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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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子仰正要上船唤船夫,船夫却自己从舱里走了出来,脸上半扣一毡草帽,手里拿着撑船的长篙,似笑非笑道:“爷,要坐船渡江吗?行啊,宋人宋马都请上船,金猪金狗却得留下,可别脏了咱家的船板!”

这番话掷地有声,说得明明白白,根本就是早已知晓这一行人中藏有女真人。一时间所有人都愣住了。完颜亮和他两个侍从听出这是在辱骂他们,怒火一下子便拱了上来。侍从“刷”地拔出腰间短刀,便要双双冲上去将船夫碎尸万段。完颜亮毕竟是惯于带兵布阵之人,见那船夫不慌不忙的神色和嘴角边撇着的一抹嘲笑,便知他非等闲之辈,又望见江面上聚拢过来的船只,料想来者不善,急忙伸手拽住了左右两个侍从,双目却盯着司徒峙,瞧他如何应付。

此刻司徒峙内心受的震荡犹如江水波澜。他自以为此行隐秘非常,除了汤子仰,连随行众人都不知晓完颜亮三人的真实身份,眼看着就要回到自己地盘,怎地却凭空杀出这么个前来搅局的家伙!司徒峙冷冷瞟了汤子仰一眼,汤子仰额上冷汗淋漓,显然才瞧出这船夫不是安排妥当的自己人。

司徒峙沉了口气,佯装没听懂似地打哈哈说:“这位小哥是嫌我们尚未付足船钱,怕我们赖账吗?这满口污秽之辞,可不像我们知书达理的汉人”。

“汉人?你们也配自称是汉人?我让你见识见识什么是真正的汉人吧!”船夫一挥手臂,回身指了指江面上起伏的船只,高声说道:“瞧见了吗?我身后才是真正的汉人勇士!他们手拿着武器,乘风破浪来棒打敌人!真正的汉人可是有骨性的!决不容许金狗跨过这条江水,踏上江南大地半步!”

司徒峙的脸色微微泛青:“你这是哪家的道理?我们要渡江回家,便成了金国人了吗?”

船夫正要说话,一条船已先靠了岸,跳下来五六个手持兵刃的男女。船夫对为首的一位中年女子恭敬地点了点头,垂首站到旁边等她示下。

中年女子笑盈盈地接过话来:“我们这些人那可都是火眼金睛。就算披上了汉人衣裳,混在汉人堆里,我还是一眼就瞧得出谁是从深山老林里跑出来的金狗!”

完颜亮的脸涨红了,不自觉低头瞧了瞧自己一身考究的锦缎长袍,心想,他们是如何看出来的?难道我这举手投足,还不够像一个雍容华贵的中原贵族么?

陆陆续续又有两船靠岸,总共上来十余人,和司徒家族一行人形成了对峙局面。其他船只则在不远不近的江面上漂着,像是胸有成竹等着这帮兄弟凯旋而归,又像是原地待命静观其变。

“你们说自己是真正的汉人,我看是汉人里的土匪强盗吧!”司徒峙强压下内心惊惧,浮上一个轻蔑的冷笑。

为首的女子却不理这挑衅,慢条斯理地说:“司徒老爷子,你该知道这淮南是我们汉人的疆土。听说金狗不要命了,竟敢跑到这儿来撒野,咱们的江湖义士可没法答应!这岸上有我们的人,江面上也都是我们的船,江对岸还有更多的朋友。金狗要是不即刻夹着尾巴退回淮北去,咱们的义士从中原到江南,立马一呼百应,群起而攻之,可就得把这天下掀个底朝天,让这三条金狗死无葬身之地。司徒家族是江南望族,是跟金狗勾勾搭搭纠缠不清呢,还是和我们一块儿打狗,天下人可正眼巴巴瞧着司徒先生呢!”

这番话立时在司徒家族众武士中泛起了一阵波澜。人们交头接耳,将信将疑。高天预先已得徐晖知会,此刻更是义愤填膺,摩拳擦掌,恨不得马上奔到这些抗金义士中间,将三个女真人赶回长白山老家去。徐晖和凌郁偷偷交换了一个眼神。凌郁暗想,师父真肯帮忙,只为了我一个自私的请求,调来这许多属下。难为他们竟扮得这般像!

这女子的话可真是砸中司徒峙要害。他最担心的便是此事为人发现,公诸于天下,但若要就此与完颜亮公然决裂,以前的种种努力都将付诸东流,他却说什么也不甘心。当务之急是要稳住阵脚,如此才有可能扳回局面。他定定神,扬声道:“司徒家族行得正走得端,我们是什么样的人,江湖上自有公论,不劳诸位操心,也不是几张嘴空口妄言,便能轻易混淆是非的”。这几句话说得义正言辞,手下低迷的士气为之一振。他乘势吩咐道:“子仰、郁儿,我们就会一会这几位义士吧!”

“是!”凌郁假意应承着,和徐晖挡在完颜亮身前。

对方为首的女子轻喝一声,岸上十余人围住司徒家族,做出剑拔弩张的架势。那女子和船夫率先冲过来直取完颜亮。徐晖、凌郁虚晃几招,故意露出空当,让他们见缝插针,伺机进攻。完颜亮心里火烧火燎,撇开身前的保护人,抽出贴身短刀抢到那伙汉人近前肉搏。那女子挥动手中长鞭,犹如群蛇乱舞,团团裹住完颜亮周身。凌郁看在眼里,心中暗自喝彩,师父手下的姑姑,果然功力不凡。那女子上下游走,猝然一振手腕,长鞭直直射出,眼见便要抽到完颜亮鼻尖。完颜亮是马背上的勇士,并不如何精通马下拳脚,没料到对方出手如此之快,来势又这般凶猛,惊惶中顾不得应对,顺势蹲下身子,倒是勉强躲过这一鞭,却见船夫粗壮的长篙也已直勾勾探到眼前。

船夫手中长篙一挥,抵住完颜亮脖颈,厉声道:“若是不想变成一条死狗的话,就立马给老子滚回你东北老家去!”

完颜亮两眼喷火,双拳紧握,冲船夫嗷嗷咆哮,如一头愤怒的困兽。船夫吓一跳,往后倒退两步。完颜亮趁势扑上来,被船夫错身避开。他持短刀刺去,杀气腾腾,令人畏惧。然而短刀毕竟不敌对方武器有利,长篙推近数寸,即扣住完颜亮脉门,压得他动弹不得。

完颜亮自命为高贵的王者,今日却遭到南人如此羞辱,无论如何是过不到江东了。他血管里汨汨奔涌着好斗的热血,恨不得跳起来掐住对方脖子同归于尽。但这个凶蛮的年轻人心里装着更大的志向,他狠狠盯死对面敌手,在心里默念,等着吧,我一定会回来!我要把你们软弱无能的皇帝一剑戳死在江南的心口上!我要让你们这些傲慢无礼的南蛮子知道我是何人!

船夫的长篙还顶在完颜亮颌下,随时都能取下他性命。完颜亮面目狰狞,形如一头发了狂的山狮。凌郁紧盯着这个静止的杀势,深恐事态发展会不可控制。司徒峙头颅中有一根神经绷到了最紧处,他深恐完颜亮一怒之下置生死于不顾,做出野兽濒死前最后的扑杀。

“喂,我让你滚回老家去,你听不懂人话是怎么着?”船夫不耐烦地抖了抖手中长篙。

“颜公子,留得青山,来日方长!”司徒峙沉声劝道。

完颜亮咬紧牙关压制住全身愤怒的战栗,缓缓点了点头。

“还不带着你的狗奴才给老子马上滚!”船夫大吼一声,微微挪开抵在完颜亮头颅旁的长篙。

完颜亮脸庞凝重如曝晒于烈日下的一块青石。他拿族语低声吩咐了一句,顺手牵过身边一个武士的马匹,再不看其他人一眼,纵身跃上马背,一抖缰绳,便向北方疾驰而去。两名侍从翻身上马紧随主人身后。

“颜公子留步!”司徒峙失声叫道,追出几步想拦住完颜亮。岸上几个抗金的青年男女见了,纷纷挺起手中武器刺向司徒峙。司徒峙只得举手划了个弧,抵挡对方凌厉的围攻。

凌郁见他们出手凶悍,不像是虚张声势,暗思忖师父不喜义父行事,该不会借题发挥吧?她心上“咯瞪”一下,三两步跃到司徒峙身旁。

望着完颜亮三人渐渐消失在天地尽头,徐晖暗自松了口气,可心上却也涌上一股莫名的惆怅。他不肯承认,但居然忍不住为完颜亮扼腕叹息。这个如虎如狼的异族青年身上澎湃着一脉强大激昂的意志,几乎要冲破他的胸膛光芒四射。徐晖喜欢也畏惧这种意志,他自己身上正是缺乏这不顾一切的决绝。看着完颜亮硬朗的背影,他知道这意志受到了挫折,却因而凝聚成一股愈发坚不可摧的力量,它不是将毁灭别人,便是毁灭自己。

徐晖只顾久久凝视完颜亮,再一回头,司徒家族众人和那伙抗金义士已混斗在一处。高天显然不愿与这些江湖朋友动武,出手只使了不到五成力。然而刀剑无眼,他手下容情,对方却步步紧逼,长刀斜刺里劈下,在他手臂上划下长长一道,鲜血立时奔涌而出。

徐晖眼见高天受伤,心头一紧,正想过去护他,却听那边凌郁大声呼喊:“阿晖,保护我义父!”他忙奔到凌郁身旁,与她并身挡住攻向司徒峙的利刃。

其实以司徒峙的武功,应对这几个年轻人不至于会吃亏,但他有心察看对方来路,顺便也考量手下人的功夫,自己便有意退出了战局。他环视这十几个乘船而来之人,武功套路各异,水平亦参差不齐,显然不属同一门派,说是临时集结起来的抗金义士,似乎的确可信。但是他敏锐地嗅出这些人身上透着邪气,对完颜亮的讨伐与其说是基于义愤,倒更像是有意挑衅。既看不透对方意图,也想不通他们何以预先得知完颜亮三人的身份,司徒峙心中忐忑不已。

凌郁深恐凌云下了对司徒峙不利的命令,寸步不离护在他身边,形成一个坚固的守势。徐晖则一马当先,直攻那为首的中年女子。那女子身手怪异,身体摇摆形同起舞,手中一卷长鞭仿佛毒蛇扭动,伺机便要缠住对手狠咬一口。

修习多时,徐晖的“飘雪劲影”已有了长足进展。雕鹏山的一场恶斗大大激发了他身体与心智协调统一的战斗力,此刻面对劲敌,顿生蓬勃斗志,盘踞纠缠在他体内的那股郁结之气突然间找到了通路,猛地拧成一股力量,顺着血流和骨髓从头顶、眼眶、喉咙和四肢倾泻潮出。徐晖只觉心脏像裂开了一样,迸出一股热浪,直顶出头顶天灵盖。一刹那间,他的双眼被一片巨大的光明所笼罩,全身每一根神经都鼓胀起,自丹田升起一口气,直冲出咽喉。他不由自主大喝一声,腾起身体,在空中打了个旋,像一道电光俯冲下来,张开鹰一般的臂膀,重重拍在那中年女子的肩头。

在场众人都被徐晖突然迸发的强大力量撼住了。凌郁亦未料到他武功已有如此突飞猛进。她见他在半空中飞旋,当真如同山颠的流风回雪,那一声发自肺腑的大喝更仿佛亘古寒风呼啸在北方积雪的高山之巅,让人心神激荡。一股莫名的力量悄悄在她胸中膨胀,她惊异地感到自己身体内有什么东西也随之翻腾波动,不可遏制,几乎要冲破皮肉飞升出去。她几乎也想张口大喊一声,然而那力量还不够强大,尚不足以爆发。

凌郁全身猛一颤栗,悄悄转头瞥视司徒峙,生怕义父有所觉察。但见司徒峙目光紧紧锁在徐晖身上,眼中放出异样的光彩。

那中年女子脸色刷白,看样子已受内伤。她却也并不着慌,缓了口气,慢悠悠说道:“好功夫哇!司徒先生,你手下功夫这么俊,我瞧着喜欢,今儿个且就不为难你。咱们先告辞了!”她一挥手,十几名男女便随着她转身向江边走去。

司徒峙心中掂量,如今敌暗我明,他们对我方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我却对他们一无所知。今日若容他们这般离去,四处宣扬此事,江湖上人人声讨,从此司徒家族到何处安身立命?他向身旁的凌郁递了一个饱含杀意的眼神,一抖衣衫扬声道:“姑娘说得这般轻巧!诸位赶走了我的客人,伤了我的弟兄,折辱了我司徒家族的声名,现下说一声告辞,便想这么一走了之吗?”

凌郁懂得司徒峙这个眼神是要自己带人准备阻杀,然而她既不愿师父伤了义父,亦不想义父伤了师父的人。该如何是好,她一时没了计较。

那中年女子回身来冷冷一笑:“我好心好意说了不为难司徒家族,司徒家族倒想为难我们不成?想杀我们灭口?司徒先生你看看江面上的船只,每条船里都坐满了我们的人。还有你看不到的江对岸,密密麻麻也全是我们的兄弟姊妹。若当真拼杀起来,司徒先生以为谁能灭了谁呢?”

司徒峙放眼望去,飘摇在江面上的十余艘船只如同三国时东吴周郎的漫漫水军,不知其中藏匿了多少高手。水雾霭霭的尽头,隐约可以望见江南大地,树林间似更有连绵的人海攒动。而自己身后只有十几名武士,如何敌得过这有备而来的数倍兵戈?他一向沉稳的心神不由飘虚,阻杀的命令便无法下达。

“能看到威风凛凛的司徒先生变了脸色,咱们也算不虚此行啊!既然说了这次不为难你,便不会为难阁下。在此奉劝司徒先生一句,此刻收手,为时未晚。养怡之福,可得永年。”那女子微微一笑,率先跃上岸边的一条船,其他人也纷纷登船离岸。

司徒峙听那女子话口虽似戏谑,言辞却甚恳切,更借用他素心仪的曹操诗句劝诫,竟似对自己知之甚深。他心头无端一震,不由追问道:“你们究竟受何人指使?”

“司徒先生既已坐拥江南,何必再苦苦谋求整个江湖?人生苦短,莫如及时行乐。”那女子悠悠说道,直听得司徒峙心旌激荡,似曾相识。

话音未落,几条船已划出去数丈远,与江上船只会合,顺流而下。那女子悄悄长吁了口气。岸上众人哪里知道,圣天神魔教教众虽广,却也难以在短时内凑足百人。对岸根本无人接应,漂浮在江面上的船只亦不过是虚张声势,除了船夫更无他人。

司徒峙眼睁睁望着这帮来路不明的敌人消失在江水尽头,恼怒、羞愤和疑惑搅碎了吞进他肚子里去。执掌司徒家族以来,多少年来这是他头一次被击败,败得毫无还手之力,败得连振臂一呼、命令家族武士整装反击的威严都不复存在。他再往北方望去,完颜亮三人早已不见踪影,苦心经营多年的良机亦就此错失。

凌郁望着司徒峙冷峻的脸色,情知他此番受了打击,她自己心里也跟着不舒坦。凌云信守约定保全了司徒家族声誉,但司徒峙却不得不当着一众家臣的面受此折辱,不单他难以承受,连凌郁都为义父感到难堪。

事后徐晖劝慰凌郁说:“不管怎么说,完颜亮给挡回去了,司徒家族安然无恙,那帮朋友也算全身而退”。

“是呀,幸而大家各自安好。”凌郁望向长江波涛澎湃,心头却五味杂陈。

徐晖和凌郁是为了自己演出这场闹剧,他们并不知道,这一幕暂时掐断了海陵王完颜亮和韦太后之间预备谋划的阴谋,并阻止了他唯一一次深入江南的可能。他们更不知道,这次南行在年轻的完颜亮心上划下了永难磨灭的光亮色彩,从此江南在他心目中成了富足、神秘和优越的最鲜丽的代名词。

两年之后,完颜亮身体力行实现了汤子仰的预言,杀掉金熙宗,成为金国第四代帝王,同时迁都燕京,雄心勃勃开始了向南拓土的步伐。十四年后,他再举迁都开封,那座令他十足惊艳的中原古都。他心心念念徐晖口中描述的中原盛世,而长江边所受的耻辱则如一根锋利的刺芒,浸了毒汁深深扎入他心房。撕了盟约,毁了信义,完颜亮像一个固执而勇烈的孩子,心里只有他自己,只要得到他梦想中的一切。然而他终究没有成功,虽然带着千军万马冲破淮水,攻陷扬州,却还是未能渡过长江天堑,踏上他多少年魂牵梦萦的土地。

沐浴在这纯净无瑕的月光中,

徐晖情不自禁扬起头,想让自己和月光融为一体。

他爱月亮生于黑夜却不隐匿于黑夜的尊严,

爱她冲破重重帷幕放射光芒的力量。

他更爱月光照在凌郁光洁的额头上,

她的脸庞如白玉神像,似乎蕴藏着天地间最珍贵的秘密。

韶华

回到姑苏,一行诸人都由汤子仰单独召见谈话。徐晖和高天隶属四组,素来不受他人辖制,此番也被叫到金木水火土五部所在堂屋。

汤子仰轻描淡写地开口道:“此事显然是雕鹏山在暗中捣鬼,不但折辱颜公子,更意图败坏我们司徒家族的声誉。这一点,我想二位都能够瞧得出来吧?”

高天闷头不语,徐晖只得含含糊糊地点了个头。

“四组的弟兄们出生入死,不也都是为了和司徒家族共享荣耀吗?二位是凌少爷手下爱将,自然应知唇寒齿亡的道理。任谁做出辜负主人之事,司徒家族绝不姑息!”汤子仰的声音渐渐峻厉起来。

凌郁一直寒着脸在旁作陪,此时冷冷开腔道:“四组的弟兄都是义父精挑细选出来的忠勇之士,不劳汤叔费心。倒是其他闲杂人等,汤叔可要多加叮嘱提点,切莫再出了什么差错。”她说完一甩袖子便走了出去。

徐晖撵上凌郁道:“你又何必跟汤爷这般针锋相对?”

“他管好自己分内之事便可,凭什么教训我们四组的人?”

“你讲话如此不留情面,容易招人记恨。”

凌郁听出徐晖话中含着关切,瞥了他一眼,心头软了,却还犟嘴说:“我才不怕他!”

“汤爷那个笑里藏刀的样儿就叫人受不了!分明是在威胁咱们!”高天插进话来,不小心牵动左臂伤口,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凌郁瞅他一眼说:“你这伤口不仔细调理,当心要化脓。”

徐晖接口道:“赶紧去林红馆让骆英给你敷点儿药,正好热闹热闹!”

凌郁的心立时揪紧了。司徒烈扭曲痛楚的脸庞霎时又从记忆深处翻上来,在她眼前打转。愧疚和恐惧占据了她整个身体,她不由停住了脚步。

“你们去吧。我……还有事。”

高天见凌郁神情颇不自在,以为她是知悉了自己对骆英心意而心生不快,便走到近前,向她深施一礼。凌郁不解地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高天脸上一红:“高天是个粗人,那日在林红馆酒后无状,举止粗莽,冒犯了凌少爷和骆英姑娘。还请凌少爷不要见怪,更别误会了骆英。我与骆英……只是我一厢情愿罢了。她可是连正眼都不看我的。”

“这是几时的事?我全不记得了,你却还这样放在心上。”凌郁淡淡说道。

“凌少爷若非心存芥蒂,却怎地不肯去林红馆?”

凌郁一怔,冷冷道:“四组事务繁多,我又岂有工夫终日流连酒肆。”

“只是在外多日,骆英必定对凌少爷你牵肠挂肚。凌少爷若得空,早些个去瞧瞧她吧。”高天低声道。

“骆英……你又怎知她心思?”凌郁心尖一颤。

“林红馆里看似热闹,她心里的寂寞又有谁能知道呢。旁人纵然想要与她分担,只怕是徒增她的烦恼。”高天叹了口气。

凌郁扫一眼高天,撞见他眼底诚惶诚恐的怜惜,不由得心中一动,对这粗莽汉子生出许多好感。

司徒峙的贴身仆人老耿从花园深处缓缓走了过来,垂首于丈许外说:“打扰凌少爷,族主请你过去书斋一趟。”

“骆英与我相识多年,她便如我的亲姊妹一般。我只盼她能遇上一人,真心实意地待她,绝不相负。”凌郁低声说完,旋即转身随老耿而去。

司徒峙的书斋永远严严实实关着房门。它神秘,寂寥,就像一颗紧闭的心。每回凌郁轻轻推门而入,都仿佛摸索着要走入义父曲折幽深的内心。

司徒峙招呼凌郁坐下说:“郁儿,来试试这大理滇茶,最宜冬时暖胃。”

凌郁把茶碗送到唇边,轻轻吹散热气,抿了一小口这暗红色的茶汤,一股暖流顺着腔子流进她肺腑里去。她珍视与司徒峙独处的时光,即便什么也不说,只这样静静坐着,恍惚亦能体味到寻常人家的父子亲情。

为着完颜亮的事,凌郁心上对司徒峙起了隔膜,只顾闷头饮茶。待司徒峙终于提到“颜公子”,她却漠然道:“义父说颜公子怎样,便是怎样。”

司徒峙瞧出凌郁眼底的赌气,有些不安,可又有些喜欢。他轻叹口气:“郁儿,有些个情形义父没跟你讲,是存了私心。世间大多事,往往上不得台面,可又不得不为之。你年纪还小,义父只愿你像今日这般干净清爽。”

冬日里吝啬的阳光一反常态漏进屋子里来,落在凌郁脚边,似是春日煦暖。她一颗心悠悠荡起,几乎要贴近她义父深藏的真心。却听他话锋一转,冷不防问道:“在霸州时你和阿晖说,给杨沛仑偷走的那部秘籍落入雕鹏山的深潭里去了。当真如此吗?”

凌郁听义父忽又重提《洛神手卷》之事,心上一惊,缓缓点了点头。

司徒峙审视着凌郁的眼睛:“你把当时的情形再细讲一遍。”

凌郁便又把雕鹏山上许青竹夺画、杨沛仑布阵、众人打斗、冰面破裂秘籍落水的过程重述一遍,跟上次讲的一模一样。

“那潭水有多深?当时没把秘籍捞上来,过后可有法子再捞?”

凌郁内心惊骇,心脏怦怦狂跳,一下下撞在衣襟下的画帛上。她犹豫着说:“那潭水深不可测,据说奇寒无比,当时都找不到,过后再想捞,怕是极难了。”

司徒峙接着又问:“那这些日子你可有发现什么古怪之事?”

“……什么事?”

“比方说,阿晖可有什么跟从前不一样的地方?”司徒峙不经意似地提起。

凌郁摇头只说没有,心却跳得愈加厉害,暗思忖难道阿晖不慎叫义父瞧出了什么破绽?

“他一直都在你左右吗?”司徒峙目光咄咄。

“是,一直在。”凌郁壮着胆子问道:“义父可是觉得阿晖有什么不妥?”

“那倒不是,只是秘籍就这样沉没水中,总让人觉得惋惜。”司徒峙道:“阿晖并无不妥,义父也只是想把每个地方都想周全了。别人终究是外人,也只有你能让我安心哪!”

“义父,你放心。”凌郁话音很轻,心上却异常郑重。

司徒峙悠然道:“这么多年来你一直在我身边。那时候你还是个小娃娃,一晃已长成翩翩少年。”

凌郁胸口一热,忍不住说:“郁儿已然长大成人,义父就把当年的事跟我说说吧!”

司徒峙把脸沉了下来:“才说你是大人,便又跟孩子一个样。整日里胡思乱想!”

“旁的我什么都不想,只求义父告诉孩儿,害我全家的仇人是谁!”

“你忘了我一早说过的了吗?从你一入司徒家族大门,便是我司徒峙的孩儿。从前之事,不过是做了一场噩梦。你这样沉不住气,整日把报仇挂在嘴边,能成什么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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