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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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侯道:“殿下请随我来。”他领着太子走上了高台,几个随从捧着一大堆盒子跟在他后边也走了上去。此时三万人的大军已经在台下集结完毕,连人带辎重,已经密密麻麻地站在一大片,鸦雀无声,只怕不少人都在想着这盒子里是什么东西。文侯扫视了我们一眼,忽然大声道:“毕炜听令!”

是毕炜?我吃了一惊。我原以为这次从水路增援东平城,多半会是让水将邓沧澜带队,没想到头一个叫的却是毕炜。

毕炜走上高台,跪到文侯跟前,脸上却没有什么异样,想必他已早就知道了。文侯从腰间取下佩刀,大声道:“毕将军,此番出征在即,本官现命你为增援军主帅,暂领本官的赤城刀。军中若有不服你者,不论军阶,一律可先斩后奏。”

文侯的话一出口,我发现王长青和沈洪都有点变色。毕炜也是个偏将军,与他们并级,但听文侯的意思,他们若不遵号令,毕炜竟然可以将他们斩了。在他们心中,大概正有点不忿吧。

太子从身边一个随从手里接过一个盒子道:“毕将军,此役事关帝国气运,这里是一套明光铠,现赐予毕将军,望毕将军以国事为重,能马到成功,早奏凯歌。”

毕炜接过了那盒明光铠道:“谢殿下。”他一手还拿着那把赤城刀,此时将刀佩到腰间,大声道:“末将身担此任,当血战沙场,以报殿下大恩。”

他说得有力,但我听了却多少觉得好笑。太子对我们有什么恩?他曾想杀我,对我就更没有恩了。

想到这里,我又只觉得心头有些隐隐作痛,想起了她。一入深宫,我只怕已永远见不到她的面容了。

这时文侯向我们这边看来,又大声道:“王长青,沈洪,解,蒲安礼听令!”

一听到最后一个名字,我不由得浑身都是一震。没想到,蒲安礼也在这儿,而且他是与王长青他们并列,难道说,他是要和王长青他们一样,做统兵大将吗?

原先在前锋营里,我和蒲安礼是同级,但我回帝都要早,他回来我也只是从钱文义嘴里听到消息。我和路恭行是同一批回来的,那一批人都或多或少受过加封,连两个士兵也升到什长,后来回来的便没有这个待遇了。我本以为我可能会被文侯任命为一个指挥官,但这个位置被蒲安礼抢走了,难道要我到蒲安礼部下,受他管辖吗?不算我以前和蒲安礼在前锋营时的矛盾,单说现在,我的官职已高过了蒲安礼,要我再听从蒲安礼号令,不由一阵的难受。

蒲安礼从队伍中走了出来。他那一批都是南征残军,钱文义他们也在那儿,一共不过千人上下,虽然都换上了新号服,但已和军中调出的那五千部队大为不同。蒲安礼和另三人跪到文侯跟前,文侯大声道:“尔等四人为四军主将,当同心协力,共赴国难。”

“遵命!”

他们四人很整齐地答了一声,太子又向他们一人赐了一套明光铠,他们才重站起来。刚站直了,文侯从怀里摸出一个很精致的腰牌盒,又道:“蒲将军,你出生入死,重归帝都,殿下闻得蒲将军之名,大为欣喜,故为你请命,越级提你为下将军之职。”

蒲安礼原先只是个百夫长,一下子连跳那么多级,我本以为我升得算快的,没想到他比我还快。从外地调来的援军不知道蒲安礼原先是什么,而钱文义他们却不禁发出了一阵轻呼。我看到钱文义,他脸都几乎气白了。钱文义和蒲安礼是同一批逃回来的,原先平级,可现在他原封不动,蒲安礼却一步登天,自然让他很不好受。

蒲安礼接过那腰牌,脸上一呆,忽然跪下道:“殿下,文侯大人,蒲安礼建功甚微,受恩匪浅,必当粉身报国。”

他的话也有些颤动,也许他自己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升得那么快。突然,我看到文侯的脸上略微有些古怪的笑意,我脑中像有闪电闪过,猛地醒悟过来。

蒲安礼的父亲开显伯蒲峙身居工部尚书之职,是当朝重臣,蒲安礼能升那么快,恐怕是拜他父亲所赐。当朝重臣,随了太师和文侯,便要属刑、兵、户、工四部尚书了。现在帝君的宠妃希望自己亲生的二太子能成为储君,已经是个公开的秘密。朝中四部尚书里,路恭行的父亲兵部尚书路翔因为与二太子的母亲江妃为中表之亲,自然铁定是二太子一党,刑、户两部尚书则属太子一党。此等状况下,蒲峙的立场就相当微妙,若他能加入二太子一党,那么四大臣恰恰分成两派,权力最重的兵部尚书和帝君身边最为亲密的江妃组成的势力就能远超过文侯的太子一党了。可蒲峙一旦归到太子阵营,那么太子党又能占些上风。首次增援时,因为路翔全力推举二太子,文侯没有力争,只怕也知道不管他如何争,也争不过路翔的。此番二路援兵马上便要出发,身为兵部尚书的路翔大概也知道这批军马都是文侯的人,连这出师大会都不来。

这等看来,文侯在大会上当众加封蒲安礼,那也是招旁敲侧击,实是为了蒲峙吧。

我一向也只知在战场上拼杀,自南征军全军覆没以后,我想得多了起来。也只有到这时,我才懂得了这种不见刀光剑影的钩心斗角实在也不比真正的战斗逊色。

文侯绝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在他心中,只怕无时无刻不在思索策划。不过,以他这样算度,也不曾算到前些天倭庄的叛乱,以至于会措手不及吧。

一想起倭庄,我突然又想起那天晚上邓沧澜和毕炜斩尽倭庄岛夷前,一个倭人骑马出来说“我们上当了”那回事。那个倭人这句话又有什么含义?

我看着脸上浮起神秘莫测笑容的文侯,心头不知不觉地有一阵寒意。屠灭倭庄后,张龙友那欲言又止的样子,还有文侯对倭庄施展的斩草除根,都让我有点猜疑。以前只是约略想了想,但现在看到文侯这样的笑容,我又猜到了几分。

但愿文侯不要来猜忌我吧,我默默地想着。这时蒲安礼还在说什么什么,语气慷慨激昂,说完了后下面又是一阵欢呼,只怕那些豪言壮语也打动了听者的心。但我连一个字也听不下去了,对文侯的敬意和惧意现在同时又增了几分。

等他们欢呼完了,文侯又大声道:“楚休红,钱文义,杨易,邢铁风听令。”

我心头一凛,看了看边上。我站得离钱文义他们不远,杨易原先是前锋四营的百夫长,这回文侯叫的四个人都曾是前锋营百夫长。

难道,文侯是要让我和他们并列吗?就算让我重新做百夫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如果要听从蒲安礼号令,那我实在不好受。

我们走上台去,文侯道:“四位将军,你们原先都是前锋营中的勇将,如今前锋营全军尽没,但你们还在。”他扫了我们一眼,忽然大声道:“听令!”

我们一下跪了下来,文侯道:“南征军残部,如今还有一千三百余。这一千三百多位勇士,都是在妖兽刀枪下血战过来的,当不堕百战百胜的前锋营威名。楚将军,我命你将这一千三百人重新组建成前锋营,你为前锋营统制,钱、杨、邢三位将军为新前锋营三统领,定要让这支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强兵重现于世。”

他说完了,太子在一边道:“楚……楚将军,钱将军,杨将军,邢将军,这里是四套黑月铠,望四位将军披此战甲,率前锋营在战场上所向无敌。”

所向无敌?我不禁一阵苦笑。虽然名称也叫前锋营,但这支由残兵败将组成的前锋营哪里及得上当初的前锋营?那时的前锋营都是从各军中精挑细选,又经过长时间训练的,现在二十百夫长连我也只剩下了四个,要和以前的前锋营一样,谈何容易,何况就算是以前的前锋营,也仍挡不住蛇人的兵锋。

我们跪在地上,谢过了恩。帝国铠分四等,明光铠华丽轻巧坚实,是头一等铠甲,黑月铠的防护力和明光铠相差无几,但甲叶上因为有擦不掉的斑点,所以全身都涂成了黑色,比明光铠已低了一等了。太子赐给毕炜和蒲安礼他们这四军主将的都是明光铠,赐到我们头上却成了黑月铠了。这自不是工部连几套明光铠也拿不出来,只是为了分成级别吧。

我还是比蒲安礼低上一级啊。走下去的时候,我看着手捧甲胄、站在队中的蒲安礼,心头又是一阵乱。

还好,我不曾直接受他指使,这也算不幸中的大幸吧。

太子像是大发善心一样,又赐了一些四军中的中级军官,到后来赐给他们的已是一把腰刀。这腰刀虽然也价值不菲,但已是不能和明光铠、黑月铠比的。不管怎么说,我成了能号令以前同僚的前锋营统制,那也说明文侯并不曾对我失望吧。

中级军官的赏赐结束后,由四军主将来大发一通豪言壮语。这只怕也是文侯的主意吧,以前武侯出师时不曾有这等事过。等一切都弄好,船只上,辎重粮草也已装齐,终于,在月上中天时,这新点出来的三万人援军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我们这支新前锋营分到的是十艘载重百余人的小型船。幸好掌舵的都由工部水府安排妥当,我们上了船的,也只消分派一批人去操桨就是了。随着一声令下,战船冲破了夜幕,开始了征程。

此时正是三月初十的午夜,大概已经交三月十一日的凌晨了,离天寿节还有十二天。在这个夜里,这支几乎是拼凑起来的援军分乘到两百六十八艘战船围着那艘巨舰,劈波斩浪,向南而行。那巨舰船头刚钉上去的“飞鹄号”三个大字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也许,此番征战,会成为南征军第二吧。我已经逃过一劫了,第二次还能不能逃过呢?

想着这些不吉利的事,我在船头打开刚受赐的那件黑月铠穿起来。把厚厚的外套脱掉后,船头起了阵河风,吹起我的战袍。三月的风仍带着些寒意,虽然也软了许多,但这阵风中好像仍是有着无数的锋刃,吹到身上有点刺痛。

江山如画犹无奈,只与英雄作战场。

虽然眼前也看不到路上的风景,但我还是一下想起了当初天机法师的这两句话。这大好河山,不知还要经历几年战火涂炭,才能恢复如画的美景?

我把黑月铠穿好,将百辟刀挂到甲外,不禁长叹了一口气。脚下,只听得流水汩汩,轻浪丛生,绵延数里的船队向南驶去。

第十二章 河上死斗

从帝都到东平城的大河长达两千余里,若是快马加鞭沿河而行,约略三四天便能到,在水上,就得要七天左右了。不过像我们这般三万大军出发,若从陆路上走,十天也未必能到,反不如走水路更快。

流水汤汤,擦过船底,传来的声音几乎有一种柔美。

因为是连夜出发的,船上的桨手轮班休息。这次出发,我们这支由南征军残部组成的前锋营走在最前,随后是解的狼兵。解虽然也被称做是统兵主将,但这次一共才三万人,只能组成三个万人队,他的狼兵被整编到蒲安礼麾下。因为褚闻中也只是个伯爵,不同于青月公、红月公这种在外开府统兵的大公,解自己的官职较蒲安礼、王长青、沈洪三人也少得多,他倒没有什么怨言。狼兵之后则是蒲安礼带的五千军,王长青和沈洪的两万人紧随在后。由于帝国的水军本来就很少,这次抽编出来的水军也不过是六分之一,大多分散到各船上充任舵手。

从船队头上向后看去,庞大的“飞鹄号”像是水面突兀而起的一座高山,即使隔着数十艘战船,仍然能看得清楚。

我摘下头盔,捋了把头发,不由叹了口气。

从回到帝都那一天起,我还不曾有过真正高兴的一天。这不仅仅是因为她,更多的,只是高鹫城那些噩梦一般的日子。这些天来,明明知道自己是在帝都,可睡梦中却总是梦见那些狰狞的蛇人,以及在蛇人刀枪下无望搏杀的士兵。有时被子压得重了,我都梦见自己好像被蛇人缠着,喘不过气来。

武侯死了,号称一龙一虎的陆经渔和沈西平也已战死,从四军万夫长以下,南征军的覆灭,几乎让帝国军来了个彻底灭绝。可是那些名将的死,我并没有多少感叹,让我时常想起的,反倒是祈烈、金千石他们的死。他们就是死在我眼前的,可是现在,只怕他们的尸骨也已找不到了吧。

我垂下头,看着河水。月光淡淡的,在河面上被扯成了千万道银丝,不住地跳动。我一手摸了摸腰间的百辟刀,心头,说不出的迷惘。

“统制,你不去休息吗?”

说话的是曹闻道。我这船上,主要便是他们这支一百多人的残军。因为前锋营三统领全是以前前锋营的人,因为我把原先中军和前锋营的人都安排在了他们麾下,曹闻道这一百多人便作为我的亲兵队了。

我把盔戴到头上,转过头笑了笑道:“曹将军,我睡不着。你怎么不去休息?”

曹闻道走到我边上,看着岸边,叹了口气道:“回到帝都,屁股还没坐热,又要出发了。不知这一趟我还有没有好命能逃回来。”

“你有点怕吗?”

曹闻道转过头,苦笑了一下:“统制,要说不怕,那是假的。不过曹某也知道,既然人入行伍,那就只能拼命向前,死而后已,怕也没用。毕竟这回我们要保护的是我们的父老亲族,就算战死沙场,也是死得其所。”

他的话我听着总觉得有些怪,他好像在说我们以前南征共和军不值一样。我默然无语,也不去多说。其实,有时我也想着,南征共和军,实在想不出什么意义。那时我们屠杀的,岂不也都是和我一样的人?有些共和军将领当初还是我在军校里的同学,这让我更加不安。

蛇人的出现,也许倒可以让我少了许多自责吧。

曹闻道见我没说话,又转过身看着岸边道:“统制,我和你认识也没几天,有些话大概也有些冒昧,只是统制你既然已是我的上司,那我也想问问你。统制,你说文侯命我们组成前锋营,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一怔,道:“什么意思?如今帝都守备空虚,新兵尚不能用,那我们这批老兵自然要重新披挂上阵了。”

“可是,文侯大人为什么命我们为前锋呢?我们都不是水军,一旦在河上遭到伏击,只怕这支一千多人的新组建起来的前锋营又要全军覆没了。按理,大人该派水军在前开路的。”

我眉头一皱,道:“曹将军,你此言何意?”

曹闻道又苦笑一下道:“统制,我想你多半也要问我个妄言之罪。只是将军,这话我实在憋不住,文侯好像是最不把我们当一回事,你看那批今年刚从军校出来的学生官,一个也没分配到我们这支前锋营来。”

我不由一阵茫然。曹闻道说得也没错,这次毕业的三百八十七个学生大多分到了蒲安礼麾下充任下级军官。自然可以说王长青和沈洪所统的万人队原先就是职官齐全,而南征军的残部中下级军官不在少数,不必补充,可连一个也没来,这是否也表明了在文侯心目中,我们这支前锋营原本就是一支可以牺牲掉的部队?

我打了个寒战,喝道:“曹将军,我们都是军人,军人以服从为天职,文侯大人的分派肯定有其道理,你不要再胡乱猜疑。”

曹闻道没想到我会如此严厉吧,他一愕,站直了道:“末将无礼,请统制不必理会我的小人之心。”

小人之心吗?其实,我何尝没有这等想法。我又是一阵茫然,正想温言安慰他几句,这时从一边的河面上传来了一个声音道:“前锋营楚统制可是在此船上?”

这声音很陌生,我向船边探出身去,大声道:“楚休红在此。请问是哪一位?”

黑暗中,有人高声道:“下官参军甄以宁,奉毕将军将令,请楚统制去军中议事。”

这人声音很年轻,恐怕正是一个刚毕业的军校生吧。我道:“好,请甄先生靠过来。”

甄以宁的小船靠到了船边,黑暗中,只见一个矫健的身影一跃上船。我坐的这船是艘载员一百五十人的小船,不过和甄以宁所乘的小舟相比,也是个庞然大物了,他一跃就上了数尺高的甲板,这身手当然了得。看来,这批参军和武侯帐中那些多半不擅枪马的参军大不一样。

我拍了拍曹闻道的肩,也不说话,向甄以宁迎了上去。走到他跟前,我才发现我猜得多半没错,这甄以宁只有十八九岁,就算不是刚毕业的军校生,也是入伍没多久的新兵。

甄以宁向我行了一礼,双手将将令递给我道:“请楚统制随我来吧。”

他说完,又跳下小舟。我跟着他跳下去时,甄以宁却有些吃惊地看了看我。因为他跳下船时,小船还不由晃了晃,但我跳下去时这船却动也没动。在黑暗中,我看见甄以宁露齿一笑道:“久闻楚将军勇冠三军,身轻似燕,今日一见,名不虚传啊。”

他这么一说,我倒有些局促。刚才跳下去,我也并不是要故意炫耀自己的本领,听他这般一说,倒好像我是故意要盖过他一样。我道:“甄先生取笑了,末将不过上下马惯了。甄先生身为参军,也有这身手,当真令人钦佩。”

我这话也并不都是拍马,这甄以宁如此年轻,文武皆能,我在他这年纪时实在比不上他。甄以宁听得我这般说,也只是笑了笑,对划桨的士兵道:“开船吧,送楚将军上‘飞鹄号’。”

小船贴着水面划过,这两个士兵只怕是从水军中来的,船划得极是高明,既快又稳,从一艘艘战舰缝隙中穿过,碰都不碰一下。到了“飞鹄号”船边,小船停了下来,甄以宁道:“楚统制,请上船吧。”

“飞鹄号”船头已钉了这三个铜字,看来金府的手脚也快得惊人。这三个字因为铸出来还不到半天,在月光下也金光灿灿,很是耀眼。不过“飞鹄号”太高了,以这高度我当然不能一跃而上。我抓着舷梯攀了上去,刚上甲板,甄以宁也已跟着我上来了。他道:“楚统制,请随我来。”

“飞鹄号”是毕炜的座船,上面的兵清一色的是从帝都军抽出来的,有不少很年轻,想必便是军校的那批毕业生。毕炜的座舱在正中间,我走进去时,把将令交给毕炜的亲兵,向他行了一礼道:“前锋营统制楚休红前来报到。”

毕炜站起来也向我行了一礼道:“楚将军请坐,沈洪将军马上就到。”

毕炜的座舱很大,最显眼的便是搁在壁边正中刀架上那把赤城刀。我坐了下来,过了一会儿,沈洪带着他军中的两个千夫长慢吞吞过来了。虽然我这个统制也算千夫长一级,不过由于青红公和红月公的府军都不设万夫长,沈洪麾下的千夫长一个便要带五千兵,只不过没有“五千夫长”一说,所以他们也仍算是千夫长。想想帝国军的军制,也的确有些错乱,原先千夫长以上便是万夫长,但从一百到一千,差了九百人,从一千到一万却差了足足九千人,吴万龄曾对我说过,他提议废千夫长,而在万夫长之下设一档统四五千人的官职,这样可以保证上情下达,不然万夫长之命要下达给十个千夫长,实在太过吃力。看样子,两个镇边大公也已看到了军制中的这点不足,已经变通实行了。沈洪想必是红月公手下的得力将领,他的军衔也与毕炜并级,大约对毕炜成为主帅有些不服。他的座船与王长青的位置大致相当,但王长青比我来得早,他却姗姗来迟,也许是故意的。

沈洪坐了下来后,毕炜站了起来道:“诸位将军既已到齐,请先起立,向大人的赤城刀行礼。大人虽不曾与我等同来,但此刀如大人亲临。”

这就是“兵权贵一”吧。我不由暗笑,毕炜一脸大胡子,看上去很是粗豪,和以前的杀生王柴胜相差不多,不过他说话却比柴胜相精细好多,这番话冠冕堂皇,无懈可击,而王长青、沈洪他们都起立行礼,便等如承认此刀的权威,以后毕炜借这刀下令,他们便再无法借故推卸了。想必他跟随文侯久了,文侯好用心机权术,他也学了几分。

毕炜的话一出口,我们都站了起来。此时也没人敢不起立的,我们都向搁在壁边的赤城刀行了一礼,才又坐了下来。这回,才算坐得稳当了点。

毕炜看了我们一眼,又慢慢道:“诸位将军,此次赴援东平城,实是背水一战,若各行其是,事有闪失,我等便是千古罪人,将有累千千万万父老乡亲,岂止一身殁于王事而已,请诸位将军恕毕某言语间失礼,与我齐心协力,共赴国难。”

我只觉身上一凛,原先觉得毕炜借文侯之命来压制住我们,现在听来,他的话开诚布公,实是无可指责。我们都是怔了一怔,这时王长青猛地站起来大声道:“毕将军,王长青纵然对毕将军有不逊之处,但战阵之上,我军当以毕将军马首是瞻,死而后已。”

他人虽然莽撞了些,但这话却说得大是动情,沈洪也站了起来道:“末将与王将军一般,愿服从毕将军号令。”

蒲安礼原本就是受毕炜节制的,我和解也一样,此时沈洪和王长青如此说了,我们也站了起来,大声道:“毕将军,末将愿效死力。”

此时座舱里所有的将官都已站了起来,虽然说得都并不一样,却是同一个意思。我看得毕炜眼里闪动一丝泪光,忽然,他深深一躬道:“末将深知自己年轻德薄,实不足当此重任,但行军之道,须令行禁止,毕炜在此,先谢谢诸位将军。此番上阵,末将当与众位将军共进退,若我有退缩之意,天人共诛之!而若有何人临阵退缩,赤城刀下,末将亦不轻饶!”

他的话越来越响,但此时我也不觉得他的话有什么让我不舒服了,只觉胸口像有一团火在燃烧。众人齐声道:“遵令!”这话说得却是坦诚至极,只怕也没有违心之言,便是先前颇有些不服的沈洪,说得也一样响亮。

毕炜微微一笑,道:“诸位将军,请坐。来人,将地势图拿上来。”

他的一个亲兵拿着个很大的帛书卷轴过来,毕炜指了指赤城刀边上的船壁道:“挂在这儿。”

那卷轴一拉开,露出一张地势图。毕炜指着图上道:“诸位将军,我军沿河南下,此河全长两千三百里,按我军速度,每日可行两百余里,约略十天能到。眼前是三月十一日凌晨,我军只怕要到三月二十一日方能赶到东平城。东平城中,二太子与邵风观日夜翘首盼望我军来援,按此速度,不免要误事。”

他看了我们一眼,王长青站了起来,行了一礼道:“毕将军,末将倒有一言,我问过把舵的兄弟,他说一等快船,在此顺风顺水之下,每个时辰足可行驶四十里,这般算来,快船一日可行四百八十里,约莫五日便可到达。我也问过他,我军中,这等快船虽多是载员百人上下的小船,倒有两百余艘之多。这些小船多载兵员,末将以为,不如分出三千尖兵,先行出发,后军再加紧跟随,便可解东平城燃眉之急。”

他的话一出口,我便吃了一惊。王长青貌不惊人,没想到此人如此精细,竟已将这些细微之事都打听得清清楚楚。和他一比,我坐上船后,便从来没想过这些事情。

看来,我虽然号称身经百战,但以前都是受命冲锋,实在也可以说是和柴胜相一般的一勇之夫。现在想想文侯夸我是“智勇双全”,实在是让我汗颜。

智并不仅仅是屡出奇计,像王长青这般心细如发的将领,也可称为智将吧。我看着他的后影,默默地想着。

沈洪也站起来道:“王将军所言不错,只是其间尚有不周全之处。若三千军先行,辎重未随,这三千人的粮草如何跟上?东平城受困已一月有余,若再要城中解决,只怕是反添其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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