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壶中藏日月 井底走蛟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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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方死了!”这是铁的事实,血的事实!

什么能够比生命更宝贵?

为什么一个人报答另一个人的恩情,必须要用生命来交换:似乎是太残酷了,太厚人而薄己了!

江浪在旷野里挖了一个坑,把拜弟裘方埋了。

面对着眼前这座新坟,他感慨很多。

其实,他这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

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他就做过这种事。

两双小手挖着干硬的泥上,把父母叔伯的尸体一一埋葬进去。两只手是自己的,另外两只是裘方的。

裘方,该是多么遥远抽象的一个名字,曾经是一直挂在口边的称呼。一刹那间,却飞得那么遥远——只能永远埋葬在内心深处,再也不能形之于口舌,或渴望着听到他的一声回音了!

在坟前,他栽下了一根桩子。他这样做,是为了表示还要再来的。

在热河郡王府外,他懒洋洋地下了马。

铁王爷闻讯后,亲自在“西暖阁”门外候着他。

乍一见面,江浪深深地向他打了个扦道:“王爷好。”然后侍立一边。

铁崇琦的眸子,在他初一现身时,就注意到了他背在背后的那个包袱。

铁崇琦是那么紧张,迫不及待地上前握住他的手:“怎么样,东西到手没有?”

“托王爷鸿福,幸不辱命。”

“好!”铁王爷仰头狂笑了一声,拍着他的肩膀道,“来,进来说话!”

江浪点点头,大步进入暖厅之内。

彼此落座之后,听差的献上了茶。

铁王爷挥手道:“你们下去,不招呼不许进来!”

听差的答应了一声,转身走出。

王爷离座,亲自把门关好了,然后含着笑脸回来,道:“良弼也打发了?”

江浪一声不哼地解下了背后的一个大包袱。

那个包袱里一共有两个匣子。

他慎重地把第一个木匣棒到了铁崇琦座前:“请王爷验收!”

一股腥膻之气,直冲脑门!

铁王爷陡然一惊,急忙关上了匣子。

大概他以为匣子里装的是“翡翠塔”,想不到竟是一颗人头。

事出意外,使得他有些愕然!

他立刻转换了念头,脸上带出了一种紧张的喜悦之感。

他第二次揭开了匣盖,尽管那股子血腥臭气依然存在,他却丝毫不以为意了。

仔细地端详了半天,他盖上了匣子。

“不错!就是他!”

他把装着人头的匣子拿起来,搁向一边,陡地朗笑一声,像是积压在内心多年的一股怨气,忽然消散了开来。

“干得好!干得好,我要重重地谢你!”

江浪一声不哼,把第二个匣子捧到了他面前,道:“王爷再请验收这个!”

铁王爷毫不犹疑地揭开了这个匣子,刹那间一丛宝光上映人面。

那里面霞光万道,瑞气千条,碧光彩气缭绕之中座立着一截翡翠七节浮屠。

两只手把这截翡翠塔托起来仔细地打量着,脸上顿时现出了贪婪羡慕的表情。

江浪道:“王爷,请看看是不是这件东西?”

“不错,不错!是的,是的!好宝贝!”

说完、把翡翠塔放回原处,哈哈一笑道:“我要好好谢谢你们两个!”

说到这里忽然愕然道:“咦,裘方呢?”

“他……”江浪眸子里闪出了泪花儿。

“他怎么了?”

“他已经……死了。”

“哦?”

铁崇琦身子慢慢坐下来,道:“怎……怎么死的?”

江浪叹息了一声,遂把二人在将军府的前前后后详细他讲了一遍。

铁崇琦脸色木然,既不悲亦不喜。

他听完之后,冷冷地道:“这么说,那个索云彤还没有死。”

江浪摇摇头,缅怀起裘方生前的音容。

铁崇琦顿了一下,叹息着道:“裘兄弟死得太可怜了!是我害了他。”

说时,身子转向一边,似乎在拭着眼泪。

江浪见他这样,心里感到一些安慰,苦笑了一下,道:“王爷不必难过,裘拜弟虽然为此丧生,但他临死之前却觉得能为王爷尽力,死而无憾!”

铁崇琦频频叹息道:“唉……唉……我太有负于他了,太有负于他了!”

他一只手拍着江浪肩头道:“我要好好报答你!”

江浪道:“谢谢王爷的恩典,但是我打算向王爷告辞!”

“你要走?”

“是。”

江浪道:“承王爷恩待……但我江浪还有许多未了的事需要亲手办理!”

铁崇琦摇摇头道:“不……不,不行!我不放你走,你得在我这里好好呆下来,我还要重用你,你不能走!”

“江浪一介凡夫,实难受王爷恩待!”

江浪站起来,抱拳道:“求王爷让我走吧!”

“唉……这……”

铁崇琦好像在盘算着什么,忽然站了起来,道:“你一定要走?”

“请王爷恩允!”

“你一定要走,我哪能拦你?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明天一早!”

铁崇琦顿了一下,道:“如此说来,我今天晚上就得给你送行喽!”

饯别筵席上,江浪别说有多么感慨了!

王爷和美丽的爱妃七福晋陪着他,频频劝酒,谈笑风生。

一盘盘的佳肴装在讲究的银器和瓷盘里,美酒烫在锡壶里,七福晋的玉手亲自为他斟在杯子里。

缅怀着裘方的死别,再加上贵人的殷勤,江浪不觉多喝了几杯。

他原是不喝酒的,因为酒喝多了有碍武术的练习,然而今夜,他却把一切顾虑都置诸脑后,于是一杯杯的酒灌到了肚子里。

七福晋轻轻把盏道:“江先生不胜酒力,就少喝两杯吧!”

铁王爷笑道:

“今日不醉更待何时,叫莲儿来鼓瑟,巧妃你就为江兄弟唱上一段《塞上西风》,权作为江兄弟送行吧!”

七福晋离座道:“贱妾遵命!”

江浪慌忙站起身,道:“江浪一介小民,岂能有劳七福晋金嗓高歌?万万使不得!”

铁王爷冷冷一笑,道,“兄弟你能为哥哥我远走间关,生死不计,巧妃为你一曲高歌又算得什么!”

江浪躬身一礼,道:“王爷,万万不可!”

“我说可以就可以!”

说到这里用力击掌道:“来人!去把莲儿唤来!”

门外差人应声而去。

铁崇琦哈哈笑道:“兄弟你明晨一走,可不要忘了热河这个老哥哥,我可是挺记挂着你呢!”

说到这里,一双炯炯的眸子平视江浪,由不住发出了一阵子低沉声。

江浪站起,躬身道:“江浪也忘不了王爷的恩典!”

铁崇琦道:“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嘛!老弟,你我这段交情,可是太离奇了。

来吧,喝酒。”

说完,把面前酒仰首喝光了,江浪也陪着他干了。面前酒后,心中着实为王爷热忱所感。

他原以为铁王爷是一个心机深沉的谋士,却不曾想到他竟有一番豪情,与自己胜情甚是相似,诚然难得。

铁崇琦亲手又为他满了一杯。

这时,莲儿来了。

即见一个手捧古琴的长衣女官姗姗步入,向着铁王爷、巧妃、江浪一一请安。

铁崇琦微笑道:“莲儿,你弹琴,七福晋高歌一曲。弹唱完了,本爵重赏。”

那名叫莲儿的女官深深请安道:“莲儿领旨!”

又转向巧妃福了一福,说道:“七福晋赏音。”

遂向几边一坐,平置琴身,五指收弦,铮铮琮琮理了几声乱音,乃弹了起来。

江浪半生风尘,所闻多胡儿螺笳,偶尔在饭堂、茶馆听过一些艺人弹琴瑟,都是市井之音。此刻乍然闻得莲儿这双玉手所播弄出的音瑟,竟然有如天乐飘临,一时不禁听得呆了。

七福晋姗姗离座,对江浪笑道:“江先生见笑,我献丑了!”

江浪立起抱拳。

即见七福晋彩衣姗姗地来到窗边,娇躯轻倚轩栏,遂轻启朱唇,随着琴音娓娓唱来,唱的是:

coc1一春不识西湖面,翠羞红倦,两窗和泪摇湘管,意长笺短;

知心唯有雕梁燕,自来相伴,东风不管琵琶怨,落花吹遍!coc2

江浪听得如痴如醉!

铁王爷大声喝采道:“好!许忱夫这一首后庭花,被巧妃你唱绝了,再来一段《塞上西风》吧!”

七福晋一笑道:“王爷,西风词太凄凉了,贱妾换上一首李易安的《声声慢》可好?”

铁崇琦偏头向江浪笑道:“江兄弟以为如何?”

江浪感叹道:“易安居士这首词,乃公孙大夫舞剑和词,假七福晋金嗓一歌,只怕往后无人敢再唱了!”

铁崇琦怔了一下,道:“江兄弟不仅能武,而且有好文采,只可惜……”

说到“可惜”二字时,不禁嘿嘿低笑起来。

江浪原知七福晋擅武,本意激她舞剑歌词,后来想到巧妃曾关照过他不可透露其擅武事,所以话到中途顿住,改了口气。

七福晋则假作未闻。

那莲儿本是宫中乐官,为圣上所赏识。此类宫人多曾入教坊,幼下苦功练习,能熟百家诗词,只要报得上名,皆能弦瑟和之。

这时,听得七福晋报上词牌,她这里早已抡动五指,铮铮琮琮弹了起来。

七福晋即轻吟曼唱,将一首《声声慢》唱得珠圆玉润:

coc1“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coc2铁王爷拍了一下手,道:“好!”

七福晋接着唱道:“满地黄花堆积,憔悻损……如今有谁堪摘……”

铁崇琦偏首见江浪眼含泪花儿,已是神入词内。他微微一笑,探手入袖内,取出了一个黄玉小壶,笑道:“老弟,我这是上好的‘万年露’,乃圣上恩赐,仅此一瓮,你也来上一盅!”

江浪捧杯道:“谢王爷恩赏。”

酒入杯盏,色现浅绿。

江浪夸了一声好酒,举杯待饮,蓦地歌声忽止。

只见七福晋睁着一双大眼睛注视着江浪,焦急地道:“江……先生!”

江浪微微一怔,起身道:“七福晋唱得太好了……请归座歇息吧!”

铁崇琦目光一转,笑着对巧妃道:“巧巧,你还没有唱完,再唱下去,江兄弟等着听呢!”

巧妃凄凄一笑,眸子里泪花闪闪,继续唱下去:

“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铁王爷举杯邀酒道:“兄弟,干!”

江浪一饮而尽。

巧妃顿时一停,急匆匆奔了过去,眼看着江浪道:“江先生你……”

江浪方自抱拳而起,却不知怎地双目一翻,陡地摔下座来,顿时口吐白沫,人事不省了!

那名女官莲儿见状,吓得发出了一声惊叫。

巧妃却是心里有数,转向铁崇琦道:“王爷你……”

铁崇琦嘿嘿一笑,道:“你放心,他不过是饮了我的‘玉壶晕’,这一觉可以让他睡上十个时辰!”

巧妃道:“王爷你为什么要这样?”

铁崇琦冷笑道:“巧巧,你莫非真认为我会与他论交么?”

“可是……他为王爷出生人死,王爷你岂能……”

“哈哈……”

铁崇琦笑声一顿,朗声道:“他是钦命赏拿的要犯,本爵岂能询私?”

他边说边拍双手,喝道:“来人哪!”

门外差人应声而入,躬身请示。

铁崇琦冷声道:“叫宝熙前来!”

不劳费心,宝熙早已候在门外。他闻声大步进来,躬身道:“奴才在!”

铁崇琦手指江浪道:

“马上押到提督衙门,跟孙提督就说是我说的,这个人是钦命要犯,立刻就地正法,把人头悬在城门楼上,出文告召示四方!”

宝熙躬身道:“奴才领命!”

说罢,转身走向江浪,哈哈笑着弯腰把他抱了起来。

“慢着!”

巧妃惊叫一声,转向铁崇琦道:“王爷……你真要这么做?”

铁崇琦面色一沉道:“没有你什么事,这是遵奉上命的事!”

七福晋道:“可是……可是,他不是才为王爷出过大力么?”

“出了什么大力?”铁崇琦冷笑道,“他是个江洋大盗,难道你不知道?我要不假意结交他,他岂会乖乖地上钩?”

铁崇琦说到这里,向宝熙挥了挥手,道:“押下去!”

室熙一躬身道:“是!”

铁崇琦叮嘱道:“上大刑,马上送到提督公署去!我这就下条子,你叫他遵示办理!”

宝熙答应一声,即刻抱持着昏迷的江浪而去……

※※※

三魂悠悠,七魄飘飘。

昏睡中的江浪被抬上了大堂。

大堂上好不威风——一排排的刽刀手、长枪手、弓箭手,再加上手持鸭嘴棍的两班衙役,把提督衙门大堂衬托得威风凛凛、气势森严。

孙提督早已升堂。

此人四十开外的年岁,黑矮的个子,横纹满脸,一看就是一个狂傲不驯、自大自狂的家伙。

手里的惊堂木,用力地在桌子上拍了一下,发出了“叭”的一声大响!

“给我把他弄醒了!”

一桶凉水,照江浪盖脸浇了过去。他身子打了个哆嗦,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他睁开眼睛看到面前的一切,顿时吃了一惊,慌张地坐起身来。

锁链子“哗啦”一声大响,他才注意到自己身上的一身大刑。

江浪像是仍然在梦中,脸上充满了迷惑、惊讶,他抖颤着站了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

他左右打量了一下,大惑不解地道:“这是什么地方?你们这是干什么?”

上首高座上的孙提督,大喝一声,道:“好个强盗,给我跪下!”

惊堂木一拍,两根鸭嘴棍左右齐出,用力地砸在了江浪的腿弯上。

江浪身子一跄,不由自主地跪在了地上。

他长眉一挑,怒声道:“你们这是干什么?”

七八根棍子已用力地压在了他的两肩上。

一个气势汹汹的官人走上来,大声喝叱道:“军门大人在上,还不叩头受审,小心你的皮肉受苦!”

江浪登时一呆,神智似乎略微恢复了过来。

曾几何时,他还是热河郡王的座上客,聆听着七福晋的清妙歌声……铁王爷亲自劝酒,那么亲切,一口一个兄弟的称呼着。

王爷特别的眷爱,亲持着那个绿玉的小壶,为自己酌上一杯上赐的“万年露”……

他脸上泛出了一头冷汗。

酒醒之后的苍白面颊,一刹那变为赤红。

“不……”

他心里想着,“铁王爷不会这么做的!”

可眼前又作何解释?

他紧咬着牙,抬起头,打量着座上的那个孙提督,暗暗提醒自己一定要警惕此番遭遇,切莫发性子,要沉着应付!

“呔”孙提督三拍惊堂木——大堂上响起了一阵子吆喝声,像是十判苦海的阎罗殿。

那阵子堂威声,像是小鬼的呼冤。谁见了这番阵势排场,头发根子也得发炸。

孙提督瞪着一对豹子眼,咧着胡子嘴,大声地叱道:“大胆的江浪,你有几个脑袋,竟敢伙同你把弟兄裘方谋刺圣驾?还不从实招来!”

江浪猝然一惊,膝行一步,叩了一个头,道:“大人明鉴,小民不知大人这话从何说起……”

“好个嘴刁的家伙!”

孙提督手按堂案,发出了一阵子嘿嘿笑声,哈哈地道:“我也用不着套你的口实,而是遵旨办理。这是王爷的手批,你自己看吧!”

说罢,把一个黄绢手柬抛下来,一名案前武士拾起来,转递给江浪。

江浪双手捧着手批,入目的是一颗朱砂大印——“热河郡王铁崇琦玉玺”。

他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黄绢上写的是:

“查大盗江浪、裘方二名,前为谋刺圣驾,大劫赤峰牢狱。二罪在押,本王领旨拿办在案。经查属实,其中裘方一名,意图谋刺本王不遂,死于乱枪之下。为恐再启事端,着押大盗江浪提交尊处,即令验明正身,就地正法,勿稍疏忽。该犯人头,宜悬城楼,告示百姓,以正法纪。特此批谕!热河郡王铁崇琦。”

匆匆一看之后,江浪由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像是当头响了个晴天霹雳,使得他半天作声不得。

像是在一团乱丝之中,忽然找到了丝头,很快理出了事情的前后因由。

现在他明白了。

这一切,全是铁崇琦事先定下的计谋!可怜自己兄弟两个一直被蒙在鼓里——更可怜拜弟,竟然为此送命!

顿时,他圆睁双目,大吼一声道:“姓铁的!你不是人!”

锁链子一带,他身子向前一俯,趴倒在地!

“江浪!你还有什么话说?”

孙提督手拍惊堂木,道:“给我押出去砍了!”

两旁军勇大声吆喝了一声,猛地扑了上去。

江浪身子一挣,怒声道:“慢着!”

孙提督怒道:“怎么,你还敢抗违王法么?”

江浪陡地狂笑了一声,道:“犯民死而无憾,只是恨不得面对面地对着铁崇琦那个狗才,啐上一口唾沫!”

孙提督脸色一变,惊堂木“啪啪”拍得震响,大声道:“反了,反了,居然对王爷如此无礼。押出去,快!”

七八名如狼似虎的兵勇,分抬着他手脚上的锁链子,虽说是用尽了力气,却未能把江浪拖动一步。

“哈哈……”

江浪笑声里,带出无比凄凉,说道:“放心吧,江某已准备好把这颗人头随时奉上!

哥台们,用不着急在一时……”

虎虎有威的一双眸子,在各人面上一扫,几名军差顿时吓得各自后退了一步。

“老大人……”

江浪脸色铁青地注视着上座的孙提督:“请大人见着铁崇琦以后,告诉他就说我江浪恨不能食他的肉、剥他的皮!”

“反了……反了……给我押下去!”

“哗啦”一声,锁链子连着一柄大号枷锁,举起老高。

如果谁要欺前一步,一家伙砸在头上,那可不是玩的,保管脑袋开花!

他突然凄怆地笑了一下,缓缓地把举起的手放了下来。

一名堂役干笑着拱手道:“得了,江爷,阎王要人三更死,谁能留你到五更?何必跟我们过不去呀!”

江浪转过脸来,对着这个人一笑,道:“有理,我们这就走!”

两名刽刀手,亮出了腰刀,左右各一地架在了他脖子上。他再也不图抗拒,转过身来,直向大堂外步出。

孙提督在上堂之前,早已部署好了一切:

临时法场,就设在大堂左侧的校场一端。

由于这个犯人江浪来头不小,是钦命要犯,又是王爷亲自派人交来的,孙提督不得不加几分小心。

由于法场设在提督行署里,所以不见一个闲人。百十名武夫,人人抱着一口鬼头大刀,把法场远远围了一圈!

刽子手是个黑胖子,一口明晃晃的薄弯刀抱在胳膊弯子里。

气氛那么的静,所有的噪音人声,似乎就在江浪乍然一现的霎时凝固了!

孙提督走到了监斩官的位子上,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

他已经领教了这个人犯的棘手,所以有关种种形式上的问话,一切都免了。

坐下之后,他急急地催促道:“快点行刑吧!”

“回大人,时辰还不到!”

回话的是坐在他旁边的督署文案庞先生。

“唉!”孙提督重重地叹息了一声,无可奈何地道,“你知道他这颗头不落地,我这颗心就安不下来啊!”

庞先生躬着身子道:“大人用不着担心,犯人一身大刑,谅他插翅难飞!”

“唉!”

孙大人又叹了一声,道:“他们这种江湖人,都有不怕死活卖命的朋友,我是担心他们劫法场……”

庞先生哑然一笑,道:

“请大人放宽心,什么人有这个胆子?别说这事不可能,退一步讲,即便他们有人敢来,我们也有准备!”

孙大人的目光在现场看了一眼,见到那番杀气腾腾的部署,有些放心了。

庞先生诌媚地笑道:“奴才要给大人贺喜了!”

孙提督一怔,问道:“贺什么喜?”

庞先生道:“这件案子一了,大人就可以专折奏京,皇上必有封赏!铁王爷平白无故地把这个好差事送给大人,岂不是一件大喜事么?”

孙提督早先倒没想到封赏的事儿,此刻听庞先生这么一提,顿时心花怒放了!

可不是嘛,这种现成升官发财的事,打着灯笼也没地方找去。原先,只以为铁王爷把一件棘手的事交给了自己,却没想到这其中还有这么一层好处。

想到这里,孙提督先时的那一些紧张烦躁,可就一扫而光了。

一名司时的小校跑过来禀道:“禀大人,时辰差不多了,请大人降旨行刑!”

孙提督点点头,一拍案子,喝道:“押上来!”

小校跟着道:“押上来!”

“押上来——”

“押上来——”

风扬着沙,沙像螺丝打着转儿,飘向天空。那一声一声的“押上来”,在风沙里回响着,传入死囚犯的耳朵里,则是无限遥远。

该是来自地狱五殿阎罗、勾魂小鬼所发出来的声音吧?

锁链子哗啦一声。

操链子那个人,龇着牙,讨好地笑道:“帮个忙,好汉爷,就这么一回!这是最后一回了!”

可不是“最后一回了!”再也不会有第二回了!

江浪惨笑了笑,移动了步子。

他这里才迈开一步,只听得两边院墙外面,一阵子人声喧哗!

有人高声叫嚷道:“强盗来了!”

“强盗劫法场来啦!”

大喝声还没有住口,就“嗖嗖嗖”一连着七八个大小伙子跃上了墙头!

负责法场警备的百十名兵勇,顿时迎了上去。

双方只一照面,便杀将起来。

孙提督见此情景,吓得神色一呆,那位文案庞先生更是两眼发直。他方才还安慰提督,现在可要别人来安慰他了。

孙提督一心记挂着差事,忙由位子上跑下来,大声喊道:“快给我砍犯人!”

他的话就是命令!

站在江浪身边的两名武差,举刀就要砍下……

第一刀却被枷锁上带起来的链子“哗啦”一下子缠住了!

江浪叱了声:“闪开!”

他双手往上一挣,差人手上那口刀突地脱手飞出,忽悠悠地直飞到半天之上。那名差人却因为闪身不及,被江浪飞起的足尖一脚踢在心窝上,仰天倒了下去。

可以想象出,现场该是如何一番慌乱的情形。

校武场里,七八名“劫匪”正和数十名官兵战在一起,杀得难分难解。

那一边,孙提督和文案庞先生急得团团打转儿。

这一边,犯人则和押侍的官差干上了。

孙提督连连顿足,叫道:“反了!反了!”

却见大群持枪的兵勇,由校场一边飞奔而来!

孙提督大声道:“先杀犯人——一群饭桶窝囊废!”

杀犯人?谁不知道杀!可就是杀不了,孙提督也没用。

好在是,提督有话就好办,十来个提刀抡枪的武卒,团团把江浪围在了正中,下面砍上面扎。

弓箭手在犯人前进、后退的地方,预先都埋伏好了,只要犯人闯出来,一有空隙马上乱箭齐发!

尽管如此,现场官兵这方面仍然没有占优势!一看便知,先前翻进来的那七八个大汉太厉害了。

这伙子人也不知是哪里来的,一个个怪模怪样的!俱是些膀大腰圆、身似金刚的汉子。

他们有的使刀、有的抡剑、有的舞着狼牙棒,当中还有个耍着流星锤。

天气不过才入秋,有点些微的凉意,这些人当中,竟然有披着皮裘的!

他们的貂皮褂子,银狐披风,都是毛朝外穿着,脸上的表情全横眉竖眼,一片杀气。

数十个官兵,哪里敌得过他们,转眼间已被杀了个落花流水!所幸后来一群持枪的兵士接上,才没有败下阵来。

江浪这方面,吃亏的是一身大刑具累赘着。他虽然武功精湛,却是施展不开。所以,交手不久,先后着了一刀一枪,身上挂了彩,血流如注。这么一来,可就现出了险象。

就在十分危机的一瞬间,猛可里从空中传来了一声清叱!

由于这声清叱是女子口音,所以现场的人们都吃了一惊,相继向声音处望去。

但见一条快速的人影,正由上西边院墙上拔起来!

确实是个女的——

她细细的腰,修长的身材,穿着一身紫色闪光缎子袄裤,满头青丝规置在脑后,扎了一条大辫子。这姑娘的身法好快,不过是三个起落,就来到了江浪跟前不远处。

她身子由正面大堂挺高挺高的楼檐子上猛地纵下来,身后那条拴着紫色辫花的大辫子甩起了老高。

就在人们看得触目惊心的当儿,那姑娘左手扬处已打出了一掌铁莲子。

这掌铁莲子一出手,当即化为一天银光!

紧跟着一阵子人声叫嚣,已有六七名兵士弃械倒地。大姑娘足尖再点,施展出“燕子三抄水”的轻功绝技。

只见她身躯三个起落,已快速地扑到了江浪跟前。

江浪原已危险到极点,幸亏这位少女的一掌暗器为他解了难关。

他身子用力地向前一冲,锁链一翻把一名持刀扑近的兵士击倒在地。他一抬头,可就与那个扑近的大姑娘照了脸儿。

他顿时吃了一大惊!

那张俏脸他怎能忘了?不就是前些时被他由大牢里救出来的那个夏侯芬吗?

可真是一报还一报——上次江浪救她,这一次却是她救江浪!

这个姑娘还真厉害呢!手上一口剑蓦地抡起来左削右砍,一时间被她砍到了六七人,紧接着来到了江浪身边。

江浪刚要开口说话,已被抓住了颈前链子!她用力一扯,回身就跑……

这一扯之力,江浪应手站身不住,差一点摔倒在地。

夏侯芬回过头来,急道:“想活命,脚下就利落一点!”

她说时手上还是用大劲儿,也不管江浪跟不跟得上,一个劲儿地往前拖。

两个人一个跑,一个跳,奔出了十数丈。

霍地,一排乱箭直向着二人身上射来。

夏侯芬一带锁链子道:“趴下!”

江浪身子一冲,扑倒在地。

那阵乱箭,擦着他身子射了过去,竟没有一支射着他。

这时,夏侯芬抡动手中剑,把奔向自己面前的一排箭矢全部挥落在地。

这排箭矢刚刚过去,夏侯芬用力拉着手中铁链,道:“快起!”

江浪只觉得这一次力道较前次更大,随着夏侯芬的手劲儿,身子就像个流星锤那样飞了起来。

足足飞起来丈许高下!

夏侯芬足下一点,蹿到了他身下,伸手托住了他落下的身子。

只听她尖叱了一声:“丁老七,给我接住!”

话声一落,她手下便再次用力把江浪身子往远处掷去。

这可好,江浪成了空中飞人了——身子还没落下来,又再次飞了出去。

原来,早先由墙外翻进来的那一伙子人,竟是与她一伙儿的。

就在夏侯芬放声招呼时,那伙子人中立刻闪出一个面如锅底。身高八尺有余的魁梧大汉。这个人身上披着一袭熊皮大擎,手里抡着一只八角铜锤。

听见了夏侯芬的招呼,他大声地答应道:“大小姐,错不了!”

话音未落,他一伸手接住了江浪的身子,转身往墙边就跑。

其他六七个汉子也都不思再战,纷纷撤出身子,蜂拥着丁老七向外退出。

这伙子人可真是一些杀人不眨眼的家伙,那些官兵,哪里是对手,眼看着被打得落花流水,兵刃过处,血肉横飞!

丁老七一马当先,护着江浪首先来到了墙下。

那院墙高有四丈,丁老七一个人勉强可以翻过;要是再加上江浪,他可就不能保证是否准能行了。

他略一犹豫,身后大股官兵叫嚣着奔到眼前;丁老七大吼一声,回身再战。

其他几个汉子,却把杀人当作耍玩似的,跟随着丁老七与大股官兵又打成一团。

江浪趁机倏地拔身直起,落在了墙头上。

他虽然一身刑具,又负了伤,可是一身功力仍然可观。

就在他身子方自纵落墙头时,一条疾劲的影子,自他身后猛地袭到!

江浪认出来人是夏侯芬,后者已尖声叫道:“快下去,当真想死么!”

夏侯芬双掌一翻,猛地向江浪背上击去,两人同时向墙外翻落。

就在他二人身子方自落下的一刹那,一排箭矢像雨点似的,飞向二人方才的置身之处。

紧接着第二排、第三排箭矢由左右两个方向,交叉着腾空而过。这连接的三排箭矢,分别来自三个方向,虽说没有一支射中江、夏二人,却也把江浪吓出了一身冷汗。他暗忖着,如果不是夏侯芬即时现身拯救,是决计逃躲不开的。那么,势必要丧生在乱箭之下了!

督署院墙外面,早已围满了人。

江浪、夏侯芬突然翻墙而出,自然要引起一阵子骚动。可是,当他们目睹着二人这般模样,却没有一个人敢横身拦阻;不待二人走近,纷纷先让了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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