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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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着似是微笑起来。

可那微笑只是大风前天地忽然自畏的宁寂。只一瞬,接着,他喉中忽生哽咽,忽生悲痛,急生暴烈!

却奴因见他性子古怪,又是狂躁又是庄重,早伸手死死抓住了树枝,生怕他狂性发作又弄那古怪已极的琵琶,把自己从树上震下来。

罗黑黑猛一顿脚,脸上的泪滂沱而下。他声如沉钟,竟是比那琵琶更低的低音。

“为了这便于侍圣,内廷趋走……”

他双手一划,琵琶上五弦俱响,摧人心肺。

——“他们把我阉了。”

屋顶上“肩胛”的声音猛地激楚:“谁干的?”

他这一声锋锐凌厉,刺入夜空,真如刃颤。

——他这一下全无自掩的激鸣,终于爆出他真正的功力之所在。

却奴只觉得于一地闷雷封口,暴雨淹兹中忽见一翅之激翔,激动得心都颤了!

只听罗黑黑沉声道:“谁干的?难不成我罗黑黑最后还要倩人复仇?”

说着他笑了。

“所以你别问,我也不会说,总是比我强的人罢了!”

“你刚才说得不错,这是个盛世的开端。在这样的开端里,有些人,就该早有自知地去掩面沉没……”

他尽量要说得平和,可说到这儿,突然猛把琵琶向地上砸去,口中狂叫道:“说到底,终究是这东西误我!”

“如果我不是性耽于此,于技击之术,纵练不成你那样的一刃绝尘,也断不至受此大辱……我砸了它……我砸了它!”

然后他已不是对人说话,口中只狂叫起来:“我砸了你,我砸了你!”

——他把那毕生相随的琵琶一下一下向土里砸去。

旁边人不敢拦他。

却奴自小以来,一向认为自己此生孤楚,只怕伤心再没有似他的。此时一见,才觉出:到底什么叫做痛发如狂。

可那罗黑黑只是第一下砸得极重,接着接着,一下下竟越来越轻了,直至最后他自己抱起那琵琶,轻轻地抚了抚,爱惜地抚摸那琵琶的裂口。那姿势,竟有一种和他身形全不相称的温柔。

却奴的眼中忽然泪下。

而罗黑黑脸上的泪已如长江大河——他的手如一个情人似的向那弦上纠缠去:暗夜里的爱恨交接,抵死缠绵,明知自误,却不肯偷安。那琵琶在他的抚摸下也喑哑地叫了出来,叫出了它的伤,也叹着他的痛,全不成调,却悱恻如斯……

那一夜,后来,这“乌孙阁”三大弟子竟各自抱起琵琶,弄了一整夜。

罗黑黑的琵琶是暴风骤雨又猛兼云开月明的晦朔交错。那样的爱恨难明、那样的用舍不堪;善本的琵琶直溯远古,他要在自己的心灵里寻找一个更古老更安然的家;而贺昆仑的却像一场人间烟火,他一直试图点燃快乐,用那烟火样的快活埋葬掉人生里所有的尴尬痼疾。

他们弹弄得尽兴,直至夜近三更。

却奴却见“肩胛”突然悄然欲退,也马上下树尾随而去。

去时,他还听到他们若悲若欢,各自吟唱,边拨边歌道:

“马上琵琶呀、关塞黑……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息徒兰圃,秣马华山……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谈容娘

“踏谣娘,和来;踏谣娘苦,和来……”

含光门侧,隶属于左骠骑营的营宅中,一连串的跺脚声,拍巴掌声,吹口哨声,使酒笑闹声传了出来。

——那是一大群男人在胡闹。他们都是军中将校,他们都在粗着喉咙唱歌,唱的正是这曲《踏谣娘》。

今天是左骠骑统领于重华的生日。于重华身领虎贲中郎将之职,为人坚忍,平时御下极严,可是逢到他的生日,还是容许帐下同袍酣然一乐的。

这里是他的家。他如今已年过四旬,可是依旧未娶。别人问他为何,他总说:“经逢乱世,要全此一身,已属不易,更何况家小?”

他的脸本来就像个核桃,说这话时,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像个被压裂的核桃。

听到的人不由大奇:要知,现在的虎贲中郎将于重华,当年可是以技击之术名驰一方的好手。虽说赶不上万顷王,波罗密,风尘三侠以及星罗道中诸人的名气,却也算得上入流好手。连他也说全身不易,那别人又待如何?

可于重华一张干硬的脸上深刻的皱纹却也不由让人感慨:在隋朝全盛之时,全国人口已过八百余万户,可自从隋末离乱,人口骤降,到初唐年间,人口仅余三百余万户。

不是从那场战乱中走出来的,只怕很难理解活下来的不易。

——天下军旅中,又有多少人是甘心情愿而加入军籍的?现在他们活下来,当真是从尸坑里爬出来的。那过往的日子,当真是:铠甲生饥虱,万众以死亡!

于重华的家布置也极为寒肃,可以说全无铺陈。照说以他现在的地位,断不致寒苦至此。

人皆重轻暖,生命的欲求枝枝叶叶地开散出来,开成满厅满室的铺设,开成锦茵玉褥,炉瓶三事,瑞脑檀香,珠履金冠。可他的家,旧堂敝室,宽敞是宽敞,却简陋到了极点。

可你只要一看于重华的脸,就会明白,他分明已很少感到生之乐趣。

让他还稍显有一点人味的是:他还喜欢女人。不过他既无妻子,也没有妾侍,他所要求的女人不过是“夜半来,天明去”。他甚至不喜欢看到那些女人的脸,因为相貌的记忆总会勾起一些牵扯。他想象中的女人,不过是一些遥远的、只可偶然一触的温热的身体。

他甚至都不愿费力去寻找,总是由帐下小校随便找来哪个女人,他也就会随便留下。

他营中帐下的同袍都对他的怪癖深感骇异,甚至私底下常开玩笑地猜测他跟那些女人在一起时会是何情状,由此牵扯出许多秽语。但在那些滑稽猥亵的口吻中,一些生之悲凉也就那么轻易地滑了过去。

厅堂上将要舞弄的谐戏正是《踏谣娘》。

有唐一代,还没有后来剧情那么复杂的杂剧,《踏谣娘》可谓当时最流行的谐剧了。

这剧的起因是这样:相传北齐时,有一人,姓周,疱鼻,本是一百姓,偏偏喜欢自称为“郎中”,没事爱喝个酒,一喝酒,就使性,回家进了门就打老婆。

他老婆被打不过,常常逃出门来在街上痛哭。那姓周的不顾众人围观,人越多越来劲儿,追到街上,醉得歪歪斜斜地,还是不停地追打。

这本是人间极常见也颇为哀惨的一景,可能因为太过常见,大家已经熟视无睹了,又或者那“周郎中”醉酒追打时,丑着一张酒糟鼻的脸,摆动着一双罗圈的腿,姿势太过好笑,后来,这原本悲惨的追打竟成为当日街坊间的一乐。

接下来,这场景被优人模仿,到处搬演,传为笑乐,以至后来传承下来,竟成为一出有名的谐剧。

唱这出谐剧时,观众从来都预先准备好了笑——那是一种对比式的快乐,这快乐是无情的,它让观众产生一种身份高出戏中人一大截的满足感,跟雨天躲在屋檐下等着看别人在街上摔跤一样地快活:自己正穿得干干爽爽,但、看……他的衣服马上就要滚上泥了。

屋中现在就是这么个情形。人人都在等着演《踏谣娘》。只是不知他们现在已这么快活,接下来那优人怎么还能把这兴致拨弄得更高些?

今日请来唱这出《踏谣娘》的却是张五郎和谈容娘。

他们是一对夫妻,算是长安城中有名的两个角色。

张五郎又唤作张郎当。“郎当”是粗话,被这诨名形容的人个子矮小,容貌丑陋,整个人一眼望过去,最触目的就是他脸上那个通红触目的酒糟鼻了。

有尖刻的人教会了小孩儿们一句歌谣,小孩子就老跟在他屁股后面恶毒地唱:“红而光,腊尽春回狗起阳……”

他却从不恼,得了空儿还能和那些孩子玩在一起,打手批子赌瓜子儿,有时输了就让那帮孩子摸他那鼻子。

他身上自带着一种快活,那是一种人人乐见的自轻自贱的快活。可这快活看久了,也有一种磨牙似的酸痛,所以那些小孩儿也跟他玩不了多久。

更出奇的是,他的妻子却美艳异常。

如单凭良心讲,他妻子谈容娘也不过中上之姿,远当不上什么晓芙玉露。可跟他在一起,那么一对比,一个滑稽、一个谨饬,一个委琐、一个清皎,就让人觉得这女人着实有一种妇人式的美艳了。

谈容娘在长安城里出了名的风流。可你如果见到她,可能会觉得:怎么会是这样一个清清皎皎甚或有些羞涩的妇人?传说她表面清谨,骨子里却极为风流放诞。他们两个,一个滑稽涕突,一个风流自肆,难怪她男人成了长安城有名的“鬻妻”者。传名到后来,以致他的名字都成了一种符号了,你若说哪个男人“张郎当”,被说的人会视为奇耻大辱。

他们最多的客人还是长安城中处于中下层的商人与军士。那些邀他们来演戏的客人,常常会拿出酒来,尽着那张郎当来喝,为盼其速醉。灌倒了丈夫,那妻子……

张郎当在千杯不醉中,极有名的一句名言也就从他嘴里冒出了:“但多与我钱,吃饼子亦醉,不烦酒也。”

这句话流传极广,以至后来形诸文墨,载入唐人崔令钦的《教坊记》,跟他们舞弄的《踏谣娘》,同传长安,俱成笑乐。

这时,那厅上坐的都是左骠骑营中的将校。

时下虽值承平,他们可大多是从战乱中走过来的,个个都极粗粝,一个个拍着桌子闹着酒地催着张郎当与谈容娘上场。

主人于重华坐在主位上,满座之中,只他一个虽也喝了酒,却还能容止端正。

他看着满座同僚的使酒笑闹,眼中隐含着不屑。那不屑中却也有一点钦羡之意:都是从那场战祸中走出来的,见过了那么多苦痛、腐肉与尸体,他们怎么还剩有这么多生命力来感受到快乐?

——而他,是不行的。

这时却有两个人正从外面走来。他们是含光门值勤的校尉。一进院子,看着厅中灯火,其中一个就笑道:“他们倒玩得快活!”

另一个道:“要演《踏谣娘》嘛!今儿请来的还是唱这个顶顶有名的谈容娘了。于统领一向冷冰冰的,大家伙儿在他手下也压得太久了,今日难得一回,大家伙儿凑起来闹一闹也应该的。”

另一个眨眼笑道:“我知道为什么。邬老七前日把于统领得罪了,今日这‘踏谣娘’该是他请的。听说他已给了张郎当好多钱,不用再拿饼子喂醉他了。我只想不出,于统领平日那么冰冷冷的,可碰上脸儿虽小、身上肉却实在多的谈容娘,他那一身冷骨头不知暖不暖得过来?”

他的同伴就哧哧地笑起来。

那同伴手里还提着个孩子,走到厅前,把那孩子往地上一掷,交给厅门口兵士看管,就要上厅。

旁边人问道:“老秦,你带了个什么?”

那老秦笑道:“今天偏不巧,我赶上轮值,错过你们好一场热闹!到这时才下夜。没想运气好,街上逮着个犯夜的孩子。别看这孩子小,也是教坊里的,今儿下午在天门街还大大露过一把脸呢!现在谈容娘上场没?……还没?那我到得还不算晚了。且等他们唱完了,咱们再叫这孩子上,到时咱们还有的乐呢!”

说着,他们两个进了厅,抢过在座的一碗酒就喝了起来。

那被掷在地上的孩子却一动不动,分明已昏了过去。

——这一天,他实在太累了,从没经历过的事就那么惊心动魄接二连三地冲到他眼前,他小脑袋里的那根弦早绷得快断了。

何况他是如此地失望,能弥补这么深切失望的,也只有昏睡了。

这孩子正是却奴。

傍晚时,在延吉坊边,他就被“肩胛”抛开过一次。可他却犹未死心,抖着机灵跟着他到了积庆寺。

积庆寺中,风云变幻,到得罗黑黑、善本与贺昆仑用三把琵琶轰轰然、簌簌然地把他们自己完全掩埋起来,全然忘我,没天没地地拨弄起那几把琵琶时,他猛见肩胛叹息了一声,似乎要走,就忙忙地跟了出来。

那时天已黑透,他遥遥地认得肩胛的影子,就在后面疾追。

他跟的人似乎也沉在其浓如酒的心事中,没有发觉他。

却奴只管追着,却全忘了这城中的禁忌。要知,那时的长安,还是禁夜的。所谓“宿鼓断人行”,一入夜,一百零八下净街鼓敲起,鼓声断后,长安城的大街小巷,就要禁绝车马。

一百一十坊全部关上了坊门,一个方格一个方格地彼此孤立。这以后再走在街上,就叫“犯夜”,是要被巡逻的兵士抓住重罚的。

可却奴已全然忘了那禁令,只管没命地追去——今天,是他不多的机会了。可黑黑的夜中,那人还是越去越远……

却奴想张着喉咙叫,可叫不出。他的一颗心跑得怦怦地,一口气都喘不过来,更何况叫喊。

直到全然看不到那人的身影——那么孤峭的肩胛,他才猛地感到一阵抓心抓肺地痛:总是无望,总是无法牵上谁的衣角,总是逃不出长安城寂寂的夜啊!

可他还是沿着朱雀街又追了好一会儿,怀揣着那一点点残余的希望,拼着那一点残余的脚力,拼力地追上去。

直至这希望完全被黑暗扑灭,四周的夜笼罩下来,低压压的,像一大幅黑黑的茧绸,那么厚密结实地捆绑了他,再也挣扎不出,他才猛地停下来,双手拄在膝盖上不停地喘。

他忽发了一个孩子式的傻念:情愿自己可以不喘,情愿自己可以在这时死去,情愿他从来都没有生出来过——让这夜压下来,压毁全城,压倒这个长安,压死掉所有的人,包括他自己!

这个下午到晚上经历的一切仿佛一场梦,梦中的一切光彩幻然,有如善本那把琵琶,有如贺昆仑的上下跳脱,有如那罗黑黑风雨骤至、雷电无凭的暴怒,还有、那为金光勾折出的肩胛骨上那一笔的嵯峨……可这些都已灭尽,睁开眼时,只是一眼望不尽的无望的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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