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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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即使现在仍然被绑住双手,一时间我却忘了自己的处境,只顾大声反驳道,“那是不可能的!”

  “在宇宙中是没有不可能这三个字的,科学的境界无穷无尽,你到现在还不相信么。”

  他的话里带着些讥讽。我的脑子已经乱成一团,被他这段不长的话搅得像一团浆糊。这个人和柳文渊一样,也是个疯子吧?只不过柳文渊迷信神怪,这个人却迷信科学。忘了以前在哪本书上读到过一句话,说一味用已知去解释未知,把所有无法解释的事归于迷信,这同样是一种迷信。但要我相信真的有种二维的生物,这实在太超出我的知识范围了。我道:“如果这是种二维的生物,那它们该吃什么?”

  “鱼能理解鸟为什么会飞么?鸟能理解鱼为什么会游么?”他又轻声嗤笑着,“不要只相信你已经知道的。十九世纪,科学家坚信宇宙中充满一种叫以太的物质,如果有谁说以太不存在,就会被人嗤之以鼻。”

  我一阵哑然。他说的并非没有道理,布鲁诺的时代,说地球绕着太阳转会被烧死,相对论提出以前,说光线可以被强大的引力扭曲同样也是伪科学,即使是不久的过去,只有李森科的学说才是生物学中的金科玉律,孟德尔的遗传变异则是一套鬼话。

  屋子里一片死寂。我怎么也想不到,铁满的老大居然会是如此睿智的一个人。我想再说什么,可是脑子里空空一片,什么都说不出来。他也一直没说话,过了好久,我才呻吟一般地问道:“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他忽然冷冷地笑了笑,“我是个已经忘了一切的人,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谁。”

  “因为夜王?”我试探着问道,“这种二维生物能改变一个人?”

  他没有回答。陈涛推测过,这种黑色影子一样的微生物可以影响人的神经系统。他说的也许是正确的。眼前这个人并没有多少变异,但我总觉得,现在在我跟前的是一个异类。这种感觉在看到柳文渊时也有过,只不过没那么强烈。说不定,别人看我也一定是一个异类了吧。我一直等不到他的回答,又问道:“你们究竟是怎么发现夜王的?”

  “你想听么?”

  “我想!”我毫不犹豫地答道。我的确太想知道夜王究竟是怎么出现的,这又是种什么东西。对于柳文渊来说,那也许的确只是神,别的都不用太想,但这个人却是用另一种角度去理解的,他的解释一定更能让我接受。

  “那是八十多年前的事了……”

  他的第一句话就让我大吃一惊。八十多年前!难道这个人有八十多岁了?不,如果八十多年前他就有记忆的话,那他那时就该起码有十多岁了。

  “八十多年前,我考取了长沙的一个学校。那时,柳文渊是我的国文老师……”

  这句话又像当头一个霹雳一般。柳文渊曾经是老师?八十多年前,教育还非常落后,那时的老师都是走在时代前列的人物。现在的柳文渊怎么看都只是个乡农,和老师的身份差别实在太大了,就和眼前这个人一样,黑社会老大的身份,怎么都和八十多年前的学生沾不上边。可是他就是那么说的,这些埋藏以久的记忆,对于这个人来说一定有种特殊的意义,他不会忘了的。

  ※※※

  八十多年前,他在柳文渊任教的学校里读书。那时候湖南和中国的大部份地区一样,十分混乱,学校倒像一个世外桃源一般。

  那时柳文渊是个国文教员,对这个求知若渴的青年十分欣赏。那时柳文渊有一个女儿,也已经十五岁了,柳文渊自己看起来倒只有三十上下。

  柳文渊的那个女儿长得很美,当时学校里不少人都对她心存爱慕,但柳文渊却十分欣赏他,有意招他当女婿。这自然让他很是高兴,平常有事没事就到柳文渊的住处去看看,有时也从家乡带些土产来。

  有一天,一个同学忽然来叫他,让他去柳文渊那里。一到柳文渊的家,却见他正坐在椅子上看着一封信,面色极是难看。他有些担心,道:“老师,有什么事么?”

  柳文渊没说什么,收好信,却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本子来交给他,道:“看看这个。”

  那是很旧的蓝面本子,用十分陈旧的黄裱纸写的,因为年深日久,书页有些脆薄。他满腹狐疑,不知柳文渊到底是什么用意,翻开本子看着。

  那是一本日记,第一页上写的竟然是光绪十三年的。前清光绪十三年,距今已有几十年了,清朝覆灭以后,世界仿佛一夜间就改变了模样,他出生时虽然还是宣统的年号,却已经毫无印像了。他对看了几页,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来。写日记的这人字不算好,文法也只能算是粗通,以他的国文程度,完全可以写成这样。他抬起头,道:“老师,这是什么?”

  “看第三页上。”柳文渊做梦一样说着。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柳文渊的话中似乎带有恐惧。他翻到第三页上,上面写着:“今日事,余究未知何由。午时二刻许,忽有声如雷,自西极破空而来,村西鸦声四起,嘈嘈如沸。”

  是陨星吧。他想,写日记的那个人还在读私塾,只怕那时也是个不过十余岁的少年而已。当时把陨星看成天变,而他读书时已经知道陨星并不如何奇特,只是流星大多在空中就已燃尽,如果有陨石落下,倒是件值得研究的事。

  陨星就砸在读书的私塾边上,声音传到了数里以外,那个作者也被震昏过去。等他醒过来时,惊奇地发现天已经变黑了。

  天黑并没有什么奇特,奇特的是外面仍然阳光普照,但是这私塾的屋子里却漆黑一片,接着,他发现刚才周围还是老师到同学,现在却一个人都看不到。

  “惟余衣冠在座,四顾不见人影,余始惧,恍若梦寐。”作者这样写道。不久前还是满座俨然,齐声背书,突然间只剩下一些衣服,别的人却在仿佛成为气体,消失在空气中,这样的情景对于一个少年人来说,一定恍如噩梦,百思不得其解。

  他走出门去,发现陨星在私塾后打出了一个深洞,并且居然马上积满了水,可能这颗流星一直打到了地下水层。村里人闻声赶来,仍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陨星坠地的声音并不是太大,私塾不过震塌了一角,可是那十多个学生,还有老师到底到了何处,却谁也想不出来了。一开始觉得可能是突然来了强盗,因为这个私塾的位置相当僻静,平常农人都在别处耕作,也不来这里的,如果真有强盗闯进来,的确难以发现。可是这些人的衣服都在,老师的衣服里还有几块鹰洋,私塾里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什么都没少,但这些人就这样消失不见,只剩了这个少年,这件事实在透着古怪。问了这个少年半天,却仍然问不出所以来,而这时候乱像已成,地方官根本顾不上管这些,报官后只来了一个捕快查看一番,备了个案就走了,以后再没有消息。

  可事情没有结束。村里原本没有井,用水只能到山上的泉水去背,很不方便,便让石匠来做了个井圈,砌了个井台。虽然觉得虽然死了一些人,但多了一口井,那还是因祸得福。但马上他们发现这并不是件好事,那口井里的水开始两天还十分清冽,马上变黑,过了十几天就黑得像是墨汁。村里的人害怕起来,叫了个年轻人下去下去看个究竟,结果掏上来一块铜,别的根本没什么异样。村里人想不出究竟,便把那口井找了些东西盖住,仍然用山泉水。

  只是那个淘井的年轻人下去后,很快就变得怕黑畏光,躲在房里不出来。而这时候,村里突然出现了怪事,养的鸡鸭之类时常会被发现死在草丛里,不知被什么东西咬死,浑身的血都被吸干。

  碰到这种事,村里的人最先想到的是黄鼠狼。黄鼠狼咬死了鸡鸭后,会把血吸干的。可是把鸡棚鸭栏加固,门都关严实后,他们发现仍然会有鸡鸭死在外面,甚至猫狗猪羊也时常倒毙路旁。他们终于发现事情有些不对,几个胆子大的就轮流守夜,要查查究竟是什么东西在作怪。

  守到第四天,他们终于发现了半夜里,有个黑影进入了羊圈。他们立刻点起火把围上去,看到羊圈里的情形时,都吓得目瞪口呆。那个淘井的年轻人抓住了一头羊,正咬住了羊的脖子,贪婪地吸吮着,身上却已经变成了斑驳一片。他们壮着胆子围住这个年轻人,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是他却只是流泪,说是淘井以后他就什么东西都不想吃了,唯一想吃的就是血。开始时还吃些煮过的血块,但渐渐地饭量越来越大,家里的鸡鸭早就杀光了,于是他就在夜里出来。

  他们把这个年轻人关在柴棚里,第二天和村里的几个老年人商议,觉得那是中了邪。可是乡间的驱邪法术对这个年轻人根本无用,于是他们凑钱请了道士来做一台法事。法事就设在那个井前。因为私塾里没人敢去,已经空了下来,正好派这个用途。因为道士说法事不能让外人看的,所以村人都躲得远远的。

  第一个惨剧就发生在那天晚上。

  那天,当月上中天时,他们听到了空地里传来一阵惨叫。一开始还以为是驱邪时的仪式,可是听那些惨叫的嗓音或粗或细,还有用外乡口音叫“救命”的,在惨白的月光下,显得如此阴森诡异,竟然没有人敢上前看个究竟。第二天,当他们壮着胆子到井台边看时,发现地上到处摊着些衣服,铙钹铜铃之类扔得满地都是,却不见一个人影,仿佛那些道士在半夜里突然脱光了衣服,赤条条地逃得无影无踪了。而在一片狼藉中,那个年轻人也不见了踪影。

  如果当他们发现那个年轻人在吸羊血时,感到的好奇还多于恐惧,现在他们才真正害怕起来。

  如果这是一个噩梦,那噩梦还在继续。虽然那个年轻人不见了,但村里的人猪羊时不时会被吸干了血倒在地上。村里有两户人家的家底相当殷实,那个私塾原先就是这两家牵头办起来给子弟发蒙的,现在仍有这两家牵头,天南海北地找人来做法事。法事做了几堂,都说祸源是这个满是黑水的井。这个说要用财物禳解,那个说要供奉血食,然而每次都只能安静一段日子,隔不了多时,村里又传出闹鬼的消息。终于,那两家富户发了个狠,斥巨资请了一班道士来做一台法事。

  这班道士与以往不同的是,他们是佛道同奉的,法器中也是佛道杂陈。他们本是受云南某地的一个土司所邀,前去为那个土司做法事,并不想到这个偏僻的射工村来,只是那两户富户托了大有面子的人,又精心打造了一尊足有三十一零八两的纯金佛像供奉,那班道士不看三清看佛面,才盛情难却,管应给射工村除邪。

  在京师时,因为据说十分灵验,专门给王公大臣们做法事,收到的供奉极多,所以用的法器不是纯金就是纯银,灿然生光,身上佩的佛珠之类也全是些价值不菲的真品。当时湖南出武人,所谓中兴之将,什九湖湘,兵多匪也多,湘西一带更是土匪横行,这班道士又都是财大气粗,所以在过湘西时,湖南巡抚王文韶专门拨了十个人护卫,领头的是个姓刘的把总。这个刘把总曾经做过曾国荃的部下,今年也不过四十多,生得十分魁梧高大,只是一张脸十分阴沉,让人见了心里发毛。

  做法事那天,村里都欢天喜地,如同过节。这些道士果然很是能干,只用了半天时间,就琢好了一块大石板。石板下方琢出了凸起,正好可将井口卡住,上面则刻出一个太极八卦图。他们并不是石匠,不过手艺却不下于高明的石匠。领头的道士叫顾随清,将石板琢好后,对射工村的村长说在法事后将石板盖上,那么这口井被太极八卦镇住,村里再不会出乱子了。

  可是谁也没想到,就在当天晚上,法事做得如火如荼的时候,突然响起了枪声。

  湘军洋枪用得不多,这支小队伍里也只有刘把总有把手枪,而且居然还是把相当先进的德林杰击发枪,可能是以前洋枪队里丢下的,别人都仍然拿着刀。因为前几年做法事出事的情景记忆犹新,村里人虽然想看,却都躲得远远的。正看着顾随清带着一干道士摇铃击磬,念颂经文的时候,刘把总突然拔出枪来对准了顾随清开了一枪。子弹从顾随清的右眉打入,从后脑左方穿出,顾随清当场摔倒在地。

  这一枪把那些道士吓得目瞪口呆,他们想不到这个受王巡抚之命护送自己的把总居然会突然出手,法事上登时乱作一片,锣鼓铙钹之类也扔了一地,震天也似地响,可是另外九个士兵也拔出刀来追了上去。这些人年纪不大,出手却狠辣之极,几乎只是一瞬间,所有的道士都已身首异处,井台边的血已流得满地都是,到处都是零肢碎体,没有一具尸首是完好的。

  村里的人都吓得呆了。只是他们杀的并不是村里的人,所以谁也没有动,有些人甚至当成那是一出大戏一样饶有兴味地看着。当那些士兵杀掉了道士后,急不可耐地去翻检那些金银法器,从尸身上搜索着值钱的东西。那些道士身上值钱的东西倒不少,顾随清身上的佛珠竟然是一条一百单八颗的玛瑙珠,单是这件东西就可以让一个人吃喝一辈子了。那些士兵在血泊里翻着,顾不得身上沾满血迹,每翻到一样就兴奋地怪叫。村民远远看都,吓得一动不敢动。

  突然,那个刘把总指着村民向那些士兵喊道:斩草必要除根,一个都不要留!

  射工村因为地处偏僻,一直没沾染兵火,尽管外面的世界兵荒马乱,可是这儿仍然很安定。而且村子里土地肥沃,出产很多,还算富庶,休养生息之下,村里已经有百来户人粗,共有两三百人了,虽说老人、小孩和女人占了一大半,精壮汉子也有四五十个。如果大家齐心协力,刘把总那十个人未必是他们的对手。但这些士兵一番疯狂的杀戮已将这些人的心志都摧毁了,当两三个想反抗的被刀子活生生劈成两半后,再没有人想反抗,唯一想的就是逃。可是射工村三面环山,唯一一条出去的路被刘把总他们拦住了,哪里还逃得掉。他们如同被猫逮住的耗子一般听从这些身上沾满鲜血的人摆布,把全村人都集中到井台前。

  也许杀人杀得太轻易,刘把总想换换花样,就指挥着人拿出一把铡草的铡刀来,让两个汉子先从同样的年轻人铡起。在铡刀下,一个按住了背,另一个压下铡刀。就这样,四十多个汉子,一个个轮流被推到铡刀下铡掉了头,而尸体就顺手扔进了井里。

  这口井再深,如果有百来具尸体扔进去,一定会填满了。可是很奇怪,当尸体扔下去的时候,只能听到水响,井似乎是没有底的,一直把四十多个精壮汉子都扔下去后,仍然还能听得到水声。

  年轻人都杀光了,刘把总突然开了两枪,把这两个木偶一样任人摆布的汉子也打死了。现在只有一百来个老弱妇孺,都吓得瑟瑟发抖,井台前的血已经将地面染成漆黑一片,月光却很亮,那一天也是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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