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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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这个还不错。”没想到,那个被唤作嬷嬷的头目,声音却十分柔和委婉。

这位特使一如之前那两名女子,也是一团喜气地回答:“多谢嬷嬷!但愿教……教她老人家合意。”她似乎说错了话,结结巴巴地匆忙改口。

嬷嬷淡淡地说:“我们各尽其职,她老人家自会合意。你辛苦了,下去吧。”

徐晖心想,看来这个什么“老人家”,就是这场阴谋诡计的幕后主使。又听那位嬷嬷吩咐左右仔细打理,他尚未及细想,就被架到了一个热气腾腾的所在。有人扒开他的衣裳,往他小腿肚子上踹了一脚,他身子一歪,跌进一片温水里。四周弥漫着浓郁的香料味道。有男人粗糙的手在他身上摸索,揉搓他的头脚。折腾一通之后,他被从水中拉了出来,有人给他披上一件滑溜溜的绸缎衣裳,又有人为他重新梳理了头发。整个过程漫长繁冗,却无人与他说上只字片语,一切都在寂静和诡秘的气氛中进行。

在洛阳的时候,徐晖听见多识广的同门说起过异族的蛮夷部落,那里流传着拿活人祭祀的古老仪式。被当作祭品的人称作牺牲,为了表示对天神的尊崇,上祭坛前要沐浴、更衣、焚香、静坐。此刻他已顾不得被人剥光衣裳的羞辱感,一门心思琢磨着如何才能摆脱任人宰割的厄运。

梳洗完毕,徐晖身着华丽的金丝长袍,头发用金色丝绦挽成一个发髻,底下的散发垂到肩膀上。他的眼睛仍然被蒙,凸显出棱角分明的鼻梁和双颊,赤脚站在当地,浑身上下奔腾着青年男子蓬勃的生命力。

适才那位嬷嬷沉稳的足音再次传来,在离他不远处停住。她沉默片刻,低声吩咐道:“带他去吧。”

此时徐晖口中未塞阻物,他按捺不住,大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对方缄默不语。徐晖被架出去的时候,隐约听到从那嬷嬷胸口里发出一声轻叹,似乎不胜惋惜。徐晖的心更沉下去,她是在为我惋惜吗?因为我这个人马上就要被当作牺牲呈上祭坛了吗?

徐晖的双脚一路擦过松软厚实的地毯,忽然触到小草茸茸,冰凉的夜风伺机钻进脚心,挟着寒气,倏地直抵心口。两个粗壮的女人架着他在寂静的旷野中前行,他猜想远处正有一群野蛮人升起了篝火,擦亮了铜器,跪在路的尽头等待祭品的到来。她们终于停下来,把徐晖按在一棵大树的树干上,麻利地拿绳子绑住他手脚,摆成一个“大”字形。接着她们果然扛来树枝堆在他脚旁不远。徐晖听得火石之声,身上随即便觉得暖了。两个女人收拾停当,什么话也不说,转身就走。徐晖也不再开口询问,不愿再泄露自己内心的怯懦。他听到她们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知道仪式即将开始。被绑缚在绝对的黑暗里,徐晖缄默地等待着自己的命运。

旷野上一片岑寂。徐晖只听到树枝在夜风里咿咿呀呀地颤抖着手臂,柔软的小草轻唱着歌谣,一浪一浪,渐渐安抚他狂躁焦虑的心。长袍宽大的衣袖随风飘舞,他已忘记了寒冷,侧耳倾听着天地间最细微的动静。

夜风带来远方的秘密,脚掌踏过草地的声音由远及近。徐晖不由自主攥紧了拳头。来了,他想,终于来了。难道我就要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吗?不甘心哪,他不甘心,身体微微地挣扎,手一动,却摸到一条柔软的臂膀。

那是一条女人的臂膀。徐晖吃了一惊,想缩手躲开,但胳膊绑在树上动也动不得。那条臂膀却像蛇一般,缠住了他的手臂。一股女子体香先扑上来,跟着伸出一只温软的纤手,拂过他下颌、鼻梁和嘴唇,勾住他的脖颈。

徐晖的心如遭雷击,停滞了一下,继而狂跳不止。以前杀手会里的兄弟也带他尝过几回女人的滋味,但那所谓的温柔乡并不能使他如何沉醉。他相信自己心怀高远,意志坚定,决不会沉迷女色。然而此时此刻,当一个陌生女子轻轻抚摸他的身体,他恼恨自己竟意乱神迷,几乎有些不能自已了。

“——阿哥!”一个轻飘飘的声音吹进他耳膜里。那女子捧起他脸颊柔声唤着:“阿哥!”

血从肺里噌地涌上来,徐晖的脸登时涨红了。听那女子声音已不年轻,然而她嗓音轻柔妩媚,简直比十七八岁的少女还更迷人。

那女子伏在徐晖耳边轻轻说:“我找了你这么久,这么久,你可知道吗?”

徐晖手心里浸出了冷汗。他用全副意志与这惑人心魄的声音对抗。他如何不知此刻自己身处龙潭虎穴,危险随即将至。可是那女子的声音一波一波送进耳膜,仿佛能击破最严密的铁甲防备。

“你的眉毛还是这样浓,你的鼻子还是这样高傲,你一点儿都没有变。你看看,我变了吗?”她把脸贴到徐晖的右手上,徐晖摸到了如绸缎般光滑的皮肤。他想抽回手来,但那女子抓住他不放:“你再看看,再看看!”徐晖的手被她强按在自己身上,他触到一个小巧而圆润的赤裸肩膀。那个肩膀微微颤抖着,声音也跟着发抖:“你说,你说我变了吗?”

徐晖不知如何作答。若不是手臂被绑,他真想除下蒙布,瞧瞧那女子的模样。那女子握着他的手在自己脸上反复摩搓,幽幽地问:“若是重来一回的话,你是愿意跟阿姊走,还是跟我?”

她这话问得撩人心弦,可又含着无限哀怨。徐晖心疯狂地跳着,不由自主脱口道:“跟你!”

徐晖手掌觉出那女子的嘴角向上翘起,露出了笑容:“我真喜欢你这么说。虽然明知道你是在诓我呢,可我宁愿听你说谎话。从前你连说这么一句哄我的话都不肯。你心肠可真硬,就连这一句话你都不肯说。”

一滴水珠滑过徐晖的手背,滚烫炽烈。徐晖一惊:“你怎么了?”

那女子说:“你愿意跟她走就走吧,我不稀罕。有那么多人争着往我身边凑,他们在我跟前,半个不字都不敢说。谁叫我运气好,一下子得到了大家做梦都想要的东西。我想要什么全有了,我才不稀罕你。”

她虚妄的欢愉像一只饱满的气泡。夜风却不留情面,刷一下开肠破肚,满腹哀伤就再也掩不住,四散流窜,铺天盖地。不知怎的,徐晖竟有点儿为她难过,甚至忘了自己眼前的处境。他低声问道:“那你为什么还这般难过?”

“我一个人住在像坟墓一样的宫殿里,就跟个死人似的。周围一点儿热气都没有,全是一张张死人的脸!”那女子浑身猛一战栗,突然使劲搂住徐晖的脖颈,投入他怀里尖声说:“你躲到哪儿去了?你和阿姊都躲哪儿去了?像从前那样多好,我们三个人在一块儿!我一定好好的,不再纠缠你,不再跟阿姊争,不再惹你们生气烦恼!阿哥!啊不,是姊夫。姊夫,带我一起走吧!别抛下我,就带我一起吧!”

这些话从她肺腑里掏出来,字字句句沾满了鲜血。徐晖有点儿明白了。这女子是恋上了她姊姊的情郎而不得,兴师动众地把自己抓来,其实只是为了李代桃僵。怨怪和愤怒从他心中逐渐遁去,缓缓升起的是悲悯怜惜之情。对徐晖来说,这是一种新奇的感情,他过往的人生里最不需要的就是这个,因为怜悯与杀戮往往背道而驰,两相矛盾。他惊奇地体会着这种从他体内自然而然孕育出来的崭新情感。

徐晖任由那女子在自己怀里痛哭,直到哭声渐止,却听她喃喃又道:“那你,为何也不肯来陪我?你不是说上天入地,什么都肯为我做吗?”

“……什么?”徐晖心头一片迷茫。

“你说这世上你只爱我,可终究,还是娶了别人为妻。当初你……你紧紧抱着我,许我山盟海誓。若是那时你肯与我远走高飞,兴许一切都会不同。可你……到底舍不下你的整片江湖。这些年来你可过得舒坦自在么?你身边的女人也让你……那般快活么?你可知道,这世上再也没有男人能如你一般,再也没有一日……能及得上当初那一时……”

她切切诉说衷肠,如泣如诉,讲的却似是另外一人。徐晖听得迷迷恍恍,似懂非懂。男女情爱原是何等幽微曲折、磨人肝肠之事,经年累月也未必能够从心头抛却干净。

那女子边说边将手探入徐晖衣襟,轻轻抚摸他坚实的胸膛。那双纤纤玉手撩得他周身燥热,心神悸动。猝不妨两片柔软而温暖的嘴唇落在他颈上,无比缠绵地亲吻着他,每一吻落下,都是一片惊心动魄的滚烫。

她在他耳畔喃喃呓语:“抱紧我,别让我再离开你……”

徐晖心神激荡狂乱,身体里有股巨大的冲动直冲头颅,渴望狠狠地搂抱她亲吻她。若非双臂被缚,有一个瞬间他便想要将她压在身下,降服她碾碎她与她融为一体。

徐晖听到喉咙里吞咽着粗重的喘息声,知自己即将陷入魔障。他拼尽最后的意志避开她凑到近前的双唇,冷冷道:“你是谁?”

那女子伏在徐晖胸膛上,柔声道:“是我呀!你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了吗?”

“我不认识你。你明知我不是你要找的人。”徐晖硬下心肠来揭穿她。

那女子一愣,猛地推开他,往后退了好几步。徐晖猜想她必定变了脸色,果然听她再开口即换上一副冷酷凶狠的口气:“我说你是什么人,你就是什么人!你要不识抬举,我拿一根手指头,就能像碾蚂蚁一样地碾死你!”

徐晖相信她有这杀人的本事,他也料到她就是嬷嬷和特使口中的那个“老人家”。可不知为什么,恐惧烟消云散,占据他心头的只有难过。他为她有说不出的难过。

“何苦呢?与其朝思暮想,去见他……他们便是。”他低声道。

这句温柔的话霎时粉碎了那女人的金刚铁甲。她硬咽着说:“见了便又如何?我心中所求,终究是不可得到之事。他能抛下阿姊吗?他呢,又能舍弃手中一切吗?”

“那便……不如忘记。”

“我以为出关去,走得远远的,黄沙会一点点把往昔种种全都埋葬掉。可是风一刮,它们又都化成沙子,呼啦呼啦地飞起来了,在沙漠里飞得到处都是。我手里、耳朵里、眼睛里、嘴巴里、心窝子里,只剩下沙子了。”

“你自个儿心里难受,就把别人抓来取乐?”

“我受不了天黑,一到夜里我全身都要冻僵了。所以我让她们找英俊的男人来陪我,搂着他们我才能暖和过来。”那女人如流沙般滑落到草地上,把手盖在徐晖赤裸的脚背上,然后伸出另一条手臂,环住他的小腿。徐晖本已冷静下来的心又燥热起来,却听那女子狠狠地说:“可这些男人都又蠢又笨,让我瞧了只觉得厌恶!”

徐晖打了个激灵:“那你把他们怎么着了?”

“没怎么着,我就拿一根手指头,像碾蚂蚁一样,把他们都给碾死了。”那女人轻轻地笑起来:“你的耳朵太长,听得太多,一会儿我也得把你给碾死。可是你不蠢也不笨,你的脚真暖和。”

徐晖感到一只冰凉的脚压在他脚面上。原来那女子也是赤着脚,雏鹰般锐利又纤细的脚趾扣起,抓住他的皮肉,反复摩搓着,似乎想借一点儿热量。他跷起脚趾头,也摩搓着她的脚心,想把自己身上的热量分给她。两只脚纠缠在一起,如同一对难舍难分的恋人。

徐晖蒙着双眼,却轻易看穿了她的内心。他心里只有怜悯,没有恐惧。

“我真受不了夜里,我的肠子都要冻成冰坨子了!”那女子的声音打着战,好似夜风在大地上寂寥地回旋盘桓。

徐晖的喉咙被一块湿漉漉的东西噎住了。他说不出话来,任由她环抱着。但听她轻轻哼唱一首小曲,歌声醉人心肠。旷野上的风一层层地滑过,青草呜咽低和,轻轻盖住他们冰凉的脚背。漆黑的苍穹之下,就只这一棵树,树下就只有搂抱在一起的这两个人。徐晖的金色长袍被风鼓起,放射出奇异的光彩,在这个独一无二的夜晚,在这陌生的天涯。

凌郁很少从司徒峙口中听到这么慈爱的话语,心口一烫,几乎要落下泪来。

待她回转身去,却见他的目光已从自己身上调开,又低头沉浸在书法之中。

她滚热的心慢慢凉下去,忽而只觉得孤单凄凉。

投门

徐晖醒来时,久违的太阳光争先恐后刺进他眼中。那对久困于黑暗的瞳孔感到一阵眩晕和刺痛,不觉流下泪来。清冽的晨风衔起草尖上的露珠,拂过他的眼皮和鼻梁。泪眼朦胧中,他发现自己伏在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青翠的绿,铺满整片视野。

徐晖挣扎着撑起身子,久久望着这片仿佛没有尽头的大地。碧绿的草场推开去,环起远处一片大蓝的湖水。苍穹低沉湛蓝,团团云朵就在头顶聚散徘徊。天地空阔寂寥,心被充溢得鼓胀起来,仿佛要冲破胸膛。

徐晖低头看到自己华丽而可笑的金丝长袍,和长袍下露出的一双赤足,昨夜种种霎时翻涌上来。脑海中最后的记忆是那个女子伏在他胸前,颤抖地流着热泪。那女子并没有杀他,虽然那真的像碾死一只蚂蚁那么容易。她在徐晖睡着以后悄然离去,走时解开了系在他身上的绳索,还除下了蒙住他眼睛的黑布。

壮阔之美,独自面对便会心生畏惧和恐怖。草原壮阔宽广,仿佛天地初始,没有半点声息。白晃晃的日头底下,徐晖口干舌燥,耳中嗡嗡作响,只能听到自己沉重而迟缓的心跳声。他靠坐在树下,疲惫地垂下头颅,合上眼睛,心想自己也许会在这片旷野上寂寞地死去。

不知过了多久,从远处飘来一阵稚嫩嘹亮的歌声。歌声混着绵羊叫声愈飘愈近,扑到徐晖脸上,忽就戛然而止。什么声音在耳畔响起,徐晖迷茫地仰起脸,眼前白花花一片,团团云朵竟落到绿草甸上。一个十来岁的放牧小童站在羊群中间,好奇地望着他。徐晖咧开嘴想说话,可是喉咙哑了,只发出撕破棉袄般的声音。

放牧小童张口说了句什么,声音清脆响亮。徐晖困惑地瞅着他,却一个字都听不懂。小童抿抿裂了口子的嘴唇,犹豫着说:“你……你是汉人哪?”徐晖勉强点了点头,看那小童皮肤黝黑粗糙,颧骨高耸,装束也与中原城镇不同,就哑着嗓子问:“你不是汉人?那怎么会说汉人的话?”

“是老爹爹教我的,”小童转身向着远方挥手呼喊:“嗳——老爹爹!老爹爹!”徐晖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草原深处缓缓移动着一个小黑点。人在草原之上、天地之间,原来竟是这般渺小。

小黑点移到近前,是一位头发花白、身披羊皮袄的瘦高老者。放牧小童欢快地跑到跟前,拽着他衣袖,亲密地讲一种徐晖听不懂的语言。徐晖挣扎着站起身,一阵头重脚轻的眩晕猛然袭来,像一口黑暗的深渊。他赶紧伸手扶住树干。

“好几天没吃东西了吧?来,先喝口羊奶顶一顶!”老人走过来说,操一口带着中原口音的汉话。他说着解下肩上一只古铜色大皮囊,塞到徐晖手里。徐晖拔下牛筋塞子,浓烈的羊膻味扑面而来,呛得他几欲作呕,掉头咳嗽了几声。

老人和小童发出一阵亮烈的笑声。老人拍拍徐晖说:“喝喝就惯了,到时候不给你喝,你还流着口水想哪!”

徐晖硬着头皮往喉咙里灌了一大口,差点儿又要呕出来。但这股劲压下之后,嘴里的回味倒十分甘甜,头也不那么晕了。稍觉舒坦,他便向老人道谢,细端详忽然就愣住了。面前这位牧人装束的老者,竟是名满天下、几年前神秘失踪的大剑客卢道之。

徐晖吃一惊,赶忙躬身行礼。卢道之连连摆手道:“小兄弟,你这是干吗?一口羊奶又值得了什么?”

“卢老前辈……”徐晖一张口,就被卢道之一把拦下:“我人虽老,可不是什么前辈。”

徐晖拿不准他为何故作谦逊,正犹豫间,卢道之却上下打量着徐晖一身古怪装束笑了:“我说小兄弟,你这是打哪儿来啊?”

“我……我也不知该从何说起。”徐晖脸一红,猛地打了个喷嚏。

“那就慢慢说。走,上我们帐子去!喝点儿酒,吃点儿肉,保管你再冷的天儿也着不了凉!”卢道之拍拍徐晖肩膀,拽着他就走。徐晖原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就随了他们去。走出几里路,远远望见灰色毡帐星星点点散落在草甸子上,像一只只低头吃草的巨大牛羊。

放牧小童小布和兴高采烈,赶着羊群大声吆喝,飞一般地跑在最前面。从一顶破旧的毡帐里钻出一位中年妇女和几个孩子。他们围过来叽里呱啦讲着外族话,黑红色的脸上透着和善与腼腆。

大伙儿把徐晖迎进毡帐,女主人端上奶茶和酥饼,帐子里弥漫着热烘烘的奶膻味。老人与徐晖闲话起来,孩子们转着乌黑的眼珠子,似乎想看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只有那个年龄最长的小布和懂得汉语,不住点头憨笑。

卢道之声名显赫,徐晖在很多场合都曾见过这位前簇后拥的大人物。有一年卢道之旅居洛阳,王明震还带他和高天前去拜访,讨教剑术心得。少年徐晖躲在明叔背后,悄悄仰望过高高在上的卢道之,并把他客气而疏远的神情牢牢印在脑海里。徐晖从未想过,卢道之会跟他围坐一起,谈天说地。但面前这位老者的的确确就是卢道之,尽管他和从前判若两人。大剑客卢道之缄默寡言,喜怒不形于色。王明震曾教导徐晖和高天说,学就要学卢道之的境界,高深莫测,朋友敌人轻易都摸不透他的心思。可牧羊人卢道之却天真无心机,欢喜之情溢于言表,目光是清澈的天蓝色。

毡帐外忽传来一阵骚动,孩子们雀跃着争相跑了出去。卢道之说:“是这家的男人打了猎物回来。走,咱们也瞧瞧去!”

徐晖随卢道之掀开帐帘,外面已聚了一圈人,当中围着一个膀子浑圆的壮汉。他从肩上摔下一头灰毛猎物,人群里立时响起一片赞叹声。卢道之也伸出大拇指:“好家伙,打死了一匹野狼!”

卢道之走到近前,矮下身子抚摸野狼泛着青光的坚硬皮毛,似乎对这头死去的畜牲满怀敬重与好奇。徐晖站在一旁,恍惚觉得那匹狼的耳朵微微颤动,他以为自己久未见天日,眼睛昏花。就是这一迟疑的工夫,野狼的后腿鬃毛遽然竖起,猛一登地窜起,半闭的双眼也刷地打开,劈出两道雪亮凶光,向着卢道之直扑上去。

事出突然,谁也未料到这狼没死透,竟会跳起来咬人。卢道之和野狼之间仅有一肘之距,眼看野狼光亮尖利的长牙就要抓到他的脖颈,大伙儿全都吓呆了,只顾齐声惊呼,根本来不及帮救。徐晖一个箭步冲上去,但他心里明镜似的,自己还是慢了半拍,杀得了野狼,却救不下卢老。

就在这一霎间,卢道之双臂一振,非但没有闪身躲避,反而迎着野狼扑将过去。徐晖只看到他一对手掌结结实实打在野狼肚子上,野狼“呜”一声哀号,飞落到几丈之外,溅起一片尘土。

这突如其来的情势变化震住了所有人。草原上寂静片刻,随即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大家簇拥着卢道之,比画着他的身手不住称赞。几个壮小伙子赶紧上去把野狼捆起来,生怕它再死而复生。这家的男人一声吆喝,人人应和。男人剥去狼皮,生起篝火,女人从毡帐里端出奶酒和羊肉。大伙儿席地而坐,大口喝酒,大块吃肉。人们像过节一般,围着篝火又唱又跳。

徐晖有些迷惑不解。他曾经见过卢道之的武功,一柄长剑在手,讲求的是剑道和剑气,去势行云流水,收势凝练简洁,要打赢对手,更要赢得潇洒漂亮。但此刻卢道之身边根本没有剑,只凭一对肉掌,只凭一刹那聚集的猛力,瞧他的姿势神态,倒和那匹野狼有几分相像。

徐晖正想得出神,卢道之坐到他身边,递过来一个酒囊:“喝酒哇,兄弟!”

徐晖仰脖喝了一口烈酒,忍不住问:“前辈适才使的是什么功夫?”

卢道之嘿嘿一笑,凑近徐晖耳边,用极低的声音说:“我使的是世上最厉害的功夫。”

“世上最厉害的功夫?”徐晖一颗心怦怦激荡。

卢道之说:“最厉害的功夫,就是从身体里自然而然发出的力量。对手越厉害,情势越危急,这自发的力量就越大。要说这个本事,人可就不如畜牲。你没瞧见今儿个这匹野狼么?它蹦起来那一下子多威猛,那是用耐力忍了一路,最后的放手一搏呀!我适才推的那一掌,我管它叫‘死里夺生’,就是打野兽那儿学来的,那是在最紧要关头,动物自然而然爆发出来的反击力量。”

“真有那么厉害?很难学吗?”徐晖听得心驰神往。

“一点儿都不难。关键是你要忘记别人编出来的那些招式,你得沉下来听自己的心跳,跟从你身体里鲜血流动的速度和方向。在最紧要的关头,你不能胆怯,不能分神去想怎么避开,一定要不错眼珠盯住对手,看他急于进攻时暴露出的身体。等你瞧准了,就让全身力量顺着血流全都集中到你手上,到每一根手指头上。然后你就——啪!一下就够!”卢道之仲出双臂,做了个出掌的姿势。

徐晖低头沉思,细细咀嚼卢道之这几句话。卢道之大口吞着酒,自言自语说:“一下就够!这一下就定胜负!其他的都是繁文缛节,都没用!”徐晖听他这意思,是把世间所有其他武功都给否定了,不禁问道:“那你的宝剑呢?你不再使剑了吗?”

卢道之一怔,喃喃道:“我以前是使剑的?”

“是呀,你不但使剑,还是天下最顶尖的剑客。”

“再好的剑,也是人为的东西,也要死记硬背条条框框的心法跟口诀。”卢道之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还是自然的东西好!也最管用!我可不使剑了,不使那些个假末招式的玩意儿了!”

卢道之递给徐晖一只羊腿,自己也伸手抓起肉来就吃。酒肉都不甚讲究,但徐晖喜欢这种痛快没拘束,便也跟着一口酒、一口肉地大嚼起来。

天空从草原尽头缓缓拉开黑色的披风,上面镶满了璀璨明亮的大片星斗。星空那么低,好像就垂在毡帐顶上,一伸手便能够到。于是徐晖真的举起胳膊,张开手指,想摘下离他最近的那颗星,一捞却捞了个空。

卢道之哈哈乐了:“你瞅着星星就在脑瓜顶上,其实它们还远着呢!你得跑到天边,才能够着它们!”

徐晖仰面躺在草场上,夜幕下的天宇辽阔幽深,群星像缀在黑色丝绒上的宝石,忽悠忽悠地眨眼,仿佛即将洞开天地间最玄奥的秘密。昨夜想来亦有这般安详美丽的繁星,不知那个神秘的女子去了哪里。他不好意思详述这段经历,只含糊着打听附近是否有女子帮派出没。卢道之说这里只有纯朴的牧民,别无他人。

卢道之也枕着手臂躺下来:“这儿什么也没有,所以天地都还原了本来面目,人也跟着还了本色。不像别处,屋子盖得太密,人憋屈着怎么也舒展不开自己个儿,就只有闷在心里头受苦。那年我在寺里听讲经,大和尚们说,人生下来呀就要受好多苦。你说各样苦里头,哪一样最苦?”

徐晖没读过佛经,亦从不关心那些虚无缥缈的间题。忧愁痛苦,那是衣食无忧的读书人吃饱了闲得慌,自己难为自己来消遣解闷的。管他苦与甜呢,无论如何他都要拼了命地活下去。但是昨夜的奇遇,让他对人世有了新的体会。他竟然为一个跟自己毫不相干的陌生人感到难过,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那女人伏在他胸前,他清晰地听到她痛苦的喘息。他记得她热烈地搂抱着他的头颅,泪水顺着脸颊流进他的嘴角窝里,从嘴巴一直苦到心坎里。

是什么东西像铅块一样重重砸到他心里去了呢?一夜之间,徐晖恍惚懂得了世上有一种他苦心竭力却也爱莫能助的人生悲苦。他揣摸那女子的心情,慢吞吞说道:“要是你想要一样东西,可怎么也得不到,求也求不得,放也放不下,别的什么快乐也不再有,那是最苦了。”

卢道之半晌无语,终于长长吁了口气:“对呀,是求不得,是求不得最苦!人家立时就想明白的事,你怎么要一辈子才想得通啊!”

“前辈你也有心事?”

“嘿嘿,我曾经求一件事多少年也没求得。天大地大,就这件事最大,它堵在我心口上,简直要把我给憋死了。我为了求一样东西,把其他所有东西都给丢了,连我自己的魂儿都给丢掉了。”

“你什么都有,还求什么呢?”徐晖冲口问。

“求而不得,我就是求而不得,求而不得……站在草原的大湖边上,我都不认得我这个人了。亏得在这草甸子上我又把自个儿给找回来了,找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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