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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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看不妙,叫道:“金将军!”

金千石转过头,又惊又喜道:“统领!你身体好了?”

我走了过去,道:“你们是要分蛇人肉么?”

刚走到边上,我不禁一阵恶心。那蛇人被剖开了肚子,里面,是一个小个子的尸首。这尸首也有一半消化了,只有一半的身体还看得出来。可他们却像对这熟视无睹,那个蛇人身上也被砍下了好多块肉一大半身体都已只剩了骨架。

金千石道:“楚统领,这个蛇人是我今天打死的,正要送块肉给你呢。这小子竟然还如此无礼。”

我只觉肚子里有些恶心,吃下去的那碗粥好像也有了怪味了。耳边只听得那几个右军正交头接耳地道:“原来他就是和路将军并称的龙锋双将啊”、“不是怎么高大的样子”之类的话。也许我的名字在全军中也近乎一个传奇了,可是我却更有点颓然。

从武侯开始,后来是陆经渔,一个个都被想象成战无不胜的神似的人物。当事实打破这种幻想时,连我和路恭行也被抬了出来。要是我们战死了,大概到全军覆没以前,总会有人被自发地抬出来的。

我道:“金将军,大家都是弟兄,说什么你的我的,走吧。”

那个和金千石争着的右军士兵忙道:“楚将军,是我的不是,请你不要往心里去。金将军,你也不要怪罪。”

我笑了笑,道:“金将军,姚世征受伤了,得扶他去看医官,快去吧,别耽搁了。”

金千石看了看坐在边上的姚世安,拣起地上的几块肉,对边上一个龙鳞军道:“你们送小姚去吧,我马上送统领回营。”

正下阶梯时,我道:“金将军,你和右军的人争什么,要是岳将军知道了,那准要怪我们了。”

金千石手里还抓着两块血淋淋的肉,被雨冲着,已冲得干净了一些。他道:“统领,你知不知道,从昨天开始,每天只发一张饼了。”

这一天到底来了啊。我不禁默然无语。不知能说些什么,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第十七章 虎尾哗变

我病好后的第十天,帝国军真正面临了困境。

现在只能按每两个人一天发一张饼了。事实上,我们也只能把发下的饼会聚在一起,和偶尔才能弄到的蛇人肉混在一起煮成一大锅汤,再灌进肚子里。每天吃那么一锅汤汤水水,虽然刚吃过也有些饱食的快意,但连走动时好像都可以听到肚子里发出的声音。

坐在帐篷里,听着雨打在帐篷上的声音,我喝了一碗吴万龄送来的这种汤,擦去额头冒出的几点汗珠。汤煮得火烫,可我喝下去时好像根本感觉不出来了。还好城里至少水源不缺。南疆本来多雨,城里也到处都有井,这总还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喝了一碗后,我道:“苏纹月,这一碗你喝吧。”

龙鳞军每人每天两碗汤,吴万龄给我的两碗大概是特意是最后盛的,比较厚,肉末和面粉糊在一起,一碗似乎并不比以前的一张大饼少多少,我这两碗起码也有一张半大饼在里面。尽管我和吴万龄说过,我要和龙鳞军上下同甘共苦,但看着苏纹月日益清瘦的样子,我实在无法拒绝吴万龄的好意。

苏纹月正缝着龙鳞军上下的破衣服,听到我叫,她回过头来,淡淡笑了笑,道:“将军,你先吃吧。”

“我吃饱了,你吃吧。”

我虽然这么说,但看着这一碗冒着热气的汤,实在很想再吃一点。苏纹月道:“我吃不了那么多,将军你多吃一些吧。”

我迟疑了一下,道:“那我再吃一点吧。”

我把那只碗里的东西倒了些到我刚吃完的碗里。因为怕搁得久了,汤里的东西都沉下去,在倒以前我晃了晃。但这么一倒,才发现我倒得有点太多了,几乎倒走了一半。我想了想,把自己碗里的东西又倒回去一些,一口把倒出来的喝光了,道:“好了,你吃吧。”

她放下手里的针线,走到桌前,看了看碗,道:“将军,你真不要了?我还有点吃不下。”

我心头一疼。她话虽如此说,但看着这一碗汤眼里放光,实在不像吃不下的样子。我道:“快吃吧,吃干净些,不然凉了。”

我倒了碗水,把自己碗里的一些残渣也吃了个精光。她这时端起碗,不紧不慢地喝了起来。

她在喝时一点声音也没有,很是有趣。我看着她喝汤,心头又是隐隐作痛。

她在城中受了多少苦?大概从我们围城以来,她就没吃过一顿饱饭了。共和军在绝粮后以人为食,首先是杀老弱,后来杀妇孺。如果我们再围下去,只怕不用破城,城里自己也要相互吃光了。

她喝了两口,放下碗呼了口气,对我笑了笑道:“真好吃。”

好吃么?那种东西如果在和平时期,大概连喂狗都不会吃的。我把腿盘起来,道:“当初共和军守城时,你们吃什么?”

她的脸色沉了下来,眼角也滴下泪水。我看着她,有点后悔问她这个,她忽然道:“开始,我们吃陈米,后来吃树皮,草根,还有士兵的马匹。再后来,实在没东西吃了,到处有士兵冲到人家里找东西吃,实在没有就杀人,我们躲在家里,一步也不敢出去。”

我嘴角抽动了一下。共和军标榜什么“民权为重”,到了最后关头,恐怕也没人会再想起这个。我道:“那你们吃什么?”

她的脸微微一红,道:“我有个未婚夫在共和军里做军官,他还偶尔送一点吃的来,我和爹妈靠这才支撑到最后。”

“后来呢?”

她茫然地望着天空。外面还在下雨,在帐篷里,只看得到帐篷壁。她好像在看着极远的地方,眼里的泪水淌在脸上。

“那天城破了,到处都是混乱。我们一家人躲在屋里不敢出来,直到你们……你们的人冲进屋来。”

我没再说什么。高鹫城里,像她这样遭遇的人可以说比比皆是。我叹了口气,道:“如果没有战争,那该多好。”

苏纹月看了看我,有点胆怯,似乎不知我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也许像我这种盼着没有战争的军人实在太少见了,也让她不相信。我又道:“你吃吧,至少我在这里时,你总可以不要害怕。”

她低下头,又喝了一口,道:“将军,你要带我回帝都么?”

我不禁苦笑。现在有可能回到帝都么?我们已是在城里死撑了,我甚至怀疑我们还能不能撑到文侯的援军来到的那一天。我道:“别想这些了,战争结束后,你想去哪里,我就送你去。还有亲戚么?”

她的面色一阵黯然,道:“已经什么也没有了。”

她的未婚夫八成已死在战场中了。我又叹了口气,道:“不要想那么远,以后你愿跟着我,便嫁给我吧。”

她手里的碗一下失手落到案上,还好碗里所剩无几,倒没晃出来。她道:“将军,你说什么?”

“我说,你愿意的话,以后嫁给我吧。”

她眼里一下又涌出泪水来,低下头拼命喝着那碗剩下点碗底的汤。我笑了笑,道:“别呛着了,慢慢喝吧。”

她抬起头,又看了我一眼。一接触到她的目光,我心头不由一颤。那是怎样的一种目光啊,带着感激和痛楚,可是,我却看不出有什么爱意。

像苏纹月这样的女子,在和平时期即使不是名媛,也是很让人爱慕的小家碧玉。如果那时我带着这种近乎怜悯的口吻说要让她嫁给我,只怕会被她嗤之以鼻。可现在说来,她听在耳中大概和恩赐一样。

只是因为战争。

我站起身,道:“你吃吧,吃好后收拾一下,别干得太累了。”

我走出门去,苏纹月这时已喝完了,放下碗道:“将……楚将军,你要去哪里?”

“我去看看生病的弟兄。”

我撩开门帘,走了出去。

也许,只是愧对她那种感激的眼神吧。在帐外,我淡淡地想。

雨还在下着,雨水打在我的战甲上,发出轻轻的声响。南疆雨季中期,雨总是下得细细密密,好像什么东西都潮透了,很不舒服。

这时,虞代从一个帐篷里走了出来,一见我,道:“统领,天正在下雨,快进来吧。”

我走了过去,道:“生病的弟兄们现在怎样?”

蛇人每天必来攻击一次,但一击即走,都是在佯攻。可这种攻击法,我们也疲于奔命,尽管知道蛇人明明在佯攻,可每一次都不敢大意。

虞代道:“不是很好,体温还不曾退下去,最严重的一个已经有三天不退了。”

这十几天来,龙鳞军中也有近十个人生了病,病症和我差不多。如果能得到好好调养,那多半马上会痊愈的。可是我还有武侯特别赐下的白米熬粥喝,他们有什么可吃的?无非喝的汤稍多一些罢了。我道:“请医官来看过了么?”

虞代道:“叶医官看过了,他说他营里有些草药,让我今天去拿,吃了后会好些。”

我道:“我去吧,你看着他们。”

叶台的医术很高明,但现在这样,可能四门的帝国军都有生病的,他未必还能管得过来。我让一个小军带过战马来,道:“虞将军,你和金将军、吴将军在这里守好,别出差子。”

虞代答应一声,我拍马出了营盘。

西门的守军士气还算高昂。尽管经历了沈西平战死,栾鹏兵谏这些事,但岳国华继任以来,对右军颇采取了些怀柔之策,那些曾因栾鹏兵谏受牵连的军官都没再有什么追究,而柴胜相也仍是万夫长,故军心尚定。

走出了营盘,雨下得更密了些。我回头看了看连绵的营房,眼前有一阵模糊。

刚走近医营,便听得一阵呻吟声。

我跳下马,一个士兵迎上来道:“楚将军,你也来了。”

那是辎重营的一个士兵。辎重营从上次北门撤退遇伏以来,也是元气大伤,好在他们现在事情不多,没什么影响。我道:“你们德大人呢?”

“他在里面换药呢。”

我把马拴好,走了进去,那个士兵从一边拿过一块毛巾道:“楚将军,你擦擦。”

我擦了擦被雨水淋湿了的脸,看着营中。医营已坐满了人,倒有一半身上并没有伤。那种病已经在全军中蔓延开来了,我有点忧心忡忡地想。这时,只听得有个人叫道:“楚将军!”

那正是德洋。他身上倒没穿战甲,战袍解开了,露出半边身子,一个医官正给他换包扎的纱布。我走过去道:“德大人,你好。”

“好什么,”他龇牙咧嘴道,“那些怪物好狠,我都十几天了,这伤还没好全。”

我笑了笑。他的体格远没我好,我只消七天便差不多痊愈了,他的伤和我差不多,但看样子伤口才开始愈合。我道:“你放心吧,叶医官医道高明,很快便会好。对了,叶医官呢?”

这时德洋的绷带已经绑好了,他把战袍披上身,道:“刚才还在这儿,那不是,在给人包扎呢。真是见鬼,屋漏偏逢连宵雨,现在军中到处都有生病的,若这般下去,只怕全军会失去战斗力。”

龙鳞军的比例,三十个里有一个生病,那么全军大约九万人,有三千人生病吧。这个比例倒还不算大,可若是生病的人再多起来,的确会影响军中战斗力的。我自己一场大病,两天里人事不知,那些士兵的病未必有我那么重,但在病中肯定也无法执械上阵了。

我看着那些生病的士兵,道:“德大人,军中还剩多少余粮了?”

我不过是顺口一问,德洋却似听到什么恐怖至极的话一样,小声道:“楚将军,别说啊。”

我才猛地一惊。现在军中缺粮,再说这些,只怕有不少人会丧失斗志。我道:“好吧。我去找叶医官,德大人你先坐着。”

德洋道:“楚将军,你那旧部祈烈可还挺想你啊,你不去看看吗?”

我笑了笑,道:“他现在如何?好些日子不见了。”

“他在帐中养了个女俘,两人倒是恩恩爱爱。这小子只怕也是色字当头,把你这老长官也忘了。”

我不禁莞尔。德洋不曾见苏纹月,若他见了苏纹月不知又会有什么话了。我辞别了德洋,向正在给一个前锋营士兵包伤的叶台走去。

还不曾走近他,忽然我跟前有个士兵猛地站起来道:“医官,我等了半天了,怎么还不轮到我?”

正在包扎的士兵道:“你有什么大碍?我的伤可比你重。”

那个前锋营士兵大概是新来的,我并不认识。他的胸前有条长长的刀伤,这人倒也硬朗至极,叶台撕开沾满血的旧纱布时,他眉头也不皱一皱。和他争执的士兵道:“呸,前锋营有什么了不起,我们虎尾营在战场上哪点落后了,他妈的,吃的你们分得多,连医营里还要抢先。”

那前锋营士兵这时已包好了,站起身来道:“虎尾营的人,每次战阵上你们还不是躲在我们身后,居然还有脸来争什么功。哪天你们也如前锋营一般能建下大功,那你们便吃得多吧,前锋营定无一句怨言。”

这些话依稀有点像蒲安礼的口吻。我听得有些不快,正待说什么,那虎尾营士兵已暴跳起来道:“妈的,你们前锋营有什么臭屁的,老子当兵时,你小子只怕还在吃奶。”

虎尾营建功自没有前锋营多,前锋营是武侯的亲兵,一路上冲锋陷阵,都是前锋营打头,立下的功劳有近一半在前锋营。那个虎尾营士兵说起功劳也没什么话好再说,便拿年纪做文章了吧。他比那前锋营士兵大了近十岁,说吃奶云云自是胡扯,但这话一出口,前锋营的士兵也有点怒气,道:“妈的,你又算什么货色?”

他们一吵,医营中的伤病员几乎都开始对骂起来。中军大概仍不像右军那样平均发放口粮,前锋营和锐步营要稍多一些。以前前锋营和锐步营出击次数多,多发点别人也无怨言。如今都是在城中守备,这样只怕有不少人在心底不满了。医营中登时乱成一片,以前诸营的矛盾都爆发出来,一片乱嚷中,有人在骂着路恭行,有人在骂虎尾营统领朱天畏,甚至有个人在骂前锋营时连带我也骂了两句。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也不知诸营中的矛盾竟已到这等地步。我待维持一下秩序,但此时人人都在气头上,我喊了两声,哪里有人听得到?这时,忽然那个虎尾营士兵“锵”一声抽出腰刀。

在医营里,虽然没人带长兵器进来,但腰刀还大多带在身边。他一抽出腰刀,登时有不少人也抽出刀来,看样子,竟是马上便要火拼。我心中一急,大声喝道:“住手!”

我的声音不太大,但也让他们怔了怔,这时,门口也传来了一声大喝:“住手!”

一个四十来岁,长得很高大的军官大踏步走了进来,身边跟着一队亲兵。这人正是虎尾营统制朱天畏。

中军五营,人数虽则不一,都是精锐。虎尾营虽比不上前锋锐步两营,但身处中军,岂有弱者?朱天畏当初也是前锋营中出来的,从下级军官做起,因战功一直做到虎尾营,一向也有智勇双全之称。他一进来,那些虎尾营的士兵都垂下头,刀也不自觉地收回了鞘中。

朱天畏走到那个首先争吵的士兵跟前,猛地一个耳光。“啪”一声,那士兵半边脸登时红肿起来。这时,门口又传来路恭行的声音:“快住手!”

他也前脚后脚地冲了进来。一进门,见我和朱天畏都在里面,他怔了怔,又大声道:“兵刃一律入鞘,不得妄动!”

他走到朱天畏跟前,行了一礼道:“朱将军,我的部下太过失礼,请朱将军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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