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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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花儿会中常有野合之事,韩锷却算早知道的了,他不似一般人一样即羡且妒地将之腹诽,却也觉得四周之草野之间在一念及处升起了一抹春色。

他们赶来的倒也是正日子,麦积山的花儿会本该在仲春,那时草木滋长,不冷不热,正好赶会。可今年,为了边塞羌戎之乱,连屠数城,倒把离得还远的此地的花儿会也搅后了一些时日。到了前面的村子,小计问了路,就不待休息,径自要拉了韩锷弃了那驴两人一乘——因为前面山路难走些,怕那驴儿吃不消——直往那山场赶去。韩锷因见天光尚早,笑道:“急什么,且喝口茶再走不迟。”

他们歇脚的茶棚子里却没什么年轻人,似乎村中年少都去赶那花儿会去了。棚里只歇了个茶老与三五个有年纪的人。小计忽扯了扯韩锷衣角,笑道:“锷哥,有人在看你。”

韩锷一回头,见小计正挤眉弄眼地向后示意着。他眼光一扫之下,却见那棚儿深处,背后不远果有个人在看自己。那却是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儿,因为坐得深,刚才进棚之时,却没注意到。只见那女孩儿皮肤有点黑,一双眼水灵灵的,略黑的皮肤上一张唇倒红得鲜艳欲滴。那份红倒象山里长得野果儿黑莓了,被黑透透的底色映着,那黑反倒似成全了那份红一般——要没有它,倒没什么能压得住那么妖艳明媚的一份灿烂了。

那女孩子的牙齿甚是整齐,她似乎也得意着自己个儿的牙齿,没事儿就在那儿呲着嘴笑。这时见韩锷望来,她有些羞,却并不躲,反把一双眼睛大大地向韩锷脸上盯去,似在品鉴他的相貌一般。倒是把韩锷闹得脸上一红,忙忙回头,心里道:自己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这么被人看过呢。他这么想着,脸更红了,埋头茶碗,却在那粗瓷大碗的苦茶里也略略喝出了一丝甜饴之意。

没想身后却声音忽起,只听那女孩子唱了起来:

大红(嘛)桌子的柳牙(了)子/油漆是谁油(呀)下的/你

是个少年的唱把式/脸红却是为(呀)哪般子…

她声音低低柔柔,分明是个惯会唱山歌的惯家。但声音并不细致,偶尔还有破声,并不似城里歌声的一意求好。可那声音却因为偶有破声反增了魅感,说不出的摇心荡耳。韩锷听得那歌明明是唱给自己的,不由脸上更红。旁边几个老儿已大声叫起好来。一个老者见他并不接腔,又见他衣着打扮,不由笑接道:

这客人伢分明是个外乡的/乘鞍那个跨马俊俊的…

他开口也是唱,分明要拿韩锷取笑。小计冲韩锷挤眉弄眼,恨得韩锷恨不能马上走开,找个背人处好好把他打上一顿。这时却听外面有个又破又老的喉咙喊道:“夭夭,夭夭,你个小浪蹄子,又跑哪儿去浪汉子了?”

那声音尚远,一声声传来,却是越来越近了。那外面人叫得分明就是那小姑娘,但那小姑娘并不回声,只牙齿咬着嘴唇低着声道:“夭夭跟人浪汉去了的,骑着马儿坐着船跑到三千里外去了的。”

韩锷一愣,却见外面忽蹒跚地走进一个人来,那人腿上似有风湿,脚步趔趄,两腿罗圈,似骑惯了马的一个老戌卒,面目也极油腻。

一进了这个棚子,见着那小姑娘,他脸上神色就大喜,似拣了个珍宝般似,口里却骂道:“小疯娘儿,没事就出来浪汉。你不是吵着闹着要来浪山场吗?怎么来了又不上去,反一个人背着我,难不成想偷人去?”

他嘴里不干不净,伸手就向那姑娘拉去。那女孩子满心不愿,却也不挣,由他一步步拖到棚外面去了。

韩锷正吃不准那老头跟她是什么关系——要说是父女两个人情形却又不象,就是叔执长辈也没有这么没规矩的。却见那女孩子出了门趁那老头不注意,回首冲自己嫣然一笑,那一笑就似唇边一朵黑莓熟透了,绽了一个口儿,露出苦甜苦甜的汁液,够人咂吧上一阵的。

韩锷面上一愣,心头却一阵迷茫,只见那女孩儿已被那老人连拖带拽地拉着走远了去。这边小计却大是好奇,已忍不住向在座的老人打听起那女孩儿的来历。

旁边的人若笑若叹,韩锷在旁边听他们讲——原来那女孩儿竟不是那老头的别人,而是他刚买来的媳妇儿,名字就叫夭夭。她出落的水灵,更是方圆百里内有名的唱把式,就因为家里穷,又遭横祸,田地不好,井里都是苦水,有大人害了病,交不起租子,才把她卖给那老戌卒吴天狠的。

——这“吴天狠”之名想来是个外号。小计道:“那她也来赶歌山?”却听旁边那老者叹道:“这歌山不就是她这样女孩子来赶的?她一向只赶过小歌山,象麦积山这么大的大会因她家里远,从没来过的。但一个女子,一辈子都没赶过一次的话,她只怕要一辈子的怨。吴天狠再狠也狠不过她的烈性儿,只有带着她来了,你没见看得她那叫一个牢实?”

韩锷愣了愣,心里猛地堵起了一块悲凉来,空茫茫地万般难受——照说,人生本应是因为那欲望而美好的,但一为生民,即落罗网;即有依赖,就增牵扯;即生牵扯,就生法度。所有的法度不过是集体图存的一样工具吧?但,怎么渐渐渐渐,这人世,只有法度而没有“人”了呢?人是为了欲求而生存,为了生存而相互依赖,为了依赖而设定法度,但最后,为什么所有的法度仅仅成了一些人为一己私欲而抹杀别人欲望的工具了?而最本初最原本最单纯的欲念反而消失不见?

韩锷抬眼向棚外看去,天也高高,地也青青,不远的山上,歌声摇动,都是方圆数百里不惜路途遥远赶来的生民。他心内不快,喝完了茶,一言不发,站起来就走——而自己与方柠,本欲待凭藉一剑一索上的苦修之艺,以为可以风雨相呼,高扬远举于这繁冗的人世法度之上,以成契合,以就完好。为什么,为什么最后犹逃不开那尘世网罗?

他心中郁郁,小计问道:“上哪儿去?”

韩锷一抬头:“你不是要去看花儿会吗?咱们上山去。”

第四章 风柳夸腰住水村

没想两人一路沿着山路走去,那马儿竟走岔了路。那山路兜兜转转,先开始还听得到有歌声,渐渐歌声却越来越远。小计着急,只催着那马儿快走。山路虽然崎岖,但斑骓脚力极健,放足一奔竟只见树影向身后直闪。这么个山行险道放马急奔,本是很危险的。但小计有锷哥在侧,也不怕它。

没想这么行了一程,那入耳的歌声却变得更加飘渺难辨了。小计心中焦躁,只管喝那马儿:“笨牲口,只管闭着眼赶路。”猛地眼前却豁然一明,韩锷与小计俱都放眼望去,只见前面现出了个一亩许大的高坪。那坪地之前,有一块大石样的山兀然而立,劈面迎来,一下打入两人眼里。小计不由一声惊“哦”。那山山势陡峭,想来曾经过地变,几面山崖颇有崩裂绝险处。而那直立的山崖间,竟凿出了一个个洞穴石窟。小计抬眼望去,却见绝高处,有一尊大佛正在上面望着这斗坪垂目微笑。那大佛极高,竟是在石上雕就的。其侧崖壁上,竟是一个接一个的石窟,窟口均多刻佛,面目温润,古意盎然,精致朴华。小计惊叫一声,伸手揉了揉眼,却听韩锷低“哦”了一声:“啊,麦积窟。”

麦积山本就以麦积崖上的石窟名动天下。这石窟最早开凿的年代极早,起于五胡十六国之际,其后一代代增添,竟成了陇中一大胜地。只是因地处偏僻,近年颇多废毁,少有人至。小计瞠目结舌,看着那兀然而起的百丈高崖上的一个个洞穴,咋舌道:“锷哥,这么高,那些东西是怎么雕就的?当真有佛吗?真真…鬼斧神工呀。”

韩锷倒知道些来历,只听他道:“‘砍完南山柴,修起麦积崖’;‘先有万丈柴,后有麦积崖’;‘积木成山,拆木成功’…这些是书里记载的话,意思是当年开凿这石窟时是在山下堆积木柴,到达高处,然后施工的。营建一层,就拆除一层木材,并且架设栈道,曲折通达各窟。这里一共高十二层,被称为‘十二龛架’。”说完,他轻抚着小计的头,微笑道:“你看看,人生愿力,一至于斯。你以后学技击,只要愿力够坚,还有什么学不成的?”

余小计知道他又在抓住机会教导自己了,把先开始的典故听完,只觉有趣,却不想耐着性子听他的教导——他知道如果还上去看什么石窟的话,锷哥只怕会不知有多少教导等着他呢。眼睛一转,已打起主意,笑道:“我好想上去玩玩…只是,那歌山想来已开场好久了,我们怎么转到了这么个地方?锷哥,我们去找那山场吧。”

韩锷看到那麦积崖上石窟,反比那歌山更能引动他的兴致,拍拍小计的肩,耸耳细听,刚才他由着小计驱马乱走,因为只有一条道,也不用多说什么。这时听了会儿,却笑道:“原来那山场就是在这山后不远,只是被这山崖隔住了,声音才变得好小。你去对面往右边那条路岔过去,想来没几步就可到了。我先到这石窟顶上看看,你玩好了就来找我。不过我也担搁不了多久,我先看完了来找你也是一样。”

小计见韩锷念头已定,虽心中不乐,也只有由他。韩锷下了马,见他还踟蹰不去,一拍那马后臀,笑道:“快去吧。”

那马得了主人的令,猛地放足一奔,小计不防之下,几乎在那马上仰下来。韩锷在他身后哈哈大笑,小计也笑起来。不一时,就见他一人一马没入山道不见了。

那崖上栈道却已年久失修。底下的还好,越往高层,朽坏越甚。韩锷仗着轻身工夫,一层层地游览上去,只见窟里多为泥塑,细致精美。他摸了摸那壁上岩层,只觉触手处甚为松疏,心下会意:想来这里石头过于酥软,不耐雕琢,所以才会这么多泥塑。他一层一层攀缘而上,只见那含笑菩提、低眉大士、合掌古佛、散坐尊者,林林总总,真如一个具象佛国一般。壁上多绘有地狱经变故事,极为精美。行到第三层的一个石窟里,韩锷一呆,只见那秀骨清像、博衣宽带的泥塑之外,壁上还画就了一副极为壮阔的诸天普乘图,衣袂飘飘,云霞朵朵,俱欲仙举,只是脸上喜乐平安多为人间之色,那分明是无名之高手工匠们所绘就的他们所期待的一个人间乐国。而那像上诸佛面目,虽然慈悲,却俱为本地衣冠,不是梵装了。其面上容色,恍如人间百态。韩锷生长道门,向不近佛,因为佛旨归结为诸空之境,其境之内,本没有人。反不似道家性率自然之中,总还有一个“人”字的存在——求一己之自肆,山猿海鹤,终有本我,有一翻自验自证的意味。韩锷看着那诸天普乘图,渐渐却从那色已半落的图画中看出一种欢乐的期盼来,他一直不懂佛教孤苦寂灭,为何还在人间流传如此之广?这时却似乎明白了:那苦正是万千生民日日所受之苦,而万千生民私下其实已篡改了佛教的“极乐”之意,他们不解是要以无乐为乐,以无欲为欲的。这壁画中所图就的那欢快辉煌之境分明集聚的就是生于斯长于斯无数生民的愿力。他们要的不是无乐无欲,而是普天之下,没有争竞,同乐同欲。相比之下,道家的那以一己之修为超凡绝世,鸥游海上确确实实倒是难以普世的了。

韩锷怔怔地盯着那壁画,只见诸天尊者,下界生民,飞天舞起,琵琶反抱,分明种种种种,都诉说着无数生民所期盼的一种快乐。他似乎有会于心,近年以来,他剑术修为上虽苦苦坚持,却难有进境,似乎已到了师傅所说的那个“限定”之界了。他突不破“有我”之境,“我”之一念太执,却是师傅一向即肯定他也否定他的一个原由了。如果不是求一“我”之所在,他此日修为,断难及此。但事有两面,互为反悖,今日他反受那一“我”之所限。

韩锷皱眉抬头,苦苦思解——他于技击一道,诸术俱有所成,此时如寻进境,但求的就是一个心悟了,是一场破境,破却已有的有所依持但已嫌狭窄无法扩举之境,另成新悟。那壁上的欢乐的图画却给了他很多触动。技击一道,他所由之途,原是感世伤身,厄人欲而从天欲以求高飞远翥。一向小视人间生民之欢,种种纠葛俱视之为苦。师傅常说他修习之道所伤就在一个“执”字上,所成也就在这一个“执”字之上。但看着那壁画,人世间种种欲求圆满的快乐一时涌上心头。

即已自控,何不求圆满之境?天心月满,华枝春繁,岂非才是大道?难怪自己剑术近年来虽小有进境,终成蛙步,难有质变。自己所修所习,是不是对欲求之意厄之太甚、反至阻绝生机、找不到生命根底处那一线难厄、蠢蠢欲发的生命之本原的力了呢?

他怔怔地立了足有小半个时辰,才走出窟外,望着那蓝天白云,坐于半空。远远的有野歌山唱传来,声味俱欢。韩锷抱膝而坐,心里苦苦思索,一时间象是明白了好多。不解时就又进去看看那图画,只觉得心中对修为一向苦于自谨处忽似开通了。而自己对方柠所生的苦,是不是也只生于一个执字呢?她是有羁厄,是有家累,还有…夫君。但自己为什么就执念于此?如前日所为,一世荒城伴夜砧,就能成就这段苦思执望的一个圆满吗?他忽然有些自嘲起来,觉得自己所作所为,一向以为还象一个坚执男儿的。现在才明白,自己所为,不过是报复。是因自己得不到而对自己所做的报复。——想通这一层,他心里忽似快乐起来。满心满肺里只待要一声长啸。身外,天蓝云白,清风和畅。难怪自己年少时想以此身归道,师傅却说:“你不行的。”他当时以为师傅怀疑自己愿力不够,师傅却摩着他的头顶说:“你还不知道道家修为的根本之处。”

师傅抬起眼,眼中若悲若喜的道:“修道之人,最后求的,原是以无性为性,是抛绝男女之念的。你却天性最热,怎么也不想仅成就一个‘人’之念,而抛却一个‘男儿’之念。”韩锷当时愣了愣,看着师傅那恍如清风朗月的神容,心里这才明白,怪道师傅无意之间,言谈举止,俱脱逸如许。这么说,自己在心里倒底还是抛不开之性别之念了?可师傅为什么最终却抛却了?

他想着师傅,第一次在他那云游九冀的飘洒风概中感到了一丝凄苦。可他毕竟年轻,思念师傅而起的清苦之味转瞬被那跃动难捺、发起于生命深处的鼓荡欢欣所取代填满。身后是盛满人世美好愿力的麦积崖,身前半空处就是护庇遮覆这美好愿力的白云蓝天。耳边歌声入耳,韩锷一跃而起,自语道:“小计不知又怎么闹呢?”

他不依常路,一跃直下了栈道,向那麦积崖后的山场赶去。

那歌山的山场却并不远,中间有些山峦遮挡,其实相距麦积崖也不过三四里。韩锷未近前时,已听得场中歌声雷动。他一走上那个高坪,只见绿树细草间,却有数百个年轻男女或三五结伴、或彼此捉对地玩笑着。大家都是方圆百里内外赶来的,似乎平时生活也苦,这今日一乐却是多日聚攒的劲头的爆发。一时有个有名的歌把式开口带唱,无数的人或远或近的跟着和去,兼有人卖弄,一首单调的歌竟成复调,听来只觉繁音骤响,端的悦耳,也说不清最好听的声音是谁的了。

韩锷在树边草丛里到处搜寻着小计,开始没找到,后来见场中不远有人堆聚着——这山场中人人本只散坐的,多半三五知己,姑娘小伙,各成一群,所以那块地方一聚的人多些就分外扎眼。韩锷将眼向那边望去,却呆了一呆,小计可不在那里?还正在场子中心翻跟头折把式闹得正欢呢!

——原来小计因看到一个极漂亮的女孩儿,便上前打笑。谁也没想他这么个半大孩子还会混了来,那姑娘身边小伙儿们原多,都不在意他。但他年虽小,脸皮却厚,扯着个半变声的嗓子只管放开来唱去,倒惹得人人有趣。但他到底是半瓶子醋,什么“花儿”也是刚学来的现学现卖,荒腔走板厉害,眼看着那姑娘跟一个清俊小伙儿越来越热乎,心里大是愤怒,竟卖弄起他的看家本事,翻腾起把式来。他一边翻腾一边乱唱。这翻跟头本是小计从小跟余婕练习技击之余偶得的一样噱头。他翻得最是好看,什么边飞、燕子小翻、前腾后腾、打腱子俱是当行里手。那小计吹牛,跟人打赌说在场之人论翻跟头没有人翻得羸他的。在场小伙儿们俱是气盛之年,哪肯服软?当即就有十几个人脱了上衣跟他一起对翻起来。一时只见满场的人影,有三五个腰肢坚韧的,虽未曾专门练过,却身骨气力都好,翻腾得煞是好看。大家都是赤着上身,宽松裤子下面扎着紧脚,鹰飞鱼跃,满天旋起。饱满的皮肤上亮出的年青劲儿象太阳光似的早晃花了一干姑娘姐儿们的眼。旁边小伙儿们也半羡半慕地笑看着。却见小计已折腾得气喘吁吁了,场中还有三个精健小伙儿未尽全力,似笑似闹的翻腾着。一时有人一连翻了三个后团身后又倒转劲力腾了个前翻,众人叫好。小计见彩声被别人夺了去大是不服,一抬眼看到韩锷,心头大喜,也不翻跟头了一跃近前,叫道:“锷哥,叫我好等!快来快来,我要输了,无论如何,你可要帮我搬回这个面子来!”

韩锷身材原高挑,又被这么个小孩扑到身边,在人群中更是打眼。他才待笑拒,小计只拉着他的手不依。场中已有人不服道:“怎么,来了个外乡的?有胆子就下场,没胆儿就走开呀!”

那么多人的眼一齐齐刷刷地望了过来,小计笑着一推韩锷道:“锷哥,这可不是我逼你,人家打上门来了!你可不能丢我的脸!”说着伸手一扯,韩锷的袍本没束带,怕被他扯破,只有双臂一伸,被他一把拉了下来。他已被小计推到场中,当即笑了下,反手索性一把解开中衣,赤着臂膀下了场里,身子崩得紧直,耸身一弹,竟直着身子在空中翻转两度才重又落下地来。满场里只是叫好,韩锷兴起,他精擅“踏歌步”,这寻常的翻跟头折把式在他来讲更不过小菜一碟,他有意要做得好看,竟脚下不停,一路跟头满场里翻去,四周只听得采声雷动,那几个还在场中的会家子见他这样也不由住了脚,看了几眼,跟着鼓起掌来。小计的手掌更是都拍得红了,偶一侧眼,却见人群中,那个茶棚里见过的黑莓似的皮肤上都绽着笑的夭夭也在,一双眼睛笑笑的,直欲滴出水来,也把韩锷细盯着。

不时韩锷也已兴尽,一跃身返回小计身边,一把扯住臂膀,含笑道:“玩够了没有?还不快走。”可不是要快走?——就这样,身后已有女孩子的歌声追了上来。韩锷素乏捷才,对不上来,扯着小计慌慌地去了。只听小计笑道:“锷哥,你刚才那串跟头叫什么名目?有好多样式我从没见过的。我没见过的这世上还不多呢。”

韩锷伸指一刮他脸:“不知羞,你又知道多少了?才被人比输了还好意思吹。那一套,却叫做‘风柳夸腰’。”小计一抬眼,只见坡边不少柳树,枝条正柔韧清矫地随风而摆,笑道:“好一个风柳‘夸’腰。锷哥,你却是在对谁夸你的腰呀?”他们行行已到山侧,小计看到了马,笑道:“锷哥,我牵那马儿去饮水。”说着一推他:“你就自便吧,说不定还有人在等你去夸腰呢。”韩锷伸手一打,他早已抱了头一窜跃开,牵马而去。

山景极好,小计一去又不见折返,韩锷心知今日此地必有好多好玩好闹之处,他这一跑,只怕象放了笼头的马,一时哪得就回?多半怕被自己拘束,扯个由头玩去了,便独自在山间向荒僻处游赏起来。

天上的光景已经近暮。有的地方高,还见得到斜日,走到那山背脚里,那日头被山遮住了,便看它不到,但只要一转出,只见那金光那么匀粉儿似地洒在一坡绿草上,让人心头只生欢愉。走了有小半个时辰,算算该去找小计了,才待折返,却见那边山凹里蹲了个女孩儿。她抱膝蜷蹲,韩锷只道她独处于此,该不是生了急病,抑或肚痛,没人相助?想了想,他走上前问道:“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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