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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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的刑场却已早准备好。犯人个个被拖下了车,监斩官也没讲上几句话,就喝了一声“斩!”他手下一声声把那“斩”字传了开,四周只是伸颈延望的一张张土黄色的脸。早起的太阳下,只见一把把钢刀挥起,旁观者的脸却都木木的,隐隐还有一丝兴奋。于小计在韩锷肩上叫了一声,就不忍再看,已用手掩住了眼。韩锷却把目光直直地跃过那些旁观的土黄色的脸上,一眨不眨地把眼盯在那转瞬即将飞起的一蓬鲜血上,不容自己回避地盯视着。法网恢恢——这就是他们所云的法网恢恢了!

第六章 忽遗弓剑不西巡

血光一冒,人群一时俱朝前涌,也不知大家都争相要看的都是什么。韩锷站得较后,立身处人便松了些。他低沉着声音道:“还要看吗?”

于小计连连摇头:“不看了。”韩锷也不放下他来,手牵着马儿,身形向外一挤,沿着路边,又向“厚载门”行去。旁边人虽依旧多,但毕竟已有空隙,当不得他暗里发力,轻轻排挤,竟自劈开了一条人浪,驮着小计,牵着马儿,从滚滚人流中脱出身来,依旧向西行去。

行到城门,韩锷看着“厚载门”那三个字,心里不由冷冷一笑:官面文章就是这么多!说什么“君子以厚德载物”?这些君子,原是以杀戳载物的吧?他心情极恶,于小计也心头不畅。出了城门,韩锷携于小计上得马来,不疾不缓,向西行去。

好半晌,于小计才从刚才的血腥里缓过神来。低叹道:“洛阳城里也好久没有这样满门抄斩的事了。这下,那些人终于又有可以看的可以说的了。”

他虽是个孩子,当此大事,口气里也有了些世路忧伤之味。

韩锷没有说话,半晌道:“小计,你想学剑吗?”

于小计猛地一提精神,欢声道:“想学!韩大哥,是你要教我吗?你要教,我就学。我要学那个‘石火光中寄此身’。”

韩锷微微苦笑:石火光中,此身就是那么好寄的吗?但他轻轻抚了抚小计的额头:“你学了剑,是要学着把别人满门抄斩呢?还是象你韩大哥一样,只会袖手相看?”他话里满是自嘲自讽之味,小计年小,没听出来。只听他欢声道:“我要是学得了韩大哥一样的剑术,碰到这样的事,我要细细访查,看到底是冤还是不冤。如果不冤,我就要仗剑相救。”

他的眼里迸发出小小少年才有的那么炽烈的光来,似是已幻想到自己仗剑江湖,尽管天下不平不幸之事。“如果就算不冤,首先,我还是要把那些小孩儿都救出来。谁犯的事谁来担当,不管怎么说,那些大人有错,孩子又有什么错?我不让他们杀那些孩子。”

韩锷控辔的手忽然一紧,指甲已深深地抠进自己的掌心。是呀,那些孩子又有些什么错?他知道小计并不想刺伤自己,错的不是小计,而是自己,是自己已少了那仗剑一怒的勇慨。这个世路,象自己这样独善其身,就真的对了吗?可——救也如何救?世上的是非,原不是能那么简单断就的。孩子又有什么错?——可他也见过多少富贵人家或有拳有勇的孩子是如何的仗势欺人,他们欺负弱小时脸上那一份残忍的快乐,较之大人,也毫不逊色的。他想起他的童年,心里隐隐地觉得痛了。他无力剖开这世上所有的对与错,他只想离开。

马又走了一程,却见于小计仍兴奋不已,只听他道:“韩大哥,你让我再摸摸你的剑好吗?我好想再看一眼那柄长瘐。让我看看摸摸吧,要多长时间,我才会有我自己的‘长庚’呢?”

韩锷微笑点头,小计伸手就向马鞍左侧韩锷贯常挂剑之处摸去。一摸之下,他的脸色却一变——他的手触处空空的。只听他茫然道:“锷哥,你的剑呢?”

韩锷猛一低头,剑果然不在鞍侧。这一生,自握住长庚以来,他还从未曾有过一该分离。他的剑呢?

他的心头忽猛的一疼:韩锷呀韩锷,难道你竟然已经心迷若许?连剑都丢了?

他一拍头,这才想起,那剑是掉在旅舍里了,还掉在洛阳城内。

韩锷一拉缰绳,马儿站住了。——怪不得今天的马儿都显得有些异样,连它也觉察出本该挂在它鞍后的剑不在了。韩锷呀韩锷,原来,你心里明着说要走,可…你的剑,居然并不想走…

那柄蓝布包裹的“长庚”还好端端地摆在旅舍里那面临窗的案上。只听店伙儿笑道:“爷你果然又回来了。我收拾屋子时,就知道你要回来。你落了东西了。亏得我们是百年老字号,。客人,你的布包我打都没打开过。”

韩锷舒了一口气,宛如久违似的一把抓起那把剑,从腰里掏出块碎银子赏给那店伙,那店伙笑谢着去了。小计却忽道:“锷哥,桌上还有一张纸。”

韩锷一愣,伸手接过那张纸,展开一看,神色却更愣了。只见那纸上并没有字,却画了一幅画。画的却是凭空空的一把弓,那弓弦已满,似乎正在张弓待射。可那弓要射的居然并不是一个人,那画上也没有一个人影,它要射的却似是一根绳子。

那是一根青索,青袅袅地宛如流动似地横在纸的上端。那弓本是墨汁画的,浓墨重彩,形神俱备。可那索却被人专用石青画就,袅袅然,蜿蜒蜒,抖抖欲动。只听小计惊道:“这是余姑姑的笔意。”

余姑姑怎么还分得清用颜色?她不是盲人吗?为什么她还会画?但这念头只在韩锷心头略转了转,就被别的心思替代了。于小计抬头看了韩锷一眼,低声道:“那索子,不知可是代表…杜方柠?”

他语意迟疑,没变声的犹还显嫩的喉咙里低低一叹。他也知,韩锷居然连剑都忘了带,其中的含义究竟是什么。他不知道韩锷这一次重新转来又会被担搁多久。其实做为一个孩子,他不象姐姐那样曾亲历过满门大仇,报不报仇在他来讲,并不是顶顶重要的。他只想和韩锷远离了这洛阳,闭门学剑,只要在韩大哥——不,锷哥,他在口里已把对韩锷的称呼改为锷哥了——的身边,他就觉得踏实与快乐了。

可看到卢侍郎满门抄斩时,他见到韩锷面色俱变,心里也知他当时想到了什么。那人据人说是城南姓的门下,这时,余姑姑又留下了这幅画…他疑惑地抬起眼,把韩锷看着。锷哥——他真的走得出这个偶然到来却由此深陷的洛阳城吗?就是走得出那个城墙包裹的洛阳,却走得出他心里的那个洛阳吗?

他只要他舒心一些。只听他低声道:“锷哥,余姑姑肯定来过。她见你忘了剑,想必…终究要回来。所以才留柬示警。她也不许愿你此后遗撼终生。所以来把探查的消息告诉你。只是那把弓,却不知又代表什么?”

韩锷抬起脸,木木地道:“紫宸一星。”

——余姑姑早就说过,连紫宸也卷入了这桩恩怨。他们一定是恼方柠出手,在利大夫手里夺得了他们本想要拿的于自望留下的事物,而他们又万万不愿那东西落入“城南姓”之手,才会有“紫宸一星”对方柠之逼。

想到此,韩锷也才明白,那天古超卓的语意为什么那么难测。他不是要送自己,其实是在留自己。他已知道了韦少夫人是谁,当然也就知道了自己与她的关系。而方柠虽从他们手里抢得了那个事物,他们却更不愿那东西落入“紫宸”手里。而洛阳王的人对紫宸想来不便出手,所以才会暗示自己方柠有难。他心里想通,面上却全无欢愉。只听小计惊道:“紫宸一星,就是那天在酒肆外面自报家门‘一星如月看多时’的紫宸一星?”

那天“紫宸一星”龚亦惺在酒肆外的一箭在他心头留下的威势确实让他久久难忘,他还是头一次见到他心里仰如天神的韩大哥也会负伤,而那伤就是伤在了那个人的手里。他记得那天晚上与韩锷清洗伤处时韩锷脸上宁定的神情与宁静下炽烧着的眼。那是个韩大哥也极为在乎的人物。是他在追逼杜方柠?

只听韩锷道:“不只龚亦惺来了。”

他抬起头:“来得还有人。”

于小计一惊——那会是什么人?值得韩大哥特意提起的这另一个人又会是什么人?韩锷把那图交给他,伸指向上一点。于小计在他指尖落处,那个弓背旁的空白上却看到了一个小小的字。

那个字是:‘三’

什么叫做“三”?这个“三”又是什么意思?余姑姑怎么专爱打这些哑迷?只见韩锷整个人都静了下来:“她指的不会有别人,应该是紫宸老三。那个号称‘三杯通大道’、平时滴酒不沾,一饮却无人能及其海量,善辨天时,善谋地利,善求人和的‘三公子’吕三才吧?”

于小计抬起头,心中猛地升起一股振奋。这些人都是一向只闻其名、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传说中的人物。小计也算从小跟技击圈内之人有关的了。那么,他们都要来了?洛阳城中,马上就要有一场风云际会了?

第七章 楼中威凤倾冠听

一幅白纱垂下来,恰恰遮到那女子的鼻。这里是董家酒楼,她坐在第三层的窗边,窗外就是洛河,在朝日下闪着粼粼的光。因为还早,董家酒楼中没什么人,那女子倒是独坐了。她不用酒楼里的茶碗,原自带了一个,就放在袖中,这时拿了出来,用一块素丝小帕轻轻地拭着。又从袖中掏出了一点茶叶来,放入杯中。她到这酒楼来,肯用的居然只有这酒楼日日从城外拉来的泉水。可是那小二却也一点不敢怠慢。他情知,越是这样的客人,赏钱反而越丰的。

那女子象是在等人。她坐了有一时了,神色却依旧平静从容。那小二只见她端起杯子来,朱红的唇映在清白的瓷上,那一份颜色交激,刚柔相衬,当真是难描难画。心里不由想着:这究竟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女子,虽然隔着面纱,却依旧是这般好看。只不知如果揭开她的面纱来,却又会是何等丽色?

那女子忽然以指扣桌,口里轻声道:“三公子,你也好来了吧?”

楼梯口却传来一个人爽朗的笑声:“方女侠果然好耳力。居然已听出我来了。咱们相约的是二楼,方女侠怎么却上了三楼?”

那女子却是方柠。她约了与人相见,这相见却是江湖相见。所以那人明知她娘家姓杜,却不肯点破,只称她为“方女侠”。

他们各有避忌,不肯摆明了冲突。只听方柠淡笑道:“紫宸中人,一向居高惯了。三楼原本视野开阔些,小女子是不敢委屈三公子低座。怎么,三公子倒为人谦和,不惯高坐吗?”

她说时缓缓地转过头来。那来人一双锐目自非小二能比,虽隔着一层轻纱,却也大致可把她的眉目鼻隼看得个清清楚楚。只见他神情一呆——当此丽色,他也只觉得那轻纱罩得可恶了。

方柠却轻轻一摆头,吐出了一个字:“坐。”

那来人中等身量,衣着得体,一身丝袍说不出的轻软,似是出身清华,著的虽是黑色,却一点不让人觉得那颜色压抑,反而有一种乌衣子弟、裙展风流的气韵。只见他轻轻地弹了弹指,一双眼却隔着面纱直盯着杜方柠。可这凝视却并不让人觉得无礼,反显出他的从容。他也是有意为此的,他心里情知,就是再罕异的绝色,只要你把它盯久了,也不过是那样的。这却是他于尘世中练就的“自定”之术。方柠也就由他凝视,心里却不由微微称奇:天下男子,确少有这样敢直视自己容面而毫不自惭的了。

只有一个人曾挑落她的面纱后怔怔地盯了自己好久好久,直到盯得自己脸上也泛起红来,他才喃喃地说了一句:“你好美。”自己的青索却也化做鞭子抽到了他的肩上。可那一抽,竟没用力。

方柠眉头轻轻一蹙,为想起了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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