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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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小计抬起脸道:“昨晚,我把伯伯——你父亲救出来了。我去了怡亲王府。”韩锷一呆,怔在那里。却听小计那抬着脸强迫自己勇敢地道:“可是现在,他死了。”韩锷的脸登时一白。他来不及反应这一句话,脸上只是一片空白。父亲…死了?死是什么呢?他今年,该还不到五十吧?

余小计强迫自己抬着脸看着锷哥的脸:“我把他本来好好地背出了怡王府,也没有什么人惊觉。这时伯伯问我:”你要带我去哪儿呀?‘我那时还很高兴, 说:“我们去见锷哥’。可他在我背后声音却都变了,直嘶哑着说:”我不要,我不要。‘我都愣了,不知道他怎么会这样,可他坚持着求我,说’我不要,死也不 要‘。那声音好坚决,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回头怔怔地看着他,可接着,他却哭了。“

他的脸上忽浮起丝凄惨的神情,似是当时不懂的现在却开始明白了。“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头一次见到这么大年纪的人哭。我想,要不先把他背到一 个背人的地方慢慢劝他?他同意了,于是我们就来到了长安城外。我还是费了好大劲儿才把他带出的城,城门那时都锁了。我当时,就是把他带到了这里…他一直 都不开口说话,我也不知该怎么开口跟他说。过了好半天,他才说:”孩子,你是锷儿的朋友吧?我知道你是好心,可是我,现在愧见他。他是他,我是我。他有他 的傲气,我…我一生都没活得硬气,可在自己儿子面前,现在再去求他收容,那我这一辈子…‘他没有说下去。我当时好象听明白了些,却又不明白。只听他 道:“他回长安了?’我点点头。伯伯的脸就变得神情好奇怪,好空茫,半天小心翼翼地问:”锷儿现在事业是不是做得很好,很风光?‘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 就道:“锷哥现在做元帅了,好大好大的官,要把你接回去享福呢。’他的脸色却似乎又高兴,又害怕,又有些惭愧,我也说不出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神情。我听他喃 喃道:”他那么硬气,那么努力,那么骄傲,一点也不象我这个不成材的…爹,做得多风光也是应该的。‘我想他是在为你高兴呢,以为他答应跟我见你了,心里 也高兴起来。可接着却听他没声了,过了好久好久,我都不知怎么开口了,他忽然道:“可是,那是他的风光。我是再不能去沾的,要不,我这一世就真的永远成不 了人了。他要是怕我在怡王府做下人伤他体面,我就再也不回怡王府了,也不去他那儿,我找个背人的乡下悄悄地躲到死好了’。”

余小计这时抬起泪眼,抽泣起来:“锷哥,我好笨。我为了劝他跟我回去见你,说你绝不会看不起他的,我就把艾可怎么逼你要折辱你的事都跟伯伯说 了,还跟他说了你决定那天就要去接他回来的。我看到伯伯的脸上先是怕,后是伤心,神情又有点忿怒又有点软弱,最后却似变得幸福起来,以为他就同意了。没想 他说:”可是,你看我现在身上这么脏,怎么去见他?我还是先洗干净了吧。这一次,我绝不能再玷辱锷儿了。‘我听他答应,就高兴起来。天也不凉,伯伯要在河 里洗洗,这水通泾水的,也还干净,我就答应了他。可他那时仿佛好怕羞,不肯叫我在旁边看着他脱光,我还笑他这么大年纪还怕羞呢,听了他的话就走得远远的 了,还背过身,好让他下水去洗。他下水前,嘴里嗫嚅了两声,似乎还想跟我说什么,我却全没听清,他最终也没说,就下水了。“

余小计的嘴一瘪,却强忍着重又镇定下来,直看着韩锷,以一种拚命的坚强来迎接他命中必受的责备,只见他嘴唇颤颤地开口道:“可好久好久,先开始 我还听见点水声,接着却听不到了。我一转身,却见岸上并没有衣服。我才开始吃惊起来,一跳就跳到了水里。可天好黑,水虽不太深,却也找不到。我摸啊摸啊, 却到处也摸不到。我往上往下都游了几里了,却还是找不到。我就知道,我害死伯伯了——锷哥,是我害死伯伯了!”

他的泪流了下来,韩锷的脸上,却一片惨然,没有任何表情。余小计的喉咙一耸一耸。韩锷却似已忘了他似的,眼睛直盯着那个河面,可面上却只是一片空茫。

他在想起自己父亲时,脸上还是头一次有这样的没有表情。那是壮烈吗?他,那个是他父亲的男人,以他的个性,也只能成就这样的一种壮烈了吧?无论他死得如何不值,死得如何冤屈萎弱,但,那都还是一种壮烈吧?

可是你该知道:我不计较的,我真的不计较的!

余小计的喉咙已经嘶哑了。“我那时才知道,伯伯已打定了自杀的念头了,是我笨,是我太笨了!他好象最后下水前还说了句:”这水是通泾水的,泾渭分 明,起码下面的泾水还是清的‘。可我没有听懂呀,没有听懂…“一阵唏嘘的哭声把他下面的话掩住了,韩锷一手揽住了小计的肩,低声道:”小计,不怪你,真 的不怪你。伯伯不会怪你,锷哥也绝不怪你。这不是你的错,是锷哥的错,你…什么都没做错。“

余小计却终于哭出了声来。他压抑不住自己,嘶哑地哭道:“伯伯,他可能想着这水通向泾水,他的尸身终究会冲到清凉凉的泾水里,就那么干干净净地走。可我最后找到他时,他却没有冲到泾水里,而是冲到了…”他咬咬牙:“这小河下面二里多远的一个积粪的通这条小溪的粪坑中。”

他的哭声忽然爆发了开来。他想起这个他这一生也忘不了的黎明:他是如何地哭着把锷哥父亲的尸体从那脏臭中拖出,拖到最清的泾水边,一点一点地擦拭干净。他擦了一遍又一遍,恨不能用舌头来舔一遍他的尸身,让他永离肮脏,永离腥臭,永离那个腐烂的人世…他对不起锷哥…

锷哥已经转过脸了,他还是静的,还是那么可怕的静的。然后,他的耳中却忽听到了一声长嚎,他这么久还头一次听到锷哥如此嚎叫——韩锷终于长嚎而 出,那嚎哭震天动地,响于郊外,响于荒野。当年,也是在这一带郊外,在一个乱坟地边,他曾那么稚小无力地哭。可他想不到,他这一生,与父亲最深切的两次交 识,却就是这缘生缘灭的两场倾声痛哭。

人已下葬。韩锷把自己埋在一桌酒盏中,余小计从没见过锷哥如此的消沉。伯伯的尸体本来被他安排在一个茅屋中,这时,已归黄土。

他活着的儿子,却把自己的整个人已浸入酒中。浊酒千杯,却不能成就一醉。一坛酒尽,第二坛已经开封,韩锷却从始至终没有再说一句话。他再也喝不下去了,已吐了两三次,却把一杯杯酒,浇向自己的头顶上,衣领下,脖颈中…

第八章 一面红妆恼煞人

怡王爷的脸色很黑,他的心情看来也很坏。“是谁让你得罪韩锷的?”

他手里扬着一张请柬,直问到艾可脸上:“还要到芙蓉园里去闹!你的请柬没发的全给我撕了,有发了的,全给我收回来。你知道你这算什么?你这是给东 宫当枪使了!现在好了,到时韩锷真要朝你要人,你又拿什么给他?”他的脸色越来越黑:“你先为了一己恩怨,得罪了俞九阙不说,再这样下去,只怕皇上也要被 你开罪了。你不想想姓韩的现在是谁的人!你这么下去,咱们是要遭灭门的!”

怡王府气象富贵,可富贵中人,原来活得比平常百姓更多了分不安稳,因为他们怕舍弃的东西原也更多。

艾可的脸色却变黑了。她有些瞧不起地望着她的父亲:“皇上?皇上已经老了,还不知道能撑多久呢。东宫与仆射堂,咱们总要选择站一边不是?你以为你这水晶球能撑多久?这天下,终归还是东宫的天下。”

怡王爷的鼻子里却是一哼:“要是他的天下也就还好了。你难道没看出他现在正坐立不安吗?你别看皇上老了,废他虽看似为难,但有那么多势力撑着,尢其是得了韩锷军中之力——皇上分明就在要他抓军权,废掉东宫的太子之位也不是不能的”

说着,他轻叹了口气:“我只不知,韩锷手中,究竟拿着一张什么样的底牌?那好象还是一张天牌。你到现在还没搞清仆射堂的人为什么那么逢迎他吧?”

艾可的面上也一愣:是呀,姓韩的手中,到底握着一张什么底牌呢?怡亲王的愤怒是无力的,艾可的愤怒却是困惑的。这时,室中灯焰忽暗,扑缩缩一闪。怡王爷还没觉,艾可一见,心底就一惊。然后,一种天风海雨、倾城而来的气势就似已充塞满了这整个小花厅。

是谁、是谁没出手前就已有这般气势?

来人分明是高手!可那天风海雨般袭进屋内的剑气之中却掺杂了一股极浓烈的酒味。剑客行?——当今技击好手,还有谁会使这套醉剑?难道昔年太白楼中的一套“剑客行”,会在这怡王府中重现?

来人还在窗外,艾可名列紫宸,可不是全凭着家世。她身子一耸,人已站到室中间。她先机已失,但她并不乱。好吧,要来你就来吧!她一手抚腰,一手掠 鬓,怡王爷这时也感到了危局,可那气息太盛,压迫得他就是要叫也叫不出来。说起来,他也算习过几套祖传的技击之术的,但长久以来,耽于声色,已大半丢掉 了。这时却见女儿身上涌起一股杀气。他惊呼了一声:“俞九阙?”

在他想象中,只有俞九阙的修为才可造就如此声势。可他声才出口,却发觉,那声音闷闷的,根本就只能响在自己身边尺许之地,完全传不出室外。

艾可面色冷肃地望着东首的那片窗棂,来人就在窗外。那窗棂忽破,碎木飞溅,却根本没有传出一点声响。所有的声响都被那沛然沉郁的剑势压服住了。然后,一个人影突地跃进,跃进就出手。他一出手,艾可就一惊:不错,这分明就是在江湖中已成绝响的太白楼中的“醉剑”!

这剑势要借酒劲与心意方得施出,所以江湖中极为少见。当日,长安太白楼中曾有人于大醉后舞就此剑,醉中留书,那飞扬狂荡的字迹就留在太白楼头那年深月久的板壁之上。如今其人其字,久已成为绝响,为什么今天居然会重现?

那人一跃而入,脸上为面幕所挡,剑势已然发出。艾可也来不及出声,心里却低念起印象中太白楼中的句子:…平生酣快事,痛慕李谪仙。京华罗倦客,恸起一狂言。小赋流日丽,大醉倾海蓝。有志竟悲慨,老尽未回天。慷慨歌行路,惨淡惜华年。长安无所与,且上太华酣。不雨不回首,雷电亦沉眠。偶然望华夏,愁起天地翻!

那留句之人本来无名江,湖传言,那却是后来驰名江湖的太乙上人——韩锷!艾可牙一咬,是韩锷来了!他已掠走了他的父亲,还为何而来?

来人的剑势却停也不停,直向艾可的头上卷来。艾可左手一抽,她用的是左手刀,刀在腰间,是把软刀,名为玉带。她一见那人剑势,已知单凭软刀之力, 不足与抗。身子一旋,那隐于发间的“隐私针”就已支支射出。室中灯烛之焰已被压得越来越小,可无论艾可,还是她父亲,却被逼得来不及叫出一声。这是艾可自 技成以来面临的头一次苦斗。她出身富贵,这等搏命之苦却还是从未经过。她的心中开始只是怒,怒得发舞三千,青丝与隐私针齐出,怒容共玉带刀齐变。可接下来 的却是怕,她怕的倒不是那人的招式,那来人的醉剑招路也不如何出奇,要想倾刻间败她却也为难。可她怕的是那人长江大河般无休无止的精力,那剑势一出,就似 再无停歇,九曲十八滩,一路浩浩荡荡,满地黄流,无休无止地倾泄了下来,似乎要泄尽那人心头的郁懑。

这哑声之斗从那人突现,到最后剑收,竟足足斗了两个多时辰。中间,怡王爷与艾可竟然都无力发出一声惊叫。艾可先还逞勇,后来身上汗水越出越多, 一个多时辰后,已经力疲。可她只有勉力在那来人的如云垂海立的剑势中挣扎着。她心里大叫:你杀了我好了!你杀了我好了!你厉害!是你厉害!可她却叫不出 口。直到后来,汗出如浆,又有一个多时辰,那人的怒意似才泄完。这时的艾可却已虚脱了,她看着那人露出的眼,那眼中,已没有愤怒,没有怨忿,只有鄙夷,让 艾可最不愿承担的鄙夷。她一生还从来没觉得这么累过。他都情愿那人杀了她,可那人只是要废她。那人忽然收剑,去和来一样突兀,眨眼之间,人已不见。艾可怔 怔地望着那空空的窗子,知道那人去了,再也不会来了。他虽没杀她,可也等于杀了她。经过这一斗,她逞尽心思,耗尽力气。这一生苦修,怕就已从此废了。

可她的眼中,却已没有泪水。她所有的虚华,哭泣,气力,似乎都已被抽干。

当她的骄气已失,举目四望,却见父亲面无人色。身边,这繁华富贵的怡王府,在她骄气已尽后,似乎也突然干瘪,突然落色了。一整个怡王府的人间富贵骄气已被那天风海雨般的暴怒一扫而光,剩下的,在她眼中的,也只有荒凉可言。

一匹骡子上配了副红色的鞍,那朱皮漆制得极为柔嫩鲜艳。一巷绿森森的大槐树,那匹骡子就那么慢步行来,却当真也如诗如画。

骡背上却是一个女人,体态婀娜,可恨的是面上却罩了副茜色的轻纱,挡得她一张脸儿朦朦胧胧,全看不清口鼻。韩锷宅前守门的兵士一见,就呆了呆。却 见那匹骡子行到门口停住,那骡上的人儿抬眼望了望门首旗上的“北庭都护府韩”六个字,眼中神情微显悠远。只听她轻轻吐声道:“拜上贵主人韩将军,说小女子 有事求见。”

守门的兵士久居塞外,一向都在军中,见过的女人本就少。此时虽入长安,但日日都有差使,却也没见到什么长安城中佳丽。见那女子如此风度,不由面上就有些木呆呆的,口里也讷讷道:“您…怎么称呼?”

那女子微微一笑:“漠上玫。”

那兵士愣了下,面色就一变——这名字他在十五城可就听说过,那可是塞上有名的女匪了。来的居然是这个主儿?他一转身,就急急向内通报去了。

不一时,那女子已端坐在小花厅中。这里本是长乐公主旧宅,富贵风流,谁想被韩锷住着,却弄得好象一个军营一般。那女子微微一笑,细细地看向院中景 物,似辨出了余小计布置的阵法,脸上含着浅笑,也就在那里赏玩。有一时,才听得脚步声。她侧头一看,却见韩锷已走了进来。韩锷的脸上很见消瘦,只有一双目 光还凌厉清澈。他看了面前这女子一眼——他与漠上玫虽也曾一度见过,但隔得太远,如此当面对视却也还是头一回。漠上玫的脸隐在一片茜纱之后,韩锷一时还不 知怎么开口,却先听她笑道:“韩将军,这宅子可还住得惯?”

韩锷一怔:原来这宅子是她送的?他去年就已得到消息,知道漠上玫已诛杀了大漠王兄弟二人,接过了他们的地盘,独擅西北一带丝绸香料贸易之利。看来——韩锷的眼一眯——这条商路果然是一大财源。

他与这女子也说不清到底是敌是友。不过,她倒确实一直未敢冒犯连城骑。韩锷在十五城时,军中事多,却也无暇顾及她。但她即为朴厄绯一路,想来也是东宫的死对头了?他脑中这么想着,口里淡淡道:“多谢费心了,我还住得惯,只要不让我出钱。”

接着,他眼中凌厉一闪:“却不知今儿姑娘却是为何而来?”

只听漠上玫笑道:“小女子此来,却是为韩将军在长安新开帅帐,大概费用极多,担心韩将军不够盘缠,特来报效的。”韩锷微微一愣。所谓“长安居、大 不易”,这话果然不错。光以他的俸禄,又全无积蓄,想要支撑住这么个场面,却也着实为难。他的薪俸到目前又一直远在北庭都护府开领,此时还未送到。他为人 耿介,却也不愿支领龙城卫的军饷,近来实是大有些为难。每天的菜蔬,加上这么大个宅子,总要养几个打扫管理的人,开支已极为艰难。却听门外忽有人响,那女 子笑道:“说来,也真就来了。”

说着,她一拍手:“请韩将军让我门口的随从进来。”

韩锷传命。不一时,就见两个剽壮汉子抬了一个小铁箱走了进来。那箱中却是一小箱黄金。只听漠上玫笑道:“小女子恰好在长安出脱些货物,闻得韩将军回了长安,资用窘乏,特来报效,还望韩将军勿以菲薄见怪。”

韩锷微觉有趣地看着她,这女子,到底想从自己这里得到些什么?却听漠上玫笑道:“如今关外一道商路,全仗韩将军照顾。小女子现在的生意,却大多是 跟陈仆射做的。宫中需用,也多有供奉。这两处小女子现在走得还勤,韩将军初来长安,只怕对这朝野之人多有不熟的,如有什么想知道或联络的,以后小女子也许 倒可以尽上些力气。”

仆射堂?——韩锷静静地望着那女子,早就隐隐觉得罩在自己身上的那张网现在可是越收越紧了。他咦了一声:“噢,姑娘原来还是个生意人。韩某一向只以为姑娘以抢掠为生呢。只是,姑娘跟在下要做的却是什么生意?为在下花费这么多,就不怕收不回来吗?”

漠上玫却淡笑道:“风险大,利息也大。岂不闻当年秦相吕不韦做生意时,对他父亲列举:贩丝能赚多少钱,贩米能赚多少钱,而贩卖一个皇帝,又能赚到多少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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