,乃是个谦谦君子的做派,哪怕门外是曹仲昆亲临,周以棠也必说“请”,而非“叫”。

他正在疑惑间,亲兵已经退出去了,片刻后,领来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姑娘。

来人背光而入,长发扎着,身穿劲装,背后斜背着一把古朴的苗刀,进门时自然而然地往闻煜身上瞥了一眼。

闻煜也是习武之人,对别人的气息极其敏感,来人进门时,他尚未来得及打量对方相貌,已经先行一凛,下意识地微微侧身,将重心落到左脚上。

然后他便见那人毫不见外地冲周以棠一伸手,说道:“爹,我的刀呢?”

闻煜吃了一惊,听了这句话,再仔细一端详,才认出来的居然是周翡。

他上一次见周翡,还是在衡山那三不管的客栈里,距此时不过一年光景,却居然没能一眼认出她来。

倒不是这姑娘长到十七八岁的年纪,还能接着十八变,倘若仔细看,她眉眼依然是那副眉眼,身形也并未有什么变化,但整个人却好似脱胎换骨过一番。

闻煜记得,衡山三春客栈里那个少女身手在同龄人中算是出类拔萃,可身上却还是带着一点迷迷糊糊的孩子气,又懵懂又青涩,因为无知,对什么都好奇,见了什么都跃跃欲试,至于自己下一步去哪、要做什么,她却好像都没什么准主意。

而今再见,却觉得她真真正正地长大了,便如她身后细长的苗刀一样,有种不动声色的凛冽,任谁见了都不会小觑于她。

周翡道:“闻将军别来无恙。”

“托福。”闻煜忙应了一声,不知怎么又觉得自己好生多余,他摸了摸鼻子,说道,“先前在四十八寨没见到你,周先生惦记了好久,总算回来了……那什么,你们聊,我出去办点事。”

说完,他赶忙腾地方走人了。

周以棠站在一边打量着周翡,他依然是内敛,而且这些年身在朝中,人越发持重了。

四年多不见的女儿突然从天上掉下来,他好像一点也不吃惊、一点也不激动,甚至没有开口问她野到哪去了。

他只是脸上挂着些许笑意,然后伸出苍白瘦削的手,手指一张,比了约莫三寸出头的长短,冲周翡说道:“长了这么高。”

周翡鼻子一酸,勉强笑道:“我又没灌肥,哪长那么多?”

“怎么没有?那时候你还没我肩膀高呢。”周以棠弯起眼,冲她招招手道,“来,看爹给你带了个什么。”

暌违已久的人,乍一相见,记忆总会被神魂丢下一大截,彼此都不免生疏,须得让那经年的记忆慢慢赶上一阵子路,方才能找回故旧的感觉。

可是四年多,千余昼夜,周翡却觉得周以棠好似只是下山赶了趟集,随手带回几个小玩意给她玩,两鬓沉淀的霜色不过途中遇上风雪沾染,一拂还能落下。

周以棠脚步轻快得全然不像“甘棠先生”,走到他那简易的行军帐中,在整齐的床头取出一个长逾三尺的盒子。

他挽起袖子,有些吃力地将这十分有分量的长匣子抱出来:“快看看。”

周翡赶紧上前接过来,放在旁边的小案上。

匣子里是一把长刀,刀身纤长而优美,长度与望春山相仿,比那把有些碍手碍脚的苗刀稍短一些,刀鞘许是后来配的,乃是崭新的硬木所制,两头有包铁和皮革,通体漆黑,却不失光泽,看上去虽不花哨,也绝不寒酸。

若说望春山内敛如草庐中的君子,这把刀是便华美如马背上的王侯,它从头到脚无懈可击,便是将它扔在刀山里,也能叫人一眼看见,自长柄至微微回扣的刀尖,无不带着出类拔萃的孤高无朋,看得久了,竟叫人心生敬畏,不忍拉开。

长刀的分量却是十分趁手的,周翡小心地拉开刀鞘,只听一声轻响,那刀身与鞘彼此错开的声音竟然十分清越,露出钢口极讲究的刀锋,与底部的铭文——

“碎遮”。

“我叫人找过不少上古名刀,合适你的却少有,好些已经中看不中用,保存完好的大多资质平庸,不平庸的又往往带着点不祥的传说,”周以棠说道,“直到去年见了这一把——这把碎遮并非出身名家之手,因为它的锻造者只留下了这么一把刀。”

“这位前辈名叫吕润,是前朝一位大大出名的人物,平生有三绝,文辞、武功、医理,凡人一辈子学不尽的,他样样精通,二十出头便于天子堂前高中榜眼,一身功夫更是惊艳江湖,还是当年大药谷内定的继掌门。”周以棠缓缓说道,“然而当时朝中昏君佞臣林立,乌烟瘴气,南北异族频频觊觎中原,灾荒连年,民不聊生,这位前辈便立下重誓,要救万民于水火,拒了翰林,只背一个药匣行走世间,屡次随军而行,深入疫区,殚精竭虑,救过无数性命,与当年股肱大将赵毅将军是莫逆之交。”

周翡向来不学无术,但“赵毅”其人她是知道的,此人具体有何建树她倒不十分清楚,只知道是一位前朝的大英雄,后来为昏君自毁长城所害,民间多有惋惜,便给那位大英雄编排了许多神话传说,好似关二爷一样塑泥身神像供奉。

当然,赵毅将军死后,其子侄自立为王,最终逼迫皇帝禅让皇位,从此改朝换代的故事,大家便不怎么挂在嘴边说了。

“后来昏君因罹患头风之症,将吕润唤入宫中治病,而就在他身在皇城时,赵将军被奸臣诱杀于西南蛮荒之地。吕前辈知道以后悲愤不已,本想仗剑入宫,杀了一干祸国殃民的肉食者,不料接到赵毅将军遗书,嘱咐他以万千黎民为众,不可置大局于不顾,做出大逆不道之事,令万千无辜陷入战乱,还将自己家眷托付于他手。吕前辈只好放下世外中人的架子,为赵家奔走,与昏君虚以委蛇,保下赵氏一门性命,而后心神俱疲,遁入大药谷,再不问世事。谁知八年后,南蛮再入中原,前朝皇帝不得已再次启用赵家军,当年吕前辈费尽心机保下的赵氏兄弟拿回兵权,却是剑指帝都——”

周翡睁大了眼睛。

这些历史典故,从前周以棠是跟她讲过的,然而周翡小时候全当故事,过耳就忘,如今听他不厌其烦地再次提起,隐约有些印象之余,突然便品得了其中三味,不由追问道:“然后呢?”

“然后国姓便改成了‘赵’,大昭初年战火不断,四方动荡。□□屡次前往大药谷请吕润出山,却见他不知怎么性情大变,沉迷求仙问道,整日与朱砂药鼎为伴,炼些个无事生非的丹药,行事多有颠倒荒谬之举,只得悻悻离去,御赐大药谷以匾额,又封吕润为国师——不过他没领过旨。”

周翡隐约觉得这故事好似在哪听过。

“吕润天纵奇才,精通杂学,至今东海一系的铸剑大师都收录过他编纂的铸造杂记,终年五十挂零,据说死于丹药中毒,终其一生,没能得见四海清平,死后大药谷徒子徒孙整理其遗物,见他留下的多是害人不浅的丹方□□,只好挨个毁去,唯此一物……”周以棠的目光落在那把静默的长刀上,“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铸的,当时刀鞘上已经尘埃编生,不知弃置多久,刀光却好似寒霜,叫人见而生寒。”

周翡低头看着那刀上铭刻的“碎遮”二字,突然好似在这刀身上触碰到了一丝沉痛而绝望的先贤魂灵。

人之一生,何其短、何其憾、何其无能为力、何其为造化所弄。

又何以前仆后继,为孜孜以求者、未可推卸者而百死无悔。

周以棠笑道:“我觉得你应该喜欢。”

周翡沉默片刻,将碎遮的刀鞘推上,把凑合了一路的苗刀换了下来,突然对周以棠笑道:“爹,你有话就直说,跟我不必啰嗦那许多,还绕那么大个圈子,又是托物言志又是以史鉴今,实话说,你走了以后我就没翻过两页书,不见得每次都能听懂你在说什么。”

周以棠:“……”

这孩子除了长相,其他地方真不像他亲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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