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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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是他早定好的方略,先突袭以得焉耆,再力战而夺伊吾。否则短短三月内,他只怕万难平定十五城。焉耆王见他似有成竹在胸,也就不再多口。那韩 锷果留下张百威、孟桦与先木儿,带领余下五骑,于入夜时分就已出城。出城时,走的六人与留守的三人互看了眼,虽表面言笑晏晏,但目光深处,却极为沉重:都 知道彼此责任之重,稍一失慎,只怕就身死事败。张百威忽开声高叫道:“男儿生不封候身空老,如何腆颜乡关道…”

一语叫罢,人人面上振奋之色突起——是呀,好男儿,生不封候,以建功业,如何能潜忍以终,令此身空老?

他们彼此笑看一眼,韩锷就带着五骑随从放马而去。

伊吾多娇女,居延满富儿——在巴丹吉林沙漠的最西端,伊吾城就是以女子之美名传一时的。伊吾的女子身材多高挑,面目秀丽,且善解歌舞。

韩锷一夜疾驰之后,已到了伊吾城外。他独坐在伊吾城外三里许远的那片树林中,闭目小憩。一时想起这句话来,心中不由就回忆起所见过的一个伊吾女子 的相貌——那还是在居延城,有一天难得有空,他与方柠骑马缓辔回营。路上,见到一个酒楼窗内正有一个女子起舞。那女子边跳边歌,当时方柠就“呀”了一声, 指着那女子对韩锷说:“伊吾女子!”

韩锷透窗看去,见那女子果称艳丽,脸上不由微微含笑,看向方柠。

杜方柠脸上一红,还以为他在暗暗将自己与那女子做比较。韩锷心中却在想:其实,最爱看女子的只怕不是男子,而恰恰是她们这些女子们。怎么她们还总道男子好色?杜方柠见他默然不语,窘住道:“看什么?有这样的美色当前,我这粗头乱服的丫头还有什么可看的?”

韩锷却微微一笑道:“她没有朴王妃好看。”

这还是他头一次和方柠提起居延王妃朴厄绯。方柠却似久已打算跟他谈论下那个女人的相貌般,只听她微笑道:“也是,才见识过朴厄绯那等绝色,还有什么女子能入我们韩宣抚使眼里呢?”

她的话里微现涩味。也是,她自许绝色,世间女子少有能当她夸赞的。但自见过朴厄绯后,心里一直怅怅然如有所失。她也是头一次这么关心其它女子在韩锷心中会留下什么印象,一直想问,却又不好意思问的。

只见韩锷微微一笑,淡淡道:“朴王妃确实好看,但她也不见得处处都比你好看呀。”

杜方柠横他一眼:“假话!”

韩锷认真道:“真的,起码她要穿起戎装来,就断断没有你好看。”

他脸上的表情极为认真,说的也是真心话。方柠当时就愣了愣,接着却有一丝羞涩一丝甜蜜在心头升起:是呀,她有时无聊时也曾暗暗拿自己和那朴厄绯做比较,只觉无论怎么穿扮,自己都胜不过她了,没想韩锷会这么说…

她是个心细的女子,韩锷一句平常之语,在她心里却平空添出好多味道来——原来他把自己象一个男儿那般看待,那么说,分明是对自己的格外敬重了?她心头欢喜,眉头却佯蹙着,嗔了一句:“我一向道你拙口笨舌的,却原来,你还这么会…”

下面“蜜语甜言”四个字她不好意思说出口,顿了顿,才接道:“…巧言令色的。”

——韩锷这时想起当日的情形,唇角不由微微浮起丝笑影。从那以后,他就对伊吾女子印象深刻。当然,这里面还有一大半原因却是因为库赞。

库赞就是伊吾人。虽汉胡异俗,韩锷不知怎么却和这个叫库赞的异族小伙子极为合得来。平时军旅行途,每到夜来,因为库赞熟悉十五城的形势,他们常合 睡在一起,聊得也最多。库赞有时也会聊起些家乡景物,在一个个男儿郎的心里,家乡——其中最值得回忆、最让人感觉亲切的还都是女人吧?在库赞的回忆中,那 里的女子似乎总是白皙的皮肤,上面闪烁着一对黑紫色的大眼睛,一跳起舞来,所有的快乐就被唤起了,袖儿飘飘的动,脖子一梗一梗地晃…韩锷还见过库赞跳起 过他家乡的舞蹈。库赞说着说着,眼睛里就似被回忆中的哪一片袖子遮出一片云翳了。他口中的伊吾女子的脸孔,总让韩锷听到就想起一对掉进了马奶里的葡萄,虽 然她们的身材一到婚后就会变得庸肿——杜方柠私下里开玩笑时品题过的——但曾经的美貌似乎已足以让她们的男人珍爱一生了。

但伊吾城的男人们反并不因此而显得萎弱。那里的男子,在漠北一带,却是出了名的阴冷狂悍的,这一点只要看看库赞就可以知道了。据库赞说——伊吾 人也一向并不惯臣服于人,羌戎之势风起后,他们那里的反抗也一向是十五城中最狂暴与激烈的。库赞一家就是为了不肯交出家族中一个出名的美貌女子而满门遭 屠。因为反抗激烈,所以羌戎对这个城市的也最为残酷。在漠北十五城中,驻守在伊吾的兵士也最多。

那个城市居住的只是一群希望可以按照自己意愿生活的人。但这个城市一向人口不多,支脉不广。在韩锷来到居延后,第一次感觉到伊吾的重要时,就已 数次叫库赞潜回伊吾,重新联络他交好的各股势力。伊吾之人来偷偷来见过他的也有几批了。这一次突袭说是突然而发,其实它的准备,早在从韩锷一到居延就已开 始。

库赞从没认真跟他说过家门血仇,他先只是认真地观察韩锷,然后慢慢地接近、凭自己的冷静与见识博得他对自己的尊重,最后、才慢慢地让伊吾的重要 性在韩锷心头自己凸显出来。所以韩锷与库赞相交越久,相许也就愈厚。龙禁卫三百铁骑中,虽能者不少,但真正让韩锷觉得完全可以一托大事的,却只有库赞这个 异族小伙儿。韩锷也不知自己与库赞究竟算是什么样的朋友,有句老话叫‘君子以道义盟,小人以利益盟’,自己与库赞这种缘自于彼此道义的利益之盟却算是君子 还是小人呢?

韩锷的随从此时都已被他遣走,各有要务。他要做的是核实伊吾城周的地形是否与自己一向图上所见相同。他已定的对伊吾城的夺城方式却是硬攻——即然这里是羌戎于漠北十五城中势力最厚的地方,他为了一举而安定十五城局势,那也就只有一个选择:硬攻!

但除了他留在焉耆城的张百威三人外,他带来的从者只余九人。其中已潜入伊吾的有库赞等四人,加上城外办事去的另外五人,说到硬攻,几乎是不可能。但——有事必毕有人为。这世间的事,不是想出来的,而是做出来的。

伊吾城守城的羌戎之首名为宗咯巴,这不是羌戎中人的名字,而是吐谷浑中人通常用之名。韩锷也曾问过库赞,他果然说是。宗咯巴——韩锷皱了皱眉,伊 吾之民在他到临伊吾之前,也曾数次暴动,有几次还险些成功,但自从宗咯巴到来之后,伊吾城就再也没有发生过暴动了。韩锷曾问过库赞此中原因,库赞答道: “因为如再暴动,他一定会…屠城!”

库赞的面色一片阴郁。“虽然羌戎王天骄乌必汗曾下令:不许屠伊吾城,因为他身边最宠爱的妃子就是伊吾人。但我们都知道,在宗咯巴手下,如再有暴动,他一定会屠城的。”

“我们伊吾人从来不怕一时的隐忍,只要那隐忍是有一个目标的。但我们也不想轻身试祸,满城被屠。”

韩锷当时皱眉道:“库赞,你们…就没想过要刺杀他?你一身修为不错,虽与我中土技击之术大是不同,但殊途同归,当得上强悍二字。”

库赞一摇头:“他是塔尔寺出来的人,他的师父就是大金巴活佛。他是大金巴座下第三弟子,也是羌戎人中久负盛名的一个高手。其实他本是羌戎人,只是 从小入吐谷浑学技,所以才取了个吐谷浑的名。我们伊吾城中,没有胜得过他的高手。”韩锷当时就心中一紧:大金巴?他此次出使之前也断没料到,会在西域一带 碰到如此多的高手。他沉吟道:“以你所见,他的一身修为较我如何?”库赞认真的想了一会儿,却最终没有说话。正是他的沉默更让韩锷忧心。他倒不只是自矜才 技,要与那宗咯巴一较声名,而是为,他此次谋定的突袭之计的重中之重却也是靠他一身自幼修为而得的技击之术与宗咯巴相争。他前些日子为稳定居延局势,曾屡 次带兵出击袭杀周遭的羌戎游骑,但相距五百里远的伊吾城驻守宗咯巴却一直不为所动。故然他是为顾忌伊吾局势,但这份镇定就已不能不让韩锷动容。他在等什 么?他是不是知道,只要明年春开,羌戎右贤王大军一到,居延城只怕就不日为齑粉矣?他抬头看了眼面前的伊吾城,伊吾城是他所见过的塞外诸城里最高的,城墙 在夜色中黑峻峻的,如同一个铁瓮。

此城攻必难攻,但攻下来后,守岂非可以相当固守?韩锷长吸了一口气:这个伊吾,他必需拿下!

坎儿井就在伊吾城东南十五里处。韩锷到时,他的两个属下与坎儿井一带冬季歇牧的伊吾城的一个部族首领霍延已商谈得大致妥当。这个霍延,却也是暗地 里力谋抗击羌戎人的死士。韩锷到了后,又与他把谋划之计细商了一遍。他这一天都没闲着,因为还有三处地方要去,也有两三拨人马要见,有好多事都要筹划。他 的时间不多,兵贵神速,出奇不意,方能险胜。他与伊吾城的人为这一天都已准备了好久,有好多事已事先筹划过,如今要做的,就是一一落到实处。

第二日,天刚黎明时,伊吾城头的羌戎之兵就已发现:在城东南角那个树叶已枯的密林后面,已悄无声息地一夜之间多出了数百顶帐蓬。那帐上俱都悬的 是汉军旗号。那营寨离城约有四里许远,又有密林之遮,不是很看得清。只觉得营舍俨然,军旗端整。日头正从东方喷薄而出,这是一个很晴朗的早晨,树杪上还挂 着一夜累积的寒气。猛地,就听到汉军营中,响起了一大片密集的鼓声。那鼓声热烈而急促,守城之人大惊,忙忙向上通报,宗咯巴也刚才起床,床上还有一个美丽 的伊吾女子——这女子昨夜比平时似都要卖力气些,逗引得宗咯巴几乎折腾了一夜,此时精力松散,力倦神乏。闻报之后他倒没大惊,只问了一句:“汉人的旗上什 么字号?”

报消息的人一愣,只觉宗咯巴狠狠地盯了自己一眼,忙叫身边的识得汉字的人再去看来。那人飞快地去了,一时返回,报道:“是‘宣抚使韩’与‘张掖防御使卢’两个旗号。”

宗咯巴的面色才有些变了。接着有人入报:“报、报、报,焉耆城前日已为汉军所夺,具体情势都还不清楚。”宗咯巴的脸色沉郁下来:韩锷…这到底是 个什么样的人?龙禁卫的骁勇短短三月之间已声传十五城不说,声息不动的居然还把一向怯懦畏战的张掖防御使卢遇的脾下之兵搬了来。这个城,他们果要硬攻?

接着忽有兵士来报:“城西远远似有烟尘,因为太远,却看不清。城南没有汉兵,却有些伊吾附近牧民突然放着牛羊放到近城处掘草根吃了,徘徊不去,也不知是些什么主意。看那些人的样子,好象是当年漏网的叛民霍延。”

宗咯巴眉头紧皱:剩下的只有城北了,可城北方向只有沙漠,去处也正是一条死路。他束扎停当,阴沉着脸,冷喝一声:“上城!”

第三章 柳暗戌楼多梦云

铁灰灰的城,明晃晃的强弩。从早至午,三个时辰中,城上城下,四里之距间,所有一切都沉默在一片静默中。

天上的太阳明朗干烈,照得城头羌戎士兵厚衣下的身体都快要流出汗来。油腻腻的衣袄沾在久未清洗的身体上,滞腻得如同这瞬间已胶着住的生命——生命 也就是这样,平时它空泛得几乎毫无内容,只有妇人酣歌、斗酒大肉似乎才稍稍能把它唤醒填满。可一到战阵来临,生死关头,它却又凝滞得让人觉得是不可背负之 重。

…这一生…这一生我都干过些什么呢?有人在这么想,人总是在生死之际会不相干的想起一些什么。思想是一样凝固剂,掺入血中,血似乎都流得慢 了,如明矾入水,心里所有的东西都沉沉地沉淀下来,而所有可流动的液体似乎都要被那太阳的光照得蒸发掉了,虽然,这其实是一个很冷很冷的冬。

正午时,城下忽然有了动静。却是七八个焉耆兵穿扮的士卒押着那焉耆城中已被俘的羌戎兵士走了来。焉耆兵士都骑了马,心里其实都胆突突的,四肢也 冰凉凉,但身子反格外挺得僵硬——这是张百威交待给他们的差使,他们走了一日一夜,终于到了。那被押的羌戎兵士却都是徒步,一百多里走下来,只见人人萎 顿,面无人色。

林后汉营中这时驰出一匹马来,那几个焉耆士兵见到了那林后旌旗分明的汉营,似乎才还过神来。他们畏惧羌戎之势久矣。那汉营中驰出的却是韩锷的一个随从。他把焉耆的几个兵带到营中歇息,却把那几十个羌戎之兵都驱到了城下的空场之中。

那几十人俱被麻绳索在一处。平时如此悍暴的人在琵琶骨都已断掉的痛楚之中,也如一串被锁住的蚂蚱般可怜而寒窘。他们无颜抬头,不敢看那伊吾城头, 就这么什么都忘了想似的,脑子空空地被置于两军之间的空旷地带,垂头丧气地站着。有腿软了的人几乎都想一屁股坐到地上,可身边的绳子牵着其他同伴,果毅勇 武些的却用眼神制止着同伴们的懦怯之心,但他们所余的仅有的勇敢似乎也只够保持一个站立的姿式了。

但那也是匍匍似的站立。

伊吾城的城门却并没有开,他们对被擒的同袍似乎并没有什么恻隐之心,反担心这正是汉军的诡计。有一倾,林后的汉军营中才驰出一辆车马。那车子奔得极快,拉车的马极为神骏,只有一匹,竟是韩锷那匹斑骓。

车上,一个年轻人高挑挑的身材一根瘦硬的木头似的直立着。他的车辕边上竖着一旗,旗上大书了四个字:天子使韩。

那个“韩”字黑线滚绣,笔势凛然,如同旗下那年轻人的眉眼。只见旗帜的阴影里,他的一张脸似乎因为军马劳顿而微显蜡黄。他的车才奔到城下,越过那几十个羌戎士兵身前,就在距城池数十丈处攸然停住。

车上的年轻人伸出一手遮眼向城头望去,口里开声道:“汉天子使韩锷,有请宗咯巴说话。”伊吾城头静了一静。有一刻,才有一个粗黑脸膛,中等身材,壮实实的羌戎人站出身来,叫道:“我是。”

韩锷眯眼向他打量,忽冷喝了声:“你不是!”

他说得好快,但拨弓的姿式更快,话未完,一张雕弓已擎入他的手中。伊吾城头的人连“宗咯巴”几乎都来不及反应,韩锷已一箭向城头射来。伊吾城墙极 高,将近五丈,韩锷的弓劲却极强,居然可以一箭向上。那黑脸汉子不及躲避,脸色苍白,只见一支羽箭直奔自己喉头而来。他身后忽伸出一支手,那手一掌拍歪了 那支箭,那箭却余势未止,还是歪歪地盯向那刚才黑脑汉子的头巾上。那汉子肩后露出的却是一张金光灿灿般的脸。那脸金光灿灿,说不出的怪异。那脸的额头上却 戴了个羌戎人惯用的小帽,一侧辫子歪歪地垂下来,让人惊异的却还是他的脸色,而是他的头。他的头很大,几乎跟肩膀一样的宽。城下韩锷已高声笑道:“你才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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