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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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多大一会儿,却见棠棣已引得那胡人少女走了上来。棠棣年可三十余岁,举止粗豪。可这时引着那少女,不知怎么,他整个人都像沉静下来。那少女走到堂上,妙目四顾,似是一时也迷惑于自己此时的境遇。

她出身胡商家庭,自小东迁西移的事本是见惯了,但还真没有如今天一样被人当个东西似的抢来抢去的。只见她惘然自失,形容依旧美丽,却美丽得如此失措。那神情感染了不少人,让不少人心头都不由忽忽一失,只觉得自己也跟着心中失措起来。

那少女一被带上来,李承乾就忍不住有些躁动。好在他身边的杜荷好歹把他安抚住了。连上首那小孩儿狸儿见了她,都忍不住眼睛一眨巴一眨巴的。

席上那老者将她定睛凝视,半晌笑道:“果然尤物。”说着一咧嘴,“丫头,有人抢你来了!”那胡人少女表情一时不由错愕。

却见虬髯客一指李浅墨:“就是这人。他还要跟老头子我打上一场,好赢得你归。依你说,你是想跟谁?”眼见那胡人少女望向李浅墨,似已被李浅墨风姿吸引,他不由放声大笑。

小狸儿终于得了这个空,一跳就跳了出来,大声冲李浅墨搦战道:“要怎么比,你说!”李浅墨见他年幼,不由笑道:“还是你说。”

却听那狸儿笑道:“这可是你说的啊!”说着,也不见他如何运功提气,忽然地就一弯腰。

他这腰弯得,可大非寻常。只见他整个人如一根面条似的就软了下来。那不是一般的“铁板桥”,而是腰向后弯下后,竟把他一颗小小的脑袋直从自己的裤裆下钻了过来。钻过来还不说,他的头还能折过来向上凑,竟凑到自己的腹下。却见他脸上忽做了个鬼脸,露出促狭的一笑,伸出舌头,竟向自己裆下小雀雀处舔了一下。然后,身子一弹,头又从裆下疾快地钻了回去,一挺身,就已站直,冲李浅墨笑嘻嘻道:“你只要能比着样儿,跟我学着做一下,我就认输。否则,那就是你败了。”

李浅墨一时不由目瞪口呆。这等软骨之术,据说出自扶桑,本来就是要小孩子才练得成的。就算练成了,及至年纪稍大,身子骨硬了,也再也做不出来。这等功夫本来出自街头卖艺的手下,寻常草莽人等,就是练了它又有何用?何况那孩子还如此促狭,他是个孩子也就罢了,怎么闹都是出于好玩。自己就算有这本事做,但如此这般学他一个,又怎么好意思?

却见那狸儿得理处不饶人,嘻嘻笑道:“我数一、二、三了,做还是不做,你可赶快想好了。”说着他就数了起来。

李浅墨被他窘在当地。却见那孩子不一下就已数完,拍手大笑道:“这下你可认输了?”无奈之下,李浅墨只有点头。

那孩子一见大乐,冲那胡人少女调皮地一伸舌头,脸上大是得意。

伸完舌头后,他一蹦早已蹦回那老者案边,满脸灿烂道:“爷爷,他欺负我年小,想把我当软柿子捏,也不想想,我狸儿这一手功夫,就是算上爷爷,那也是普天之下,绝对第一,他还想耍我!这第一阵他已经输了,咱们赶快比第二阵吧……”说着,就耍赖讨好道,“爷爷,你说我比得怎么样?长不长你的面子?”虬髯客大笑点头。

众人适才眼见虬髯客答应了李浅墨连比三场的提议,人人心中就陡升起希望。只要李浅墨先连赢狸儿与棠棣两个,第三场也就不用比了。到时以虬髯客如此人物,料来也不会食言。

哪承想,这第一阵,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输了。在座的不少人,一时不由垂头丧气,真真再没想到那小儿竟如此狡诈。

李浅墨长吸了一口气,定了定心神,往下首一退,以手按剑,冲黄衫客做了个起手式。那起手式里原有谦然礼让之意,已不用再说一个“请”字了。

那黄衫客此时也静了下来。他于上首立定,双眼直视李浅墨,挥手示意那少女躲开,一探手,已从衣下抽出一把刀来。

一见那刀,座中已有人大叫道:“不公平!”

原来,那黄衫客抽出的却是那把“用舍刀”。

——此刀之利,刚才众人都已看见。本来人人见识过李浅墨的剑术,对他这一战,都极有信心。这时见那黄衫客抽出这把削铁如泥的刀来,不由人人失惊。要知,两人对战,一方利器在手,那可是大占便宜。还没比,李浅墨已先落了下风。

却听黄衫客嘿声道:“什么不公平!”封师进性急,已在叫道:“那把刀又不是你的,你无理抢过来,怎好还明目张胆用它上场比试。”

只听黄衫客道:“抢过来了,就是我的。有种,你现在抢回去啊!”

他也是眼见到李浅墨适才出手,心下略怯,忍不住抽出这把利器来。

“天下莫柔于水,而攻刚强者,莫之能先。”不知怎么,李浅墨心中忽想起了这句话。这还是他跟着肩胛时,师父述及羽门要旨,叫他读的书。

一念及此,他心中已是一软。随之出手,手下就有了绵绵泊泊之意。心中更忆起了几句诗: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

如琢如磨;

……

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

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如诗中所说,这世上,有些印记,是终不可泯没的。

因为念及此诗,他手下一时剑意如水,可绵泊之间,却不改削挺之意。黄衫客手仗利刃,攻势一时极为凌厉。张师政与瞿长史一见之下,已然大惊。他们已料到这个叫棠棣的出手定是极难对付,可万没料到他出手竟然如此悍厉。可那刀意之中的大野遗风却也让人精神一振。

李浅墨身随剑走,哪怕当此决斗,心中却一派平静。他不舍得轻易将师父传与自己的“吟者剑”与黄衫客的利刃轻易一碰,怕略有伤损就弥足痛惜。照理,他缚手缚脚之下,该当落尽下风。可他剑意随心,对付如此利器,如此如水的心境却正合了其中要旨。

一时只见,场中刀风霍霍,寒光凛凛,可让人惊奇的是,斗了好有百数十招,竟未听得一声兵器鸣响。

那黄衫客也是心惊。他眼见李浅墨一意扰局,惹得主人怜才之心陡起,只怕坏了主人大事。所以才不惜仰仗利刃,只图数招就解决掉这一战。哪承想,斗了这么些回合,自己的利刃竟未能与对方略有碰触。他平生所经战阵颇多,眼下这局势,简直令他匪夷所思。

却见李浅墨的出手,几乎全用“刺”字决,简直稍点即走,却已打断了黄衫客的刀意节奏。他方待加紧攻势时,忽听得上首那老者咳了一声:“棠棣,好了,你下来吧。”

黄衫客一时不由手下犹疑。他本不甘心,不知好端端地为什么主人突然叫自己不比了?

见他犹未住手,虬髯客不由略重地“哼”了一声,沉声道:“好不知趣,你已败了,再比下去,徒然受辱。”这话说得,不止棠棣没有听懂,在座之人,除了瞿长史与陈淇,竟无一人听懂。

黄衫客听得主人“哼”了一声,似已动怒,忙不迭地往圈外一跳,停下手来。望向主人,口中愕然道:“我怎么……”

虬髯客一摆手:“看你握刀的那只手,肩上。”

黄衫客垂目一看,却见自己的肩上,竟不知何时,衣衫上已被刺了一个小孔。

他满脑子疑惑,实不知是何时中了李浅墨这招的。却也不由一脸羞惭,立时退了下去。却见虬髯客双手支案,缓缓站起,双目凝视着李浅墨道:“都说小骨头一生孤独,大野间虽草莽无数,只怕再无人孤独过他。哪承想,人人都说错了。”

他一摇头,语气加重地道:“谁想,他收了如此一个好徒弟。本来,我不该跟你个小孩子家家动手。不过,既已至此,能与我过过招,却也……不算亏了你。”说着,他巍然一立。众人从进来,就只见他坐着,那时威势,已非寻常。这时一立起,却见他好不魁梧!就算也有人有他此等身材,但再没人有他那种岿然屹立于天地间的气概。

李浅墨一见之下,已忍不住手心出汗。

在座之人,人人心中几乎都升起一丝绝望:这一战,李浅墨输定了。他输赢倒也罢了,可这中间,还牵扯着自己的留、走与生、死。

却见魏王李泰脑门上已沁出了一头冷汗。只听他忽叫道:“这、不公平!”

虬髯客扫眼一望,仅用眼角余光看了看他,似是觉得他都不配自己正经再看他一眼般,冷冷道:“纨绔小儿,仰仗父祖余烈,你又懂得什么公平与不公平。”

却听魏王勉力自持,尽力镇静道:“比来比去,是动刀动剑。难不成普天下之人,不仗刀剑,就不能存活吗?凭什么把我们的命都系在他一人剑下。那比试赌注,是他一人定的,我们可曾答应?”

虬髯客终于侧头,像是不可置信地看了他一眼,料来没想到有人拼尽全力替他保命,他竟还如此自私一般。

只听虬髯客沉声道:“那要怎么比,你才觉得公平?”

却见魏王答道:“除却武技,天下书典,小王也略知一二。总不成豪雄如前辈,也仅以擅弄刀剑为意,忽视了一切才艺吗?小王的命,小王要自己和前辈赌上一赌。”

虬髯客稍稍一静,忽然大笑,返身回座:“那好,我就亲自与你赌上一赌。”说着他想了想,端起面前酒壶,自斟了一大碗酒,脱口即道:“你既说你颇有聪明才智,那我就出一道算题给你!”

一端杯,他仰尽了那一碗酒,已大笑道:“老子街上走,提壶去买酒。遇店加一倍,逢花喝一斗。三遇店和花,喝光壶中酒。借问此壶中,原有酒几斗?”说着,他倒置沙漏,冷笑道:“给你半柱香时间,答不出,我立马斩了你项上人头!”

座中的杜荷与瞿长史,都是敏于计算之人,但当此情景,只觉得脑子一时都僵作一团,却如何算得出?何况,就是杜荷算得出,也未见得肯出手相救李泰。

一时只见李泰脑门上汗出如浆,眼见就要认输,却见李浅墨忽走向席间,他扫了一眼,并不走向李承乾与李泰,却是走向陈淇面前之案,抱起酒瓮,凑在口边,就喝了起来。

他长饮了好大一口,一挥手,那酒瓮已向老者席上掷去,口里笑道:“就是这么多斗!”

虬髯客随手一捞,已经接住,放在手里一掂,已知轻重,不由面露一笑。却听李浅墨道:“那这最后一阵,算不算我赢了?”

那题虽是出与魏王的,众人只期盼,可以就此赖过,算是李浅墨赢了。到时,三局两胜,人人就可脱身。

没想李浅墨已自己大笑答道:“可若是如此,我也太过耍赖了。蒙老丈赐教,小子又怎敢怯惧。能死在虬髯客手下,他时与师父相见,却也怪不得我说我此生玩得不够尽兴了!”

虬髯客眼见他英爽至此,正是大合自己胃口,不由大笑道:“好、好、好!平常听人说起那小骨头,老子一生自负,还只当世人悠悠之口,岂足凭信?今日见了你,倒不由对他佩服加上三分。今日我就与你打上一场,也算可略洗我今日才生的未得见那小骨头一面之憾。到时,你若输了,我扣下你,也不怕你师父不来领你。”

说着,他推案而起,就向堂下走来。没想李浅墨面色略暗,却什么也没说。虬髯客虽是豪雄,却也心细如发。忽然想到,口里忽低声喃喃道: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

如琢如磨;

……

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

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众人没想到他这样一个人,竟也可随口诵出《诗三百》之篇什来,一时不解他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他口里念来,却全是疑问的语气。

却见李浅墨面色惨淡,虬髯客看向他的脸,已知答案,却犹不敢信,沉声道:“那小骨头,难道竟果然……”李浅墨缓缓低头。

虬髯客默然一晌,似也觉情怀惨淡。只见他立在那里搓了一会儿手,忽然走回自己案边,端起李浅墨适才掷回的那瓮酒,脸色若有追思。

可他不惯作此儿女之态,忽然大笑,举起那坛酒,就向肚里灌了下去。直待近一整坛酒被他饮空,才听他粗声大笑道:“当年大野龙蛇,如今尽归何处?”说着一摆手,“罢罢罢!老子今天情怀转恶,没兴趣玩人了。”

众人还不解他是何意思,却见他忽回过脸来,环目怒视道:“妙人不盈寿,蠢货遗千年。还不给老子滚!”

东宫与魏王府之人面面相觑下,犹不敢信,一时未能明白。及至明白过来,再顾不得面子,只见瞿长史与那六名护卫簇拥着魏王;杜荷、赵节、张师政等簇拥着太子李承乾,也顾不得面子,急急地就向门外散去。

倒是李浅墨一时没动。

他怔怔地望着那个老人,心中暗想:师父走了,自己心中悲痛,自是无可言说。可眼前这老人听说师父死讯,那一刹那间的情怀转恶,怆然神伤,却也是自己不能全然了解的。所谓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这话细想起来,却也令人伤怀。那些大野豪雄,曾共同拥有过怎样的一个时代?自己就算穷摹细索,却也不过仅能略窥一二了。

——想起师父曾有过的那么多他不知道的过去,不由让他心中更增伤感。略怔了一会儿,虬髯客对他一摆手:“你也去吧。”李浅墨怔了下,默默地就待离去。却听身后一个女孩儿的声音道:“等等我!”那声音大是惶急。

李浅墨一回头,却见那胡人少女一双美目正焦急地盯着自己。她似生怕自己抛下了她,急奔过来,一把就抓住自己衣角。

那边虬髯客一见之下,不由一笑。李浅墨脸上没由来地一红。

却见虬髯客似乎霎时间心情转好,冲着自己与那少女背影叫道:“记着,你还欠我一战。”

李浅墨后背一挺,感觉到那胡人少女硬塞进自己手中的纤手,感觉到虬髯客那一语中的凛然之味与浓烈的生趣,心情一时竟然豁朗起来:师父说得没错,这个世界,毕竟还是有很多东西是如此有趣,如此惹人玩味,又如此引人期待……

【六、乌瓦肆】

乌黑乌黑的瓦,在这片街坊里高高低低地错落着。这一片街道相当逼仄,两边人家伸出的屋檐也矮,简直紧紧地逼着行人的头。

这一片街坊里,到处都弥漫着一股掺和着油香与劣酒香的气味,再有,就是妇女们头上那浸着油汗的脂油气。屋檐间的路,本该是直的,却被那屋檐以及檐下延伸出来的各式各样的买卖夹得七歪八扭了。那些买卖五花八门,满眼望去,到处都是人。只觉街被屋檐挤着,人被声音挤着,鼻子被气味挤着,挤来挤去,却挤出股压抑不住的热闹快活来。

这里名叫“乌瓦肆”,是长安城中市井百姓们顶好的取乐去处。只见卖吃食的,樗蒲赌博的,唱曲子的,弹琵琶的,斗鸡的,跑解马的,耍百技的乃至操持皮肉生涯的……真是应有尽有。

别看这里门面不太光鲜,可那门面光鲜的去处,普通百姓也去不起。这里起先是长安城中劣等布匹的集散地,凡是苦哈哈们要沽衣服,多半就要到这儿来。如今,却成了百货杂汇、吃食杂耍的一个去处。

听着门外无时无刻不有的杂乱人声,李浅墨却感到一点安然。

他从小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的。重回长安后,每逢心情低落,或情怀难堪时,他总愿来这里坐上一坐。

自从西州募事罢,与罗卷一别,一晃眼,也过了这么些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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