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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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时开唐未久,市井坊里间,无论小民耆老,茶舍酒肆,最喜欢闲话的就是隋末丧乱间,唐还未一统天下时,那漫布天下的大野龙蛇。

而窦建德,于中又算得一个最最了不起的英雄。

关于他的传说,还有几句歌谣,那是“南山豆,绿油油;耕也由牛,食也由牛;生也由牛,死也由牛。”

传说中窦建德前身本是南天牛王山下的一头天牛,因误食仙豆过多,转世托生,却生在了“窦”家。

他是贝州漳南人,家里世代务农。年少时,信重然诺,喜侠节,才力绝人。当时有同乡人丧亲,贫不得葬,窦建德正在驱牛耕田,闻之叹息,当即解牛送给丧家变卖以用做丧事。

一时间乡党异之——所以说窦建德可谓成名于一牛。

他雄伟有力,善使兵器。当时曾有山东知名响马夜劫其家,乡里人人闭户,不敢相助。建德立身户下,响马入,即击杀三人。余者不敢进,请还三人之尸,建德闭门说:“可扔绳系取。”

绳子扔进,他即缚在自己腰上,让外面盗贼拽出,一出来就跃起捉刀,又杀了数人,一人打退了数十响马,由此名震河北之地。

到得隋末年间,天下板荡,他起义于高鸡泊,败郭绚,破杨义臣,杀张金秤,自号“长乐王”。

当时另有上谷豪强王须拔自号“漫天王”,手下有魏刀儿,绰号“历山飞”,剽掠民间,锐不可当。

这两王之战,“长乐王”大破“漫天王”,如何一把金山刀斩却“历山飞”,说起来可是最最好听的一段故事。

窦建德为人性格简素,宽以待人,不喜女色,与妻子曹可儿贫贱夫妻,却不离不弃,极为河北百姓喜爱。他破聊城时,得隋宫女千余人,俱放之还家。这一德政至今为人称道。他为人又极讲义气,秦王李世民讨王世充,独他提兵往救,可惜兵败于虎牢关,最后受缚于牛口谷。

当时俗谚说:“豆入牛口,势不得久。”——窦建德果然就是在牛口谷束手被缚的。所以俗谚说他“生也由牛,死也由牛”。

却奴因为“豆”与“牛”这段趣闻,知道窦建德已好久。这些话他从街坊市井听来,常羡慕那时人那么悍勇丰沛的生命力。这时重闻这个名字,不由大大地关切起来。

却听肩胛轻轻一叹道:“尸骨上面,不应只长仇恨,更多的该是麦草。”

窦线娘却把头发一捋:“我娘当时也是这么说,所以爹爹兵败后,她解散甲士,只身归唐,却得到了什么?”

她的声音忽转激愤:“爹爹斩首长安不说,她也未得善终。就是我,心灰意冷之下,遁入尼庵,可为了杀我,隐太子破毁了多少座尼庵!我也想青灯古佛,以了此生。但……”

她用手捋着头发:“你看,我是剃度过的。但这些年终夜火烧火燎,这头发还是忍不住疯长,就长成了现在的这副模样。”

她用手轻抚着头顶的秃斑:

“所以有些事,不能遗忘。”

接着她伸手一挥:“就像高鸡泊中,还有如此多子弟,从不甘心遗忘。”

巷子两边的墙上,哑然地回应起一片默然的声浪。他们的身后,连同的是河北之地,是当年长林丰草间,高鸡泊里,揭竿而起的状烈与辉煌。

——可惜那决然之心不再是为了创建。

那个可以创建、可以主宰他们生命热望的窦建德已经走了。

剩下的,再孤愤勇烈,也不过是一丝残恋,一点余响。

只听窦线娘烈声道:

“所以放下这孩子,你走!”

肩胛摇了摇头。

窦线娘猛地一咬嘴唇:“你有种,但这里不是争斗的地方。”

“要想这孩子不被死死纠缠,有没有胆子跟我去灞陵?到了那儿,不只是我,还有无数人要一洗恩怨。”

“普天下大野龙蛇会做见证,那时,关于这孩子的恩怨,你我也可一做了断。”

肩胛怔了一刻,才应声道:“好!”

长风知浩荡,

劲草薄灞陵。

灞陵一带,俱是荒野。

这里本是汉代皇陵。汉文帝的葬处如今只剩下一个高高的土台。

那土台之侧,野草漫生,高可及肩。

壮气蒿莱,金锁沉埋——于那土台畔放眼一望,直有天薄云低之感。

肩胛携着却奴,才到这里,就见那土台之侧,野草莽然,狐兔潜踪,狼獾绝迹。

他们两人是被窦线娘及其手下高鸡泊的数十个汉子裹挟而至的。

时已夜深,猛地听到一串串马铃声响,远远地只见数十骑健骑直奔到那土台之侧。来人均是一副响马打扮。只见那数十骑骑手齐齐勒马,那些马儿戛然止步,有的更是长嘶一声,人立而起。

其中一人高呼道:“孟海公座下‘响骑’已到,各路好汉,如何不见?”

然后只见草莽之间,一递递地就有人站起。他们大多成群结队,偶尔有一两个独行之士单身而至。这批人虽装扮各异,却各显犷野。

只听得有人哈哈大笑,大笑着的那人霍地一把把胸口衣服撕开。一时只听到各种呼哨、隐语、暗号声迭次响起。这一众人等,加在一起,怕不好有近千人!

肩胛喃喃道:“柳叶军的周家,漫天王王须拔的部下,历山飞的属从,永乐王郭子和旧部,新平王邵江海袍泽,西秦霸王薛举的子弟,幽州总管罗艺的苗裔,万顷王的余众……连上瓦岗寨、十条荡、高鸡泊……当年隋末各部豪杰,居然一齐都来全了?”

他望着那一干人马立在草野,似乎也被他们的兴奋点燃:

“没想到,传说中的大野龙蛇会,就在今日!”

却奴他们这时的站处距那土台还有一射之距。只听一人长叫道:“天下已归唐天子,草莽当属旧龙蛇!”

“当今天下,朝廷里已坐稳了一个秦王,你我今生,谅已无份。今日特召来各路豪杰与会,就是要商量,如此广大草莽,你我该当如何分而主之!”

这一句说完,灞陵原上,似乎就被点燃了一把野火。

只听得下面欢声不断。有人笑叫道:“王须拔死了,漫天王一派看来还未绝人。张发陀,凭你这一句,今晚你就当了这主会之人吧。”

四下里一片应和叫好。

肩胛长衫凭风,双眼中却透出炽烈的光来。那眼神熠熠闪亮,这样明亮的肩胛,却奴还是头一次看到。只见在他身后,长空之上,银河横灿,四野旷远,草盛风疾。肩胛似回想起了当初赤地千里,生灵涂炭,却金戈铁马,无法忘怀的日子。

窦线娘的身子也猛地一挺,像是想起小时见到她父亲,在高鸡泊上,那万马千军中度过的日子。

这世上一种烽火余光,只要一经烧灼,种进人的根骨,终此一生,只怕就很难熄灭了。

却见一人,褐裘短衫,这么初夏的天,也不怕热,还穿着袄,噔噔地走到那土台之上。

那人身量不高,可步履间却让人觉得他虽身不满五尺,却心雄万夫。他到得台上,冲下面一拱手,朗声道:“诸位英雄,张发陀这厢有礼了。”

窦线娘喃喃道:“地趟一门的张发陀,在他师兄王须拔死后,终于算冒出头来了。”

只听张发陀接着道:“隋失其鹿,天下共逐之。自从隋炀帝妄兴辽东之役,先有长白山啸聚的诸好汉……”

他冲斩平堂方向略一致意。

“……后有杨玄感杨公子举兵而起。接着,瓦岗寨,高鸡泊,江南塞北,无数英雄揭竿而起。十八路反王,三十六处烟尘,虽说最后那定国之鼎最终被李姓之人劫去,但天下,终有未甘雌伏的豪杰。哪怕大家伙儿心知肚明,这天下已非可取,但咱们坦荡汉子,直言一句,有几人甘心化龙为虫,偃伏一世?”

“好在四野尽有草莽,你我蛰伏一时,未必不可仍旧快此心意。只是自从李唐开基,那世民小儿,妈妈的,确实也雄才大略。阵前军中咱斗他不过,不过凭大家伙儿说,咱们这一身功夫,竟他妈的真用来扶犁吗?”

只听底下爆出了一声“好!”

又有人道:“滚他妈的蛋!扶犁?老子一生最不认的就是这个‘犁’字。”

旁边人笑道:“你那是被你那乡巴佬爹骂怕了。”

四周只听一片哄笑。

待嘲杂声略寂,张发陀又道:“说起来自从东汉以降,豪强大户,在所多有。两晋名门,江左望族,陇右大户,不也是由你我辈所创起?现逢李唐,朝廷尽可他们坐,可咱们也别丧了咱们自己的志气。”

“只是隋末混战,各路英雄彼此间尽多恩怨。今日这一会,却是为大家伙划定地界,互不干犯而开。”

“说起来,如今天下,一龙在上,你我正不该再彼此争斗,方可图存。我刚才的这一番意思,大家以为如何?”

底下有性急的嚷道:“不错不错,当时被李唐的人马打晕了,好多人现在还没缓过神来。这些年大家乱奔乱窜,各自暗拼,也不知折了多少人马。再这样下去,一损再损,任谁都难存活,白给李唐占去了便宜。”

张发陀即郎声道:“没错,就是这个理儿。所以,今日天下英雄几乎尽至。咱们今天,就算有争执,也来个明说明打,要把各自今后安身立命的地儿划定。接下来,此后十年间,如果有谁犯界,那么普天之下,草莽英雄,当闻讯共伐之!”

“我的话完了,大家伙儿想想,这个约定,要不要由此成盟?”

土台之下,一时岑寂。

只听张须陀高声道:“可是没人反对?”

却听有一人站起高声道:“我以为这大野龙蛇会是图谋什么大事儿!原来不过是分田裂地,幻想里当个土鳖的意思!王图不再,大业已去,纵此生一衫褴褛,游剑江湖又何如?谁耐烦跟你们一起去争当一个土王八?”

他一人抗声而起,且言出不逊,一时惹得身边人人侧目。

却奴寻着声音望去,却见那人相距并不远,淡淡月华下,只见他一身淡青罗衫,生得是朱唇朗目,玉面乌鬓。

那人不过二十多许岁,长得着实挺俊潇洒,肩胛和窦线娘也都忍不住向他望去。

张须陀注目一眼,他识人极多,素有草莽人鉴之称,别号“肉谱”。

这时一望之下,含笑应道:“我道是谁敢做此豪言,原来是幽州一脉的罗兄。”

——幽州一脉的罗姓子弟向以姿容隽朗名传草野。四下里却早有人不服道:“你他妈什么东西。你爷老子不是土王八,当年怎么天鹅屁也没吃到?”

那罗卷傲然一笑,大有视天下英豪如草芥之势。

他这一下,已惹得四周群雄大怒。却见他突然拔剑,剑指天上,伸指一弹,余声犹振中,已一跃而起。他这一下极快,对他出言不逊

的汉子距他犹有十丈,但他转瞬即至,那人未及反应,他已一剑洞穿那人耳垂,脚更不停,人已在弹剑之声中远去,口中遗音道:“天下无筑可击掌,世间更无高渐离!竖子何足与谋,我去矣!”

这一手轻功剑术着实强悍,被他这一岔,搅得诸人雄心受挫,场中不由岑寂半晌。

顿了顿,张发陀才重又开口道:“人各有志,不可强求。”

“罗兄已去,他不顾幽州地界,刚才有哪位对他不服的话尽可接管幽州基业。到时与他恩怨,自可了断。有没有人要那幽州地界?”

他扫目环视。底下虽群情犹愤,却没有人搭腔。

这张发陀也算个人材,一句就把刚才搅动的乱局收拾起。接着道:“大家再无异议的话,即请歃血为血。兄弟已备下了酒。这血歃进去,一待地界分瓜完毕,大家即各饮一盅,以示盟成。”

他一招手,已有八九个汉子各捧一个坛子,向草野间各路好汉走去。

先开始略慢,人人思索一下后,才各将随身刀剑割破手指,向那坛中滴下。接下来就越来越快,不到一时半刻,那八九个汉子已接了千余好汉的鲜血。他们回到土台上,那土台上原还有个大瓮,瓮中想来半装着酒。张发陀开瓮之后,从那几个汉子手中亲手接过那一坛坛酒,就向那瓮中倒去。

全部倒毕后,他忽短啸一声,从身上掏出了一竿齐腰短棒,伸进那瓮中一阵好搅。

场中人人肃然。却奴看向肩胛,只见他略微抬头,将一只高挺的鼻子略略上仰,向空中嗅去。

空气中原只有着草野的气息。这时,一股淡淡的酒味与淡淡的血气散发开来。那酒气醇良,血气却略腥而甜。肩胛脸上的神情似兴奋,似撼然,即神往,又惨淡,复杂得却奴再也猜不出他的意思。

只听张发陀已抽出那根短棍,哈哈一笑,目注棍上道:“这棍上,几尽沾了隋末各路豪杰的鲜血,却也是件稀罕物了。我张发陀有幸,随身之棒喝尽了天下英雄血。”

说着他转眼望下来:“今日之盟,最后划定之后,咱们倒要选出个盟主,与几大执法豪强,以为天下纷争之判。”

“这一根棒,即承天下英雄厚爱,小子不敢私藏,正好做为个信物,交与盟主使用。却用个什么名儿好?”

底下群情激昂,有人叫道:“仗义半从屠狗辈,就叫屠狗杖!”

又有人道:“不妨叫做‘千斤血’!”

“天下棍!”“草莽棒!”……一时种种建议不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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