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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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徒峙几十年修习的内功纯正深厚,发掌绵里藏针,源源不绝。徐晖年轻蓬勃,更从《飘雪劲影》中领悟到天地自然之真谛,发掌强劲有力,直冲云霄。两人都用了全力,若非有人挡在他们之间,这一对掌或将两败俱伤。

也许徐晖本想暗叹一声侥幸,然而当他回过神来,却被巨大的震惊和悲恸淹没了。挡在他身前的这个人,长发飘摇,绿裙曳地,如同被微风吹下来的一片海棠树叶。她身子晃了晃,仿佛没有分量似地倒了下去。

在司徒清委地的瞬间,徐晖跪倒在地,一把接住了她。他全身冰冷,脑子里一片空白。司徒峙也抢上来抱住女儿,呆呆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在这两个男人的视野里,世界霎那间浓缩至一点,只能看到司徒清惨白的脸庞和漆黑的眼眸。她温柔地望着他们,勉力想展开一个微笑。

司徒峙搂住司徒清肩膀,颤声道:“清儿……你这是做什么?”

司徒清浑身轻飘飘的,仿佛身体不是自己的一样。她用尽力气动动嘴唇,唤了一声:“爹爹。”

司徒峙眼泪刷地流下来:“傻孩子,你怎地这样想不开?”

“我没有……我只是……不愿你们这样……”

“傻孩子,他有什么好?你且让爹把他杀了,一切还可以重新来!”

“女儿……不孝……”司徒清怜惜地望着流泪的父亲。这是她第一次见到父亲流泪。

“你是爹爹的好女儿!就是脾气这样犟,跟我一个样!”

司徒清终于撑起一弯浅笑:“不承认也没用……是不是……我终究是爹爹你的孩子……”

司徒峙的泪水止不住,蜿蜒着爬过他脸上深深浅浅的皱痕。

“可女儿……就是不想……不想做……司徒家的小姐……”司徒清强忍着胸口剧痛,断断续续地说道。

“你生来便注定是司徒家的小姐,是江南最矜贵的金枝玉叶。你要什么,爹爹都给你!你就是要全天下,爹爹都定会为你取了来!”

“女儿……只想求爹爹……件事……”

司徒峙忙不迭地点头道:“什么事爹爹都答应你!”

司徒清微微侧过头,用余光找寻着徐晖:“求爹爹……不要……伤害徐大哥……”

“他骗了你,把你害成这样,你如何还替他讲话?”司徒峙嘶声道。

司徒清看到了徐晖,把手一寸一寸挪到他手边:“……徐大哥……请你也答应我……别……别伤害我爹……”

徐晖紧紧握住她冰凉的小手,哽咽着说:“我答应你,答应你,决不伤害你爹!”

“……爹爹……求你。……别伤害……你们俩都别……”司徒清说不下去了。有鲜血从她嘴角流了出来,空气中一股腥甜味道。

司徒峙和徐晖心如明镜,适才他二人都使了全力,任谁挨上其中一掌,不死也是重伤,更何况两股掌力同时打在一个柔弱少女的身上?她的心脉一定已被震碎,内脏破裂,血管绷断,即便云集天下名医,即便是华佗再世,也再难救治。司徒峙看着女儿,知道她顷刻间便要死去,再也不忍拂逆她的意愿,抿紧了嘴,勉强点了个头。

“主人!主人!”由远及近传来一人凌乱的脚步声,却是汤子仰。

司徒峙和徐晖全心都扑在奄奄一息的司徒清身上,谁也无心抬头看他一眼。

汤子仰奔到近前,急声道:“主人,大事不好,少林寺……”话刚起了个头,遽然目睹眼前这副惨烈景象,顿时骇住了,下面的话如被掐断了般戛然而止。

徐晖拿衣袖徒劳地擦去司徒清脸颊上的血迹,却有更多的血跟着涌出来。他心乱如麻,慌忙去堵那血流,却只弄得自己手上沾满了司徒清的鲜血。

“……徐大哥……”司徒清凝视着他:“我……我便这样……让你厌恶吗……”

“不不!”徐晖悲伤地抚平她额前碎发:“你是这世上最好的女子!可是……可是我一错再错,羞愧难当。每次看到你,我……我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知你……每日都在受苦……连睡着了,做梦的时候……都在受苦……你连做梦的时候,都叫着她的名字……”司徒清费力地抬起手,想为徐晖拭去挂在眼角的泪珠,一可手举到半空,又掉落下来。

“我每天都想对你说出一切,向你忏悔。可我没有勇气。我心里越难受,在你面前就越无理取闹。越惹你伤心,我就越发恨我自已……”徐晖深深埋下头去。

“在你心里,当我……是你什么人?”

“你是……我的挚友。我曾经在心里发过誓,我要做永远不背弃你的好朋友!永远不!”徐晖抓住司徒清的手放在唇边。

泪珠从司徒清眼中滚落而下:“我是你的……挚友……却不是……不是你所爱之人……”

凌郁死了,小清即刻也将死去,她们年轻美好的生命戛然而止,仿佛春花在盛开的枝头凋零枯萎。她们都曾经爱过他,也许现下还在爱,然而死亡将隔断所有的人间情爱。徐晖再也克制不住,把脸深埋进司徒清越来越凉的手掌,热泪奔涌如江流:“小清,原谅我!你是这世上最美最好的翠鸟,可我心里头已经有了一只雪鹰,再也装不下别的人了!我的雪鹰回不来了,小清,她回不来了!我辜负了她,她便如此惩罚我!小清,求你不要这么惩罚我!怎么骂我都行,就是不要这么惩罚我!”

“原本……我就是来与你道别的……”汨汨鲜血顺着司徒清的嘴角淌出来,再也擦拭不净,染红了她半边脸颊和头发。她大口喘息着:“笼子打开了……我要飞……飞走了……”

“不!不要飞走!”徐晖死命抓住司徒清的手,大声哀求着,似乎这样死神便不能够擒她离去。

然而司徒清睁大了眼睛望向花树之上的青蓝色天空,瞳仁里的光芒缓缓地消逝了。

司徒峙和徐晖的心神都散了。他们伏下身子摇晃她,搂抱她,两个仇人几乎叠成一体,却浑然不觉。“清儿!”“小清!”他们高一声低一声地热切呼唤着,以为她就会像往常一样温柔地答应。可是她沉睡在他们怀中,一动不再动,一个回应也不再给。

这时候,密林深处爆发出一阵呜咽之声。凌郁从树林间跌跌撞撞地奔过来,眼中溢满了泪水。

如同做梦般,徐晖突然间看到凌郁,看到一个活生生的、完好无损的凌郁。她穿着他在临安城为她买的白色罗裙,洁净如月光。而此刻他却怀抱着刚刚停止呼吸的司徒清,那个同样美好、却为他亏欠最多的女子。徐晖怔怔望着凌郁,想微笑,又想恸哭,一时间不知自己是喜是悲。

凌郁奔到近前,司徒清空洞的目光穿过她,投向遥远的天际一角。她胆怯地伸手想摸摸她额前凌乱的碎发,却又不敢似地缩了回来。适才她在不远处的草丛中听到了一切,冰川做的铠甲终于被熊熊烈火融化,露出一颗滚烫炽热的心。她无声地流着眼泪,一串串洒到青翠的绿草上。这泪水为了徐晖对她忠贞而绝望的爱情,为了小清用生命阻止的一场绝杀,也为了司徒峙终于被打倒的坚强意志。就在这巨大的心灵震荡中,凌郁觉出自己的身体起了细微变化。有一股力量不断鼓荡冲撞,悄然顺着血液游走,从四面八方汇聚至一点,终于冲破被封住的穴道,全身上下霎时洋溢在一团和煦舒适的温暖之中,四肢就此恢复了自由。她尚不知晓,在这弹指之间,她的“拂月玉姿”已然达到了全新的境界。

徐晖悲伤无措地瞅着凌郁,轻声嗫嚅道:“小清……小清她飞走了……”

司徒峙猛地一把推开徐晖,将司徒清整个搂进怀里,把头深埋进她沾染了血渍的衣裳失声恸哭。从未有人见过司徒族主如此失态,如此放任感情奔流。他是最刚强的领袖,即使在极端艰难的情势之下,也始终泰然自若,巍然不动。徐晖曾以为他的心肠是铁石打造的,冷酷无情,无懈可击。正是这样一个人,此刻旁若无人地涕泪并流,原本威仪的眉目扭曲成一团,俊厉的嘴角抽动着,像个垂暮老人,又像个无助的孩子。

凌郁一直希望司徒峙受折磨痛苦,如今她终于如愿。然而这并不能让她感到一丝一毫的舒坦快意,恰恰相反,她的心如架在火上焚烤,发出嗞嗞的焦糊声。得不到回应的爱,经年累月便郁积成怨恨。可这怨恨却是最徒劳无益、两败俱伤的行为。目睹所怨之人身受重创,她得到的不是满足,却是更深的痛苦。

凌郁望着绝望痛哭的司徒峙,多么想搂住他抽动的身体轻声说,义父,你还有我呀,我永远陪在你身边。然而一切已不可能,他们之间的恩情已被横刀割断,再也无法拼凑。

“逝者如水,将入极乐。司徒先生,但请节哀。”一个祥和、悲悯的声音从树林间传来。

徐晖几人循声望去。不知何时,少林寺智风方丈、南海观吴智子道长和洞庭派邱叶袅掌门竟一同到来,就站在数丈之外。智风方丈双掌合十,向司徒清的尸身深施一礼。

“主人,属下前来便是……”汤子仰挪到司徒峙身旁低声禀告,话口旋即被司徒峙抬手截下了。

司徒峙止住哭声,缓缓将司徒清放倒在柔软的草丛上,动作轻柔温存,似恐惊扰了女儿的清梦。他起身抖抖衣衫,沉声道:“三位大师远道而来,恰逢司徒峙痛失爱女,未能远迎,还望见谅。”

在场诸人无不深受震动。司徒峙虽然刚刚丧女,适才哭得肝肠寸断,此刻脸上还犹有泪痕,却能在即刻间做到有礼有节,气势不堕,实不愧为一方霸主。

吴智子见两位同伴脸上都露出不忍的神色,便踏上一步说:“司徒先生家门不幸,令人感伤。我们本不该在此时叨扰,不过事出有因,请先生莫怪。”

“三位大师有何事,但请明言。”司徒峙说。

吴智子为难地转头看看智风:“方丈大师,还是请你来讲吧?”

智风面色凝重,沉默片刻方道:“司徒先生可还记得在少林寺共商组建抗金盟会之事?承各位施主抬爱,我们三人被推选为这一届的议事代表,共同主持抗金事宜。上次雕鹏山杨山主指责司徒家族贩卖丝绸瓷器,与金国贵族暗中往来,我们经过多番查访,确实发现颇多可疑之处。且近日杨山主离奇失踪,雕鹏山六大长老联名告上少林寺,声称杨山主已为司徒家族所害,因为杨山主便是在姑苏与司徒先生会面后,即刻失去音讯的。老衲和吴道长、邱掌门商议之后,想要烦劳司徒先生随我们回一趟少林寺,协助老衲诸人查清真相。”

汤子仰抢上来说:“司徒家族一向忠义,前次还捐助了十万两白银给抗金盟会,断不会做卖国求荣的事。这定是雕鹏山栽赃陷害,还请大师明察!”

邱叶袅冷冷道:“司徒家族清白与否,尚须司徒先生亲自来证明。更何况这段时日司徒家族在江北的所作所为,可是事实确凿。本来门户相争之事,旁人也不便插手说三道四,但司徒家族行事也未免太绝了些吧,灭门残杀,血流成河,实令江湖同道看不过去。”

“各位也瞧见了,我家主人才刚丧女,有什么事不能够缓一缓吗?”汤子仰见情势急转直下,方寸大乱,只得退成守势。

“子仰,不必多说了。”司徒峙端然道:“三位大师既已亲自前来,那便是不能缓了。事已至此,司徒峙何惧?司徒家族又有何惧?”

智风温言道:“司徒先生,你可先为令嫒安排后事,再赴少林不迟。”

司徒峙回头瞅了瞅司徒清的尸身,胸口疼痛,几乎又要流下泪来。他赶忙掉过头去,冷冷说:“我女儿的后事,自然会有人料理。既然诸位疑心在下,我即刻随大师去一趟少林便是。”

“主人!”汤子仰焦急地低喊道。

“子仰,家中大小事务,就先劳你操持吧。”司徒峙朝汤子仰微一颔首,眼角扫过徐晖和凌郁,忽然开口叫道:“郁儿,你过来。”

凌郁浑身一激灵,怔怔看着司徒峙。司徒峙睨眼向凌郁说:“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一件事吗?怎么都不敢过来听?”

这句话充满了巨大的力量,凌郁再顾不得其他,一步步走到司徒峙面前。司徒峙长久地注视着凌郁,目光出奇地温柔。他从怀里掏出一方手帕,往她脖颈上抹去。凌郁警惕地往后退了半步,伸手护住自己脖子,却沾了一片鲜血黏稠,原来适才被匕首划伤之处还在渗血。

“伤口要仔细护理,不然会落下伤疤。”司徒峙跟着跨上半步,一手揽住凌郁手臂,另一只手拿丝帕为她擦拭颈上伤口。

这次凌郁没有躲开,她心里充满了悲伤。她知道这是义父和她最后一次温情脉脉的亲近,为了即将来临的诀别。

司徒峙凑到凌郁耳边,用只有他们二人可以听到的声音耳语道:“你不是一直想问当年是谁杀了你全家吗?这事知道了对你没什么好处,你还是定要知道不可吗?”

“是,我一定要知道。”凌郁的心疯狂地怦怦跳着,沉匿多年的秘密终于到了浮出水面的时刻。

司徒峙的心也在战栗。他深吸一口气,从喉咙里一字一顿送出这句话:“既然这样,你可听好了。你的大仇人名叫——慕容湛。”

凌郁全身一震。慕容湛,这就是她人生终极诘问的答案,这就是她独自活下来,仍存在于世间的意义。慕容湛,湛卢宝剑,幽谷,神仙眷侣……一连串记忆的碎片嗖地穿过脑海,她心里冰凉,隐隐觉得不祥,一时却也说不清楚哪里让她不安。

“我父母只是寻常百姓,他……他为什么要杀我全家?”凌郁的声音不由自主在打战。

“此人武功高强,手段毒辣,二十多年前便已在江湖上恶名远播。他自己的女儿很小的时候就给人害死了。他跑去杀了仇人全家还不罢休,见到跟他女儿年纪相仿的小姑娘就受不了,想方设法也要弄得人家家破人亡。慕容湛恶名昭著,老一辈的江湖人提起他都心惊胆战,这人做下了不知多少恶行,你家只不过是他残害的其中一户而己。”

凌郁一抬眼皮,狐疑地问:“之前为何不告诉我?”

司徒峙叹了口气:“你在少林寺没有听人议论吗?慕容湛武功高深莫测,莫说是从前,便是如今,三个你也不一定赢得了他。我告诉了你,不是叫你去白白送死吗?再说他已然绝迹江湖多年,据说是漂洋躲到了海外。纵使你知道了他的名字,也找不到他的人,不过是徒增烦恼。如今慕容湛的儿子冒出头来,想顺藤摸出他老子的踪迹,倒是有了线索。既然你执着于此,可莫怪我没提醒过你,你决计不是他的对手!”

这番话如一道急闪穿过凌郁胸膛,她整个人霎时蒙了。慕容湛,便是大哥慕容旷的父亲啊!怎么大哥的父亲竟然会是自己苦苦找寻的死敌?她最亲爱的大哥如何会是仇人之子?

司徒峙将那把透明匕首交到凌郁手上。他贴在她耳畔,用极低的声音说:“我是为了你好,奉劝你一句,不要去想报什么仇了。你根本,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讲完此言,司徒峙一撒手,把凌郁推了出去。他昂然向智风诸人道:“三位大师,司徒峙即刻可随三位赴少林一游。”

智风点点头:“既然司徒先生如此随和,那就有劳了。”

司徒峙最后看了一眼静静躺在草地上的司徒清,转身随着智风三人往海棠林外去。任凭身后汤子仰急切地呼唤,他也再不回顾。

凌郁攥紧了匕首,注视着司徒峙在三位江湖宗师的监视下走远。那个高大英武的身影昂首步入红花绿树掩映之间,那般决绝,不留一点儿回旋的余地。她眼巴巴目送他消失在斜阳之中,忽而觉得,与义父从此一别,她真就只剩下手中这把匕首了。这匕首,就是她自己。

操戈

海棠林里恢复了往昔的静寂。徐晖神情恍惚抱着司徒清,任汤子仰如何劝说也不肯放手,只是径自流泪。汤子仰拗不过他,一甩手赶回司徒家族去了,那里还有一个烂摊子等着他收拾。

徐晖坐在林间草地上,怀抱着司徒清的身体。凌郁在他身边,也不说一句话。静柔的风儿拂过林梢,红艳艳的枝头轻轻摇晃,卷起春花烂漫,芬芳满盈。

在这静谧的春天,许多凌郁早已遗忘的陈年旧事渐渐翻卷上来。她想起,其实她在司徒家族的童年时代,大把大把的时光都是和司徒清一起度过的。她们年纪相若,她只略长数月而已,因而司徒峙许她们一处玩耍,请先生教她们一并念书。

有一日她们读唐诗:“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李白的这首古歌结尾充满悲凉意气,在一个春日长长的午后,由两个七八岁的孩子读来,能懂得多少?

司徒清扬起小脸说:“这李太白怎么有那许多愁哇?郁哥,你也有这么多心事吗?”

凌郁背脊上一凛,不自禁挺直身子:“我哪儿有什么心事?”

司徒清抿嘴露出一弯月牙儿笑容:“郁哥你瞒不了我。你愁自己不是小姑娘,没法子穿五颜六色的花裙子,是不是?”

这句无心之语正击中凌郁心窝。她凄惶地不知所措,只得含含糊糊推说:“左右你是锦衣玉食,无忧无虑。”

“你哪里知晓我的愁。”司徒清却叹口气。

“你愁什么?”

“我愁自己没有一对翅膀。”

凌郁嘲笑地说人都没有翅膀。司徒清皱起了轻轻浅浅的小眉头:“可小鸟有!你看,树上的燕子、黄鹂,全都有。它们扇扇翅膀,就能飞到想去的地方,不管多远都行。我也想飞,飞到我喜欢的地方去,飞到书上说的那些个地方去。”

年复一年,凌郁分明看到小清背上渐渐长出一对透明闪亮的翅膀。她每天都悄无声息地梳理羽翅,等待它们长得更坚硬强韧。若非遇上徐晖,她迟早会展翅飞走,飞出司徒家,飞向广阔无阻挡的天空。

凌郁眼前浮现出司徒清七岁时的模样,方才明白,不论自己如何抗拒否认,司徒清都已在她心底扎根,她是她无法割舍的亲人和伙伴。然而这个清亮如山泉的朋友,还未及相交,便永远失去了。

黑夜滚滚压下来,凌郁从回忆中惊醒,发觉自己早已泪流满面。她见徐晖仍坐在原地发怔,便拿衣袖悄悄擦去脸上的泪水,站起身来轻声唤他说:“阿晖。”

徐晖扬起脸瞅着凌郁,小声说:“她这么好,这么干净,谁忍心伤害她?谁能这么忍心?”

是谁折断了小清的翅膀?是谁让血流成河?凌郁的心拧作一团,透不过气来。这问题她不敢碰,因为他和她都脱不了干系。

然而凌郁的眼睛是一汪湖水,徐晖从那对乌沉瞳仁里看到他自己。他掉过头去,低声自语:“我心里想着你,却昧了良心娶她做妻子,娶了她又日日折磨她。我找不见我的真心,它叫黑夜给吃掉了。我就变成一条疯狗,一个恶魔。我把她整个撕开了,把她的心撕成碎片了……”

凌郁轻轻拢上司徒清微张的眼睑。她好像熟睡般地躺在徐晖臂弯里,青白色的脸庞庄严沉静。月亮升起来,照亮了她的身体,发出莹莹光辉,宛如一尊白玉雕像。

凌郁柔声道:“小清是天上之人。她身上长着翅膀,凡人瞧不见,现如今她展开她的翅膀,要飞回到天上去。”

徐晖仰头望天,月光如雨,疯狂而温柔,透过枝叶倾泻而下,仿佛是一条通往天上的蜿蜒之路。

“我们把她葬了吧,让她的身体安息。”

“葬在哪儿?”徐晖哑了嗓子。

凌郁知道,小清是不愿回那个金丝牢笼的家里去了。她最爱自由,就该葬在自由之地,黄土累累可要憋闷坏了她。环顾四周,没有比海棠林边上那片流水更好的所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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