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行健 外传·展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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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行健》这个故事,起源于十几年前的一个构思。当时在笔记本上写了一个《名刀》,情节大致是这样的:共和军攻破了帝都雾云城,一个近卫军的小卒风云和同一伍的几个袍泽逃入了西边的沙漠,准备南逃到帝国仅存的诸候国香虎国去。在沙漠边上,他们被追兵赶上了,奋战之下,只剩了风云孤身一人进入沙漠。在沙漠中,他遇到了沙盗伽洛王一族,不敌遭擒,但伽洛族的刀术师傅救了他,两人结伴而逃,却被追来的伽洛王赶上,又是一番恶斗,风云陷入一个沙窟,结果碰到了一个机器人十一号。在十一号的帮助下,他总算逃到了香虎国,先成了香虎国青月大公的奴隶,帮他赢得了刀术比赛后,被香虎王太子看中,收为己用,成为香虎国近卫军统领,也成了与香国虎权臣增长天抗衡的一件工具。这时香虎王决定称帝,然后北伐共和军,这时却发现三大公之一的苍月公有异动,风云受命前去查探底细,在那儿结识了苍月公一对了不起的子女百武公子和百兰郡主两人。写到三十万字时,其中一本突然不知扔到哪儿去了,可能被我当垃圾扔掉了,于是索然无味,就此搁下。

  二零零年的时候,突然又想起这个故事了,因为这故事实在很象黄易的《大剑师》。于是重新起了个头。当时想只写两到三万字的一个小短篇,但写了一半后发现实在写得太仓促,于是准备再加一些内容。可还是扔在那儿。过了一年,重新动笔写完,再看看还是不满意,于是就干脆不定字数,一直写下去。没想到这一写就一发不可收拾,花了一年时间,打出了二十四万字,也就是《天行健》的第一部《烈火之城》,最先写的一段就成了第一章。

  说实话,地摊文学是对文学的亵渎,这种故事无非是让自己的想象力有个归宿,只是写出来后还是敝帚自珍了。接着写下去,到现在,居然成了一个超过一百万字的大部头,当初写下那第一段话的时候,只怕自己都没有想到。

  《展翅》是《天行健》的一个外传。外传中,可能以这个为最长了,写到现在已经七万多字,全写完可能会达到十一二万。内容其实是抄袭了一篇苏联小说《第四十一个》。这篇小说看过的人不会多,说一个红军女战士的枪上划了四十条划痕,因为她击毙了四十个白匪。一次她抓住一个白匪,在押送回来的途中,这个英俊的白匪却救了陷入泥沼的女战士。两人产生了感情。似乎应该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尾了,可是,在结尾处,那个白匪见到自己一方的队伍,兴奋地不顾一切冲了过去,然而,正当他以为自己自由的时候,从身后飞来一颗子弹,他成了死在女战士枪下的第四十一个亡魂。

  这篇小说当初在苏联被拍成过电影,也招到了批判。对俄苏文学,除了布雷切夫的科幻,我喜欢的不多,记得住的只有叶夫图申科的《浆果处处》,还有写《鱼王》的阿斯塔菲耶夫的一个中篇《流星》。前者是讽刺小说,后者却是一个纯朴的爱情故事,一个年轻的俄罗斯士兵,在卫国战争时期和一个女护士无望而凄婉的恋爱,而这篇《第四十一个》同样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只是,用垃圾小说改编这样的好作品,实在是刻画无盐,唐突西施了。

  八三年,老师给我们出了一个作文题叫《我长大以后》,我就写我想当个文学家。现在当然已经长大了,人生七十之途,行程有半,渐渐也踏入了桑榆晚景。姚遂《醉高歌》曲有云:“荣枯枕上三更,傀儡场中四并。人生幻化总泡影,几个临危自省。”能临危自省的,只怕也少,所以人是暮气沉沉,文学梦虽然也早醒了,可是总还有点碎片在,仍然会写下去,即使明明知道写下的充其量只能灾梨祸枣,换几个烟钱,根本算不上有多少价值,只是仍然想写下去。昔皖贤张心远公不忍见贩夫走卒沉溺于口吐剑光和后花园私订终身,撰说部数千万言,虽不为道学先生所重,然有目者皆喜闻乐见。愚也不肖,唯愿学步心远公。

  抄一段《金粉世家》原序吧。高二时第一次读这部小说,读到下面这段话时,黯然无欢竟日。

  “吾之作《金粉世家》也,初尝作此想,以为吾作小说,何如使人愿看吾书?继而更进一步思之,何如使人读吾之小说而有益?至今思之,此又何必?读者诸公,于其工作完毕,茶余酒后,或甚感无聊,或偶然兴至,略取一读,藉消磨其片刻之时光。而吾书所言,或又不至于陷读者不义,是亦路矣。主义非吾所敢谈也,文章亦非吾所敢谈也,吾作小说,令人读之而不否认其为小说,便已毕其使命矣。今有人责吾浅陋,吾即乐认为浅陋;今有人责吾无聊,吾即乐认为无聊。盖小说为通俗文字,把笔为此,即不免浅陋与无聊;华国文章,深山名著,此别有人在,非吾所敢知也。”

  信哉是言。仆唯唯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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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行健 外传·展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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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有一天你能成为天使,你的背上会插上翅膀。”

  萧子彦在操纵飞行机进行今天的例行巡查时,看着地面上那些方方正正的农田和一幢幢象是玩具一样的房子,突然想起小时候有人对自己说过的一句话。

  那时他还是个孩子。那时他每天想的,都是有朝一日能和飞鸟一样自由在蓝天翱翔。当有一天他在对一群大人说出这个志向时,惹来了一片笑声,其中有人对他说了这么一句话。

  帝国风军团第三百人队的百夫长萧子彦在飞行机穿过白云时,突然又想起了这句话。

  也许是少年时的梦想,每当架驶着飞行机飞过蓝天时,他总是象第一次飞行那样激动。

  天空是柔嫩的蓝色,透明得象一汪水,好象连自己的人都能溶在里面。萧子彦熟练地操纵着飞行机的机关,让飞行机象一只轻快的鸟一样掠过白云。每一次飞上天空,他总有一种惊喜,每一次掠过白云,听天风吹过耳边时,他的心总会象第一次尝到爱情滋味的少年一样跳动起来。白云慵懒如醉,风声也温柔得象少女的私语,也许只有在这儿,他才真正找到了只属于自己的所在吧。

  想着,他不禁抬起头,看了看更高处。

  飞行机并不能飞得太高,太高了便无法起到巡查的作用。但是每一次执勤时,他总是不由自主地向高处飞,总是希望天风将自己吹到白云深处,飞到那个无人可知的世界去。

  他的手指不自觉地滑动,飞行机的速度和方向都有了微妙的改变,坐在后座的汤维不由自主地叫道:“萧队官!”

  “嗯?”

  萧子彦熟练地操纵着飞行机。巡查时并不需要严格编队,各人可以任意发挥,只要一队相差不太远就可以了。但是现在萧子彦的飞行机已经离其他几架都有了相当的距离,他虽然统率的是个不满员的百人队,实际能够飞上天空的只有二十多人,而飞行机也只剩了十一架而已。现在跟在他身边的只有五架,那五架飞行机正努力地跟随着他,但他们都做不出萧子彦那种花哨的动作,只能循规蹈距地飞行,因此相距已越来越远了。汤维是风军团新来的士兵中成绩最好的一个,但也仍然不能独自飞行,今天跟随萧子彦巡查,也是为了让他多点经验。

  “间隔越来越远了,萧队官,这样不好吧。”

  萧子彦把手搁在操纵杆上,笑道:“小汤,你害怕了?”

  汤维没说什么。没有否认,那就是默认吧。萧子彦有些想笑,他想起自己第一次飞上天空时,让那些老兵大吃一惊。

  我好象是天生属于这天空吧,对于大地,反而更显得陌生。

  萧子彦有些自嘲地想。他的飞行成绩一向为风军团之冠,但马术却糟糕之极,只能说勉强不会从马上掉下来而已,这也使得他一直只是风军团的百夫长。

  蛇人被扫平时,风军团到达了全盛时期。那时有八百人,五百架飞行机,是四相军中编制最小的一个。以如此小的编制能与庞大的地、水二军团并列,功劳甚至还在火军团之上,风军团的统领邵风观功不可没。但是随着战势日益严峻,风军团的减员极为严重。而风军团对士军要求极高,以前的新兵没有训练三个月以上是不能上天的,只有两年以上的老兵才可以单独驾驶飞行机,现在却只能训练一个月,但即使如此,要补充士兵还是难而又难。现在的风军团一共只剩了三百余人,象萧子彦这样进入风军团已有三年的老兵只剩了不到一半,以前的八个百人队每一个都已大大不满员,象萧子彦这个第三百人队实际上只剩了四十几人,一大半还是从没飞行经验的新兵。风军团的大部跟随楚帅正在天水省与来犯的共和军激战,萧子彦他们这支百人队则被借到东平城助守。

  战事交错,前哨屡次易手,现在攻来的共和军不论从军力还是攻击力都与帝国军相埒,可以说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只是,经过七年对蛇人之战,帝国已是国库空虚,民心也开始离弃帝国了。虽然帝国的上层官僚们仍在日日宣称民心所向,共和叛匪指日可灭,但萧子彦知道,那只是一句假话。不仅是大江以南共和军的地界上,便是大江以北帝国一向控制的地区,许多民众都在偷偷传说共和军的好处。共和军不征税,不纳粮,在那儿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生活幸福,连那儿的天空都似乎比帝国要明朗许多。

  共和军现在真的那么好么?萧子彦不知道。只是他记忆所及,共和军的大本营五羊城却绝对没有传说的那么好,那时依然是哀鸿遍野,饿殍满地。为了准备还未到来的与帝国军的战争,早在与蛇人战争时期,共和军也一样抽取极重的赋税,仅仅比帝国稍微少一些而已。

  离开五羊城也有五年了。他叹了口气,他是五年前加入帝国军的,那一年楚帅发动了对蛇人的毁灭性攻击,一举摧毁蛇人大本营,将蛇人尽数消灭。那一年他只道战争已经结束,和平终于到来,可以解甲归田,安享太平了,可谁都没想到战争远远没有结束,在与蛇人交战时并肩作战的帝国军和共和军又开始了同室操戈的新一轮角逐。

  难道战场永远都不会结束么?萧子彦的心头微微一阵疼痛,耳边仿佛又响起了小静的声音。

  十八岁以前他就一直住在五羊城。他是个孤儿,连父母是谁都不知道,只知道父母死在蛇人刀下,自己还是个婴儿时就由师傅收养。师傅是五羊城有名的镖师,如果按师傅的意思,萧子彦以后娶了小静,就可以继承镖局,安安稳稳地过日子——虽然也不见得如何安稳。可是他自幼就想着要从军,杀尽蛇人,在十八岁那年偷偷离开了家,加入了军队。

  他的本意是想加入当时驻守在五羊城的共和军的,可是阴差阳错,他加入的却是路过五羊城的帝国军军队。这些年来,随军东征西讨,眼看着帝国军和共和军的关系一天天恶化,直至分道扬镳,刀兵相见,他就时常有种造化弄人的苦笑。他想起小时候师傅常常说的“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的话,有时,生命中一个小小的意外就会把将来全都改变了。那一次如果不是提前离开了家,自己一定会加入共和军吧,说不定,现在就会是自己要对付的敌军中的一员了。

  “萧队官,我们该回去了吧。”汤维在后座有点不安地说着。

  “好吧。”萧子彦看了看身后,那几驾飞行机已经落后很多了,而且越飞越低。看来,那些士兵已经到了极限,毕竟风军团中萧子彦这样的优秀队官也仅仅三四个而已。他熟练地搬动着飞行机的机关,正准备掉头,眼角处忽然看到远处的一点烟尘。

  这样的烟尘他看得多了,是军队行军时扬起的尘土。他道:“小汤,发信号,让他们回去,我再去看看。”

  汤维也已经看到了南边的异样,他道:“好。”从座位边取出了两面小旗,举起来打了几下旗语,另几艘飞行机见到信号,掉转头向东平城飞去,萧子彦等他发完信号,道:“小汤,坐稳了,我们走。”

  飞行机虽然装着喷射器,可以在空中得到二次推进,但毕竟飞不了太远。驾驶飞行机,必须不断捕捉上升气流,这样才能在空中盘旋上升,否则很快便会落地。萧子彦操纵飞行机极有天赋,可以在空中停留大半天,一般人却做不到这一点了。那些烟尘隔了数里路,以风军团另外人的水平,还飞不到那里。

  随着他扳动机关,飞行机忽然一侧双翼,钻天直上,速度也快了许多。汤维虽然随萧子彦执勤许多次,却还是第一次见飞行机飞行这等快法,双手紧紧抓住座位前的把手,动都不敢动,一脸色都有点白了。萧子彦胆大包天,飞行机沿着气流急速飞行,有时甚至翻过身来,那时汤维几乎以为天地霎时翻转,看着下面那些山山水水都变得渺小不堪,他的心几乎要跳出喉咙口。

  汤维刚入伍时,风军团的老兵便和他们这批新兵说起风军团有“四子”,萧子彦正居其一。这四子战功赫赫,以操纵飞行机时的技巧著称,虽然名列第一的赵子能已经战死,但剩下的三子也足以让敌人胆寒。这一次风军团统领邵风观将军将萧子彦这支百人队派到东平城,自是对萧子彦大为器重,也希望萧子彦能够不负重托,守住东平城。可是,萧子彦自己知道这担子有多重。虽然现在帝国军仍然捷报频传,可是他在楚帅和邵将军脸上看到的却是另一回事。

  和一场战役的胜负无关,战争必须是全面的。虽然四相军团屡战屡胜,可是每次胜利后得到的不是民众的欢呼,而是他们的冷遇。与战事相反,帝国的口碑在民众心目中越来越差。前线将士浴血奋战,帝都的宗室和大小官吏依然醉生梦死,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在这种现状下,帝国军依然还能作战,已经算得上是个奇迹了。

  “萧队官,快到了。”

  此时飞行机已快到下面那支部队上方。在飞行机上看下去,可以看得到有些共和军士兵正向上指指点点,他们多半也看到这架飞行机,正在谈论。风军团主要在西北一边协同作战,对于这儿的共和军来说还是很新鲜的,可能很多人从来没见过飞行机。

  在这些谈论的共和军中,会不会有童年时的玩伴?不知为什么,萧子彦突然想起了这些。虽然这完全有可能,但从军以来,他还从来没有在共和军中发现自己认识的人。

  如果碰到那时的同伴,是不是也该生死相搏,难道真的要杀了他么?萧子彦一阵茫然。他到现在为止,还没有直接杀过一个人,但死在他手上的敌人只怕也有上百个了。每次从飞行机上掷下震天雷时,他的心中就是一震。听到下面的巨响,他总是在计算着会有多少人死在这一声爆炸中。

  这一次又要开始了吧。虽然帝国的收入有一大半都充作军费,但还是越来越少,连风军团的飞行机都得不到补充,带到东平城来的震天雷并不太多,但萧子彦还是相信一定能击退敌人的攻势。

  飞行机在空中打了个盘旋,下面的情景已一览无余。这次共和军派出的部队绵延数里,浩浩荡荡,将一条大道都占满了。萧子彦微微皱了皱眉,默默地算着敌人的数目,汤维忽道:“大约有六万人。”

  “六万人么?”萧子彦也不想再去算了。汤维测算的本事在风军团中也是小小有名的,以前那些新兵闲来无事,拿一小把白米赌着玩,要人看一眼马上报出一个数字,误差在十粒以内的算嬴,汤维几乎每次都大获全胜。他既然说是六万人,那误差最多不会超过一两千。现在东平城有兵力两万多,共和军的大部队都在天水省与四相军团角逐,还能派出六万人的大部队攻打东平城,即使这支部队不是身经百战的精兵,也是难以应付的,看来共和军对东平城是势在必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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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行健 外传·展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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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万人!”

  钟禺谷手中的茶杯一晃,茶水都溅了一些在几案上。作为刚提升的下将军,被授予守御大江东部重镇东平城之责,这个年轻将军本该意气风发,不可一世,然而经历过的几场大战让这个年轻人也变得畏头缩尾。

  萧子彦道:“钟将军,敌人数量虽重,但队列不整,看来也都是些新入伍的士兵,战斗力不会太强。”

  “可毕竟有六万的兵力。”钟禺谷将茶杯放到桌上,沉思着看着墙上的一张地图。

  那是东平一带的设防图。东平城附近山丘林立,却都是些低矮的小山包,树木高大,很利于设伏。在东平城南门外有两座名为左辅、右弼的小山,上面各设了一个石堡,驻有两千人的兵力,与东平城成犄角相倚之势,因此东平城的防御力在帝国诸大坚城中也是数一数二的。钟禺谷看了看,忽道:“叛军几时能到城下?”

  “按他们的行军速度,明日便到了。”

  钟禺谷想了想,道:“传令下去,让辅弼二堡守军退回城中,将城堡毁去。”

  萧子彦还没说出话来,边上的众将先都大吃一惊,有个将领叫道:“钟将军,这可使不得!”

  这人名叫马耀先,军衔是都统,仅次于钟禺谷的下将军,是东平城的第二号将军,也只有他能当面反驳钟禺谷。他比钟禺谷要大十多岁,但现在官职反在钟禺谷之下,向来对钟禺谷不服气,因此说话也很不客气。

  钟禺谷看了他一眼,道:“马将军,你有何高见?”

  马耀先捋起衣袖,道:“钟将军,辅弼二堡与东平城唇齿相依,若失二堡,敌军便能以此为据战进攻城内,东平城的守御将会更加困难。而有此二堡,敌军无法攻到城下,防守要容易得多。”马耀先的口齿远不及钟禺谷,这一席话也说得磕磕绊绊,但这番话却也大有道理,萧子彦不由暗自点头。

  钟禺谷道:“若两军兵力相若,自然不错。但眼下叛军兵力是我军三部,防守二堡要分兵四千,一旦敌人将两堡团团围住,无法补充补给,马将军以为两堡能守几天?”

  马耀先道:“左辅右弼二堡的辎重可以坚持十余天,而这十余天内,从东平城发兵,足以将敌军击退,那时再趁机补充辎重,有何不可?钟将军若是胆小,末将愿领四千人守御二堡。”

  他这番话已是大不客气了,几乎在直斥钟禺谷胆怯。钟禺谷脸上微微发红,猛地站起来,喝道:“马将军,你若真能守住,自然是好。可万一左辅右弼二堡失守,东平城军力大损,此罪你可能担当?”

  马耀先道:“当然可以!若二堡失守,我义不独生,唯死而已。”

  马耀先的喉咙原本就很响,此时一急,脸红脖子粗的更象是在吵架,几个官职低一些的脸都吓得有点白了。敌人还未到城下,守将就已经先起了内讧,这可不是个好兆头。萧子彦是个客将,也不好多插嘴,心中却有些失望。

  帝国真个已是到了末路了吧,连将领都不团结。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正想打个圆场,忽然听得有个人道:“两位将军,请听我一言,不知可否?”

  这人声音温和,字正腔圆,语气也不紧不慢。萧子彦认得这人,此人名叫许寒川,是东平城的行军参谋之首。这人虽是文职,长得也文质彬彬,据说枪马娴熟,便是寻常武将也不是他的对人。这许寒川年纪不到四十,颇饶智谋,在东平城算得上是钟、马二将之下的第三号人物。

  听得许寒川的声音,马耀先倒是平静了许多,道:“许参谋请说。”

  “东平城城中兵力不足,若敌人有长久围困之举,守辅弼二保较诸守城确是要难上数倍。当初风军团统领邵将军建此二堡,实是着眼于进攻,萧将军你说可是?”

  萧子彦听他问到自己,站起来道:“许参谋所言甚是。但攻守原是一体,不可执于一端,辅弼二堡与东平城相辅相承,确是不可轻言弃守。”

  马耀先听萧子彦这般说,点了点头道:“萧将军说得很对。我说……”

  许寒川心知若被马耀先抢过话头,只怕又要磕磕绊绊地说上一大通,忙道:“正是此理。但钟将军所虑亦有道理,要守左辅右弼二堡,付出的代价也不在小,东平城兵力不足,分兵四千去守这两个堡,便是本末倒置。”

  马耀先听得一头雾水,道:“许参谋,你既说不能失去,又说不能守,到底是什么意思?”

  许寒川捻了捻胡须,微笑道:“我是说,若敌军有围城之议,二堡守御得不偿失。两全之计,是要充份发挥左辅右弼二堡之效,一举破敌。敌人想打持久战,我军便给他们一个下马威,将其歼于城下。”

  马耀先听到此时才明白许寒川是附和自己的,忙不迭点头道:“正是正是。叛军乌合之众,不值一哂,一鼓作气,定能将他们击散。”

  他说得勇气十足,一些将领也都随之抬起了头,似乎正如马耀先说的一样,胜利已是唾手可得。萧子彦虽然觉得钟禺谷弃守左辅右弼二堡之议过于保守,可也不同意马耀先说得那么轻松,他先前以为许寒川定是同意钟禺谷的见解,没想到许寒川居然会附和马耀先,不由大为吃惊。他印象中的许寒川颇为持重,怎么也想不到居然会如此冒进。他张了张嘴,正待说句什么,钟禺谷已先道:“许先生,你以为凭借辅弼二堡与叛军决战,正是上策么?”

  许寒川走出队列躬身一礼,道:“钟将军深通兵法,难道忘了百里行军而蹶上将之理么?据寒川看来,我军有三胜之机。其一,敌军远道而来,定已疲惫不堪;我军以逸待劳,正是生力军。其二,据萧将军所言,敌军队伍散乱,定是乌合成军;我军身经百战,精锐无匹。其三,敌军补细既难,驻扎之地又无险可守,我军却有高城大寨为据,足以抵敌。有此三胜,寒川以为各有敌军虽众,实不足惧,我军胜券在握矣。”

  许寒川是仕人从军,虽然一身戎装,此时滔滔不绝,仍是咬文嚼字。马耀先虽听不太懂,但总算知道许寒川是在说敌人必败之理,叫道:“许参谋这话说得太好了,我也正是这个想法。”

  钟禺谷的脸上也不知是什么表情,有些尴尬。萧子彦来东平城并不太久,却也知道这许寒川算得钟禺谷推心置腹的谋士,原先也与钟禺谷接近得多,但此事许寒川却大力支持马耀先,钟禺谷心中定有众叛亲离之感。不知为什么,他心中突然感到了一阵寒意。虽然许寒川说得有条有理,无懈可击,但战争绝非三言两语可以解释得通的。虽然许寒川的话大有道理,但事实说不定却是大相径庭。钟禺谷撤防辅弼二堡之议虽嫌保守,但一旦成为持久战,这个决议更为合理一些。照马耀先和许寒川的计划,那已是在孤注一掷,将胜负都寄托在城下一战上了。可是要他来说出一条万全之策,却也想不出什么。和军校出身的钟禺谷与马耀先不同,他从没进过军校,连兵法都背不全,列席战前会议无非因为他是风军团派来的客将,算是代表一支独立的队伍而已。

  钟禺谷深吸了一口气,忽道:“马将军既然敢战,我也不好折了马将军锐气。只是若叛军未能一鼓击散,还望马将军能尽早回城,少受损失。”

  马耀先挺起胸膛道:“遵命。钟将军放心,末将定能斩将立功,让叛军不敢小看了我们东平城。”

  钟禺谷道:“事不宜迟,请马将军即刻点齐兵马,左辅右弼二堡便全在马将军身上了。其余将佐回去立刻准备,不可轻敌。”

  散去了众将,钟禺谷对亲兵道:“今日我要休息,你们好生看守,不得有误。”那亲兵心知钟将军定是恼羞成怒,慌忙到门外站岗,生怕钟禺谷脾气发作砍几个人泄愤。这钟将军年纪虽轻,却是帝国新一代将领中的翘楚,除四相军团统领以外,便数得他了,可是万万得罪不得。

  将帐中人都打发出去了,钟禺谷走进内室。东平城名列帝国十二名城,将军府也造得高大巍峨,只是钟禺谷好静,用的下人不多,将亲兵打发出去,一个大堂里冷冷清清,鸦雀无声了。

  钟禺谷进了内室,从腰间取下了腰刀,抽出刀来细细擦拭。这口刀还是钟禺谷毕业时由现在的帝君御赐的,那时钟禺谷在数百毕业生中成绩名列第一,名列毕业生中“金刀十杰”之首。过去这几年,那时的金刀十杰后来真正能出类拔萃的并不多,但钟禺谷却能一帆风顺,从一个百夫长成为下将军,也是帝国军中难得的。

  刚擦了一下,钟禺谷忽然轻声道:“进来吧,没人了。”

  门微微地推开一条缝,进来的却是许寒川。在会议上许寒川侃侃而谈,此时脸上却带着一股谄媚的笑容。一进来,他便跪下道:“钟将军神机妙算……”

  “把门关上。”

  钟禺谷用刀指了指门,许寒川连忙关上门,才小心翼翼地道:“钟将军,正如你所料,马耀先这莽夫果然一下子便跳了出来。”

  钟禺谷将刀擦了擦,拿到眼前,侧身看了看,道:“事情都办好了?”

  “方将军说了,他与向大统领禀报此事,大统领说钟将军识大局,为共和政府立下这等大功,定是共和国的开国功臣。”

  钟禺谷冷笑了一声,道:“功臣?共和军不是以人为尚,以民为本的么?怎么还会有功臣一说。”

  “这当然只是个说法了,嘿嘿。”许寒川讪笑了两下,道:“钟将军,东平城一失,帝国门户大开,将来便是想划江而治也是不能够了。大统领的共和军得了天下,钟将军就是大将军了。”

  钟禺谷的手指在刀面上轻轻一滑,差点连手指也割破。但他脸上仍是声色不动,道:“这是将来的事。军中军心如何?”

  许寒川脸上的笑容一下褪去了:“不好说。卑职也打探了民心,没想到居然有近一半还对帝国抱有幻想,尤其是马耀先那一军七千人,根本搬不动。”

  钟禺谷垂下头,只是沉思着。许寒川接着道:“其实,钟将军,趁马耀先兵发在外,派个死士过去将他刺杀了,岂不一了百了,轻轻易易?何必要这等曲折。”他还待再说,忽然看见钟禺谷脸色已变得铁青,后面的话已吓得吞了回去。

  钟禺谷长吁一口气,道:“寒川,不是这等简单的。我向共和军投诚,是为了黎民百姓免受刀兵之苦,马兄终究是军中同袍,我不忍为一己之利出此下策。反正到时辅弼二堡定挡不住共和军的铁蹄,让他象一个勇士战死沙场,也算对得起他了。”

  “钟将军真是仁者之心。”许寒川又谄媚地笑了笑,道:“只是这么一来共和军就会受到无谓牺牲,只怕……”

  “不用多说了,战士总要死在战场上。”钟禺谷将金刀插入刀鞘,重新挂到腰间。“寒川,你要注意马耀先一部动向,在辅弼二堡被攻破后他们定会鼓噪,要注意弹压。”

  许寒川行了一礼道:“寒川遵命。”

  “你去吧。”钟禺谷挥了挥手。这个计划太过险恶,钟禺谷也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疲惫。可是许寒川却没有走,反倒长身,露出一丝诡秘的笑容,道:“等等,钟将军,我还有句话。”

  “什么?”钟禺谷看着他的样子,心中一沉。许寒川做他的幕僚也有好几年了,可是今天这个熟悉的人却好象变得那么陌生。

  许寒川淡淡地笑着,道:“钟将军,你还在犹豫,是吧?”

  象是被击中要害,钟禺谷脸上闪过一丝惊恐,道:“当然不是,你怎么这么想?”

  “钟将军献城,是为天下百姓着想,请钟将军不要三心两意了,否则的话,事情又要出个差池。”

  “你在威胁我么?”钟禺谷心头升起一股怒火。此事虽是许寒川提议,他也向来首肯,而许寒川对他向来恭敬之至,此时却仿佛有恃无恐,一下跋扈起来。

  “卑职不敢。卑职一生无他长处,只是行事从不后悔。钟将军,天下无难事,最怕的就是躇踌不前,开了弓,就没有回头的箭了。”

  钟禺谷眉头皱了皱,手在腰间的刀环上握了又松,半晌才道:“好吧,一切由你便宜行事。”

  许寒川微微一笑,心知钟禺谷权衡再三,终于打消了犹豫之念。他躬身深施一礼,道:“多谢钟将军以大义为重。”

  他倒退着走出门去。刚把门掩上,只听得内室里传来钢刀出鞘之声,“嚓”一下,想是那口金刀深深斫入了桌面之中。他淡淡一笑,向将军府后门走去。

  一走出后门,两个等候已久的随从迎上来,将他扶上了马车。马车不太宽大,车帘垂下,里面黑糊糊的,他一进车厢,一个人轻声道:“许先生,钟将军主意定了么?”

  “是,他不再犹豫了。”

  这人声音尖细,似乎还是个少年。许寒川应道:“是,他不再犹豫了。”

  车中的那人顿了顿。等车开了起来,那人耳语一般地道:“忠于帝国的部队你想过怎么办了?”

  许寒川淡淡一笑,道:“请胡先生放心,他们大都安排到左辅右弼二堡中。马耀先以为这两个石堡固若金汤,打死他也不相信会遭这等攻击。”

  那人也低低哼了一声,道:“城中还有一支风军团的百人队,你准备怎么对付?”

  许寒川道:“那是客军,我没办法指挥,也派不进人去。不过,”他抬起头笑了笑,“这支百人队只有十来架飞行机,炸雷也不多,何况我可以调走他们一半。如此以共和军的飞艇队进攻,他们自然不在话下。”

  那人干笑了一下,道:“自然,许先生。”

  此时忽地有一阵阴风吹过,将车帘也吹了起来。天色并不很晚,但是空中已是彤云密布,很是昏暗。许寒川撩起车帘看了看天色,微笑道:“胡先生观天之术真个了得,明天真要起大风了,风军团的攻击力又会打一个折扣。”

  他撩起车帘时,车中才透进一些光线来。那姓胡的正襟危坐,虽是坐在车中,头上还戴了一个大大的斗笠,四周还垂着薄纱。车帘一开,薄纱被吹起了一些,依稀可见这人白皙瘦削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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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行健 外传·展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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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子彦刚将飞行机上的螺丝拧紧,一阵风吹过他的脸庞。他因为干得有些累,额上也沁出些汗水,这阵风吹过,让他感到一阵寒意。他直起身子,擦了一把汗水,道:“小汤,你那么怎么样了?”

  汤维正拿着一罐黑油加入螺栓之中。飞行机在空中顺风飞翔,需要不时调整双翼,因些这些螺栓必须十分灵活,否则一不当心,整架飞行机都会一个倒栽葱落下来的。他将黑油加了一些,从飞行机后探出头来道:“萧队官,好了。”

  “明天多半会有一场大战,千万要小心。”萧子彦看了一眼摆得整整齐齐的十一架飞行机,不由叹了口气。战事越来越吃紧,飞行机也得不到应有的检修。这次带来的工匠只有两个,日常维修已经让他们焦头烂额,战事一起,他们根本来不及。风军团与旁人不同,一旦飞行机失事,士兵就只有死路一条。

  无论如何,这十一架飞行机一定要发挥出最大的效用。

  这时其余的士兵也已将飞行机检查停当,萧子彦一架架看过去,检查一遍后才将众人解散。飞行机的最为重要,失去飞行机后的风军团可以说一钱不值。也许,风军团的价值也仅仅就是这几架飞行机吧。萧子彦不由自嘲地想着。他回到原位,正要招呼汤维回去,却见汤维仰头看天,他道:“怎么了?”

  “明天好象要下雨。”汤维从架子上跳下来,“这样的天能升空么?”

  我当然可以,别人恐怕很难。萧子彦想着,只是笑了笑:“看了。要是风太大,升空就太危险。不过马将军勇冠三军,明天不行,后天风止了我们再出战也不迟。”

  马耀先守辅弼二堡,无论如何守上一天总不在话下。如果风太大,明天风军团无法出战,后天就可以让共和军尝尝震天雷的滋味了。

  汤维脸上仍然不见笑容,萧子彦拍了拍他的肩,道:“今天钟将军请我们喝酒,想开点吧。当战士的,那是把脑袋别在腰带上,有一天就乐得快活一天。”

  汤维这才勉强笑了笑。萧子彦虽在说笑,可是在他看来,这笑话也未免太不可笑了。萧子彦又看了一眼排列得整整齐齐的飞行机,对留守的两个士兵笑道:“别担心,我们会给你们带东西回来的。”

  ※※※

  钟禺谷在东平城的一个酒家请客,山珍海错,百味杂陈,风军团的士兵们吃得不亦乐乎,萧子彦端着一杯酒啜饮着,眼里却有点犹豫。他经历过的战事已有不少了,不知为什么这一次有点心神不定。共和军曾经两次进攻东平城,那两次都铩羽而归,劳而无功,所以马耀先才能有此信心一举击退共和军吧。

  他刚喝完一口,边上一个士兵端着杯子叫道:“萧队官,来来,我敬你一杯。”

  平时萧子彦对下属颇为严厉,但他毕竟只是个百夫长,尽管在风军团中名气不小,也不算什么了不得的大官,不在操练时,别人也不见得怕他,这人是个老兵,自然更可以随便了。萧子彦淡淡笑了笑,端起杯子来和那人碰了碰,道:“少喝点,明天可能就要出差了。”

  “脑袋掉了碗大个疤,萧队官,你放心好了。”那人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爽朗地一笑,叫道:“来来来,有谁再来和我喝一杯?”

  酒楼的一角,一队女乐正在弹奏着柔靡的乐曲。那士兵又和人喝了一杯,叫道:“什么曲子,软绵绵的。喂,小娘儿,会弹《国之殇》么?”

  《国之殇》是帝国军的葬歌,因为慷慨悲凉,简单易唱,常被当成军歌。只是这支曲子得用铁板铜琶才能奏得出来,那些女乐的纤纤玉指哪里弹得动这等曲子?那个带领女乐的老头子面有难色,站起来道:“将军,弹是会弹,只是……”

  “弹吧。”

  一直在上首喝酒的钟禺谷突然发话道。他一边说着,一边从身边取出了一支黑黝黝的笛子。帝国军的上层将领多半有吹笛之好,便是楚帅,自己虽然不会吹,身边却总带着一支铁笛,当初萧子彦也见过几次。他见钟禺谷取出铁笛来,心中不由有些好奇,只想听听这个不善言辞的年轻主将笛技如何。

  钟禺谷拿出铁笛来,先在袖口擦了擦,放在唇边试了两个音。刚吹出声响,萧子彦不觉有些失望。他虽不擅音乐,但平素便十分喜欢,好坏是一听便听得出来的。钟禺谷的笛技不算差,但也绝算不得好,只能说是泯然众人,平平而已。好在那些士兵们也听不出好坏,只觉嘹亮的铁笛声夹在一片柔靡的琵琶声中,颇有几分气慨,也不识分寸地叫起好了,有人先应和着唱着那支《国之殇》,旁人纷纷应和,一片混乱。萧子彦皱了皱眉,他倒更喜欢方才那班女乐奏的那支《旧梦曲》。

  那支曲子大概算得上靡靡之音,可是他喜欢。在那飘忽不定的乐声中,他仿佛依稀看到了旧日的梦境,那时自己穿着宽大的衣服,跟着师傅每天在五羊城习练刀法拳术,那时的小静才三岁,穿着红袄,坐在对她来说太过宽大的藤椅里,笑咪咪地看着他,手上拿着一个筷子插着的米团子。这个场景也有好多次真的出现在他的梦中,以至于萧子彦有些怀疑这究竟是自己的梦还是记忆了。

  太久了。即使对于他这么个年轻人来说,这个记忆也是太久了。

  钟禺谷一曲甫毕,那些士兵唱的《国之殇》还没唱完,便已是纷纷叫好。钟禺谷有礼貌地笑了笑,站起来向萧子彦拱拱手道:“萧将军。”

  萧子彦连忙站起身,回了一礼道:“钟将军,有何吩咐?”

  “我尚有军务在身,先行告退。请各位尽兴,不必顾忌,我会让人结帐的。”他说着,脸上露出一丝诡诡的笑意,又道:“这儿的女子温柔似水,爱的便是英雄,可不要让她们失望啊。”

  钟禺谷的言外之意已甚是明显,所以他话音未落,风军团的士兵都欢呼起来。这酒楼颇为豪华,若非东平城主将请客,他们原本也没钱来这儿消遣。东平城的女子以前就以美貌著称,这儿的更是个个娇艳如花,钟禺谷这次请客可是大手笔了。风军团八十多人虽然也有一些已经成家,但几乎没有一个是之江省来的,在外面本来就憋得狠了,哪里还肯假惺惺的谦让,几个急色的拼命盯着那些女乐,只想找个身体健壮些的。看那样子,只怕钟禺谷一走便要扑上去,扯到内室厮混去了。

  萧子彦心头略略有些恼怒。四相军团是帝国军精锐中的精锐,军纪也都是最好的。楚帅明令,士兵有奸、掠、妄杀三斩之罪,犯此三斩之罪,不论是谁,一律处死,因此四相军团从来没出过什么丑闻。钟禺谷虽是帝国军将领的后起之秀,但他所统的不属四相军团一支,大概对于他来说,女色根本算不了什么,可对萧子彦来说,找这些卖身女和犯了奸罪一样。他抬起头,正待反对,钟禺谷想必也已猜到他要说什么了,抢先道:“萧将军,饮食男女,人之大欲,你也不可扫了各位弟兄的兴啊。”

  钟禺谷的话带着玩笑出之,但萧子彦也听得出他话中的警告之意。若是自己拒绝,钟禺谷只怕会发怒,而自己的手下同样不会认为自己做得对。他反对之语本已到了嘴边,此时突地又咽了回去,没再说什么,只是又行了一礼,道:“钟将军请便。”

  钟禺谷哈哈一笑,拍了拍萧子彦肩头,道:“萧将军,春宵一刻值千金。战场上要勇冠三军,闺房里可不要丢盔卸甲啊。”

  他的话中有言外之意,边上几个士兵都哈哈大笑起来。钟禺谷话语不多,所以一出口反倒没有架子。到了这时候,萧子彦想要反对也没办法了,只是嚅嚅道:“可是,明日的军情……”

  “萧将军放心,正因为要上战场了,才要让弟兄们放松一下。我相信风军团的各位弟兄铮铮铁骨不会给美女泡酥的,哈哈。”

  钟禺谷打了个哈哈,将手中的铁笛往腰间一插,又拱拱手道:“各位请便。”转身出了门。他一出门,几个老兵迫不及待的扑向一边的女乐,将那几个女乐吓得花容失色,手中的乐器却先好好地搁到了椅子下,防着被撞坏,方才尖声边笑边叫。

  萧子彦心中怒意更增,但此时的局面他已没办法控制了,一屁股坐了下来,拿过桌上的酒杯,将杯中余沥一饮而尽,道:“小汤,我们走。”又大声对几个什长道:“洪胜东,倪兴武,严平,明日别睡过了头!”

  那洪胜东便是先前来敬酒的老兵。他与萧子彦资格差不多,平时关系也不错,此时搂着个女子,已是丑态百出,听得萧子彦的声音,转过头道:“萧队官,你还要去哪儿?不在这儿留宿了么?”

  萧子彦差点就要破口大骂,却还是忍住了,道:“我要回去看看。明天不要误了点卯。”

  “放心,误不了。”洪胜东说着,已撅起嘴向怀中那女子脸上凑去,那个女子娇笑着,半推半就地挡着。萧子彦再也看不下去,整了整佩刀,便向门外走去。才出门,却见汤维一步三回头地似是十分留恋,他低声喝道:“小汤,你也要去鬼混么?”

  汤维吓了一跳,道:“是,是。”他知道萧子彦最是一本正经,自己是萧子彦直接指挥的,若是惹恼了他可不好玩。可是耳边传来屋里男女的欢笑声,又让他心中痒苏苏的似有什么小虫子在爬,实不愿随萧子彦回去。萧子彦见他不情不愿地跟着自己出来,心中忽地一软,叹道:“好吧,你想去就去吧,省得死了还是个童子身。”

  汤维闻听,脸上一下堆满了笑意,道:“萧将军,那我们回去?破了童子身,那死了也没什么好遗憾的。”

  “你去吧,我不去。”

  萧子彦冷冷地说了一句,加快了步子向前走去。虽然在走,但听得那些女子的尖声笑语,便是他也有些挪不动步子,他心知若不快走,只怕自己也要转回去了。走了十余步,身后的声音渐渐轻了,却听不到汤维跟上来,他转过头看了看,酒楼的门已掩了起来,声浪还在一阵阵传出来,汤维早已钻了进去。他心头着恼,低低斥了一声:“好色之徒!”

  刚骂了一句,却也骂不出来了。这二十三年来,他还没有碰过女人。在五羊城,是师傅管得严,到了军中,却有军纪约束。虽然楚帅所定军规只是严禁奸淫,却士兵成婚却没有半点阻碍,只是风军团太过吃重,萧子彦也从来没找到一个肯嫁给自己的。五年来虽有机会去花街柳巷走走,但每一次他都不知不觉地想起了小静。

  五年了,那年小静才十五岁,胸脯刚象花蕾一般绽放,也刚开始在看自己时羞红了脸,自己就离开了她。萧子彦总是觉得有朝一日自己还是会回去,以至于每一次到了花月场所就避席而逃,所以到了明天,风军团中的童子身恐怕只剩了自己一个吧。

  萧子彦没来由地觉得好笑。夜风凛冽,带着刺骨的寒意,这一年天气冷得早,虽是晚秋,却没有半分秋高气爽之意,镇日的阴云密布,寒风呼啸。

  从酒楼到军营还有不少路。萧子彦将手插在口袋里,双手冷得象刚从冰水中取出来,没半分暖意。他加快了步子向前走去,此时天已晚了,只怕已起了白霜,每走出一步时鞋底都象粘在路面上,以至于抬起脚时象要撕开一层。

  他们在酒楼寻欢作乐,自己却冒寒回来,到底是做什么?他不觉有点后悔。逢场作戏的道理他也知道,可总是做不到。也许不是做不到,自己骨子里仍然是个一本正经的伪君子吧。萧子彦有些自嘲地想着。

  不管怎么说,现在后悔也已来不及了,前面就是军营,到了这儿,总不能再回去,和那些属下说自己也想找个卖身女吧。他苦笑着,伸手去推营门。

  手刚碰到门板,萧子彦突然象被针刺着了一样,浑身打了个寒战。

  有异样!

  风军团的军纪是非常严的,既然有两个人留着守卫,那他们不可能离开。也许这些士兵也不是太靠得住,但受命以后,却是绝对可以信任的,可是现在门里一点动静也没有,他们难道离开了?

  不可能。萧子彦的手按在了刀柄上,只觉背后已沁出冷汗。喝了几杯酒,脑子多少有点发晕,但随着冷汗一出,他又已回复了冷静。

  肯定出了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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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行健 外传·展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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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军团因为要检修飞行机,所以所有的飞行机都已装配完全,整整齐齐地排列在里面。那人正在用一根细锯锯着一根幅条,突然听得门发出了响动,登时停住了手,紧紧贴在飞行机的一侧。

  今夜风军团本该都在酒楼胡闹,怎么会回来一个人?这人从缝隙里看去,只见有个男子东倒西歪地走进来,一边叫道:“王璇,吴帆,快起来,就等你们两个了!”说着还打了个饱嗝。

  那是来叫那两个留守的士兵吧。这人心中一宽,无声地冷笑了一下。早知道也不用理会那两个士兵了,等一会儿再来,那这儿就一个人不剩,更加方便。这人倒有点后悔自己来得太早了点,可是如果来人发现了留守的士兵有异,倒是件不好办的事。

  说不得了,把来人干掉吧。这个人从腰间摸出了两根细刺,一手一根握在掌中。这两根刺只有七寸来长,笔管粗细,磨得极尖,因为在毒药中炼过七次,刺尖变成了蓝汪汪的。那种毒药也极为厉害,见血封喉,如果不是来的人太突然,这人还不想用这两根毒刺。

  这人紧紧贴着飞行机,默数着来人的脚步。来者步履虚浮,走得拖泥带水,看来酒劲也不小了。杀这种醉鬼,实在有些胜之不武,但现在不是比试,而是任务,只能怪他运气不好。

  来人越来越近了,一边走,嘴里还在骂骂咧咧的。听着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已走到了一边,这人突然一跃而起,手中的尖刺猛地刺出。

  可是,和预料的不同,来人方才还醉态可掬,突然间象变了个人似的,双腿一错,猛地退出三步,已闪过这必杀的一击,等双刺用老,本已退后的一步又突然向前,腰刀从下而上划来。

  “流华妖月斩!”

  这人招式已然用老,萧子彦只道这人定闪不过这一刀,哪知此人惊叫一声,却在千钧一发之际一跃而起,身体缩成了一个团,在空中一连翻了三个跟斗,轻轻巧巧地落到了边上一架飞行机上。

  萧子彦一刀落空,本来可以扑上前去补上三个后招,但这人的叫声却让他一下站住了。他抬起头看着这人,道:“你知道流华妖月斩?”

  “这是五羊城俞先生的刀法,你怎么会用?”

  这人站在飞行机上,胸口却在不住起伏,喘息不定。这人没料到萧子彦刀法竟然高到这等地步,方才虽然只过了一招,但这一招可谓死里逃生,这人也几乎用尽了力量。

  萧子彦没有回答,只是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人,道:“原来叛军已经混到了城里来,真想不到,受死吧!”

  他双足一蹬,也已跃上了飞行机。这人知道单凭手中的两根刺是斗不过萧子彦的流华妖月斩刀法的,双手一合,两刺交叉一分,身体忽地模糊起来。萧子彦喝道:“还想逃!”他手中腰刀一翻,已成反手之势,一刀飞掠,向这人拦腰斩去。

  这一刀使得有如行云流水,这人站在飞行机上,动还没动,萧子彦的腰刀已拦腰截过。但并没有预料的血肉横飞,这人象一团烟雾一样,被萧子彦的刀拍散了。

  “奇门遁甲!”

  萧子彦的眼睛猛地睁大了。如果这人的双刺只让他隐隐约约地有种熟识的感觉,但是看到这路奇门遁甲,他再也不怀疑这人的来历。

  他的师傅在五羊城时有个朋友就是奇门遁甲的传人。虽然师傅那个朋友来得不多,自己也没学过,但也知道一些。怪不得这人知道流华妖月斩,这人一定就是师傅那个老友的传人了。

  奇门遁甲并不是擅长攻击的招术,但是其中的八法遁可以让人隐藏形迹,此道高手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个隐身人,因此最适合的就是用于暗杀。这人的奇门遁甲非同一般,功底已相当深厚,到底是什么人?

  他皱着眉头,努力想着当初的情形。只是在他记忆中已记不起什么了,连师傅那朋友有没有弟子都忘了。如果真是的话,萧子彦实在有点想问问这人关于师傅的事。毕竟已经过去了五年,不知道师傅和小静现在怎么样了。

  可现在实在不是叙旧的时候。他摇了摇头,睁大了眼,仔细听着周围动静。八法遁使出后,以肉眼是发现不了的,但敌人若要进攻必定会发出声音。他将刀举到前心,慢慢转动身躯。

  留守的两个士兵多半已中暗算,周围死寂一片。但萧子彦已算定了,来人打的是破坏飞行机的主意,那肯定不会走的,一定还躲在某处准备发动攻击。

  这间屋子面积很大,却只有两盏油灯,暗得只能依稀看到一些飞行机的轮廓。萧子彦干脆闭起了眼,静静地站着。在这等情形下,眼睛看不到反而更增惊恐,不如干脆不去看,让自己定下神来。

  他站在当中慢慢转动,一边调匀呼吸,仔细听着。他耳力颇佳,几可以耳代目,此时全神贯注,方圆数丈之内的任何动静都逃不过他的耳朵,只要那人动一动,一定能听到的。

  转了两个圈,突然从东北角上发出一声轻响。这声音很轻,但萧子彦全神贯注之下,却不啻如闻惊雷。他身形一闪,身体象被弹出去一般,猛地向东北方冲去。

  他刚一动,西南边的一个角落里,突然闪出了一个人影来。

  那地方本来只是一块影子,毫无异样,萧子彦身体刚一移动,这块影子却象风吹过的水面,起了一丝波动,象是从水中钻出来一般,这人突然从影子里钻了出来,两根尖刺直刺向萧子彦咽喉。

  这是奇门八法遁的影遁,匪夷所思,任谁也想不到。这人蒙着黑布的脸上也露出一丝冷笑,心知敌人定躲不过这一招。可是眼看那两根尖刺要刺中萧子彦了,突然间却象是被一堵无形的墙壁挡住,连动作都一下子变得慢了起来。

  这人大吃一惊,还不曾反应过来,萧子彦猛地转过身,手中刀斜斜掠过。这一刀当真厉害,这人身法不灵,哪里还闪得开,这一刀正削在这人右手腕上,一只手被砍得飞了起来,这人疼得尖叫一声,重重摔倒在地,什么奇门八法遁的厉害后招,全都用不出来了。

  此时萧子彦方才转过身,冷笑道:“真是个笨蛋,我一布好陷阱你就迫不及待地往里跳。”

  这人后悔莫及,心知这个看上去象个醉鬼一样的军官实是个了不得的好手,此时一只手已被萧子彦砍断,不住喘着气,只是向阴影里退去。

  萧子彦将刀指着这人,喝道:“快说,是谁带你来的?老实说了,我就给你个痛快。”风军团驻扎的军营并不显眼,这人能到了这儿,定是有内间接应。

  这人哼了一声,道:“不错,你本领比我强,不过你本事再大,休想让我说出一个字。”

  萧子彦皱了皱眉,道:“别以为我不会用刑,你若不说,我就……”

  他正待说出几样厉害的刑法,忽见这人眼睛一翻,心中一震,暗道:“他自尽了?”便抢上前去,伸手试这人鼻息。哪知他刚蹲下身,这人的眼睛突然睁了开来,一只左手猛地向他面门拍来,指缝中夹着那根蓝汪汪的尖刺。

  虽然来得突然,萧子彦却仍不慌乱。他虽不曾想到这人是诈死,但此人神出鬼没,他哪敢小看。这根针还不曾刺中他的面门,萧子彦的一脚在地上一蹬,人借力退出了一尺许,手中腰刀忽地在身前展开,若这人再刺来,那自己的手先要被斩掉了。

  这人见这一招仍然无功,一脚在地上一跺,身体忽地又象溶入水中的一撮细盐一般消失在黑暗中了,萧子彦这一刀虽快,仍是扑了个空。

  这一刀萧子彦本有必中之心,哪知仍被这人躲过。随着这人的身形消失,萧子彦突然觉得眼前一下子变得漆黑一片。这里本来也有几盏小灯,一霎时却什么都看不见。他大吃一惊,只道眼睛瞎了,手中刀在面前舞了个花,护住面门。

  但这人却没有趁势攻上。屋中也只是暗了短短一瞬,马上他又能看清眼前景像了。萧子彦定了定神,知道方才定是这人使出的遁甲术。他侧耳倾听,却再听不到什么。难道这人逃走了?他从怀中摸出火镰点着了柱上的油灯,又看了看四周。被他砍落的那只手还在一边,地上还沾着一些血迹,循着血迹看去,断断续续地消失在一架飞行机后面。他将手中的刀紧了紧,喝道:“出来!”

  仍然没有人。萧子彦循着血迹慢慢向前走着,忽然在角落里见到那两个留守的士兵。这两人横躺在地上,萧子彦只道他们已被杀死,但试了试鼻息方知他们只是被打昏过去。他又看了看四周,已感觉不到那人的形迹,心知这人定已逃走。他蹲下来拍了拍其中一个,道:“醒醒。”那士兵醒过来,一见面前是萧子彦,吓了一大跳,叫道:“是,是,萧队官,我们太困了,才打了个盹。”

  萧子彦暗自叹了口气。这人的奇门遁甲本领非凡,那两个士兵受了暗算居然自己还不知道。他直起身子,道:“快起来,看看飞行机有什么异样。”

  那士兵忙不迭道:“是,是。”他拉起另一个士兵,两人慌忙去检查了。萧子彦又点着了一盏灯,将灯拿在手上看着边上一架飞行机。他知道这人定是在破坏飞行机,一时却看不出有什么地方坏了,仔细看了看,方才发现控制飞行机双翼的一根曲轴被锯了一条缝。

  这曲轴是飞行机中极重要的零件,用精钢铸成,一旦曲轴断裂,飞行机也无法控制,马上就会掉下来。由于这曲轴制作困难,手头的备用件只剩下一个了。萧子彦心中一寒,叫道:“你们检查一下曲轴。”

  那两个士兵战战兢兢地过来,道:“有五架飞行机的曲轴被锯过了。”他们留守在这时,却出了这事,心中忐忑不安,不知萧子彦会如何处罚他们。可是萧子彦只是呆呆地站着,也不知想些什么。一个士兵又叫了他一声,萧子彦方才“啊”了一声,道:“再仔细看看,还有没有别的飞行机被破坏了?”

  明天,不,是今天了,风军团很可能就要上阵。现在却几乎损失了一半飞行机,此时萧子彦心中痛悔不已。不该去酒楼喝酒啊,只是他也实在没想到东平城的戒备会如此不严。

  这时一个士兵惊叫道:“萧队官,那儿有只手!”他直到现在才发现地上那只断手。萧子彦道:“收拾一下,不能再出乱子了。”

  他到了内室取出一根备用的曲轴,给一架飞行机换上。虽然这架飞行机还能用,可另外四架却已上不了天了。那两个留守的士兵惶恐之极,也不敢多嘴,将那只断手拿出去埋了,又仔细看着另外几架飞行机的曲轴。

  等萧子彦将这架飞行机修好,天色已然发亮。他直起身子,道:“别的还有破损么?”

  一个士兵战战兢兢地道:“回队官,小人看过,另外都没问题。”

  萧子彦其实自己也看过一遍了,心知另外六架那人还没来得及破坏。这曲轴是精钢所铸,要锯断也不是很容易。他叹了口气,道:“我要去向钟将军禀报,你们在这儿看着,要是再出乱子,你们自己把自己首级送上来吧。”

  那两个士兵齐声道:“是!”只是声音虽响,却没什么底气。

  走出门,天色刚开始发亮。风很大,在这样的大风天气飞行机要升空非常困难,现在这一队风军团中,能在这种天气升空的人并不很多,充其量只有五六个而已,而这一晚的花天酒地,真不知他们还能不能保持旺盛的斗志。

  战争还没开始,萧子彦心中却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了。他摸了摸额头,触手之处,只觉掌心一片湿润。方才的恶斗,让他也出了一身冷汗,现在被风一吹,只觉得身上冷得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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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行健 外传·展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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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刺客?”

  钟禺谷看了看萧子彦,萧子彦咽了口唾沫,道:“是。此人趁夜潜入我军营中,破坏了五架飞行机。”

  钟禺谷站起来,踱了两步,道:“还能修理么?”

  “禀钟将军,他破坏的是飞行机的曲轴,现在没有备用的,暂时无法修理。”

  钟禺谷的手按在刀上,低头沉思着。猛地,他抬起头来,道:“萧将军。”

  钟禺谷的声音很突然,萧子彦一震,道:“是,末将在。”

  “敌军兵临城下,已无余暇肃清内奸了。今日敌军定会进攻,此战干系之大,先应付这一仗再说。”

  萧子彦怔了怔,低头道:“遵命。”

  钟禺谷居然不把城中有内奸之事放在心上,萧子彦只觉茫然。钟禺谷年纪虽轻,战功卓著,实在不该如此大意的,难道这一场即将到来的大战让他也乱了方寸?只是现在钟禺谷是城中的最高指挥官,自己却只是个指挥四十多人的客将,实在没办法多说什么。他躬身行了一礼,走了出去。

  那个会奇门遁甲的刺客不知还会不会有别的举措了。虽然那人丢了一只手,但此人本领非凡,而且能如此清楚风军团驻地,只怕军中已出了内奸。萧子彦兵法读得不多,却也知道这是行军大忌。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敌人显然对双方力量却知根知柢,两相比较,帝国军倒是将帅不和,而且众寡悬殊,此战胜负几乎已经定了。

  也许,率领风军团投奔共和军,那才是上上之策?

  萧子彦一呆。他从没想过临阵投降,可现在不知为什么突然有了这种想法。如果自己不是风军团的一员,只怕早就回到五羊城去了吧。忠君爱国,这是帝国军训令第一条。可是萧子彦觉得自己实在没有半点忠君爱国的念头,他忠于的只是风军团的统领邵风观将军。邵风观御下极严,但对待士兵也非常仁厚,萧子彦刚加入风军团时,有一次奉命攻击蛇人,结果那时因为操作飞行机不熟练,迫降到了蛇人军营。那一次看到周围黑压压一片蛇人时,他几乎就确定自己已经完了,没想到邵风观亲自架驶飞行机前来救援,将他们两人于千钧一发之际救出。自从那次以后,他对邵风观的忠心就再无变更,根本不会想背叛帝国的事。

  可是现在自己却有了这样的想法,也许,只是因为邵风观没在这儿吧?他有些想苦笑。四相军团中,只有楚帅是不注重士兵对统兵大将的忠诚的,因此也只有地军团废除了对临阵脱逃的斩刑。他还记邵风观为了此条和楚帅起过争执,风军团仍然对临阵脱逃者处以极刑。不过现在邵风观没在东平城,就算自己临阵脱逃,斩刑也是句空话,自己只是因为邵风观才放弃这种念头吧。他不禁有点好笑。

  又有一阵风吹过。他抬起头看了看天空,天色越发阴暗。没有太阳的凌晨,比黄昏更加阴冷。

  ※※※

  许寒川推开门,还没走进去,便听得那人低声道:“关门!”

  声音很虚弱。许寒川吃了一惊,连忙掩上了门。天还刚亮,关上门后里面就漆黑一片,他几乎看不清一切。他眨了眨眼,让眼睛适应一下周围的黑暗,才看到了那人。那人坐在角落里,身上沾着些血迹,脸色煞白。许寒川急忙走到那人身边,道:“怎么了?”

  那人淡淡一笑,道:“风军团名不虚传,我丢了一只手。”

  那人的话十分平静,好象在说旁人的事一样。许寒川看了看那人的断臂,皱起眉道:“弄坏了几架?”

  “六架。”那人笑了笑,“可惜没能全部破坏。没想到,居然还有人会回来。”

  让风军团留连女色,是许寒川的主意。风军团都是些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女色一途,都看得极重,他也觉得自己这条计策百发百中,哪知居然还会有人回来。许寒川脸色变了变,嚅嚅道:“是我失算了。”

  “没什么。”那人居然又笑了笑,“只希望剩下的风军团不会对飞艇队造成麻烦。”

  许寒川道:“风军团真的对飞艇队有这么大的威胁?”

  “风军团和飞艇队都是空中部队,帝国还不知道我们有飞艇队,唯一能对飞艇队产生威胁的只有风军团了。只是飞艇队攻击力远大于风军团,机动力却远为不及,可以说风军团是飞艇队天生的克星。”

  许寒川道:“飞艇上不是装了雷霆弩了,还不能对付风军团么?”

  那人叹了口气,道:“雷霆弩威力虽大,但那是在空中的,如果风军团全军在此,飞艇队必败无疑。还好,嘿嘿。”说到这儿,那人又笑了笑,“只有这几架飞行机,风军团的威力也不会大,何况又是这样的大风天。”

  许寒川没再说什么。大战在即,他本来觉得东平城主将已有投诚之心,此城必下无疑。但如今看来,实在不是那么容易的,钟禺谷内心还在摇摆,大概仍存观望之心。说到底,就要看飞艇队能不能破左辅右弼二堡了。马耀先败亡,则钟禺谷不会再有犹豫。但要破马耀先,又必须打破风军团不败的神话。

  这风军团虽然才四十几人,没想到却已成为胜负的关键。虽然那人说得轻松,他仍然有些担心。

  不败的风军团,这一次绝不能再让他们胜利下去了。

  ※※※

  共和军已在距东平城南门一里以外扎下了营。

  天风猎猎,东平城里也听得到从共和军处传来的鼓角之声。此时马耀先的四千人已进驻左辅右弼二堡。这两个堡垒中各设神龙炮两尊,虽然每个堡中只有两千驻军,但在神龙炮的轮番轰击下,城门口几无死角可以让敌人进攻。东平城北门为水门,东西二门外也有高山作为屏障,唯有这南门外是一片旷野。当初从蛇人手上夺回东平城后,有鉴于此,才建了左辅右弼二堡加强对南门的防御。后来与蛇人的战事一度曾陷入不利,但东平城一直没再易手,蛇人再也没能渡江北上过,其间这二堡的辅弼之功实不可没。

  这两座堡都是用巨石搭成的,又因为搭建在两个土山上,比东平城还高出丈许,几乎坚不可摧,唯一的弱点就是补给不便,不利久守。当初工部的薛文亦尚书曾设计过一种名为“天桥”的工具。这天桥其实是一根钢索,与东平城城头相连。而在东平城城头则有一个铁木制成的高架,可以用绞车随时升起放倒。升起时,东平城一头比辅弼二堡处为高,降落时又比辅弼二堡低。通过这根钢索,东平城便可与二堡之间输送人员物资。只是这天桥太过精密,若暴露在露天,用不了多久便会因风雨侵蚀而损坏,只能在需要时临时搭建,而搭建时时若无风军团帮助,又极为困难。当战事紧急时自然腾不出手来,因此每当大战来临,首先任务便是将这天桥搭起来。

  萧子彦和汤维两人刚把一根长绳拖到左辅堡上,马耀先与一些士兵已迎了上来。因为钢索太沉重,飞行机带不动,只有先把绳子带过来,再利用这根绳子将钢索连接起东平城与辅弼二堡。紧急时用抛石机也可以做到,不过用飞行机来传递,自然要方便得多。

  他们刚跳下飞行机,马耀先已迎上来道:“萧将军,你们来了,右弼堡怎么样了?”

  与右弼堡相连的任务是由洪胜东担任。洪胜东虽然好色如命,不过驾驶飞行机之技也很是高明,这点事自不在话下。萧子彦看了看那头,只见洪胜东的飞行机拖了一根从东平城头放出的长绳子正在空中盘旋着准备着陆,道:“不会有意外的,马将军放心。”

  马耀先长吁一口气,道:“别出意外就好。此番共和叛贼来的人马太多了,真有点担心啊。娘的,那些百姓真不知道给叛贼们灌了些什么迷汤,怎么这等支持他们?”

  萧子彦不由默然不语。楚帅曾力谏帝君,要求轻薄徭役,可是共和军所到之处便是宣称废征徭,罢赋税,大开粮仓赈济平民,因此百姓极为拥护。这等收买民心之策实在仅仅是权宜之计,萧子彦不相信共和军真的在建立政权后还能不收征徭赋税的,可是对于平民来说,想的却没有那么远,眼前的共和军显然比帝国要好得多。楚帅仅仅是减轻了一些赋税,自然比不上共和军的大统制的这些宣言了。

  “吃他娘,穿他娘,共和国里不纳粮,男女老少喜洋洋。”这支由共和军传播出来的谣曲不胫而走,连大江以北,帝国统辖下的百姓也会唱了。不管怎么说,共和军的确有他们自己的一套,还有谣言说帝都的达官贵人们每天只知寻欢作乐,不顾百姓死活,这多半也是共和军放出来的。可悲的是,这并不仅是谣言而已。

  萧子彦微微叹了口气,马耀先却已看在眼里,笑道:“萧将军,你叹什么气,你们风军团可是帝国最精锐的四相军团之一啊,你要是一叹气,可别把我们都弄没了士气。”

  萧子彦笑了笑,道:“马将军取笑了。”他也知道马耀先实是心中没底,才这般说几句话打打趣。这时马耀先扔过一个小酒葫芦,道:“来,萧将军,喝两口解解乏吧。”

  驾驶飞行机需要全神贯注,绝对不可饮酒。萧子彦接过酒葫芦,还给马耀先道:“马将军,我现在不能喝……”他还没说完,马耀先扬扬手道:“那先搁着,等你不上天了再喝吧。这酒可是我弄来的雪梨酒,是用雪梨酿的,好得很。”

  雪梨果是东平城这一带特产的一种水果,鲜甜多汁,只是多来没听说过这也能酿酒。萧子彦道:“雪梨果也能酿酒?”

  马耀先已拔出葫芦上的塞子喝了一口,道:“当然可以,人什么想不出来。”他咂了一下嘴,意犹未尽,笑道:“萧将军,你可别看轻了,这酒很是难得的。酿酒用的是雪梨果原汁,一斤酒大概要用百十来斤雪梨果,再三蒸三酿,埋在地下大半年才行。现在兵荒马乱的,雪梨果也少了,我一共也只酿了十来斤,这一小葫芦里倒有半斤呢。”

  萧子彦奇道:“马将军,原来这是你自己做的?”

  马耀先道:“是啊,我家原先就在东平城开酒坊,不过从我爸那一代起就关门了。好在酿酒的手艺仍然传下来了,要是以后不打仗,我倒可以把酒坊再开起来,生意一定红火,不会输给以前南边来的木谷子酒。”

  木谷子酒是南疆特产。只是如今自然不会再运来了。萧子彦道:“是啊,要是不打仗了,你一定要请我大喝一顿。”

  马耀先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土,道:“先有命活到那一天再说吧。喂,加把劲,别象没吃饱饭似的。”却是几个士兵正在将钢索扯过来。钢索沉重之极,那几个士兵也扯得脸红脖子粗,马耀先走过去,抓过绳头,帮着拉过来。

  萧子彦见已没自己什么事了,右弼堡那边也已开始拉钢索,看来再过一会儿天桥便可搭成。他也站起身,又看了看南边。南边的共和军正在扎营,灰尘漫天,大概也过不了多久就会杀过来了。他叫道:“小汤,我们走吧!”

  汤维正坐在飞行机边看着本书,听得萧子彦的声音,探出头来道:“萧队官,走了?”

  “走了。”

  飞行机的起飞需要发射架,在辅弼二堡也都有备用的,现在飞行机已搁在发射架上,几个士兵大概还没见过,正在指指点点。萧子彦将那酒葫芦挂在腰上,对着正拉着钢索的马耀先道:“马将军,我先回去了。”马耀先升起一只手扬了扬,又用力拉着手头的绳子。此时那钢索的头已经到了,一个士兵抓住了钢索头挂到绞盘上,准备将钢索绷直。萧子彦和汤维两人坐进飞行机里,萧子彦等汤维坐稳了,又挂好防护带,踩了一脚脚底的扳机,身子随之一震,飞行机轻盈地飞了出去。

  降落到城头,几个风军团的士兵过来将飞行机抬走,洪胜东也已到了。洪胜东一跳出飞行机,便大声道:“萧队官,今天若有战事,我们要上阵么?”

  风军团的任务是飞到敌军头顶投掷平地雷、轰天雷一类的炸雷。如果风军团全军在此,数百架飞行机密密麻麻地将炸雷扔下,敌人营地定会大乱。萧子彦道:“若有必要,自然要出阵的。”

  洪胜东也已听说了昨晚出现刺客的事,他走了过来,小声道:“今天风可大啊。”

  的确,现在风越来越大,似乎暴雨也要来了。这等恶劣的天气,飞行机出发十分危险,萧子彦也知道,在这种天气里出发,只怕只有自己和洪胜东有把握能飞回来。只是在城头上,也不好说泄气的话,他道:“看吧,今天出不去,明天也成。”

  这时边上有个士兵过来道:“风军团萧将军么?”萧子彦抬起头,道:“我是。有什么事?”

  “钟将军请萧将军过去议事。”

  萧子彦眉头一扬,道:“我马上过来。”他转身想对汤维吩咐两句,却见汤维又捧着一本书看着,他叫道:“小汤!”汤维一惊,抬起头道:“萧队官!”

  萧子彦皱了皱眉,道:“你看什么书啊,这么有劲?想单飞的话,眼睛看坏了可不成。”

  汤维陪笑道:“那是一位法师给我的书,是些草药之类。萧队官,我可不是看着玩,我是想万一到了野外,说不准有用……”

  萧子彦也没心思听他解释,小声道:“再检修一下飞行机,千万不可大意,除了风军团以外,绝对不能让别人靠近。”昨夜那刺客没能将飞行机全部破坏,萧子彦也不敢担保今天就不会出事。汤维立直了,行了个军礼道:“小人明白。”

  萧子彦又向洪胜东说了几句,让风军团全体集合待命,他跟着那士兵向前走去。大战就在眼前,钟禺谷已把中军营帐搬到了城头上。到了帐门口,那士兵道:“钟将军,萧将军到。”

  “进来吧。”

  一听到钟禺谷的声音,萧子彦大吃一惊。钟禺谷的声音极是颓唐,他自己也是身经百战了,虽然共和军兵临城下,他仍然没半点惊慌,可是听到钟禺谷这等声音,他不禁大为不安。

  大战在即,主将未战先馁,这一仗可不容易打了。萧子彦只觉心头一阵空落落的,不知是什么滋味,那种后悔加入帝国军的念头又涌了起来。那士兵见萧子彦怔了怔,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轻声道:“萧将军,钟将军请你进去呢。”萧子彦这才回过神来,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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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行健 外传·展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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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洪胜东一边在雉堞上磨着腰刀,一边道:“小汤,老萧现在好象有点心不在焉啊,昨天那刺客让他丢了魂了?”

  汤维仍在看着手头的书本,听得洪胜东的话,抬起头道:“我也不知道。不过萧队官说了,让我们当心点。”

  洪胜东此时已磨好了刀,举起刀来看了看雪亮的刀锋,笑道:“脑袋掉了碗大个疤,老萧这人就是太较真了,反正打得过就打,打不过,这条命交待了也就完了。”

  汤维听洪胜东嘴边把死活说得如此轻易,不由心惊,强笑道:“胜哥,你好象什么都不怕?”

  洪胜东舔了舔嘴辰,笑道:“打了那么多年仗,先是跟着屠将军,后来跟着邵将军,前前后后,都十多年了。从二十岁到现在,你算算,哪场战役我洪胜东不是刀头舐血地过来的,脑袋也一直别在裤腰带上。小汤啊,”他忽地叹了口气,道:“你还是头一次上战阵吧?”

  汤维脸一红,道:“是。”他年纪也不算太小了,不过也是刚入伍,一参军就加入的风军团,还没正式打过仗。

  “头一回上阵,大概会吓得你拉一裤子尿。等你五六场仗下来,看着身边的朋友一个个少下去,也就没法子多想了。小汤,不怕你笑,我头一次上阵时还是冬天,那次厚厚的绵裤都拉得烂湿,结果又被冻住了,叮呤当啷的,哈哈。”

  洪胜东说着这些丑事时,却毫无拘束之意,便如谈别人的事。汤维道:“现在你不怕了?”

  “怕也没用。我算过命,说我这条命是狗命,大难不死,所以我也不怕了。小汤,实话跟你说,刀剑临头,你越是怕死,死得就越快。”

  他还待再说说自己的英雄气概,汤维将书往怀里一放,道:“萧队官,你回来了。”却是萧子彦板着个脸过来了。洪胜东直起腰,道:“老萧,钟将军有什么话要吩咐?”

  萧子彦道:“钟将军问我们今日能不能发兵。”

  洪胜东看了看天,道:“风是大了点,不过还成。只是……”他想到现在风军团中大多是新兵,现在的天气勉强还能顺利升空,可要是风再大起来,洪胜东自己还有自信,对别人可就没什么把握了。

  萧子彦也看了看天空,叹了口气道:“叛军看来也是拿稳了这个天气进攻,只怕就是对我们有所忌惮。老洪,若风再大起来,只怕只有我和你可以出发了。”

  洪胜东道:“怕什么,就算只有两架飞行机,我们也能打他们个落花流水!”他说得甚得响亮,只觉豪气干云。萧子彦也没再说什么,只是道:“大家集合待命,看来叛军的使者也快到了。”

  共和军即将攻城。以共和军进攻的惯例,一般都是先下战书,战书上也是“以人为尚”、“以民为本”、“解民倒悬”之类的大道理。现在这使者还没派来,一旦来了,也就是战争正式开始。洪胜东听萧子彦这般说,向城外一望,叫道:“来了来了!老萧你看,那个准是叛军使者。”

  从城头望下去,一骑打着面白旗过来,已经快到城下了。这人驭马之术甚是高明,虽然号称南船北马,大江以南的人骑术一般没有北方人高明,此人骑在马上却灵便之极。马行如风,一面旗子迎风猎猎招展,汤维心中大为佩服,暗道:“这人单人独骑过来,胆子可也不小。”虽说两国相争,不斩来使,那是战争的惯例,不过汤维觉得若是让自己充当使者去敌军营中下战书,纵然壮足了胆子,自己也没这般潇洒。

  那使者已来到城下。停住了马,将白旗挥了挥,叫道:“城上诸人听真,我是共和军方若水将军麾下戚孟雄,现来向东平城钟禺谷将军下战书,请开城。”

  这人说得不卑不亢,声音却极是响亮。城上士兵已经去向钟禺谷禀报去了,汤维却听得萧子彦在身后喃喃赞道:“好个汉子!”

  钟禺谷和一队亲兵已大踏步走上城头,他一上城头,亲兵队马上列成队伍,钟禺谷大声道:“开城,让他进来。”

  城门开了,那戚孟雄带马进了城,又上了城头,走到钟禺谷跟前,行了个礼道:“请问阁下是东平守将钟禺谷将军么?”

  钟禺谷道:“正是钟禺谷。”

  戚孟雄微微一笑,从怀里取出一卷帛书,道:“钟将军,这是我家方将军所下战书,请钟将军过目。”

  他将帛书递给钟禺谷,又叹了口气道:“久闻钟将军英武过人,还望将军能一思识时务者为俊杰之意,使东平城免遭涂炭。”

  钟禺谷冷冷扫了一眼,展开来看了看,道:“戚将军,请回吧,钟禺谷敬候攻城。”

  钟禺谷的话中也不见喜怒,戚孟雄又叹了口气,心知多说无益,行了一礼,转身下城。他周围尽是帝国军的士兵,而这戚孟雄身上全无寸铁,但他走得坦然之极,好似周围人等全不放在眼里。洪胜东在一边忽然啐了一口,轻声道:“当真是条大胆汉子。老萧,南边人也有这等好汉啊。”

  萧子彦却没注意洪胜东在说什么话,只是盯着钟禺谷看,听得洪胜东在跟自己说话,他才回过神来,道:“是么?你说什么?”

  洪胜东有点哭笑不得,道:“我是说,南边人中好汉也有不少,这一仗当真有点棘手。”

  萧子彦没说什么,只是轻声道:“老洪,让弟兄们在这儿等着,我有几句话跟你说。”

  ※※※

  “什么!”

  洪胜东大叫起来,全然忘了萧子彦要他小声了。萧子彦看了看外面,外面的风军团士兵也被洪胜东这突然其来的一声大叫吓了一跳,不过他们都知道洪胜东这人向来一惊一乍的,平时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也会吼上一句,倒也并不很在意。萧子彦道:“你小声点,别乱说!”

  洪胜东也自知失态,凑上前来,小声道:“钟将军真的会有怯敌之心么?这可怎么办?真的假的?”

  萧子彦皱了皱眉,道:“我也不知道,只是隐约觉得,钟将军在战前未免太过悠闲了,准备也不怎么做。昨日开的战前会议中,钟将军曾提议弃守辅弼二堡。或非马将军竭力坚持,只怕此议已行,东平城的南门已是门户大开了。”

  洪胜东并没权列席战前会议的,也不知昨天的会上发生了什么事。听萧子彦这么说,他也皱了皱眉,道:“钟将军可是帝国后起的第一名将啊,素有敢战之名,这回怎么如此胆小?”

  萧子彦苦笑了一下。其实谁都有胆小的时候,只是钟禺谷现在的表现大失水准。大战来临,最担心的就是令出多头,将帅不和。钟禺谷纵然起了怯敌之心,可是马耀先这样事事与钟禺谷顶着干,只怕对战事更为不利。

  如果我是东平城的主将……有时萧子彦也这样想过,但也只是想想而已。一旦将自己放到东平城主将这个位置,才会想到有太多的事要自己去考虑。众将的协调、辎重的调度配给、士气、民心的高低,都得在主将的考虑之中。这些事越想越多,越想越烦,当真还不如做个百夫长来得轻松。每次上阵,只消做好自己这一片就行了。他垂下头,道:“有些事也不是我们想的一样,一两场胜利,有时对全局无济于事。”

  “可是……”洪胜东还要说什么,萧子彦打断他的话,道:“还是再操练一下。今天风大,可是要是战事吃紧,只怕我们还得上阵。”

  洪胜东笑道:“老萧,你放心,我老洪跟猫一样有九条命,怕过谁来。就算只有我们两人上天,也要把叛军炸得稀里哗啦。”

  ※※※

  虽然共和军的战书已经下了,但和萧子彦预料的不同,宣告战事已起的鼓角之声迟迟没有响起来。他带着风军团操练了一阵,皱起眉头道:“叛军怎么还不进攻?”

  以往共和军下战书后,顶多一个时辰就发动攻击,这时足足过了两个多时辰了。现在已过了晌午,也到了午饭的时间,东平城的帝国军本以为今天这顿午饭得在战火中抽空吃一点,没想到还能安安稳稳地吃下去。

  风军团的伙食比平常士兵都要好得多,因为人少,每天也凑成了四桌酒席,一块儿吃。现在战事紧急,酒是没了,菜倒不少。洪胜东大口啃着一根肉骨,见汤维小口小口地喝汤,笑道:“小汤,你姓汤了,就别再喝这个汤。要不吃饭,打起仗来没力气可不成。”

  汤维抬起头,道:“是,是。”洪胜东虽是开玩笑,他却象听到了什么命令一般。萧子彦撕开一个馒头,在里面夹了几片肉慢慢嚼着,道:“小汤,是吃饱点。要是打起来,那时可吃不上了。”

  洪胜东嘴里满是肉,嘟嘟囔囔地道:“那个叛军的首领是叫方若水是吧?这人看来没多少本事,磨磨蹭蹭的也不来进攻,这场仗,我们可是赢定了。”

  方若水是共和军七天将之一。萧子彦依稀还记得,当初在五羊城时,就传说共和军有七个年轻的勇将,个个都有万夫不挡之勇。七天将之首的丁亨利如今已是共和军的大元帅,楚帅的四相军团战无不胜,但只有在丁亨利面前占不了多大的便宜。楚帅亲自统领的地军团自成军以来,便是与蛇人交战也无一败迹,唯一的一次败北便是败在丁亨利手下。这个方若水纵然比不了丁亨利,也不会相差太远,绝不会象洪胜东说的那样没用。他一定知道共和军人数占优,也不急在一时,所以才会步步为营,先扎好营寨,再慢慢进攻,这样在会议上许寒川所称的“三胜之机”中敌军远道而来,疲惫不堪这一条便不存在了,真不知道钟禺谷斗不斗不过他。其实更好的做法,是冒险出击,趁敌人立足未稳一举突破,那才是上上之策吧,只是不知为什么钟禺谷却放弃了这条虽然有点冒险,却更为有效的计策,同样严阵以待,步步为营。难道钟禺谷没有想过,东平城的兵力不及共和军,这般正面对抗,最终定要失败么?

  吃完了饭,共和军仍然没有发起进攻。看来那方若水也准备休整一日,等第二天再发动攻击了。今天晚上萧子彦再也不敢大意,命令风军团所有人都住在库房里加紧戒备,守夜的人也加了一倍。

  又看了一遍,没发现什么异样,萧子彦也觉得有了点睡意。汤维轮到守上半夜,正捧着本书在油灯下看着,萧子彦走到他身边时也没发现。萧子彦拍了拍他的肩,道:“小汤。”

  汤维收起书,站起来笑道:“萧队官,你还不去休息?”

  萧子彦道:“你这本书这么有意思么?看得这么入神。”

  汤维讪笑了笑,道:“萧队官,我想以后当一个医生。”

  萧子彦眉头一扬,道:“当医生?呵呵,好志向。”他心头却有点疼痛。他小时候就想当一个武将,现在也的确成了个武将,可是汤维想当医生,恐怕不太会实现了,谁知道能不能活到战争结束。他也没说这些,只是笑了笑道:“当心眼睛。”

  正想去睡一觉,汤维忽道:“对了,萧队官,明天我们会不会出阵?”

  外面风还很大,明天不知道会不会停。萧子彦有些茫然地道:“也不知道。你怕了?”

  汤维又讪笑了笑,道:“不怕,一点都不怕。”可是声音也有些微微颤抖,实是句假话。萧子彦道:“会害怕也不难为性,我第一次上阵,比你还怕得多。”

  汤维听洪胜东说过他第一次上阵吓得尿了裤子,听萧子彦也自承害怕,不由笑了起来:“洪大哥说他第一次上阵时,吓得裤子都尿湿了。”

  萧子彦也被逗得笑了,道:“这个老洪。所以啊,谁都会害怕的,最要紧的是克服自己的恐惧。在战场上,越是怕死,死得越快。”

  汤维点了点头,道:“是,我懂了。”

  萧子彦打了个哈欠,道:“我也该睡了,你好生守着,这回千千万万不可再出乱子了。”

  虽然有了睡意,可是四十来个人挤在一块儿,几个士兵鼾声打得如雷一般响,萧子彦实在睡不着。闭着眼躺在床上,那一阵阵鼾声象尖利的刀子,拼命刺着他的耳朵,便是把头都蒙住也没用,翻了几个身,方才的一点睡意便无影无踪了。萧子彦越睡越是清醒,终于也死了心,知道今天是睡不着了。他躺在床上,闭着眼养神,只是想着过去的事。

  小静现在已经成为一个二十岁的年轻女子了,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出嫁。想到这些,他的心头又是微微一阵疼。如果自己当时没有离开五羊城,现在多半已和小静结了婚,连孩子也可能有了。他时不时会有悔不当初的念头,但平常这念头总是一转即逝,今夜却不知为什么,这个念头总是冒出来,压也压不下去。

  灯光昏黄,这屋顶也没有藻井,露出横七竖八的横梁和椽子。萧子彦本以为没有睡意了,可是一想到小静,却突然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睡梦中,他仿佛又回到了五羊城,师父在斥责自己的动作不对,小静则坐在宽大的椅子里,踢着双腿,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许多年了。迷迷糊糊中,他想着,不知不觉地眼中淌出了泪水。

  ※版本出处:网络收集※


天行健 外传·展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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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轰!”

  一声巨响。萧子彦一下惊醒,翻身坐起。他睡下时连软甲都没脱,坐起来,极快地穿上了鞋,叫道:“出什么事了?”

  天还没亮,只怕正是午夜,边上的士兵也都被这声巨响惊醒。这时一个守夜的士兵冲进来叫道:“萧队官,叛军攻城了!”

  共和军居然夜袭!萧子彦心头一凛。敌军的部署与往常大不一般,不知城头如何了。他站起身,高声道:“全体集合待命,小汤,小汤!”

  汤维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道:“萧队官,我在这儿。”

  “备马,你和我一块儿上城头看看情形,其余人把飞行机抬到城头安装好。”

  萧子彦也不多说什么,一下冲出营房。这时洪胜东也已穿好衣服跳下来,带着几个士兵开始搬动飞行机,见萧子彦冲出来,他大声道:“萧队官,马上出发么?”

  风很大,天上无星无月,说不定会有一场大雨。萧子彦看看天,咬了咬牙道:“先到城上吧,说不定就要出发。”

  在这样的天气升空,的确是件很危险的事,但事情紧急时,再危险也只能做了。他和萧子彦到城边时,周围的炮声已响成一片。东平城南门外的左辅右弼二堡中所设神龙炮不住交替轰击,灯笼火把尽皆燃起,照得城上一片通明。他跳下马,把马匹交给汤维,自己快步拾级而上。

  一上城头,正好看见钟禺谷与几个亲兵站在高处观看战势。萧子彦冲到他跟前,跪下道:“钟将军,末将风军团百夫长萧子彦前来待命。”

  钟禺谷看了看他,道:“萧将军,你来得好快。”别的却不再说什么了。萧子彦站起身,站立在他身边,看向城下。

  辅弼二堡如同东平城伸出的两只巨臂,正好将大门围在当中,共和军要攻城,势必经过辅弼二堡。马耀先老于行伍,准备充份,两座堡上的神龙炮交替向正在冲向城门的共和军轰击,火焰腾空,烽烟遍地,共和军的前锋被阻住了冲不过来。但萧子彦知道,这等威势不能持续很久,神龙炮不能无休无止地轰击下去的,再轰出十余炮,炮口会变得象刚铸出来一般火红,那时就不能再加火药了。

  当神龙炮的炮火稀下来时,就必须要城中支援了。风军团如果全军在此,数百架飞行机居高临下,投掷炸雷,敌军不能越雷池一步。现在的风军团虽然只有不到十架,但也可以给马耀先以喘息之机。萧子彦本以为钟禺谷马上会命自己出击,可是钟禺谷却不知在想什么,只是看着下面蜂拥而至的共和军,嘴象贴了封条一样,再不张开了。

  炮火渐渐稀下来了。萧子彦的心也悬了起来,但又不敢多嘴。正看着,身后一阵喧哗,却是洪胜东他们将飞行机抬上城来。

  现在还能使用的飞行机尚余七架。七架飞行机在城头一字排开,洪胜东和风军团的士兵们极快地安装好了,走过来行了一礼,道:“萧队官,飞行机已准备停当,随时待命。”

  萧子彦看了一眼钟禺谷,钟禺谷却象没听到一般,仍然不吭声。他心中大急,走上前道:“钟将军,马将军那儿吃紧了,快支援吧!”

  钟禺谷转过头,看了看萧子彦,道:“萧将军,共和军一共有多少人?”

  萧子彦怔了怔,道:“六万余。”

  “现在进攻的只有三四千人而已,可见他们只是在佯攻。若是我们出城支援,正好中了他们的计,敌军定会大举扑上了。”

  萧子彦心头一凛。他没有指挥兵团作战的经验,兵法读得也不多,从来没想过敌人会用这种计谋。他看着那些正在扑向左辅右弼二堡的共和军,道:“可是,钟将军,若是马将军顶不住了,那该怎么办?”

  钟禺谷冷冷道:“那帝国就多了四千烈士。”

  即使天并不很冷,萧子彦还是打了个寒战。也许,在钟禺谷看来,马耀先不听从自己的安排,坚持要在辅弼二堡坚守,便是战到全军覆没也是咎由自取。而共和军,那些冲在最前的佯攻部队,岂不也是被当成了可以牺牲的棋子么?他不敢再多说一句话,只是看向城下。

  左辅右弼二堡经营多年,十分坚固,虽然神龙炮已经稀疏下来,只怕再放几炮就得停了,可是共和军攻势虽猛,却没多大进展。倒是倒下了许多尸首,没一个能越过二堡冲到城门下的。他提在半空中的心此时也放下了一些,心知马耀先久历行伍,虽然钟禺谷说得冷酷,恐怕更多是相信马耀先能顶住敌人的攻击。

  他正看着,手忽然碰到了腰间一个圆圆的东西。那是白天去搭天桥时马耀先给自己的一个酒葫芦,一直没喝过。现在当然不是喝酒的时候,可萧子彦突然很想再喝一口了。

  正当钟禺谷与萧子彦都在城头观战的时候,在许寒川的宅中,两个人正站在楼上向上望着。

  许寒川的宅子在城中,这儿根本看不到城下的情景。厮杀声远远地传来,一阵接一阵,许寒川忽然叹道:“方将军这个亏只怕也吃得不小。”

  那姓胡的冷笑道:“为了胜利,牺牲在所难免。”

  许寒川又看了看天,道:“飞艇队为什么还不来?难道任由步兵白白牺牲么?”

  “等神龙炮放完了,飞艇队就会行动了。”

  许寒川也打了个寒战。除了风军团,神龙炮也会对飞艇队造成一定的威胁。方若水将军是故意让一支偏师佯攻,先耗掉帝国军的神龙炮,然后再从上发动决定性的一击。从战术上来说,这计策无懈可击,可是那些担任佯攻的部队却等如白白送死。他咬了咬牙,虽然眼前只是一片黑瓦白墙,但在他眼里似乎看到了成片成片倒下的共和军将士。

  他这神情被那人看在眼里,那人冷笑一声,道:“许先生,你觉得这计策太残忍了?”

  许寒川道:“牺牲在所难免,只是,这样子也太……”

  他话还没说完,那姓胡的道:“如果不一举突破东平城,那在城下战死的将士还要成倍的增加,难道你倒看得不过去?”

  许寒川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那姓胡的又道:“钟禺谷这人到底在想些什么?会不会有变故?”

  许寒川想了想,道:“他是不见棺材不落泪,若不能给他看看我们的战力,恐怕还会犹豫。”

  那姓胡的笑了笑道:“只怕要是方将军败了,他马上就翻脸不认帐,反而将我们灭口是吧?”

  许寒川心头一震。他实也一直在为此担心,一直不敢明说,没想到这姓胡的其实早已想通此节,只是毫无畏惧。他顿了顿,道:“若真个走到这一步,我们该怎么办?”

  “牺牲总是难免的。”

  仍然是这么一个回答,那姓胡的又抬头看着天空。今夜风大,彤云密布,星月皆无,夜空便如一块厚重的黑布,什么都看不出来,可是他去抬头看得入神。许寒川心中打了个突,慢慢道:“胡先生,你不怕死么?”

  那人头也不转,只是点了点头,道:“当然怕。”

  “那你一点也不担心么?”

  那人笑了起来:“担心有用么?我只知道做自己应该做的事。许先生,你年纪比我大,看过的事也该比我多,你告诉我,为什么你会不顾危险,到帝国军里来做卧底?”

  许寒川怔住了,想了想,叹了口气,忽然也笑了起来:“也许我真的老了吧。”

  他刚说完,那人忽地眼睛一亮,道:“神龙炮停了!”

  许寒川看了看夜空。夜色浓厚如墨,什么都看不到。方才稀疏的炮声终于停止了,厮杀声却一下子清晰起来。在周围的寂静中,人的吼叫变得异样的怪诞,几如妖兽的嘶鸣。他努力想看看天空中是不是出现某种不同的东西,但睁大了眼还是什么都看不到,终于颓然道:“什么都看不见啊。”

  “当然看不见。”那人笑了,又抬起头,喃喃地道:“望谷,就看你了。”

  ※※※

  城头上,萧子彦已看得几乎忘记了呼吸。

  他不是第一次上阵,血腥的恶战,他自己也参加过几次,但还是第一次看到有这等悍不畏死的士兵。那些共和军的士兵象蚂蚁一般向左辅、右弼二堡冲去,当堡上的神龙炮吐出一条长长的火舌时,一大片人都翻滚着摔下来,而逃过一劫的士兵接着冲上,全然不顾从堡上掷下的滚木擂石。前仆后继,似乎不知道冲得越前便越危险。

  汤维已看得浑身发寒,他倒吸一口凉气,道:“萧……萧队官,他们……他们都是疯子么?”他也听说过共和军的战斗力并不很强,因为共和军虽众,许多士兵却是入伍未久的新兵,有些甚至连刀枪都不会用,与帝国训练有素的四相军团相比自是远远不如,便是和普通军团相较,也不见得出色。可是共和军的士兵却似乎全都把生死置之度外,一打起仗来便不要命地向前冲,就算乌合之众,往往也足以与帝国的精兵相抗。以前听到这种故事,他也付之一笑,总觉不可思议,此时真正看在眼里,才觉得并不夸张。他小时候适逢蛇人围攻帝都,那时的蛇人似乎也不如现在的共和军那样凶狠。虽然现在辅弼二堡仍然坚若磐石,但他却生了惧意。

  六万共和军,如果全都如此,那该如何?

  正想着,一个副将冲了过来,到钟禺谷跟前跪下道:“钟将军,辅弼二堡上的神龙炮已经快停了。只是……”

  的确,开始时左辅右弼二堡上的神龙炮连环轰击,炮声隆隆,声声相接,此时已变得极为稀疏,一炮响过,要等好一会才能轰击了。如果共和军这支先头部队担当的果真是诱敌之计,那现在他们已经达到目的,主攻部队就可以越过辅弼二堡冲到城门下了。钟禺谷道:“只是什么?”

  “只是敌军反倒放松了对辅弼二堡的进攻,反倒退下去了。”

  真正的战斗开始了。共和军这么做的原因,大概就是要趁神龙炮的间隙,一举破城。只是他们这么做的话实在很冒险,因为一旦攻城不下,当辅弼二堡的神龙炮又可以发射时,那些聚集在城下的共和军就成为左辅右弼、城头三个地方神龙炮的活靶。东平城现在实力虽不及共和军,但绝不会被一举击破的,看来共和军那个主将方若水有点名过其实,指挥失误。萧子彦为之一振,看了看钟禺谷,钟禺谷也一长身,道:“传令下去,全军戒备,随时待命!”

  他刚说完,从箭楼上忽然有个人大叫了一声:“那是什么?”这声音极是惊恐,倒象是被扎了一刀似的。钟禺谷抬起头,脸上浮起一丝不快,喝道:“去个人看看,上面出什么事了?”

  他派去的人还没出发,从箭楼上有个人飞奔下来,一到钟禺谷跟前便立刻跪下,上气不接下气地道:“钟……钟将军,天空中有个异物,就在右弼堡上空!”

  他说得极是惊惶,听到的人都吃了一惊,不约而同地看向右弼堡上空。萧子彦也睁大了眼看着,可是夜色深沉,看不到什么。他正在诧异,却听汤维叫道:“萧队官,天空中真的有东西!”

  萧子彦揉了揉眼睛,努力看去,仍然看不清楚,可是影影绰绰地也看见有一块地方颜色有异。难道,共和军也有了飞行机?他皱了皱眉,正要让汤维拿个望远镜过来,汤维伸手已把一个望远镜交到他手里。萧子彦接过来看了看,望远镜虽然看得不很清楚,却也可以看到右弼堡上空的云层中的确有个长长的椭球形异物。虽然颜色漆黑一片,隐没在夜色中,但看得出,这绝不是一片乱云。

  “这是什么?”萧子彦轻声道,汤维在一边道:“呈椭球形,全长在十丈以上,速度不快,大约……”汤维说到这儿也说不上来了,这个东西似乎悬浮在空中一般一动不动,几乎是静止的。

  钟禺谷手中也拿了一支望远镜,这时走过来道:“萧将军,你看看,这是什么东西?”

  萧子彦想了想,道:“这绝非天然的东西,可是也不会是飞行机,说不定是共和军的新武器。”

  这时汤维忽然叫道:“从上面掉下东西来了!哎哟,是炸雷!”

  “雷”字刚出口,右弼堡上已发出了一声巨响。这响声与神龙炮一般无二,甚至,比神龙炮更响一些,连城头的人也被震得一晃,一时间大地都仿佛震颤了一下。钟禺谷一个踉跄,差点摔倒,赶紧扶住了雉堞。待他站稳,脸上已经浮起了一丝惊恐:“真是炸雷!”

  共和军也有神龙炮一类的远程武器,他们都知道的。只是他们谁都没想到,共和军居然也会有帝国军风军团这样的空中部队。飞行机投掷炸雷的战术总让敌人头痛不已,不论是以前的蛇人军,还是现在的共和军,都对帝国军这种立体式作战大为忌惮。不过飞行机因为总得在空中盘旋,投掷炸雷时准确度并不很高,对付敌人小股队伍,往往就是得不偿失了。可是天空中那个东西也不知是什么原理,似乎与飞行机大相径庭,却能在空中悬浮不动。在空中看来,右弼堡与东平城相比只不过只是小点而已,那个东西掷下的炸雷却偏差极小,几乎正中右弼堡当中。

  怪不得共和军要退下啊……

  钟禺谷的脸色变了变。他虽然受许寒川鼓动,已有投降之心,但作为帝国军后起的重要将领,他又实在不愿不战而降,因此实如许寒川所言存了个观望之心。如果共和军言过其实,并不象许寒川说得那样厉害,反而被马耀先击破,那共和军人数虽众,实不足惧,他马上便会将许寒川一干人尽数灭口,仍然做帝国的忠臣。可是现在看来,敌人有此利器,要破辅弼二堡实是举手之劳,便是趁夜偷袭自己的官邸,只怕一个炸雷便能将自己炸死在睡梦中了。

  他正想着,边上有个副将冲过来道:“钟将军,快去增援吧!再不增援,他们会全军覆没的!”

  这副将原本肃属马耀先麾下,与右弼堡的守将是莫逆之交,见右弼堡已是岌岌可危,心惊之下,也不顾礼数了。钟禺谷冷冷扫了他一眼,道:“你有什么好办法么?”

  那副将一阵语塞。帝国军向来恃风军团的攻击之力,恣意轰炸敌军,却从来不防备敌人也会如此。从天桥向右弼堡运送物资还行,但要运人的话,只怕半天也运不了几百人,杯水车薪,运去了也等如送死。

  正在迟疑,萧子彦忽然在一边道:“钟将军,与其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请派风军团出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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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行健 外传·展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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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要出击了?”洪胜东用力在雉堞上击了一掌,笑道:“好家伙。兄弟们,快做准备。”

  萧子彦扫视了一眼。能飞的飞行机还有七架,但在这种天气有把握升空的,只怕也数不出七个来了。他一阵迟疑,洪胜东已大声道:“够胆的好汉,跟我一块儿上!”

  风军团士兵互相看了一眼,走出了十多个人来。萧子彦看了看,暗暗咬咬牙,道:“好,洪胜东,倪兴武,严平,你们三个先带副手上机。”

  洪胜东看了看飞行机,道:“还有三架,谁有信心上升空的,出来吧。”

  本来命令也不该洪胜东发布,只是洪胜东向来有点自行其事。萧子彦也不以为忤,道:“今夜风大,不要勉强,如果觉得没信心的,就留在这儿,以后有的是机会。”

  一个风军团士兵道:“萧队官,国难当头,匹夫有责,我愿升空,多一个人,便多一份力量。”

  他说得很是坚毅,萧子彦点点头,道:“不要勉强。不升空的人,把飞行机守护好,不能落到旁人手中。万一有何不测,宁可毁去。”

  汤维听得不由微微发抖。萧子彦说得平静,但这话已无异于吩咐后事了。风军团是特种兵团,飞行机的构造也一直都是个秘密,在与共和军联手共抗蛇人时,共和军就曾经提出要把飞行机的秘密交给他们,但被帝国拒绝。风军团的士兵,每一个都是万里挑一,绝对保证忠诚度,因此战争至今,虽然别个军团都曾经有降兵降将,唯有风军团,即使落入敌人重围,向来是先毁飞行机,然后自尽,因此战争绵延十余年,至今飞行机仍是帝国的独得之秘。

  萧子彦跨上了一架飞行机,几个风军团士兵过来将发射加上足机括。七架飞行机,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出发,实在没有把握能一同回来了。

  不论如何,我一定要安全返回。

  萧子彦想着,看了一眼,喝道:“出发!”

  他手一扳机括,飞行机轻盈地射向夜空。虽然风很大,但萧子彦操作得熟极而流,飞行机如一只巨鸟般盘旋直上,破风而起,眨眼间已升起了十余丈高,城头上围观着的士兵们都一声喝彩。彩声如雷,每个人的心中都觉得,随着风军团的出击,胜利已是唾手可得。

  在七架飞行机升高的同时,城中许寒川与那人在高楼上也看得清楚。许寒川看到次第有七架飞行机升空,惊道:“胡先生,你不是说破坏了六架么?风军团原先有十一架,应该还有五架能飞才对。”

  那姓胡的也怔了怔,呆呆道:“是啊。”他垂下头,咬了咬嘴唇,道:“大概有两架被他们修理好了。”

  如果只有五架飞行机,飞艇要应付虽不甚易,也要轻松点,但没想到风军团居然还能有七架飞行机升空。飞艇队有意在这种大风天进攻,正是因为忌惮风军团。飞艇的抗风能力比飞行机强得多,在这样的天气里,飞行机很难操作,可是这些风军团真个是些亡命之徒,还是全力扑出,似乎根本不把大风放在眼里。

  帝国军的实力,仍然不可小觑。那姓胡的又想到了风军团那会用流华妖月斩刀法的百夫长了。他自恃八法遁练得炉火纯青,但还是被那百夫长砍掉了一只手,风军团的确不愧为名满天下的超级强兵。那个风军团士兵,现在多半也已出发了。

  他想着,嘴角浮起一丝冷冷的笑意。

  远远地看去,那七架飞行机盘旋直上,已经变得看不清了,只怕正在冲向正在轰炸右弼堡的飞艇队。当初在五羊城组建飞艇队时,他们一批参谋曾争论过到底是飞艇队能克制风军团,还是风军团能克制飞艇队。有人说飞艇飞行平稳,不惧狂风,但速度却远不及飞行机,也不如飞行机灵活,在空中时一旦被风军团破坏气囊,飞艇队就只有全军覆没,另一些人却说在风军团面前飞艇队也并非没有还手之力,相反,飞艇因为平稳,上面的乘者可以腾出双手来用弓箭攻击,而风军团要破坏飞艇队却谈何容易,飞艇的气囊有内外两层,因为全长达到十余丈,有一两个小缺口并无大碍,因为两军对垒,飞艇队定是风军团的克星。

  争论只是纸上谈兵,并无结果,现在却可以看个真章了。方将军并不介意钟禺谷的摇摆,大概也是为了实地看一下,飞艇队究意能不能克制住风军团吧。两军的主力正在天水省对峙,共和军的丁亨利元帅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都与帝国军的楚休红元帅势均力敌,但共和军就吃亏在没有空战军团,屡次遭风军团袭击而毫无还手之力。一旦真能证明飞艇队足以对付风军团的话,共和军的最后胜利想必就在眼前了。

  那个风军团的百夫长也许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身上有这么大的干系。这人嘴角抽了抽,一丝冷笑浮了起来。有时他甚至觉得,方若水将军进攻东平城,恐怕主要目的正在于此,攻下东平城反倒在其次。

  望谷,这回就看你的手段了。他看了看自己那只断手,突然有点想笑。他这个妻子出身极其怪异,虽然长相清秀美丽,却有“鬼头”的绰号;虽然只有一只左手,刀法拳术却连精壮汉子都不是她的对手。这回他夫妻两人更加般配了,两人都只有一只左手,看来冥冥中真有什么缘份注定吧。

  独臂夫妻。他想着这个名字,不由淡淡地笑了起来。许寒川在一边,不禁忐忑不安,暗道:“这胡先生有什么毛病?难道被吓傻了?”一想到若是飞艇队真个为风军团所破,只怕本已有心归降的钟禺谷会转了念头,反而要坚守下去,这般一来前功尽弃了。他担心之极,可见这人却毫不在意,只是神色迷茫,忽嗔忽喜,也不知他究竟想些什么。

  ※※※

  现在风大,飞行机的速度也比平常快了足足一倍有余,汤维坐在座位上,只觉风声掠过耳边,尖啸如刀。饶是他也跟着萧子彦多次升空,仍然害怕不已。但看到坐在前面的萧子彦熟练地操纵着飞行机,沿着气流忽上忽下,定了定神,道:“洪胜东不是说过,头一次上阵,谁都会怕的。他都这样,我怕什么!”扭头看看一边洪胜东的飞行机,却见他就在萧子彦身边十余丈外,仍然保持着编队。

  现在还能跟着萧子彦保持队形的只剩下三架了,另外两架虽然紧追不放,但已落后了许多。萧子彦全神贯注看着前面,大声道:“小汤,你看看,有几个人跟着我们?”

  “只有三架。”汤维看了看,加了句道:“还有两架快跟不上了。”

  “你给他们发个信号,告诉他们不要勉强,如果在这种天气真的不能操纵,就趁早回去。”

  汤维道:“是。”他从脚边取出一盏油灯,往边上一按,灯芯立被点着。这灯也是当初工部精心研制出来的防风信号灯,灯芯处已装好火石火镰,只消手一按便可点着,而且再大的风也吹不灭。他将信号灯拿在手上,打了几个信号,但那两架飞行机也不能有没有看到,仍然紧追不放。他道:“萧队官,他们没走。”

  萧子彦顿了顿,道:“随他们吧。”

  此时右弼堡已被共和军炸得七零八落,虽然还有近一半帝国军坚守,但天桥已被炸断,那两门神龙炮准已被毁,虽然右弼堡还能坚守一阵,可时间定不长矣,被攻下是迟早的事了。萧子彦暗自赞叹,原先自己还觉得共和军的主将指挥失误,原来打的是这样的主意。方若水能名列共和七天将,的确不是弱者。

  那个东西此时正在转向,飞向左辅堡上空。萧子彦调整了方向,正要向东边冲去,汤维忽然惊叫道:“哎呀!”萧子彦也不回头,道:“出什么事了?”

  “最后面那架飞行机掉下去了!”

  萧子彦身体也不由一抖。此番升空的七架飞行机中虽然有三个人稍弱,但平时训练时,那几人也大为不弱,没想到居然连飞都飞不到目的。他叹了口气,道:“不要管了。”

  原先离得远,只能看得到共和军那东西的轮廓,现在近了,也可以看得清楚些。那东西确如汤维所说,有十余丈长,但整个圆滚滚的,也不知乘客在什么地方。要击破共和军这件东西,真不知从何下手。萧子彦正一踌躇,却听汤维道:“萧队官,那东西叫飞艇!”

  萧子彦也已看到了,在那东西的一头,用浓墨写着几个字。只是字迹不是很大,本身又是深色,实在看不清,汤维眼力过人,想必看清了。他道:“上面写的是飞艇两个字么?”

  “是‘飞艇一队’四个字。”

  即使身在空中,萧子彦还是感到震惊。“飞艇一队”这四个字的意思,难道说还有飞艇二队么?不,不会,如果敌方有两架飞艇,双管齐下,左辅右弼二堡同时被毁,也不必如此麻烦了,这一定是共和军吓吓人的。

  他嘴角浮起一丝笑意。虽然右弼堡被共和军破坏了,但如果能将这架飞艇击毁,胜负仍是五五开。敌人不再有空中兵团,即使兵力占优,在帝国军的坚守之下,多半仍要铩羽而归。

  邵将军,我不会辜负你的。

  他默默地想着,又拉动了飞行机的机括。

  共和军的飞艇在投掷了一批炸雷后,重量减轻,已在不断上升。原本那飞艇就已贴着云层了,现在有一半都没入云层中。

  共和军中实在也有能人。萧子彦暗暗赞叹。如果在飞艇的下面,恐怕不能对飞艇有什么威胁,一定要升到比飞艇还高。飞艇的目标如此之大,只消在上面投上一颗平地雷,一下子便能将他们炸得粉身碎骨。可是那飞艇想必也在防备风军团的这一手,现在已经升得很高,飞行机要升得比飞艇还高实在相当困难。

  他用眼角余光看了看另几架飞行机。能跟着他的,也唯有洪胜东、倪兴武和严平三人了。另外两架摇摇晃晃,拼命地在狂风中挣扎,但看来根本追不上他们。

  四架。虽然是四对一,但共和军的飞艇如此庞大,真不知该如何对付。这时正好吹过一阵狂风,萧子彦顺着风势将飞行机拉了起来,正要冲天而上,身边却有一架飞行机“呼”地一声超过了他。

  那正是洪胜东的飞行机。洪胜东胆大包天,飞行机在他手下便如一辆驶在通衢大道上的小车,萧子彦也看得咋舌,心道:“老洪的水平又有长进了。”他不甘示弱,一扳机括,飞行机顺着风势已直直竖起,汤维在身后吓得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风太大了,若不是座位上有皮带拴着,只怕猝不及防之下便要被摔出去。萧子彦道:“小汤,小心点。”

  此时飞行机的速度已达极限,接合处都发出吱吱嗄嘎的响声,仿佛随时都会散架。汤维吓得魂不附体,虽非洪胜东说的那样尿了一裤子,却也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了。萧子彦却行若无事,紧随着洪胜东的飞行机疾飞。此时先行的四架飞行机成了一字纵队,还有两架已远远拉在后面,仍在盘旋上升,根本追不上这四架飞行机了。

  洪胜东的飞行机最快,两个圈一打,已经与那飞艇等高,一下钻进了云层。平时飞行机从来不曾飞到这等高度过,便是萧子彦也是第一次。毕竟风军团平时就充满了风险,在这样的天气升空,几乎是拿性命开玩笑。他追着洪胜东的飞行机盘旋的轨迹上升,虽然气流瞬息万变,却也有一定之规,有洪胜东开路倒也安全一点,不仅是他,另外两架飞行机也同样。

  很快,他们这架飞行机也要接触到云层了,再打个盘旋就可以升到那飞艇顶上,而洪胜东的飞行机说不定已经高过那艘飞艇了。萧子彦不知道那艘飞艇中的共和军有没有发现自己,现在,风军团的攻击立刻就要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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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着下方冲天的火光,曾望谷却突然想起了许多年以前,她还在天水省符敦城总督府里的情景。

  那时她还是天水省总督李湍的爱妾。虽然只是妾侍,李湍对她爱若珍宝,对她只喜欢舞刀弄剑的爱好从不干涉。可是对李湍,她总说不出是种什么感觉。虽然自己只是一房小妾,李湍对自己对大为宠爱,甚至让自己担当亲兵队队长,因此当李湍响应共和军起事,却被帝国击斩后,她仍然率领残部在天水省一带活动。后来辗转来到五羊城,顺理成章地以共和军旧部的身份成为一队之长,认识了时任参谋的夫婿,就很少会想起李湍来。不知为什么,现在李湍的样子又仿佛出现在她面前。

  俱往矣。当这一切都成为记忆,倒是更加清晰了。她看着从地面上升起的火光,不由微微笑着。一批炸雷掷下,飞艇轻了许多,也在急速上升,现在才缓下来。在这个高度,便是神龙炮也鞭长莫及,右弼堡在方才这一轮轰炸中已陷入火海。右弼堡的守将大概做梦也想不到会遭到从天上下来的袭击,已是乱了阵脚,现在进攻的共和军已经冲入堡中,想必正在进行白刃战,用不了多久,共和军一定可以夺下右弼堡,这一仗,现在已是胜了一半。

  “胡夫人……”

  一个负责观察的士兵的说着。曾望谷竖起眉,喝道:“我姓曾,叫我曾队长!”虽然她确实是胡夫人,但曾望谷着实不愿听到这个称谓。许多年前她还是天水省总督李湍的侍妾时,就不愿听到别人称自己是什么夫人。

  那士兵吓了一跳,忙道:“是,曾队长。东平城头方才有点异动。”

  曾望谷皱了皱眉,道:“异动?”

  会是风军团么?这种天气,他们是不可能出击的。她也知道东平城守将钟禺谷已然被策反,却一直不肯投降,只说城中守军有许多仍欲一战,是要让方若水将军来解决这批忠于帝国的部队。但曾望谷也知道,这钟禺谷多半仍存观望之心,还想看看到底共和军有多大的力量。破了辅弼二堡,到时他就会打定主意了。

  “曾队长。”

  一个老人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这老人方才一直盘腿坐在角落里,一声不吭,但突然间说出这么一句话来,曾望谷脸上也不禁动容道:“木老,有何吩咐?”

  老人站起身,也凑到舷窗前看了看,道:“曾队长,风军团的人大多是亡命之徒,见到右弼堡被毁,多半要孤注一掷,不可大意,马上将飞艇上升。”

  风军团虽然比飞艇灵活,但不象飞艇那样能抗风,因此飞艇队才选了这样的天气出击。如果风军团现在仍然敢升空,这老人说他们是“亡命之徒”,的确不错。曾望谷道:“真会是风军团?”

  这时方才禀报的那士兵叫道:“是!曾队长,真是风军团!”

  风军团上升得比飞艇快,则才还看不清,现在曾望谷也已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几个小点正沿着风势盘旋而上。这飞艇设计十分精巧,可以随时上升,但要降落却不那么容易。方才轰炸右弼堡,掷下了足足有两百余斤的炸雷,飞艇也已升上了许多,此时势头已尽,飞艇已悬在云层下方,如果升入云层,便看不清下面的地形了,可是这老人还要飞艇上升,曾望谷虽有些担心,仍然毫不犹豫地道:“上升!”

  飞艇与飞行机虽然都能浮在空中,但原理大为不同。飞艇由气囊提升,不象飞行机是沿着气流上升的,因此受风势影响较小。但有利必有敝,因为飞艇上升全靠气囊,一旦飞囊破裂,飞艇中的人便是死定了。现在的飞艇升得已然贴近云层,曾望谷命令一下,那个士兵身子微微抖了抖,却也不说话,走到一边,将一个炉子点燃了,一边拉动风箱。炉子上悬着一根长长的管子,盘成螺旋状,炉中火舌不住吞吐,燎着那根管子,里面登时发出轻微的鸣叫,似是吹响了一支小小的笛子。

  飞艇又上升了,虽然不快。飞艇上升时,曾望谷道:“木老,风军团真个这般厉害?”

  老人站在舷窗边看着下方,轻声道:“曾队长,帝国虽然腐败堕落,其中倒也真有几个人才,象做出飞行机之人,还有做出神龙炮之人,当真是不世出的奇才,实与我们的虚心真人不相上下。”

  这飞艇是共和军匠作司第一名手虚心子设计,起因却是个意外。当初共和军与帝国联兵共抗蛇人,但帝国一直对共和军深怀戒备,并不真心。当时帝国势大,各种新型兵器层出不穷,却大多不交付共和军使用。当时的大统制还是共和军一军主将,深知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之理,眼见帝国军火器使用日多,而共和军仍是刀枪棍棒,与蛇人交战时便大为吃亏,有一次大统制陷入蛇人重围,而帝国军却在一旁袖手旁观,大统制只道已是无幸,那次幸亏楚帅力排众议,率地风火三军团力战救援,大统制才逃出一命。大统制虽然逃出性命,但见此战中帝国军武器精良,地军团的铁甲车,风军团的飞行机,火军团的神龙炮,都是他以前从未见过的武器,心中大为忧虑,因此破格提拔了一个法统中的虚心子为匠作司主簿。这虚心子极具巧思,首先是配出了火药,加上大统制动用各种手段从帝国军中套出了神龙炮、雷霆弩制法,使得共和军的武器装备立时接近帝国军的水平。可这也使得帝国更加戒备,大统制一直想得到飞行机的秘密,时至今日仍然毫无头绪。无奈之下,虚心子却偶然发现将火药干馏会出现一种极为酷烈的液体,这种液体甚至可以腐蚀铁器,又会释出一种极轻的气体,而将这气体收集到气囊中,气囊竟然会立刻飞到天上去。

  这个发现原本也可能被轻轻放过,但虚心子却锲而不舍,屡败屡试,费了数载寒暑之功,终于制成了飞艇。大统制一见到初次制成的飞艇便大为兴奋,知道自己手中终于得到了一件超越帝国军的武器了。此次方若水受命攻拔东平城,另一个重要任务便是在实战中试验飞艇的实际效用。虽然只是第一次,但正如利刃发硎,一举将拱卫东平城的右弼堡夷为平地。

  曾望谷看了看头顶。这飞艇如此庞大,但吊舱却甚小,一共也只能坐上六个人。她道:“是啊,帝国军的将领也很有几个英雄,可惜,他们与我们非同道中人,终是死敌。”说到这儿,她脸上也一阵黯然。

  许多年了。许多年前她曾向一个帝国军的将领承诺,以后不再与他为敌,但现在却大概是食言了。一想到这,她心中就有种不好受,那老人也发现曾望谷心事重重的样子,道:“曾队长,你似乎有心事?”

  曾望谷勉强笑了笑,道:“木老取笑,望谷现在是有些担心。”

  “是担心胡先生么?”

  是啊,是担心丈夫么?可是曾望谷也觉得茫然。丈夫现在潜入东平城,身处敌人之中,她觉得自己的确应该担心他,可实际上,自己却很少想到丈夫的安危。

  为了共和国,不惜牺牲一切。这句话是共和军从上到下的口头禅,可是曾望谷也实在想不出为什么为了共和国要不惜牺牲一切。李湍当初也说过这句话,他也的确牺牲了一切,可换来的,只是战争,他所憧憬那个美好世界连影子也没有。这些话对木老自然不能说的,她垂下头,算是默认了老人的猜测。

  “现在有多高了?”木老站起身。

  “一千二百尺。”

  “还有八百尺的余地。”老人沉吟了一下。飞艇的极限高度为两千尺,再往上升就会有危险。与风军团对抗,抢占高度便是抢占胜利,只是不知道风军团到底能升到多高。

  他走到舷窗边向外看去。风从窗子里挤进来,吹得他须发乱舞。看下去,有几个小点正盘旋着紧追而至,速度竟然快得出奇。他叹了口气,道:“风军团,当真名不虚传。”

  仅仅短短的一瞬,风军团的飞行机方才还只是几个模糊不清的小点,现在却能看得清楚了。曾望谷叹道:“风军团确是名不虚传。”

  老人的嘴角浮起一丝笑意。他平时总显得极是慈祥,但现在的笑意却极其冷酷。他扫了一眼周围,道:“曾队长,请坐到破空弩前,大概现在要用了。”

  这破空弩是根据从帝国得到的雷霆弩改制的。雷霆弩威力虽大,却是对付陆上的目标,因此虚心子对其做了大幅修改,将弩箭的尾羽改成薄钢片,并在箭身上加了两片侧翼,以便增加空中飞行的能力。从破空弩制成以来,曾望谷也只在演习时用过。她本来便是个出色的箭手,断手后无法再挽弓,但这弩箭却不必用双手扶持,因此曾望练得比旁人都要刻苦数倍,演习时虽然不能百发百中,但平均三四箭便能中得一箭,已算极其不错了。听得这老人说要用破空弩,她点点头,道:“小齐,就位!”

  飞艇上现在的乘客有六个,各司其职,便是那老人,也负有掌舵之责。一旦在空中作战,曾望谷与那小齐便是箭手。在空中,能够交战的,大概也只有用弓箭了,小齐负责的是艇首的破空弩,她负责艇尾那一架。她刚坐到破空弩前,那个观察的士兵失声道:“啊!”曾望谷还没回过神来,只见前面的云层忽然一阵翻涌,一架飞行机如劲矢般射出,直冲飞艇。

  亡命之徒!曾望谷只觉手足一阵冰凉。她虽然也已经有所准备,可是根本没想到风军团居然会舍身撞上来。虽然飞艇在设计时便防备了敌人会用弓箭攻击,可现在敌人居然以飞行机猛撞。她吓得都忘了扣动扳机。

  从地面上看去,风军团的速度并不很快,但现在相距不过数丈,才看得出风军团的真正速度。那简直比最神骏的快马还要快上一倍有余!这等速度,恐怕谁也射不中的。她几乎要惊叫起来,眼睛不由自主地一眨,那架飞行机却已擦着舷窗一闪而过。一阵疾风从舷窗中冲进来,再看时,那架飞行机已划了个弧线,又距飞艇有十数丈之遥了。

  曾望谷定了定神,只觉心脏仍在剧烈地跳动。她看了看那老人,吃惊地发现,便是那老人,脸色也极是难看,方才这飞行机出乎意料的举动只怕让这向来镇定自若的老人也出了一身的冷汗。曾望谷在衣服上擦了擦掌心的汗水,喝道:“小齐,瞄准!”说着,左手按住机括,右手腕上的铁钩钩住破空弩的弩身,瞄准了那架正在盘旋着上升的飞行机。

  那架飞行机是洪胜东驾驶。他一冲入云层,只觉眼前模糊一片。厚厚的云层,如棉絮般蒙住他的双眼,他只是眨了眨眼,忽听得身后的副手惊叫起来,定睛看时,只见那架飞行机已距他只有一两丈了。饶是他胆大包天,也吓出一身冷汗。若是一头撞在飞艇上,那飞行机肯定会散架,自己虽然自夸如猫一般有九条命,可这一撞上,便有十条命都不够用。他死死地拉着机括,拼命调整飞行机的方向,千钧一发之际,飞行机的双翼几乎擦着了那飞艇下的吊篮,险险掠过。

  打了个盘旋,洪胜东也只觉一阵毛骨悚然。这飞艇实在太大了,飞行机在它跟前几乎不值一提,简直不知该如何发动攻击。他眼珠转了两转,身后那副手道:“长官,萧队官他们来了!”

  萧子彦和另两架飞行机来得很快,现在就在他下面了。洪胜东只觉胸中豪气顿生,道:“这个功劳可是我……”正待将飞行机再拉上去,哪知他这半句话还没说完,身子突地一震,低头看去,一支长箭穿透了他的胸膛,将他的身体也钉在了飞行机上。

  要死了么?洪胜东突然间觉得极其好笑。风军团本来就最为危险,便是训练时摔死一两个也是常事,但他升空数百次,从无差池,而在空中时,下面箭矢不能及,要防备的只是时刻变化的风向而已,心中也当真相信算命先生所说的自己象猫一样有九命,必能化险为夷,一时还不敢相信眼前情景是真的。他转过头,道:“戚飞,我……我中箭了么?”

  那叫戚飞的副手眼见洪胜东被一箭穿身,说话时嘴里直涌出血来,吓得叫道:“洪将军,你……你……”这句话也来不及说出口,忽觉身子一沉,飞行机直直坠落。原来洪胜东受了致命伤,已然死去,飞行机无人操纵,哪里还能浮在空中了。那副手慌了手脚,只是惨叫而已。

  这一声惨叫又响又长,便如拖着一根长长的线,萧子彦他们都看在眼里。洪胜东的飞行机落下来时,就在萧子彦的飞行机边,汤维甚至可以看到洪胜东口鼻流血,那个叫戚飞的副手张惶失措,正在乱叫的样子。他只觉一颗心脏也似要跳出喉咙口,叫道:“萧队官,快救救洪将军和戚飞吧!”

  萧子彦喝道:“闭嘴!谁也救不了他了!”他心中也大为震惊。洪胜东操纵飞行机的本事不在自己之下,只是敌人的飞艇上居然会有弩箭,这可万万没有想到。飞行机载重不多,除了两个人,再带个几十斤重的炸雷,别的东西能不带就不带,自己除了一柄腰刀,别的什么武器也没有。他大声道:“小汤,你带了弓箭么?”

  汤维道:“有把手弩。”他有点犹豫,又道:“只是射程只有二三十步。”

  萧子彦不禁一阵失望。那飞艇上有威力巨大的弩箭,现在飞艇还在数十余丈开外,敌人的弩箭一定没什么准头,但要靠近到手弩的射程,那可就太危险了,只怕手弩还没射出,自己先要被他们射个穿心。他略一分神,汤维忽然惊叫道:“萧队官,有箭!”

  一支箭疾射而来。幸好,风很大,那支箭射出时想必是对谁了自己,但只飞了数丈,就被风吹偏了数丈有余。只是那支箭准头虽差,在空中飞得却极是平稳,看来是特制的,专门用于空中作战。萧子彦拿定了主意,道:“小汤,你坐好了,我们上去。”

  从箭对攻是肯定不行的,就算汤维带来的不是手弩而是一把强弓,也肯定不是那飞艇上弩箭的对手。现在唯一的办法,只有飞到飞艇的上方,再以炸雷攻击。就算那飞艇做得再牢固,也经不起炸雷的爆炸。

  只是,敌人明显也在防备这一点,因此仍在不断上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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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齐,不要轻易放箭!”

  曾望谷呼斥了一声,那小齐抿着嘴,道:“是!”

  在练习时,这破空弩的准头已经相当不错了,可现在这样的大风天,十几丈外便已没有把握能射中,方才能一箭射落一架飞行机,实是不无侥幸。飞艇上破空弩的箭矢也并不很多,不能浪费。

  此时已经有两架飞行机到了飞艇的高度了。飞行机比飞艇的速度快得多,上升时沿着气流盘旋,正处在飞艇的两边。方才有一架飞行机被射落,那两架飞行机定已大生忌惮,只是不断上升,不敢迫得太近。

  飞艇已经没入云层中,表面大概沾上了大量水汽,上升的速度大为减慢。那个正在鼓风的士兵叫道:“曾队长,气囊已近极限,不能再加热了!”

  此时,飞艇已在一千七百尺上了。

  曾望谷看着舷窗外。飞艇已没入云层,看出去云雾缭绕,奇异不可方物。如果这不是一场战场,那这副景致实在极为奇妙。她还没答话,那老人喝道:“再上升!”

  这飞艇在建造时曾出过一次事故。那一次升上天空后被一只老鹰当成什么怪物,一下撕去一块蒙皮。幸好那次只是试验,里面只坐了虚心子一个人。他在发现气囊破损后马上将压舱物统统扔掉,而破口也不甚大,里面那种极轻的气体不至于一下全部流光,落下来时又恰好掉进一个湖里,才算死里逃生。但那次也把虚心子吓得魂不附体,差点打消了继续试制的念头。后来经过苦思,才算想到了一个办法,在气囊以外加了另一层蒙皮,装那种极轻气体的气囊相当于是个内胆。如此一来,虽然飞艇的载重量少了许多,安全性却大为提高,需要升空便加热内胆中的气体。那种气体一旦加热,体积会增大数百倍,一旦冷下来,飞艇又会缓缓降落,如此便解决了下降的难题。当时虚心子做过试验,便是在外层蒙皮上扎上十余个口子,飞艇也纹丝不动。但随着高度上升,空气渐渐稀薄,飞艇要升上去就必须不断加热气囊,若是无限制地加热下去,内层气囊终会爆裂,因此飞艇的极限高度是两千尺。如果这云层还有三百尺,那飞艇就极其危险了。可是曾望谷也没多说什么,只是道:“上升!”

  在云层中离得稍远就看不到,现在也不知风军团那几架飞行机到了什么地方了。如果被风军团抢占上风,那飞艇一露头就会遭到迎头痛击,那时便是灭顶之灾。老人心中也有些惊恐,脸色却仍然纹丝不动。

  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必须要改变策略了。老人捋了一下胡须,盯着窗外。此时云层渐渐稀薄,看来已经到了云层的顶端,再上去就要冲出云层了。他忽然一扬手,道:“停!”

  飞艇的速度远远比不上飞行机,但飞艇上升是一直线,飞行机却要盘旋着才能上升,如此一来,单论上升的速度应该差不多。在云层中上升,外面的水汽不断涌进来,板壁上登时蒙上了一层水渍。

  飞行机不象飞艇还有个吊篮,士兵完全露在外面,要在云层中上升只怕更加困难。说不定,用不着升到云层以上,大概会有好几架自行坠落了吧。曾望谷暗自想着,可心中却实在没办法轻松。

  此时萧子彦也正如曾望谷所料,满头都是水渍,几乎连眼睛都睁不开了,但他还是紧紧抓住机括,拼命把飞行机拉上去。

  飞行机双翼也沾满了水汽,便如雨前的蜻蜓,不复出发时的轻盈。在初次加入风军团时,邵风观在说升空几个要点,便是大风大雨不可飞,雨云亦不可飞。现在虽然还没下雨,其余几点却全犯上了。可是那飞艇不断上升,自己也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能紧追不舍了。

  幸好飞艇太大,虽然看不清样子,却可以从云层翻涌变化中看出轨迹。萧子彦越飞越是惊叹,飞行机平时只能升到五六百尺的高度,要超过千尺,那必须借助很强的风势才行。现在风虽大,但那飞艇却似乎不怎么受风势影响,轻轻易易就达到了这个高度,萧子彦竭尽全力全力,却总是追不到飞艇上方。

  这飞艇一定是借助气囊上升的。如果能破坏飞艇的气囊,那他们准会掉下来。可是要破坏这气囊,唯一的办法就是抢到飞艇上方,这实在太不容易。不知道飞艇的极限高度是多少,如果越过飞行机所能达到的高度,那这一战是注定要失败了。

  只能加快速度。萧子彦想着,喝道:“小汤,抓稳了!”他猛地一扳机括,飞行机又向上抬了抬,几乎已成垂直之势,推进器一下被点燃了。飞行机因为一定要有发射架才能升空,因此在机腹上装上两具用不会炸裂的竹筒制成的推进器,这样万一发射架被毁也可以升空了。如果在空中点燃推进器,飞行机就能得到二次推动,停留在空中的时间也能增加一倍。现在风势这么大,原本不需要用推进器,可是萧子彦知道飞行机上升没有飞艇容易,也只能动用这一招了。

  推进器一点燃,速度又增加许多,猛地向上疾冲,又被气流卷着急速打转。汤维虽然不用操纵,却也被转得头晕眼花,只能死死抓住扶手,心中不住暗道:“上天保佑,上天保佑。”

  此时风军团出发的七架飞行机已经坠落了两架,剩下的另几架飞行机中,倪兴武和严平还能紧紧跟随萧子彦,却也十分勉强了,另两架刚只在下面打转,也不知道被风卷到了什么地方,说不定已经坠毁。萧子彦打了几个转,双眼则拼命盯着那边飞艇上升的痕迹。虽然他又加快了速度,但飞行机越到高处,想要上升就更加困难,现在他耳朵里轰隆隆直响,气都快喘不过来,飞行机速度虽快,但上升得却越来越慢了,云层如一团厚厚的绵絮,让他连呼吸都越来越难。

  正在担心能不能追上那艘飞艇,突然眼前一亮,口鼻边上的湿重之感立时消散,虽然风还是很大,却要舒服得多了。升得太快,他眼前一黑,刹那间都看不清周围的一切,耳边却听得汤维喜道:“萧队官,我们到云上面了!”

  的确,现在已经冲出了云层。云层下方看去,一片漆黑,一到云层上方,天空却已清澈得如一块毫无瑕疵的水晶,一轮半圆的明月高悬在天际,亮得异乎寻常,映在下方的云层上,如镀上了一层银。那些云层被风吹得不断涌动,与海面波涛一般无二,有些云层却被吹得兀然耸起,正如群山连绵。

  “真美啊!”

  汤维失声叫出声来。这等景致,只怕亘古以来还没人看到过。天风猎猎,吹面如刀,但这风也清澈得如无形的冰块。萧子彦平常出巡,也喜欢升得高一点,但现在这高度恐怕从来不曾达到过。他扫视了一下四周,道:“别管这些,快看看,那飞艇在哪里!”

  飞艇如此庞大,在这样的高度,视线全无阻碍,一眼似乎真能看到天地的边缘,如果飞艇先冲出云层,定逃不脱他们的视线的。但现在看去,只有下面的云海此起彼伏,周围却空空荡荡,飞艇定还没有冲出云层。

  终于抢到飞艇之上了。萧子彦心头有种说不出的欣喜。虽然到了飞艇上方还不能说是胜定,可离胜利至少又近了一步。他熟练地扳了扳机括,飞行机轻盈地抖动一下,在空中打了个转,绕了个大大的圈子。他一边努力保持住飞行机的平衡,一边全神贯注地看着下方。

  真的象大海一样。萧子彦虽然让汤维别管那些,可是自己也仍然不免震惊。云层很厚,又极其平坦,被风吹动时,与海面一般泛起层层波浪,只是这些浪头也是一些云朵的碎片。在下面往上看,这些都是乌云,但就在云层上面看下去时,才发现乌云原来同样的是雪白的。

  他本以为飞艇也马上就会冲出云层,哪知飞行机转了一圈,仍然什么都没发现。正在诧异,汤维突然叫道:“看!那儿是什么?”

  在右侧数十丈外,有一片云层正在微微翻动。风甚大,云涛本就在起伏不定,若非汤维目力超人,当真难以发现。萧子彦皱了皱眉,道:“过去看看。”

  云层以上全无阻挡,月光照得一片通明。萧子彦将飞行机飞到那儿,只见那块地方的云层波动确实有些异样,隐隐的,有个圆圆的鱼脊样的东西露出云层,上面布满菱形花纹,也正如出海时在船上看到的巨鱼出没的样子。

  那是什么?萧子彦心头不禁一阵惊恐。眼前这一切让他几乎错以为身下是一片雪白的海水。可是云层中难道真的有什么异兽出没么?他绝对不敢相信会有如此奇事。

  那是飞艇!还没到那儿,萧子彦猛然间恍然大悟。飞艇故意将他们引入云层,原来是情知速度比不上他们,因此将计就计,趁在云层中看不到远处,故意让他们飞到云层上方,自己则隐身于云中趁机下降。敌人出动飞艇,首要任务是轰炸辅弼二堡,自然不会到云端与风军团缠斗。自己一味想着敌人想要占据高处,实在是棋错一着。

  他想明了此节,也不回头,喝道:“小汤,快备好轰天雷!”

  飞行机载重不大,除了两个人以外,就只带了两颗轰天雷。汤维怔了怔,道:“萧队官,那是什么怪物?”

  “什么怪物,那就是飞艇!”

  他们所见到的飞艇都是一个椭球形,没想到从上方看来,那飞艇居然是这个样子的。汤维听萧子彦这般产,登时大为兴奋,道:“哈,他们躲在这儿?这回逃不掉了!”现在他们居高临下,轰天雷虽然爆炸时威力不大,但炸开时有火焰溅出,飞艇的气囊只消被烧破一个洞,肯定不能再浮在空中了。

  飞行机不能象飞艇那样悬浮于空中不动,说话的当口飞行机已掠过了飞艇的所在,又偏离了十余丈。萧子彦努力操纵着飞行机,只觉这手感与平时大为不同。飞行机能够飞行,全靠操纵者捉摸空中气流,但今天风太大,云层上方的气流更是怪异,飞行机上那些接合处隐隐似在发出轻微的“吱嘎”声,仿佛随时都会散架。

  要散也等炸毁了飞艇再散吧。萧子彦心想着,将机头拉过来,叫道:“小汤,准备好,别掷偏了!”

  汤维道:“萧队官你放心,这么点距离,顶多偏个两三尺。”他手上抓了个轰天雷,眼睛紧紧盯着那飞艇露出云层的顶部,生怕看漏了找不到。

  萧子彦将机括一带,飞行机猛地侧过来,绕了个圈又向回飞去。现在飞行机的速度快得惊人,这么高的速度要掷中那飞艇的确极不容易,他只能希望汤维那出众的视力不要让自己失望。

  飞行机转向时,机翼被大风掠过,他耳边象有千万支笛子在同时奏响,那些风几乎硬得跟石头一样了。萧子彦盯着那露出云层的飞艇顶部,现在那块地方的云层翻动已小了许多,大概飞艇正在下降。等飞行机快到飞艇上方时,萧子彦喝道:“快扔!”

  轰天雷是以陶土制成。与平地雷不同,轰天雷因为要用飞行机带上天去,里面的碎石铁片填得很少,否则重得飞行机都要飞不上去了。轰天雷的引线上装着用磨得很精细的燧石制成的引火帽,只消一拉开便能点着。汤维虽然还不能自己操纵飞行机,但他跟着萧子彦升空已有多次,这般掷雷已是十拿九稳。看着飞行已在前方,汤维一把拉开引火帽,引线登时被点着了,他脱手扔了出去。

  现在飞行机在飞艇上方顶多也就两丈来高。汤维知道自己绝不能掷空,但这样的距离只怕谁都能掷中的,掷不中反倒要点本事了。那轰天雷一被掷中,登时向飞艇顶部飞去,不偏不斜,恰好击在飞艇上。只是,并没有象他想的那样炸开,那个轰天雷在飞艇上一撞,竟然斜着弹了起来,从边上滑下去了。

  汤维失望地叫了起来,萧子彦此时正拼命操纵着飞行机,也不敢回头,没能看到情形。听得汤维的声音,他喝道:“失手了么?”

  “没失手,只是轰天雷没炸,被弹开了!”

  “弹开了?”萧子彦略略一怔,又叫道:“现在我们距他们太近,你要稍微早一点拔掉引火帽,不要象平时一样!”

  轰天雷因为是从空中掷下的,而飞行机一般只在三百到五百尺的高度飞行,因此轰天雷的引线做得很长,算好了恰在落到地上时才点到头。而轰天雷中的火药也是特制的,受到撞击时会自己炸开,以防引线在空中熄灭。只是这不太靠得住,不点引线的轰天雷落到地上,大概只有一半的可能会炸,更多的只会碎成一堆碎片。现在飞艇的气囊软软的毫不受力,引线又太长了,只怕要落下四五百尺后才会炸开。他虽然让汤维早点拔掉引火帽,可是谁也不敢轰天雷的引线烧得落下两三丈就能炸天的程度再出手。而在这样的高度,能够保持平衡已经勉为其难,不要想着能够再往上飞了。

  他登时大感茫然。抢到飞艇的上方,难道仍然没办法对付敌军么?这时汤维忽然叫道:“萧队官,你再来一次,我有办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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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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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轰天雷掷在飞艇顶部时,飞艇中的人毫无觉察,曾望谷仍在从舷窗看着外面。

  在云中上升了一段,那老人突然命令停止对气囊加热,但飞艇上升之势未竭,仍然升了一段才停下来,再也也开始下降了。下降时不象上升那样难,何况飞艇现在在云中,气囊冷下来更快,用不了多久,飞艇便会加速下降。

  飞艇的速度虽然远远比不上飞行机,但上升下降的速度却恐怕有过之而无不及。老人以此入手,在云中打个来回,那些飞行机多半便能甩掉了。

  风军团好大的名头,飞艇队第一次出击,就把他们耍得团团转,这老人的确名不虚传,怪不得共和军前任大统制对他极其倚重。曾望谷此时才略略放下心,她道:“木老,没发现风军团。”

  “不要大意。”老人的面色仍然十分凝重,“风军团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这时那小齐突然叫道:“曾队长,从上面掉下个东西!”

  曾望谷吃了一惊,道:“是什么?”

  “看不清,黑糊糊的。”

  难道是飞艇顶部的东西破损了?曾望谷吃了一惊,看向那老人。她虽是飞艇队队长,但这飞行机的建造,这老人自始自终都参与其中,对飞艇的结构,他要了解得更多。她正想问问那老人这究竟会是什么东西,却见那老人脸上浑是茫然,喃喃道:“黑糊糊的东西?那是什么?”

  曾望谷道:“会是飞艇顶上的部件么?”

  老人摇了摇头:“顶上就是一层皮,外面包着个浸过黑油的绳网,哪有什么东西。难道是外皮破了?”飞艇的升力全靠内胆气囊产生,外皮起的是保护作用。如果外皮破了,那内胆破损的可能性也要大许多。

  正在想着,下方突然一亮,离得不是太远,飞艇舱中也被映得一白。一见到这亮光,曾望谷心头不禁一寒,登时明白了端倪,还没说出口,那老人已叫道:“是风军团的轰天雷!”

  这正是轰天雷。虽然是在飞艇下方百余尺的地方炸开的,对飞艇没什么威胁,可是这老人心中也不禁一寒。风军团居然这么快就发现了他们的踪迹,并且已经到了飞艇上方,当真非同寻常。

  “还是有点轻敌了。”老人轻声嘟囔了一句。风军团来得如此之快,当真未曾料到,但事已至此,后悔也已来不及。他站起身除下外套,紧了紧腰带,道:“曾队长,此间你多多费心。”

  曾望谷吃了一惊,道:“木老,你要去哪里?”

  老人看了看头顶,道:“风军团一击不中,定会再来第二次,我想,这回他们一定会在炸雷上安上倒钩。”

  曾望谷皱起了眉头。如果真如这老人所言,炸雷上装上倒钩,那实在就是大事去矣。她抬起头,道:“木老,你要到上面去?”

  老人已将腰带束好,伸手拿起边上一根绳索。这绳索上已经装好了钩子,他把钩子勾在腰带上,微微一笑,道:“让风军团看看,老朽虽然老迈,还有几分用处。”

  ※※※

  “你要做什么?”此时操纵飞行机十分困难,萧子彦也不敢回头。汤维正在装轰天雷的绳套上系上几支手弩的弩箭,道:“给轰天雷装个倒钩。”

  不错,这确是个好办法。萧子彦心中一喜,道:“好办法!你快点弄,弄好了我马上飞过去。”

  汤维的手很是灵便,虽然在飞行机上风很大,他还是将几支弩箭缚到了轰天雷上。他道:“好了,萧队官。”

  萧子彦正待将飞行机掉头,这时从身下的云层中突然又冲出两架飞行机来,那是倪兴武与严平所驾驶的飞行机,他们的技术没有萧子彦与洪胜东那样高超,但努力之下,终于也赶到了。

  见到那两架飞行机,萧子彦心中一宽。单枪匹马要对付飞艇,他心中实在没底,但现在同伴赶到,胜机大增。虽然在空中喊话他们也听不到,他将飞行机的机头拉起,绕了个大圈,伸手在空中打了个手势,示意让他们跟上。

  此时飞艇已下降了许多,几乎看不到了,若不是萧子彦已记住方位,只怕倪兴武和严平两人发现不了。现在将轰天雷掷下去,实在不知道能不能击中飞艇。汤维手里抓着那个绑上弩箭的轰天雷,紧紧盯着那块地方,等飞行机掠过,他手臂一扬,用力将轰天雷掷了出去。虽然他想了这个主意,但实在不知道能不能奏效。

  轰天雷破空坠落,没入云中,萧子彦的飞行机却随之一沉,也向下落去。云层上方气流实在太乱,他一直在勉强支撑,到了现在,却也没办法再保持平衡了。幸好他操纵飞行机的手法纯熟之极,飞行机虽然斜行向下,却仍然平平稳稳,眨眼间已冲入云层中。他也不知方才那个轰天雷能否挂在飞艇上,心中忐忑不安。飞行机只能携带两颗轰天雷,现在两颗都已扔出去了,有没有用却只有天知道。

  飞行机急速下降,云层也越来越浓,耳边的风声直如号角一般尖啸。飞行机这般下行时不能强行转向,否则铆钉和机翼尽会断裂。下萧子彦慢慢地把机头扳上来,一点点把飞行机的下坠之势减缓。但这么做太过困难,等他终于将飞行机拉平时,已经快到云层下沿了。透过稀疏的云气,看得到下方还在鏖战,一道道火柱冲天而起。

  右弼堡已然陷落,但左辅堡还在帝国军手中。马耀先老于行伍,攻防得法,共和军这个苦头看来吃得不少。虽然现在仍然未能破掉飞艇,但有风军团在空中缠斗,左辅堡不必担心飞艇从空中轰击,士气大增,登时又成了个缠斗之势。

  现在仍然该向上么?他抬起头。现在倒是下方更明亮一些,往上看什么都看不到。他定了定神,正待将飞行机的机头拉起来,忽然从身下传来一声巨响,空中象炸开一朵硕大无朋的烟花,硝烟也四散。

  是轰天雷!萧子彦心中却是一沉。这颗轰天雷是在他下方炸开的,显然没能炸到飞艇,看来汤维想的办法也没能奏效。现在身边已经没有轰天雷了,只能希望倪兴武与严平他们能够成功。

  ※※※

  第一颗是在云层中炸开的,下面的人看不到,但这颗轰天雷在半天里炸开,使得战场里的人都怔了怔,抬头望去。

  轰天雷在空中炸成万千点,流光溢彩,华丽非常,所有人都看着天空,一时间厮杀声也静了下来。

  一定是风军团攻击得手了!马耀先抹了把头上的汗水,举起手中长枪,嘶声道:“弟兄们,风军团已经把敌人的怪物击毁了,这回就全看我们了!”

  他喊得很是响亮,左辅堡上的士卒都发出了一声欢呼。右弼堡遭到从空中而来的轰击而覆灭,左辅堡的士兵们都看在眼里,便是再胆大的人都有点心悸。从空中轰击,这一手是风军团的绝招,没想到共和军居然也有,而且掷下的炸雷比风军团掷下时要密集得多,那时人人自危,觉得已不可能再守下去了。此时见到空中炸开的轰天雷,又听得马耀先的欢呼,一个个都应声呼喝,士气为之大振。共和军攻势虽强,一时间也被压了下去。

  左辅堡的神龙炮现在仍然火烫,无法填药施放,共和军趁这个机会已经拥上堡来。马耀先抢步上前,一枪刺死了一个已抢到堡上的共和军,在雉堞边,横枪看去。

  共和军黑压压的一片,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马耀先一直身先士卒,只顾着对付冲到跟前的敌军士兵,现在才算看到了共和军全军。见此情景,他心中一寒,暗道:“方若水这人,难道把主力都遣来攻打左辅右弼二堡了?”

  虽然眼下共和军仍然攻不破左辅堡,但马耀先也知道,左辅右弼二堡与东平城实是唇齿相依,缺一不可。现在右弼堡已破,左辅堡士气虽盛,但如果得不到东平城的增援,肯定已经守不了多时。他看了看一边围着两门神龙炮的炮手,喝道:“神龙炮怎么样,能再施放么?”

  那几个炮手迟疑了一下,其中一个道:“禀马将军,还得过一阵,只是……”他说话吞吞吐吐,也不知到底要说些什么。马耀先骂道:“什么时候了,有屁快放!”被他骂了一句,那炮手才道:“禀将军,只是火药已经不够了。”

  因为有天桥运送,左辅堡储备的弹药并不甚多。马耀先皱了皱眉,道:“不够了?没有向城里要么?”

  那炮手又迟疑了一下才道:“要过了,不知为什么,城里一直没送来。”

  马耀先只觉耳根都热了起来。东平城的火药储备极多,足够使用的,城中为何不送过来?他也不去多想,喝道:“定是你们没说清楚。汪荣!快过来!”

  一个身材瘦小灵便的士兵过来道:“马将军,有何吩咐?”这汪荣是左辅堡的传令兵,因为那天桥上若要输送人员,自是越矮小越方便。

  “去向钟将军告急,要他火速送弹药来!”刚一说完,又小声道:“还有,跟钟将军说,趁现在事犹可为,马上开城决战!”

  现在上上之策,就是趁军心仍然可用,孤注一掷,开城与敌军决战。共和军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算破了右弼堡,开始进攻时的锐气却已经消减了不少。现在左辅堡犹在,风军团又刚刚得心,帝国军士气大振,趁势冲锋,取胜的机会依然很大。马耀先原先觉得钟禺谷怯战,心中实有点看不起这个主将,但现在却觉得说不定还是钟禺谷的说的更对。只是事已至此,只能迎头而上了。马耀先有这个主意,实在已是对坚守左辅堡已没多少信心。

  汪荣行了个军礼,道:“遵命!”他身材虽然矮小,却极是灵便,三步两纵便到了天桥边。天桥只是一根钢索,下面是几只吊篮,主要用于运送火药炸雷之类,运人的话,实是极不方便。但事急从权,也只能用一用。汪荣进了一个吊篮,道:“快绞!”下面几个士兵扳动绞车,将汪荣送到东平城中。

  看着暮色中天桥上那个吊篮的剪影,马耀先突然又感到一丝欣慰。虽然共和军兵力远远超过东平城守军,也不至于象许寒川所言只是一群乌合之众,但敌军确实并不是最精锐的这团。战斗至此,虽然帝国军失了右弼堡,但共和军损耗的兵力只怕更多。

  现在,是最后一战了。城中的帝国军的精锐之师以逸待劳,开城迎击,未始不能以少破众。马耀先久经行伍,战事经历了也不少,以前总是担任辅助攻击之责,独当一面,这还是第一次。此战若能大破共和军,那他马耀先的名头恐怕也将一雷天下响,纵然比不上四相军团指挥官,只怕也能与钟禺谷不相上下了。

  他越想越是兴奋,将长枪重重往地上一击,高声喝道:“弟兄们,脑袋掉了碗大个疤,立功就在今日了!”说罢,又冲到雉堞边,与几个冲上来的共和军交战。

  那吊篮一到东平城头,还没停稳,汪荣一按篮框跳了出来。几个帝国军士兵迎上来道:“兄弟,你们那儿怎么样了?”汪荣也没功夫回答,只是叫道:“我要见钟将军!快带我去见钟将军!”

  一个士兵领着他向城头跑去。汪荣心中太急,跑得急急忙忙,差点摔了一跤,却见钟禺谷身披战袍,正扶着雉堞观战,他抢上前去,跪倒在地道:“钟将军,小人马将军麾下汪荣,见过将军。”说得也太急,已是上气不接下气。

  钟禺谷回过头来,冷冷看了他一眼,喝道:“马耀先现在战势如何?”

  汪荣一见钟禺谷的表情,心中忽地一震,暗道:“钟将军在想什么?他怎么好象与己无关一般?”只是事态紧急,他也不多想,大声道:“马将军力战之下,击退叛军五轮进攻。现在堡中众志成城,士气高昂,但火药炸雷快要告竭,请钟将军补充!”

  钟禺谷中眼神游移不定,也不知是震惊还是欣慰。马耀先竟然能支撑到现在,也当真令他有点吃惊。敌军主将乃是七天将之一的方若水,许寒川说过,此人与共和军大帅丁亨利并称为七天将,是共和军的勇将。钟禺谷心高气傲,平生也只对楚帅有几分佩服,但他也知道轻敌为致败之因,纵然看不起敌将,也不能妄自尊大,何况方若水兵力有六万之多,即使此战能击退敌军,东平城的损失也将大到无以复加。

  战事如一博,兵力就是筹码。其实不仅仅是战争,从小时候起,钟禺谷就把一切都看成是赌博。赌博没有不输的道理,但是会赌的人知道什么时候该收手。

  现在众寡不敌,对手的实力要远远强过自己,这时候的上上之策不是硬拼,而是利用手中的筹码,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那就是这一场豪赌的胜机。因此当许寒川向自己提议献城投降时,自己当即首肯,可是也对许寒川有了几分忌惮。

  这个人看透了自己的心思……

  许寒川说出他的主意时,看着这人莫测高深的笑容,钟禺谷感到一丝惧意。他第一个念头就是马上除掉许寒川。可是,如果当场除掉他,只怕也就断了献城投降这条路了。他想了许久,觉得献城实是上上之策。既然帝国已是日薄西山,又何必为这个腐朽的皇朝陪葬?他钟禺谷是识时务者,是豪赌中永远的胜者,岂能因小失大。何况,许寒川以为看透自己的心思时,可自己的心思又岂能为许寒川所料?

  方若水这一战啃上了硬骨头,定不敢再小看帝国军,这样自己若献城的话这筹码无形中又重了三分。而如果共和军攻不破辅弼二堡,反而一战败退,那自己作为东平主将,为帝国就立下了一件奇功。进退皆游刃有余,这条左右逢源之计使得当真了得,他几乎要佩服自己了。只是战事瞬息万变,当共和军从空中轰击右弼堡,他觉得辅弼二堡转瞬间便将失守,已是做好了献城的准备,没想到风军团一出动,共和军的空中部队便不知去向,方若水至今仍然攻不下左辅堡,倒是让他为难之极。

  共和军没许寒川说的那么强,帝国军也没有自己预料的那么弱,虽然共和军兵多,胜负之数仍然未可知,方若水一定也在焦躁不安吧。虽然这样想着,可是钟禺谷发现,自己尽管努力想要镇定,心绪却如风涛起伏,片刻不能平静。

  自己与方若水一般,一样在焦躁不安啊。他摸着腰间金刀的刀柄,有些自嘲地想着。汪荣却不知钟禺谷此时在想什么,半晌见他没答话,已是心急如焚,又道:“钟将军,马将军告急,请钟将军尽快增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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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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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队长,方将军发信号要求我们尽快解决左辅堡!”

  小齐在前方突然大声道。曾望谷皱眉了眉头,道:“知道了。”

  方若水准是在地面上遭遇挫折了。帝国虽然腐朽堕落,但军队战斗力却依然不可小看。她想起出发时,方若水信誓旦旦,说什么“我军正义之师,兵锋所指,所当无不披靡”之类的话来了。方将军还是轻敌了啊,帝国军绝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在刚结束的与蛇人之战中,帝国军一直担任抗击蛇人的主力,帝国军士兵也都已身经百战,即使东平城守军并不是帝国军中最为精锐的四相军团,一样不容易对付。

  她看着下方。现在飞艇已降到了云层底部,正转向左辅堡上空。木老到了飞艇顶上还没下来,而方才又有一颗轰天雷从上面落下来,可能就是被木老掷开的。

  不愧为当年五羊城的望海三皓之一。曾望谷暗自赞叹。她看了看下方,道:“转向左辅堡!”

  上方有木老应付,不用再担心风军团的炸雷,现在也可以一心对付左辅堡了。她一声令下,几个飞艇队士卒当即扳动机括,飞行机开始转向,朝着左辅堡飞去。

  此时那老人却没有曾望谷想得那么潇洒。他的须发都已被露水打湿,勉强站在飞艇顶上。这飞艇是用软皮磨光后再用羊肠线缝起,上面还上过一层黑油,既不透风也不透水,但此时沾上了一层水后却光滑之极,幸好上面还蒙着一个绳网,否则恐怕连站都站不上。

  方才从上方掷下一颗炸雷,这炸雷上绑上了许多短箭,正扎在飞艇顶上,幸亏被他及时掷去。此时他脚尖钩在绳网上,全神贯注看着上方。在云层中,能看到的只有丈许远,再远便看不清了,若是再掷下一颗炸雷来,他也真不知道能不能及时发现。

  风军团真名不虚传,应对得当。如果风军团全军在此,飞艇真个如俎上鱼肉,幸好只剩了三架了。他嘴角浮起一丝笑意,右手握住腰间短刀。

  共和军后起人才大为不弱,自己这个老头子也不要输给他们了。他抹了抹额头,额上汗水和露水都混在一起。周围虽然极是寒冷,但他额上仍然冷汗直冒。

  风军团携带的炸雷不多,顶多也就是两到三个,那三架飞行机中有一架多半已经掷完,没有多大威胁,另两架却还没动过,要防的就是这两架了。

  他将脚尖勾住了绳子,忽然伏下身来,贴着飞艇蒙皮听了听。虚能纳声,这飞艇又是中空的,周围极细微的声响都能从中听到。他年纪虽则老迈,依然耳聪目明,已然听到了一阵细微的破空之声。

  那是飞行机在云层中穿行的声音。飞艇在云层中一起一落,另两架飞行机没能发现,已是错过路程,现在他们一定又追上来了。老人将腰间的绳子又拉了拉,冷冷一笑。

  风军团,等着吧。

  他圆睁双目,紧盯着上方。现在的风军团已在飞艇上方了,但他们唯一的攻击手段也只有掷掷炸雷。有自己在飞艇顶上看着,即使风军团又在炸雷上绑些箭矢,同样劳而无功。

  他正想着,眉头忽地一皱。头顶上的一片云层突然出现异样,不住搅动,形成了一个漩涡。老人抬起头,已是如临大敌。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头顶上赫然出现两架飞行机。

  那两架飞行机正是倪兴武和严平。他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冲出云层追上了萧子彦,但萧子彦掷下炸雷后已不能保持高度,一坠而下,他们两人倒是惶惑不安。看看方才萧子彦投掷轰天雷的地方,云层有些波动,也没有什么异样,他们盘旋了两圈仍然不见飞艇踪迹,才猛然间省得那飞艇定是又降低高度了。飞行机十分灵活,可是飞艇以不变应万变,在云层中一升一降,居然让风军团摸不着影踪,他两人也是风军团的老兵,大感面子受损,当即又降下来追踪。云层中虽然看不清周围情形,但飞艇实在太大,倪兴武与严平两人又是身经百战的老兵,云层稍有变化便能觉察,追踪而至,竟是不差分毫。

  倪兴武的飞行机冲在前面。在云层中飞行十分困难,他睁大了眼睛拼命盯着前方,突然发现下面的云层颜色有异,才警觉那正是飞艇。他兴奋异常,高声叫道:“老严!他们在下面!”

  飞行机下降得极快,他用力一扳机头,飞行机一下抬了起来,正要掠起,身后的副手忽然惊叫道:“上面有人!”

  有人?倪兴武大吃一惊。他根本没想到在飞艇顶上居然也会有人,这飞艇到底是什么构造?自从加入风军团以来,他一直为这飞行机自豪。从古自今,从来还没有这等奇特的战具,只有传说中远古的神人才能在空中自由来去,甚至能造出大船,直达日月星辰。没想到,共和军居然也有了这种能在空中飞行的战具,而且如此奇特,看来共和军中当真有也有少能人。

  他定睛看去,只见飞艇上真的站着一个人。这人身材矮小,又是一身黑衣,模模糊糊地看不清楚。他正待把飞行机再拉得平一些,哪知手刚一用力,耳中却听得“喀”一声响。

  这声音不响,但他吓得冒出一身冷汗,飞行机也已不听使唤。这是机括断裂的声音,飞行机飞到现在也没什么异常,居然在这节骨眼上会出问题。他还没回过神来,飞行机猛地一震,已是直直掉落。

  完了!倪兴武第一个念头便是如此。但风军团的士兵都是精挑细选,个个都非庸手,不到最后关头绝不轻言放弃。百忙中,他回头喝道:“阿杰,快跳出去!”

  那副手阿杰还没回过神来,倪兴武已解开束腰皮带,从飞行机中一跃而出。如果呆在飞行机里,那是必死无疑,现在只有死里求生,既然那共和军能站在飞艇顶上,那自己肯定也能。如果能将飞艇夺下,那这场战役帝国军已是胜定了。

  他动作极快,那阿杰却没有他这么快,听得倪兴武的叫喊,一时间摸不着头脑,心道:“倪什长想什么?”身体却猛地一沉,才明白飞行机出了故障。他也吓得魂不附体,急忙去解开皮带,但手忙脚乱之下,一时间哪里解得开,看看外面云雾缭绕,也实在不敢往外跳。

  老人正盯着那两架飞行机,防着从飞行机上扔下炸雷,哪知道那架飞行机忽然打了个转,有个人从飞行机上跳了出来。他也吓了一大跳,心道:“风军团都是疯子么?”现在离地一千多尺,人摔下去定是一滩肉泥,这老人第一次坐飞艇升上天空时看看下空也不由得心悸,可那风军团士兵居然毫不犹豫跳出飞行机来,这份勇气便令人惊骇。眼见那人要跳到飞艇上,他一把抽出腰刀,猛地冲上前去。

  倪兴武人在半空中,仍然盯着那架已经损坏的飞行机。阿杰到现在还没跳出来,飞行机马上要出了飞艇的范围了,那时岂不是只有活活摔死?倪兴武人还未落到实处,忍不住大声叫道:“阿杰,别怕,快跳啊!”但那阿杰胆战心惊,虽然已解开了皮带,却犹豫了一下。飞行机速度极快,只怔得一怔,已经斜斜落入云中,他只来得惨叫一声,便已看不清了。

  倪兴武此时才落下地来,还没来得及伤心,眼前忽然刀光一闪,有个苍老的声音喝道:“去死吧!”

  刀光来得极快,倪兴武心知已逃不了,只来得及一低头,刀锋擦着皮肤掠过,割落了额前一缕头发。他本就没站稳,闪过这一刀,脚下一滑,人已摔倒在地,心中却在庆幸这一跤摔得及时。他伸手抓住一根绳索,正待借力站起,拔刀还击,眼前却是一黑,那老人一刀走空,刀势却顺流而下,一刀正割在倪兴武脸上。这一刀极是阴毒,划过倪兴武双眼,竟将他两只眼睛同时割瞎。倪兴武疼得惨呼一声,拔刀还击,但他眼既瞎了,腰刀也只是乱挥而已,刚一挥动,手臂又是一疼,竟是被那老人一刀截断手臂,半截断臂连同腰刀一起飞了出去。惨叫声中,倪兴武另一只手也松开了拉着的绳索,人登时从飞艇上滑了下去。

  那老人斩杀了倪兴武,饶是他老当益壮,亦是大大呼了两口气。云层中呼吸甚是困难,若是平地上他体力不输少年,但在这站都站不稳的飞艇顶上,他这般飞身杀人实是耗力极多。他平平了气息,抬头看去,却见云中另一架飞行机正在飞过来。

  要是那架飞行机上的人再这样孤注一掷,亡命攻击,只怕自己也顶不住了。老人此时也有了惧意,面上却仍是镇定如常。风越来越大,他却仍然直直站着,须发被风吹得飘扬,直如鬼魅。

  严平那架飞行机本与倪兴武同时下来,但他离这飞艇还有一段距离。他操纵飞行机的技术较倪兴武又稍逊一分,云中风大得异乎寻常,本待与倪兴武同时攻击,却被一阵风吹得失了平稳,差点便掉下去。待他重新将飞行机拉平,倪兴武已被格毙。

  难道对付不了这飞艇么?严平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此时却也惘然若失。飞行机对付飞艇,平生还是第一次。七架飞行机升空,三架新手驾驶的多半到不了这个高度,到了这地方的四架中又已折了两架,技术最好的萧子彦那一架却也不知去向。

  也许该舍身撞击?这念头突然出现在他脑海中。本来就是九死一生,如果击不落飞艇,即使逃生回去,也难以面对地面的弟兄。他也知道,如果一开始就存同归于尽之心,这飞艇只怕早就被攻破了。这主意在上天时他就想到,别人也未必就不知道,只是真正有勇气做的人太少了。

  一定要有人做,这是最后的希望了。他咬咬牙,喝道:“小朱,今天我们把命交待在这里吧。”

  那副手本也在盯着下方的飞艇,忽然听得严平这么说,吓了一跳,道:“严长官,你说什么?”

  严平将飞行机转了个圈,对准了飞艇,喝道:“把轰天雷的引火帽拔了,就放在飞行机里!”

  小朱惊道:“什么?”

  “同归于尽!”

  小朱吓得魂飞魄散,尖声叫道:“不要啊!严长官,我们再想个好办法吧,不要这么做!”

  严平怒道:“闭嘴!”他调好方向,猛地向飞艇冲去,身后小朱已说不出话来,只是尖声大叫,声音已带哭腔。

  老人调匀了呼吸,盯着剩下的那架飞行机。

  不知他们又要想出什么主意来。他只觉一颗心脏都似乎要跳出喉咙,在这一千多尺的高空与人交手,是平生所未有的经验。将方才那个亡命攻击的风军团士兵击毙,他信心已是大增。现在他已有些习惯在飞艇上行动,何况身上还呆着一根绳子,就算摔下去也仍然可以爬起来,那些风军团士兵即使再次亡命跳上来,他也有信心将其击毙。

  风越来越大,周围的云团此起彼伏,真如大海上一叶小舟。老人深深呼了口气,身体蹲着。风太大了,不这样只怕难以保持身体平衡。现在还剩最后一架飞行机,把这架解决掉,便无后顾之忧,可以一举击破左辅堡了。他刚定了定神,猛然间睁大了眼。

  那艘飞行机直直向飞艇冲了过来!

  他们是要同归于尽了!老人一想明白这点,只觉脑子里“嗡”地一下,头也大一圈。他想过七八种风军团可能的攻击方法,也想到过敌人万一要同归于尽该怎么办,可眼前敌人真个用上这最后一招,他仍然觉得难以置信。

  在空中相撞,飞行机虽然不算太大,却也非人力所能抵挡。他重重一咬牙,喝道:“好汉子!”

  遥远的少年时的热血,似乎又在血管中流淌。老人蹲下身,一手按在飞艇的蒙皮上。蒙皮随着风不住起伏,他已将呼吸也调整得起起伏的频率一致。飞艇的蒙皮本就是用鞣制得很好的牛羊皮制成,弹性韧性都很强,现在他整个身体便如搭在弦上的一支利箭,随时都可射出。

  风军团能这般不顾一切地进攻,自己一个老者还怕得什么?一瞬间少年时的理想与抱负又涌上心头。在那久远的日子里,他也曾经是个热血少年,也曾想过要建功立业,为万世开太平。这个理想直到现在才可能成为现实,也许,今天,也到了自己牺牲的时候的。

  来吧。他的左手紧紧抓住绳索,右手的腰刀后手握着举到胸前。风军团既然敢同归于尽,那自己也能!

  小朱还在乱叫,严平却似充耳不闻,紧盯着飞艇。云气弥漫,风大得似乎要把人撕成碎片,他已没有别的想法,只是拼命把握着方向。风实在太大了,云层翻飞如奔马,稍不当心就会被风吹得偏向一方。他也知道自己一股作气时能这么做,一旦心平静下来,多半便没了勇气。

  十丈,五丈,四丈,三丈……

  飞艇在眼中的轮廓越来越大,他大吼道:“小朱,给我轰天雷!”

  小朱已经吓得几乎疯了,但严平一声怒喝,他下意识地一个轰天雷递给他。严平一手接过,手腕一翻,轰天雷夹到腋下,伸手拔掉了引火帽。引线是套在一根贴着轰天雷表面的细管中的,并不怕风,“滋滋”的燃烧声却出乎意料地响。小朱一听到这声音,已经吓得呆住了,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严平也不禁闭住了眼。

  还有多久?飞行机虽然快如闪电,他却仍然嫌太慢了点。他已有必死之心,可是当死就在眼前时,他还是觉得害怕。

  英雄真不是那么好当的。他苦笑了一下,又将腋下的轰天雷夹得紧一些。

  当飞行机距飞艇已不到两丈时,老人突然一跃而起,猛地扑向直冲而来的飞行机。飞艇的蒙皮弹性很强,这老人身体本就极其灵活,这一跃直如利箭,猛地撞在直冲而来的飞行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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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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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队长,下方又有一架飞行机上来了!”

  曾望谷也已看到了这架飞行机。她坐在座位上,道:“不必管他,向方将军发信号,我们立刻攻击左辅堡。”

  方才有一架飞行机坠落,她也看到了。她知道这老人武功策略皆有过人之处,有他居上策应,已无后顾之忧,现在最大的问题倒是方若水一方。方若水至今仍然未能攻下左辅堡,恐怕有些焦躁不安了。她自负箭术无双,可此番还没能射中一个,这一架飞行机就算赶到,亦是孤掌难鸣,何况这般上来正可以让他们尝尝破空弩的滋味。

  这架飞行机正是萧子彦的。萧子彦扔下的两颗轰天雷寸功未建,也知道已没什么攻击手段了,但这般退回去却心有不甘,还是升上来看看究竟。

  此时飞艇的吊舱已经降到了云层以下,顶部还在云层中。方向则转向左辅堡一方,看样子又要动手了。萧子彦心急如焚,手中握着机括,心中却是一片茫然。汤维在他身后一句话也不敢多说,这个队官一上天空,便如换了个人,现在也大有疯狂之意。他还是第一次实战,便亲眼看到洪胜东与倪兴武他们坠机身亡。这些方才还有说有笑的同袍转瞬间便丢了性命,他简直怀疑这会不会是真的。

  飞行机打了个盘旋,此时已与飞艇处在同一高度。汤维已见过从飞艇中射出箭来,正在担心,忽然从飞艇中接连射出两支箭来。

  这两支箭速度之快,犹在飞行机之上,又是正对着飞行机射来,准头之佳,不啻于平地上发出。汤维惊得“啊”了一声,飞行机却是一侧,那两支箭从机腹下穿过,落了个空。汤维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云层中忽然又传来一声惨叫。

  这声惨叫极是响亮,汤维也听出来了,正是严平的副手发出的。他心中一沉,还没回过神来,一团黑影忽然一闪而过。

  那是一架破损的飞行机,但不知为什么却系着一根长绳。汤维莫名其妙,叫道:“萧队官,你看!”

  严平也死了。萧子彦心中一阵痛楚。此番七架飞行机升空,只怕要全军覆没。共和军有了飞艇,已是如虎添翼,难道真没有办法对付么?

  那架破了的飞行机斜斜荡过来,越来越近,“呼”一声从身边掠过,正是严平的飞行机。只一眨眼的功夫,萧子彦也已看到在那飞行机上,居然有三个人!有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攀在飞行机上与严平纠缠在一处,严平的副手瘫在座位上双眼发直,也不知是生是死,严平浑身是血,死死抓着那老人的手腕,两人虽然同在坠下,却还是死斗不休。

  虽只短短一瞬,萧子彦也觉得身上一阵阴寒。共和军居然会如此不顾一切地反击,那老者身上还系着一根绳索,只怕是攀在飞艇顶上策应,怪不得汤维在轰天雷上绑了箭矢仍然无效。萧子彦一咬牙,猛地一拉机括,飞行机的机头抬了起来,斜着直入云霄。

  手头已无轰天雷,但绝不能功亏一篑!萧子彦已拿定了主意,汤维仍然扭头看着。那老人身上的绳索不短,严平的飞行机下坠到绳子快要绷直时,忽然从中一分,绳子末端带着一个小黑点象另一端飞去,严平的飞行机却直直地往下掉落。

  严平还是输了!他心头一沉,却听得萧子彦沉声道:“小汤,别丢了风军团的脸!”他正想回答一句,飞行机却又是一震,调整了方向,猛地向那飞艇冲去。

  ※※※

  当那飞行机快要撞上飞艇时,老人猛地跃起。此时相距已不过一丈许,他跃起时又借了飞艇蒙皮的弹性,这一撞几乎将他周身骨头都撞碎了,那飞行机却也被他撞得失了准头,打着转侧飞出去,擦着飞艇下落。

  严平没想到敌人竟然会如此舍命攻击,一撞之下,机括也被撞得七零八落,当胸如遭铁锤猛击,一口血猛地喷了出来。迷迷糊糊中只觉有人抓住他的胸口,他眼睛虽已看不清,胸中豪气却也猛地升腾,心道:“好歹也要拉个垫背的!”一把抓住了撞上来的那人。刚一抓住,手臂便是一阵剧痛,已是中了一刀,但他已有死志,哪肯放手,只是死死抓住。

  老人一撞之下,自己也已七荤八素,但那飞行机却也转了方向,没能再撞中飞艇,心中正自一喜,却觉那风军团士兵猛地抓住了他。老人本已计算周详,他身上绑着绳子,虽然危险,还是可以回到舱中,没想到那风军团士兵竟然抱住了他不肯放手。他身上绑得绳子甚长,但飞艇有数百斤的份量,那风军团士兵死不放心,绳子放到尽头,岂不是要将飞艇都扯下来?他心中大急,手中还握着腰刀,举刀砍去,可仓猝之下砍不断那风军团士兵的手臂。眼看绳子马上就要被扯直了,他心急之下,只是举刀猛砍。忽然腰带一紧,几几乎要将他的身体勒成两段,身体却是一松,猛地被弹了上去。

  千钧一发之际,终于将敌人的手臂砍断了!他心中一宽,身体却如绑在绳子末端的一颗小石子一般猛地甩上去,重重打在飞艇气囊的另一边。这股力量也大得异样,幸亏飞艇的蒙皮极有弹性,若打上的是一片山崖,这一击之力足以将人打成肉酱。这老人本领非凡,心知落再掉下去被荡到另一边,纵然曾望谷能将自己救回,恐怕也自己也先得把命送了。他眼前虽什么都看不清,出手却快,右手的刀也来不及要了,双手一把抓住了飞艇表面上的绳索,死不放手。绳子是上好麻筋搓成,里面还缠有头发牛筋之类,极是坚韧,快刀难断,上面又涂过一层黑油,甚是光滑,这老人体重也不重,但双手掌心还是被擦去一层皮,鲜血淋漓。

  刚贴到飞艇上,飞艇又是一震。方才那老人摔在飞艇上时,整个气囊也震了一下,但现在却要剧烈得多,整个飞艇都侧到一边。他吃了一惊,手足并用,向上攀去。此时他已无多少体力,用尽了浑身之力,才算探出头来。刚一探头,却看到飞艇顶上多了一架飞行机。

  这飞行机斜斜插在飞艇上,并没有把飞艇的蒙皮弄破,只是被绳索缠住了,飞行机上的两个人正拔刀对着绳子乱砍。

  原来是这样……

  老人心头雪亮,已明白敌人用意。气囊一旦被破坏,飞艇自然无法再浮在空中,但飞行机只要没有损伤,仍然可在空中飞行。这两人打的是这样的主意,虽然是敌人,这老人也不禁有点赞叹他们的胆略与武勇。

  如果自己没在飞艇顶上,只怕敌人计谋真会得逞。他们现在大概还不知道飞艇升空是靠内胆的浮力,但只要割开蒙皮,这秘密当即能够发现。幸好那些绳索坚韧异常,那两个风军团的兵刃虽然锋利,却一时割不断绳子。

  即使死,也不能让他们得逞!

  老人伸手到腰间解开了绳子。这绳子是系在飞艇的左边的,现在他被甩到了右边,长度已经只够他刚攀到顶部。有绳子拴在身上,多少安全一些,方才将那架飞行机撞下,也幸亏身上绑着这根绳子才算逃得一命,但此时他已准备孤注一掷了。

  风越来越大,云层也越积越厚。那两个风军团士兵正专心砍着绳子,没有注意到边上有个老人正慢慢探出头来。

  ※※※

  萧子彦的计划如此大胆,以至于将飞行机撞到飞艇顶上时,汤维还以为飞行机坏掉了。但飞行机降落得十分平稳,便是降在平地也不过如此,只是机头扎进绳圈中,被绳子缠得严严实实。

  萧子彦等飞艇一停下,但解开皮带跳出来,道:“小汤,快出来!”

  汤维心思极是灵敏,已明白萧子彦的用意。他也解开皮带出来,道:“萧队官,要是割破气囊,我们怎么回去?”

  萧子彦露齿一笑,道:“公子赴宴,不醉即饱;壮士临阵,不死即伤。这些事,等以后再想吧。”

  他一把抽出腰刀,伸手去割缠住飞行机的绳子。割破气囊后,飞艇定会直线坠下,要是飞行机脱不出身来,那他们可得给飞艇陪葬了。汤维也不再多问,拔出腰刀来便砍。只是那绳子也不知是什么材质制成,黑糊糊地极其坚韧,刀子下去,竟然砍之不入。萧子彦道:“不要砍,用割!”

  割开两根,飞行机已是摇摇欲坠了。萧子彦长吸一口气,道:“你扶住飞行机,我要割这气囊了。”

  这时从下方忽然又传来几声巨响,汤维探头从一边往下看,叫道:“他们在炸左辅堡了!”

  飞艇现在已到了左辅堡上空,正在往下投掷炸雷。共和军的炸雷似乎比帝国军的威力更大,腾起的火焰也更高,萧子彦喝道:“别管那些!”他举刀猛地刺下。

  飞艇的蒙皮极有韧性,但毕竟挡不住刀子,萧子彦的腰刀在蒙皮上刺了一个孔,刀子直没到柄。一刺穿,从中冒出一股热气,但飞艇并没有象萧子彦想的那样掉下去。他吃了一惊,汤维也惊道:“怎么会没用?”

  萧子彦喝道:“我就不信毁不了你!”他双手握住刀柄,猛地一拖,刀子在蒙皮上划出长长一道破口,登时塌了一块,但飞艇仍然没什么影响。

  这是怎么回事?萧子彦怔了怔,正想扒开这缺口看个究竟,猛觉身边一股厉风扑过,只听得汤维大声叫道:“萧队官!”

  有个老人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掌正击在汤维背心。汤维正扶着飞艇,根本没有防备,被这老人一掌击得直飞出去。这飞艇表面十分光滑,汤维失了平衡,哪里还站得住,已滑了下去。

  这一下摔下去,哪里还有命在?萧子彦也没来得及多响,飞身过去,叫道:“抓住我!”

  他出手极快,一把抓住了汤维的手腕。但汤维滑下去时势头太大,把萧子彦也拖得在地上一滑。他的一脚猛地勾住一根绳子,咬牙道:“快用力!”

  大敌在侧,这般去救汤维实为不智之举,但萧子彦实在不忍眼睁睁看着汤维送命。他左手拉着汤维,右手极快地划了个圈,五指一松,腰刀象一把风车般飞出去,直取那老人面门。

  这是流华妖月斩中的飞星逐月。

  老人一掌击倒汤维,伸手捡起汤维的刀子,举刀要砍,哪料到萧子彦的刀会脱手飞出,竟然如此之快。若是他体力全盛之日,自然不足为惧,但此时他也已到油枯灯烬之时,只来得及侧了侧腰,萧子彦的刀猛地砍中他的右半边脸,刀锋深深陷入肉中。老人疼得惨叫一声,仰面倒去,两手也胡乱抓着,正抓住了飞行机的尾翼。那飞行机原本就已经松动了,被那老人一拖,连人带飞行机都滑了下去,消失在飞艇的另一边。

  萧子彦眼看着那老人和飞行机一同摔下去,他手上还抓着汤维,心头只觉一沉。

  现在,他们和飞艇已经拴在一处了。

  他猛地一用力,将汤维拎了起来。汤维死里逃生,满头冷汗,双腿发软,爬上来时已无法再站立,一把抓住一根绳子,整个人趴在飞艇上,道:“萧……萧队官,我们怎么办?”

  下方又传来一声欢呼,却是左辅堡被方才一轮轰炸炸得七零八落,共和军已经攻入堡中。萧子彦闭了闭眼,心头一阵说不出的疼痛。他顿了顿,才睁开眼道:“弄破它!”

  汤维默然无语。现在他们两人都在飞艇顶上,飞行机却随那老人摔了下去,弄破飞艇后,他们势必也要被活活摔死。汤维胆子也算大,但想想要被摔成肉泥,哪里会不害怕的。他象被拎上岸的一尾鱼般张嘴喘息了两下,又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才道:“好,我身边还有两支箭。”

  腰刀都已失了,他们身边的武器只有这两支箭。萧子彦接过箭来,轻声道:“小汤,对不住了,要你陪我送死。”

  汤维只觉胸中大有豪情,笑道:“萧队官,别这么说。人谁无死,为国捐躯,死得光荣!”只是他还站不起来,话虽说得豪气干云,人却仍然趴在飞艇上动弹不得。

  萧子彦苦笑了一下。光荣么?也许活下来的人会这么说自己,但死绝不会是光荣的。

  邵将军,我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有点茫然地想着。

  这时忽然有一道闪电从云端劈空打下。这道闪电有如一片金箔剪成的草叶,距他们只有十几丈之遥。飞艇因为刚掷下一批炸雷,上面的飞行机也滑了下去,又开始往上疾升,那道闪电简直就是从他们身边掠过的,萧子彦鼻子里也闻到一股异样的臭味。

  风暴要来了。

  他默然想着。风暴如果早点来,飞艇大概也无法出发了,战事必不会到现在这副样子。可是多想已是无益,他猛地拉开方才用腰刀割开的破口,向里看去。

  里面黑糊糊的什么都看不清,只觉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却又不是太烫。他不知道这飞艇的原理到底是什么,也许,是加热空气么?

  这时又是一道闪电划过,伴随着隐隐的雷声。这阵雷是方才那道闪电引起的,但着闪电光,萧子彦终于看到里面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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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行健 外传·展翅






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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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将军!”汪荣见钟禺谷仍是默然不语,急得五内俱焚,叫道:“钟将军,不管你与马将军有何过节,如今大敌当前,不能见死不救啊!”

  钟禺谷竖起双眉,喝道:“大胆!”他年纪虽轻,但晋升极快,现在已官拜下将军,身为东平城的主将,有谁敢对他这般无礼?断喝之下,汪荣也退了一步,仍然抬着头道:“钟将军,敌军正在猛攻左辅堡。一旦左辅堡失守,城池还能守御几时?”

  丢了辅弼二堡,东平城门户大开。虽然不能说就此全无防御之力,但防守时更加吃力却也是事实。钟禺谷面上阴晴不定,扭头又看向左辅堡。在那儿,厮杀声越来越响,马耀先想必已在与他们进行白刃战。但共和军以绝对优势的兵力,直到现在还拿不下左辅堡,看来马耀先的战力实不可轻视。自从风军团出发,敌人的空中部队也已不知去向,很可能已被风军团击破,如果马上增援左辅堡,事情可能大有转机……

  他正想着到底是以少胜多,大破共和军的功劳大,还是开城投降的功劳大,耳中忽然又传来一声巨响,夹杂着士兵们的惊呼。他吃了一惊,只道是共和军又来轰炸了,但左辅堡仍然笼罩在一片厮杀声中,还没有陷落的迹象。他正怀疑方才是不是听错了,一个士兵惊惶失措地跑过来道:“钟将军,天桥被炸了!”

  “什么!”钟禺谷和汪荣都吃了一惊。钟禺谷此时才发现,方才还耸立在左边城头的天桥架子此时已不失去向。他喝道:“是什么原因?”

  那士兵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歇了歇才道:“是个内奸!钟将军,是个只有一只手的内奸!”

  钟禺谷心头猛地一震。萧子彦在早上曾说过,城中有共和军的内奸,但许寒川并非一只手,看来,许寒川在城中的确还有帮手。他沉声道:“带上来!”

  几个士兵挟着一个被五花大绑的男人走了过来。到了钟禺谷近前,一个士兵猛地一推,喝道:“叛贼,快跪下!”但那人仍然直立不动,只是平视着钟禺谷。那士兵痛恨他炸毁天桥,举起手中长枪又要打去,钟禺谷喝道:“住手!”

  他走到这人跟前,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人的右手已失,上面只缠了块纱布。他冷冷一笑,道:“我是帝国下将军钟禺谷,报上名来!”

  这人面色白皙,身材瘦削,相貌也十分清秀,真没想到会有如此气慨,共和军真个人才辈出啊。钟禺谷自认是天份极高之人,但见到此人,不禁也有些心折。

  这人道:“钟将军,久仰了。在下共和国参谋胡仲继,见过钟将军。”

  钟禺谷盯着他双眼,沉声道:“共和军中,如胡君之人有几?”

  胡仲继微微一笑,道:“钟将军确是天下英杰。然古人有云,识时务者为俊杰。”

  钟禺谷没再说话,只是盯着胡仲继上上下下地看了看。边上“锵”一声,却是汪荣已等不及了,拔出刀来吼道:“王八蛋!老子杀了你!”

  汪荣刀法也无甚可观,但这一刀用尽了浑身之力,胡仲继却只是稳稳站着,嘴角浮着一丝冷笑。汪荣盛怒之下出手,但见这胡仲继没半点惧意,心中也不禁佩服,暗道:“好一条汉子!”哪知他的刀还没落下,一道金光闪过,自己的人头却直飞起来。

  那是钟禺谷抽出金刀来,一刀斩落了汪荣的首级。旁人大吃一惊,全都惊叫起来。钟禺谷这一刀比汪荣的手法可高明多了,收刀还鞘,汪荣的尸身方才倒地,血已溅了胡仲继一身,胡仲继却仍然微微笑着。

  钟禺谷用力一拍雉堞,喝道:“弟兄们,帝君昏庸无道,犯乱天纪,人神共愤,今日起,我钟禺谷愿投身共和,以应天命!”

  他的话说得极是响亮,能听到的却只是周围一些人。但听到的人无不惊愕,一时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主将临阵投敌,虽非没有先例,但钟禺谷是帝国后起名将,以前也总说些粉身报国一类的话,现在突然说要投身共和,这个弯转得也实在太过突然。一时间周围鸦雀无声,只听得到左辅堡传来的厮杀声。

  突然,钟禺谷亲兵队中有个人喝道:“钟禺谷,你这无耻小人卖国求荣,我绝不答应!”话音未落,那人挺枪冲了过来,直取钟禺谷。钟禺谷却似早有预备,金刀又脱鞘而出,身子一侧,让过枪头后金刀顺着枪杆滑了过去。他的刀术极其高强,这一刀如电闪雷鸣,那人长枪尚未刺出,金刀已顺着枪杆将他右手削去了三个手指。那人惨呼一声,惊叫道:“钟……”刚吐得一个字,钟禺谷金刀一伸,一下割断那个喉咙。

  钟禺谷杀了这亲兵,喝道:“共和国顺天应命,以民为本,有谁执迷不悟的,以此为例!”他身周另一些亲兵都应声喝道:“以此为例!”

  那亲兵是钟禺谷颇为亲信的金枪班副统领,钟禺谷杀他却干脆之极,那些心中还在犹豫的士兵也被惊得呆了,哪敢说个不字?人群中有人叫道:“我等听从钟将军将令,愿投共和军!”声音此起彼伏,越来越响,有些士兵虽然仍有点不服,在此时哪敢再说,也纷纷接口应和。声音越来越响,一时间城上全是“愿投共和军”的呼声了。

  钟禺谷脸色仍然不变,心中才放下了一块石头。他熟读兵书,深知鸟无头不飞之理,自己若投共和军,定会有许多士兵不服,一旦有人出头,事态必将不可收拾,只怕会裹胁士卒哗变,因此让一个亲信故意公然反对。原先他也与那亲信说好,故意出头后自己以雷霆万钧之势将其拿下,镇住旁人,但钟禺谷临时想到若不杀人立威,只怕旁人不服,因此临时变了主意。那亲信身为金枪班副统领,枪术甚是高强,钟禺谷单凭一柄金刀其实未必治得住他,但那人全没料到钟禺谷竟然会突然有杀人立威之意,措手不及之下,被钟禺谷一刀斩杀。

  钟禺谷擦了擦刀上的血迹,喝道:“快将胡先生放了!”两边士兵哪敢不应,连忙上前解开胡仲继身上绳索。此时城上已喊成一片,有些大嗓门甚至在痛骂帝君不仁,屠戮功臣,唯有共和军才能让天下太平,万民安居乐业。嗓门大者多半语无伦次,但那些人却说得熟溜之极,旁人听了,觉得确是此理。

  那是这胡仲继安排好的攻心策啊。钟禺谷心头雪亮,却也声色不动。此时胡仲继已被解开了绳索,到得他跟前,躬身一礼道:“钟将军仁义为怀,以万民为重,真当世英雄。”

  钟禺谷淡淡道:“多谢胡先生为我指点迷津。许先生可好?”他早猜到这胡仲继定是许寒川引来的。自己将许寒川软禁在府中,没想到胡仲继仍然能到阵前,此人本领,当真可畏。

  胡仲继道:“多谢钟将军关心,许先生还在府中,并无大碍。”

  钟禺谷微微一笑,不再理他,喝道:“扯下帝国军旗,换上白旗,收缴武器,大开城门!谁也不得抵抗!”他先前一直犹豫不决,现在这一连串命令又有了叱咤风云之意。

  这时左辅堡上突然发出一阵巨响,一道火光冲天而起。城头的士兵纷纷扑到雉堞前观看。虽然现在城头易帜,但他们片刻之前还都是帝国军,无论如何都不能对左辅堡无动于衷。一个裨将鼓足勇气过来道:“钟将军,是否……那让告诉马将军,让他投诚?”

  钟禺谷冷冷扫了他一眼,道:“马将军是帝国忠臣。”

  那裨将嚅嚅道:“可是……可是……”

  钟禺谷道:“你也想为帝国尽忠么?”

  那裨将吓了一大跳,慌忙跪下道:“末将不敢,末将多嘴。”他心中不住口地骂自己,马耀先向来不服钟禺谷,钟禺谷也向来没有大度的名声,自己怎么会如此不识好歹。站起来立在一边,看得左辅堡上火光熊熊,从天下落下的炸雷一颗颗尽落在堡上,马耀先一军不住惨呼,他已不忍再看。

  共和军有如此利器,攻城的威力比风军团大得多,也许献城投降确是上策吧。他看得又是心惊又是庆幸,心中却又刀绞般地疼痛,只不敢再多一句嘴了。

  钟禺谷看着喊声渐渐稀疏下来的左辅堡,脸上仍然声色不动,也不知到底想些什么。胡仲继抚了抚断了的右手腕,走到他身后,轻声道:“钟将军,还有一事,请钟将军务必上心。”

  钟禺谷回过头道:“什么事?”

  “城中还有风军团残部,请钟将军千万将这些人保护好,转交我军,大统制对风军团极为重视。”

  飞行机对共和军来说是个秘密,其实对于风军团以外的人来说同样是个秘密。钟禺谷眼中闪过一丝异样,马上点了点头,道:“好吧……”哪知他还答应下来,边上忽然有个将领急匆匆跑过来道:“钟将军,风军团不从将令,不愿放下武器!”

  钟禺谷皱了皱眉头,看了胡仲继一眼,胡仲继也怔了怔。先前萧子彦要出征,钟禺谷便是想到了这一点,没想到萧子彦不在城上,风军团居然依旧我行我素。他高声喝道:“金枪班,银枪班,跟我走!”

  钟禺谷最爱使枪,也为自己枪术自豪,因此他的亲兵队与旁人不同,全是使枪的,为金枪班和银枪班各二十人,但他心中有个隐痛,当初在军中练枪,先败于楚帅,再败于小王子,再怎么练,总也逃不脱“军中第三”的风评。金枪班副统领已为他一刀格毙,但这金枪班对他实是忠贞不二,仍然紧随其后。胡仲继正待跟上,肩头忽然搭上一只手,他扭头一看,却是许寒川。

  许寒川本已被钟禺谷派兵软禁,他是何等人物,自然知道钟禺谷用意。先前胡仲继要去炸毁天桥以定钟禺谷之心,许寒川一直极为担心他为弄巧成拙,等监视他住处的士兵全部撤离,许寒川心知钟禺谷终于拿定主意要献城了,这才放下心来,急急忙忙赶到城头。一到城头,便听得有人禀报风军团不遵将令,钟禺谷率金枪班与银枪班出发,胡仲继也要跟去,他连忙拉住胡仲继。胡仲继见是他,低声道:“许先生,风军团仍然不肯投降……”

  许寒川也低声道:“你说过风军团什么事了吧?”

  胡仲继怔了怔,他聪明绝顶,马上明白许寒川的意思。愕道:“我说错了?”

  许寒川点了点头,叹道:“算了,钟将将心意已决,改不了了。”他跟随钟禺谷已有多年,知道钟禺谷的心思。共和军对风军团如此看重,钟禺谷绝不会让风军团抢了他的风头的,此时已动了杀机。钟禺谷这人年纪虽轻,但城府之深,手段之辣,实令人心生畏惧。现在他总算已经拿定主意要献城,也只能放弃风军团团了。

  胡仲继眼中闪过一丝痛苦,叹道:“是我害了他们!”风军团虽是共和军大敌,胡仲继一只手也丢在风军团的手上,心中却实实敬佩风军团的战力,只盼望能将风军团说降,哪知天下事真个不能两全。

  风军团本来驻在城上,萧子彦他们七架飞行机升空后,剩下的士兵都退回营中。待钟禺谷赶到他们驻地,外面已经围了不少东平城的守军。这些守军已经听从钟禺谷将令,将武器上缴,因此都赤手空拳的,围在营外不敢入内。一见钟禺谷率众人过来,一个将领过来道:“钟将军,风军团不听命令!”

  钟禺谷没有理他,站到风军团营门口,金枪班与银枪班八字排开。此时只有钟禺谷的亲兵队还持武器,数十支黄白二色的长枪映着火把光,寒气逼人。他高声喝道:“风军团中,现在谁军衔最高?”

  一个风军团士兵提枪走到门口,道:“在下冯亦成,军衔为伍长,见过钟将军。”

  风军团现在一共不过四十几人,在此处的只有三十来个,而且连什长都走光了,现在大概也只有这个伍长军衔最高。钟禺谷哼了一声,道:“军令第三条,是什么?”

  那冯亦成昂然道:“钟将军,在下是帝国风军团士兵,不知共和叛军军令!”

  帝国军的军令第三条便是“军中以军衔为阶,下不可违上,虽误亦行。”钟禺谷身为下将军,当风军团无直系长官时,他便可以向风军团下令。但冯亦成说得不卑不亢,针锋相对,已不承认钟禺谷是长官了。

  钟禺谷哼了一声,道:“不识时务,杀了!”

  他只说得一句,金枪班中走出两人,抢到门口,挺枪便向那冯亦成刺去。这冯亦成挥枪阻挡,但他枪术远不及金枪班士兵,只走了两招便已险象环生,只是死战不退,那两个金枪班士兵虽然大占上风,一时却也攻不进去。

  钟禺谷喝道:“再上两个!”

  又有两个金枪班士兵应声上前。钟禺谷对这支亲兵队极其看重,平时训练极严,金枪班银枪班的士兵枪术在军中都是数一数二的,四枪齐出,那冯亦成哪里还挡得住,双肩登时中了两枪,却还是不退半步。他肩头受了重伤,已无多少力量,只是那四个金枪班士兵为他气势震憾,出手不免缓了。猛听得钟禺谷喝道:“我数到三,若再不攻破,一律杀了!”

  那些亲兵知道钟禺谷下令绝无更改,手中枪一紧,四支金枪齐齐刺出,几乎同时扎进冯亦成前胸。冯亦成惨呼一声,仰天摔倒在地,嘶声叫道:“点火!”

  金枪班与银枪班正待冲进去,忽然耳前一亮,轰然一声,风军团营顶的屋顶也飞了起来。这声音之大,靠得近的耳朵里都震出血来,钟禺谷措手不及,也被震得摔倒在地。边上两个亲兵扶起他,叫道:“钟将军,怎么样了?”

  钟禺谷站起来,看着风军团的驻地。里面火光熊熊,烟焰冲天,大概是有人引爆了炸雷。钟禺谷耳朵里虽然还是嗡嗡作响,心中却是一宽,知道飞行机不被炸毁,也被烧毁,正中下怀。他喝道:“金枪班与银枪班退后,不要冒险!”

  金枪班与银枪班本要冒火冲进去抢救,听得钟禺谷此令,几个士兵感动得几乎要哭出来,心道:“钟将军真是受兵如子。”却见钟禺谷直直站在门口,向着营中行了一个帝国军的军礼,脸上仍是声色不动。

  一道闪电划破天际,又传来一声焦雷。此时左辅堡中终于被炸得偃旗息鼓,共和军也终于攻破这个坚固的堡垒。攻城的前锋见东平城城门大开,城头挂出白旗,知道胜利已然到来。他们虽也知道兵力占优,却根本没料到胜利来得如此轻易,仅仅一战,便将这个名列帝国十二名城之一的东平城攻拔,损失也微乎其微,不由得欣喜若狂,纷纷欢呼起来。六万多条嗓子同时欢呼,真个是山摇地动,便是雷轰电闪也似微不足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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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行健 外传·展翅






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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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里面居然还有一个皮制的椭球,只是比外面要小一点。萧子彦轻身一跃起,一下跳到了上面,只觉脚底热腾腾的,比外面要硬实许多。

  看来,这飞艇能够升空,靠的便是这个内胆。萧子彦抿起嘴,将几支箭并拢了,深吸一口气。

  现在只消手一动,这飞艇多半就要坠落,只是想好的退路却未必能行。如果飞艇落下的速度太快,飞行机多半也会被带着落下去,仍是个同归于尽。他本已决心不惜一切也要将这飞艇破坏,但事到临头,还是有点犹豫。

  这时汤维的头从破口处露出来,叫道:“萧队官,你怎么样?”萧子彦正要回答,耳边却又响起一声闷雷。飞艇内部中空,虚能纳声,这雷声比外面更响了许多,便如有形有质,将他震得气息一窒,也说不出话来。他伸手招了招,汤维也看到了,叫道:“萧队官,现在风更大了,快点!”

  此时飞艇因为将炸雷都抛了下去,又在不断上升,顶端重又没入云层。萧子彦长吁一口气,不再多想什么,将几支箭合手拢在掌心,猛地一掌打下。他用力极重,那些箭一没入内胆中,他更待抽出来再扎几下,哪知手中忽然一热,那几支箭被里面的热气一顶,竟如强弓硬弩射出,将他指缝也擦得生疼,箭扎出的破口随之发出尖利的啸鸣。

  可是飞艇却没有下降,只是猛地侧了过来。萧子彦立足不稳,一个踉跄,登时摔倒。变起突然,萧子彦心中却不慌张,脚尖一勾,已勾住了内胆上的绳子,伸出左手抓住一根绳子,正待爬上来,谁知飞艇忽然一震,如疾矢一般直冲出去。萧子彦只觉手臂一疼,心道:“出什么事了?”头却不知撞到了哪里,剧疼之下,什么也不知道了。

  不知过了多久,萧子彦才醒过来。一睁眼,眼前却是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身周罡风如刀,一阵阵尖啸,身子如趴在火堆上。

  眼睛瞎了么?他想着,却不知为什么没什么惧意。自从当了兵,他便知道迟早便有这一天,只是死后居然会是这个样子的,倒也没想到。也不觉得有多少痛苦,身下软软的,象躺在一张不太平的床上,只是这张床东倒西歪,倒象是浮在水面上一般,还热腾腾的。

  难道这是鬼必经的烈火地狱么?他想着,只是这烈火城狱也并不很热,他根本感不到什么痛苦。

  “萧队官!”

  耳边突然响起了汤维的声音,直到此时,意识才渐渐回到萧子彦身上。他揉了揉眼睛,刚想站起来,汤维一把扶住他道:“不要动,当心!快抓住绳子!”

  萧子彦道:“这是哪儿?”

  “还在飞艇上。”

  萧子彦吃了一惊,道:“飞艇没有坠下?那左辅堡怎么么样了?”

  汤维顿了顿,道:“我也不知最终战果如何,可是,多半陷落了。”

  萧子彦心头一痛,不由得咳嗽起来。风军团此番冒险出击,全军覆没,最后仍然没能成事。他拼命睁大眼看着,现在约略可以看到一点,只是仍然影影绰绰的。他道:“我眼睛瞎了么?”

  汤维道:“不是,我们现在是坐在内胆上,所以看不清。”

  萧子彦抬起头看了看,这才发现头顶有一块地方要亮一些,正是先前被他割破的破口。身边的内胆上有几个小孔,从中正不住喷出热腾腾的气来,多半便是方才用箭扎破的地方。他想起方才之事,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汤维道:“方才萧队官你将内胆扎破了个小口,突然暴风大作,飞艇也失了平衡,竟然倒了过来。我见你竟从破口中掉出来,人也晕了,连忙拉住你。”

  萧子彦正是他在昏迷中听到的声音。他道:“那飞行机呢?”

  汤维顿了顿,道:“小人无能,飞行机滑下去了,我没能抓住,请萧队官责罚。”

  萧子彦叹道:“这不能怪你,我要多谢你救命之恩。”他想了想,忽然笑道:“真是风水轮流转,现在倒是和共和军同生共死了。我们还在东平城城上么?”

  汤维道:“不知道。也看不到外面。”

  萧子彦站了起来,手扳住破口,探出头去。幸好他扎出的只是几个小孔,飞艇一时还不会坠落,只是脚下已是软软的,那内胆的气也不足了。他只道现在也不高,但一探出头,只觉疾风如刀,几乎要将他顶心的头发都吹跑,周围黑云翻涌,竟然还在云中。

  现在这飞艇也知被风吹到了什么地方。他还想再探出头去看看,但风卷着乌云,连眼睛都睁不开。他缩回头,道:“小汤,来,将这几个破口扎住。”

  内胆的气已跑掉了近一半,蒙在上面的绳子也都松了,扎起来并不太难。将那几个破口扎住,萧子彦盘腿坐了下来,双手抓住身下的绳子,微笑道:“小汤,这回看老天怎么安排我们了。”

  汤维道:“萧队官,我们会不会被叛军俘虏?”

  萧子彦道:“他们已是自身难保,方才这一番翻来覆去,我都怀疑下面吊舱里的共和军都已尼被扔出去了。”说着摸摸怀中,又道:“有什么吃的么?我饿坏了。”

  汤维一怔,苦着脸道:“我什么吃的都没带。”升空时太过紧急,原本风军团出击,时间都不会太长,而身上的东西越少越好,都不带干粮的。萧子彦叹了口气,手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忽然觉得腰间有什么东西硌着他,才知道是那个小酒葫芦。这小酒葫芦居然还在,而且完好无损。他也不多想,解下葫芦拔了塞子喝了一口,火辣的酒流进喉咙口。虽然填不饱肚子,但吃下点东西去,好歹也舒服点。他端着酒葫芦道:“小汤,来一口么?”

  汤维接过来道:“是什么?”

  “酒。”萧子彦神色一下变得黯然,“还是马耀先将军给我的,他都不知怎么样了。”

  马耀先八成已经战死了。辅弼二堡被破,共和军一定一鼓作风,继续攻打东平城,现在东平城上的战事一定极其激烈。只是他们做梦也想不到钟禺谷会献城出降,此时的东平城却是出奇的平静。

  汤维闭上眼抿了一小口,舌头顶是一阵火烫。他将酒葫芦还给萧子彦道:“萧队官,给,我够了。”他虽然肚子也有点饿,可是现在更担心的是飞艇的去向。此时的风艇悬浮在空中,被风卷着疾驰,快逾奔马,也不知过了多久。他道:“萧队官,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萧子彦道:“等。”

  “等?”

  “现在风这么大,我们也毫无办法。等风停了,我们就可以动手。”

  汤维道:“怎么动手?”

  萧子彦忽然莫测高深地笑了笑,指指身下,道:“反客为主。”

  他已经想好,这飞艇上的共和军不会超过十个,那老人又已摔得粉身碎骨,剩下几人也不见得会是自己二人的对手。夺过飞艇,并不是不可能的。

  飞艇仍在晃动不休,但将破口扎住后,已平稳了许多。先前酒葫芦还满的时候什么声音都没有,现在喝掉了小半,里面的酒便“哗哗”直响。听着这声音,让人不由困意横生,眼睛都要闭起来。萧子彦闭上眼,默默地想着,恍惚中,眼前又出现小时候被师傅督促着练刀的情形,小静光着两只脚坐在大椅子里,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正在半睡不睡的当口,飞艇忽然一震,又升起了许多。萧子彦吃了一惊,睁开眼,却见头顶有阳光照进来,汤维死死抓住一根绳子睡得正香。他推了推汤维,道:“小汤,快醒醒!”汤维揉了揉眼,道:“要操练么?”他睡得迷迷糊糊,一时还以为自己仍在风军团营中,萧子彦象往常一样早上叫大家起来操练。萧子彦道:“天亮了!”他这才回过神来,道:“萧队官,现在风停了,我们动手么?”

  萧子彦点点头,道:“跟我上来。”他抓住头顶的破口,一下爬了上去。大风暴过后的天特别晴朗,晴空万里,一丝云都没有,阳光明亮得耀眼,什么都看不清。他眯起眼,让自己习惯一下外面的光线,再睁开眼看到周围的景像,却惊得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飞艇顶上,打斗过的痕迹犹在,当初那飞行机缠着的绳子也仍然乱七八糟地堆成一堆,只是周围却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茫茫一片,竟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大海。

  他们竟然在海上!

  东平城距海还有数百里,飞艇被吹得再快,也不可能一夜间飞出数百里去,看来这场风暴起码持续了一昼夜。萧子彦看了看太阳的方位,此时飞艇飘还在随风飘向东边,往西边看却连山都见不到,想必这飞艇飞出海起码也有了数百里。

  一昼夜飞出千里有余,这场风暴也当真惊人。他本来还打算夺过飞艇,但现在却不知到了什么地方,便是将飞艇夺来,只怕也飞不回去。他不由得自嘲地笑了笑,这时汤维也爬了出来,一见外面,惊道:“萧队官,我们……我们怎么在海上了?现在怎么办?”

  萧子彦还没说完,飞艇又是一震,整个气囊都侧了过来。汤维站立不定,一个踉跄,萧子彦连忙抓住他,小声道:“先静观其变。”

  此时从下方传来了一声水响,听声音,也并不甚远。萧子彦吃了一惊,趴在飞艇顶上探出头去往下看,却见下面一团水花正溅起来,离他们竟然出奇的近。

  看来,是因为周围什么都没有,才给他一个飞艇仍在高空的错觉。看这水花的大小,飞艇现在顶多也不过两百尺高,这水花想必是吊舱里的共和军在抛掉重物。飞艇的内胆已瘪了许多,升力远远不及当初,还且还在不断下降,那些共和军也不得不把吊舱里的东西扔掉。

  见此情景,萧子彦突然灵机一动,小声道:“小汤,你身边还有刀么?”

  汤维摸了摸身边,道:“没有了,就只有这个。”说着从怀中摸出火石和火刀。这火刀是用来敲击火石发火用的,名字虽是刀,样子也和刀一样,却没有锋刃,根本割不了东西。

  萧子彦接过火石火刀,忽道:“行,这比刀更好。”他沿着边上的绳圈往下爬去,小声道:“小汤,你抓稳了,我去让喂一下海鱼。”

  汤维不知萧子彦打的什么主意,听他这般说,惊道:“萧队官,你有什么主意?”

  萧子彦抬起头,微微一笑,也不答话。他身体极是灵便,在飞艇壁上轻轻巧巧攀下,如履平地。

  飞艇有两三丈高,此时内胆中的气跑了一半,高度又降了许多。在云中时,飞艇的蒙皮沾了水汽,十分柔软,此时却硬梆梆的如同木头。萧子彦往下攀了几步,小心看下去。以前也看不清这飞艇的构造,现在可以看得清清楚楚。这吊舱是个长方形,宽有六尺,长约两丈,有六个位置。萧子彦原先估计飞艇上的共和军大约在十个上下,看来也是高估了。这吊舱没有顶,尾上已是空空荡荡,几个共和军士兵正在头上忙忙碌碌地拆着什么东西,大概准备拆下这些重物来扔掉,以防飞艇掉进水里。那些人正在忙,也根本没想到头顶居然会有人,都没有发现萧子彦。

  萧子彦看了看连在吊舱上的绳索,有些不安。他本想将那些绳子统统烧断,这吊舱一掉下去,单是一个气囊便足够带着他们飞起来了。只是吊着吊舱的是十来根儿臂粗的绳子,绳子上还涂过黑油。那些绳子极其坚韧,编绳网的绳子比这要细得多,用刀子便很难割断,靠火绒上那点火也不知烧不烧得断。但事已至此,只有试试了。他打着了火绒,触到了绳子,哪知火头刚到绳子边上,那些已凝固的黑油登时融化,一下子烧了起来。

  原来飞艇怕火攻!

  萧子彦恍然大悟。怪不得共和军要先派士兵强攻,耗去左辅右弼二堡的弹药,才用飞艇轰击,原来飞艇的绳子竟然如此易燃!他欣喜万分。若是飞艇还在云中,绳子上都沾着水汽,只怕点不着,但现在晴空万里,飞艇已被晒得极干,他想的主意应手见功。

  看来,命运之神还是站在自己一边。

  他又点着了几根绳子,最先点着的那绳子上火头直烧进去,已成了细细一股,眼看马上便要烧断,萧子彦伸出手去将火头捏灭了,火星虽然将他掌心烫得火辣辣疼痛,他也不多管。那些共和军士兵还在拆着那重物,此时已然松动,他们拆得心不旁骛,虽然绳子烧时有一股臭味,但气味是向上散去的,他们也不是很闻得到。

  将一边的绳子都烧得只剩细细一股,这块火绒也烧得差不多了。他一把捏灭,又爬了上去。上面汤维正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也不知萧子彦在干什么,只是没听到下面有打斗之声,想必那些共和军没发现萧子彦。见他爬上来,汤维忙道:“萧队官,怎么样了?”

  萧子彦道:“还有火绒么?”

  汤维怔了怔,道:“没有了。”

  萧子彦心头一沉,道:“快找找……”他还没说完,耳边忽听得“咯啦”一声响,飞艇又是翻地一震,整个翻了个身。汤维大吃一惊,吓得一把抓住飞艇表面的绳子,叫道:“出什么事了?”

  萧子彦心头雪亮,知道定是那些共和军搬动重物时的用力过大,那些已被烧剩了一股的绳子吃不住劲,齐齐绷断。原本他们站在飞艇的顶部,此时飞艇已侧向左边,失了平衡,升力大降,更是直直下坠。

  人算不如天算啊。他暗自叹了口气。

  这回大概是再也逃不掉了吧。他正想着,汤维忽然叫道:“萧队官,你看,那是什么!”

  因为飞艇的吊舱左边的绳子仍然连在气囊上,右边却已尽断,此时气囊已被翻得几乎成了底朝天。那蒙皮虽然极是坚韧,也吃不住这等大力,竟然被从中撕开了一条大缝,便如要被整个剥下来,从破口处,一个圆圆的大皮球正从中挤出。萧子彦叫道:“那就是内胆,快抓住!”

  他双手一按,人一跃而起,一把抓住了那内胆上的绳网,回手一把抓住汤维的手腕,将他也拉了起来。此时飞艇气囊的外层已被尽数剥下,那内胆的绳子还连在吊舱上,却已吃不住这么大的下坠之势,下落得越来越快。这飞艇已失去了先前的形状,下面吊着的吊舱已碰到了海面,照这般下去,多半这内胆也会被拖下海去。

  听天由命吧。萧子彦闭上了眼,耳边却忽然听得有人叫道:“好个风军团,真是名不虚传!”

  在这时候听到喝彩声,萧子彦也不觉大为吃惊。他睁开眼往下看去,却见那吊舱里的几个共和军士兵也已爬到了舱外,其中一个戟指对着萧子彦高喝。这人声音十分尖利,海风中听来,更如妖物的尖叫。

  萧子彦微微一笑,大声道:“共和军的兄弟,你们也令人欣佩。”先前他恨不得将敌人斩尽杀绝,但此时见敌人甚有气度,也不禁大为心折。

  这时又是“嘣”一声响,却是内胆与吊舱连着的绳子也终于绷断了。那飞艇的内胆中还有一半的气体,一下子少了这许多重量,登时如利矢般直射上天,只一眨眼功夫,那个共和军已缩成了一个小点,便是飞艇那堆被剥下来的外皮也成了海上一小块乱七八糟的异样东西了。

  萧子彦看着身下的情景,突然一阵茫然。苦战得胜,但自己同样也什么都没有,胜利,难道都是如此么?他看着天空,天空辽阔无边,像能容纳一切,都又什么都没有,只是一片空虚。

  (《展翅》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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