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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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今日前来乌瓦肆,本没打算正面在嗟来堂露相的,只是忍不住担心,终究忍不住过来看看。如不是碰着小白,如不是为了对辛无畏过于气愤,她也不至于一怒之下,真走了过来。

可她走了来后,却更不知说些什么。若是常人,寻常的一句“开堂大吉”之类的顺口溜总可以溜得出口的,可是她不!

她也不知道索尖儿这堂开得吉不吉,何况堂上还有个死去的人。这时心里不由怒道:索尖儿这混小子,果然做事没一件与常人相同。他好好地开个堂,为什么又要同时举丧?举丧也还罢了,还特意穿了这么件惨红的袍子,让自己一见之下不由就想起那晚异色门中李浅墨的穿着,连同也想起那日的事……这小子做事,就没一件让自己心里安宁的!

所以她一言不出,立在当堂,却偏又一动不动。

嗟来堂门下的小混混,一时看得发懵。一个个一会儿偷偷拿眼望望他们老大,一会偷偷拿眼望向铁灞姑。只怕人人都觉得:嘿,别光说咱们老大为人古怪,不可以常理测!这女人不也是的?

却见小白的头依然不肯离开铁灞姑的胸口,低声伤感地道:“铁……大侠……”

他说话有点口吃,加之不知该称呼铁灞姑什么,所以更加口吃起来。

可只有他还未忘了迎宾之礼,只听他低声道:“谢谢你。今日我们这帮小兄弟们开堂,兼为鲁奔儿举丧,可从早上到现在,就没有一个宾客来过,你还是独一个。”

索尖儿望向小白,又望望铁灞姑。

他本半天没说话,这时看到,洗得干干净净的小白,把一头短发靠在铁灞姑的胸口,这情景打动了他,忽没来由地开心起来。

他说话本来冒失,这时突然开口,竟说了这么不领情的一句话:“谁说就她一个?”

小白不由一愣。

却见索尖儿一摆头,向门口示意:“李护法在那儿陪的,不正还有一个客人?”

铁灞姑闻声望去,却见门口的大树底下,有两方石凳,一个残破的石桌,李浅墨正陪着个老叟在那里坐着。

【十八、喜丧逢】

噼里啪啦的一阵爆竹声响起。先只是一声脆生生地起了个头,接着,便是一片轰天震地的炸响。

满天的红纸屑炸了出来,怕不覆满了整个乌瓦肆。一大蓬青烟四处飞漫,辛无畏的寿筵已正式开始了。

直到炮竹声停,辛府之人方才开了酒,辛无畏正打算举杯冲满座敬酒,刚开口说了句:“今日老朽贱辰……”

见四下里一片安静,都在等着听他说话。辛无畏不免有些志得意满,方待再说下去,却听得后窗里,猛地一阵哀乐声传了过来。

这哀乐来得如此不适时,正赶在这寿筵开始的当口。辛无畏虽出身草莽,但现在养尊处优惯了,本来避忌就越来越多,忍不住就面色一变。

座中人个个面面相觑,大多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早有辛府子弟奔向后窗,其中,要数辛桧蹿得最快。他一开窗,却见后面小街对面的一个小院落里,嗟来堂的那帮小混混们正在那里举丧。

辛桧气得脸上陡然色变,怒哼道:“反了他还!”说着,忍不住就冲对面大喝道,“都给我停下!”

他叫声极大,对面哀乐被他打断了下,接着,却忽听得那乐声更大,这回不像哀乐,而是古怪已极、滑稽已极地拉了一个过门,声音尖利,怪笑着,仿佛嘲讽着回敬一般。

辛桧一怒之下,随手捡起一个盘子,就向对面砸了下去。

那盘子落地,险险没砸中正在奏乐的一个小混混的头。

那小混混吓得一吐舌头,却扬了扬手中的笛子,冲辛桧直吹起一个怪调来。

——唐人本就爱乐,索尖儿手底下的这些小混混们,有不少时常讨饭,正指这个挣钱,所以会吹打的很有几个。

可惜,叫这一干混混们正儿八经奏起哀乐来,却也是让他们勉为其难。这下,有人前来打断,他们相反喜不自胜,只听他们这时各操乐器,或吹或弹,变了调的,拿出些怪声音来回敬楼头,却也让一众小混混们心怀大快。

辛桧一怒之下,顾不得,随手操起盘子就向楼下一连串掷去。

有小混混躲避不及,就被打破了头,当场流出血来。

却听对面那小院里,这时传出一个人的怒喝。只见一个惨红袍的少年一冲而出,随手一抓,抓起一根灵幡,直冲楼上掷来。

他这一掷,虎虎生风。那幡子下面,为了便于插地,本来安了根铁钎。

辛桧不防之下,急急一避。那幡子从他鼻子前面险险掠过,咚地一声,正插在辛无畏那席的宴前。

——贺寿宴上,猛地飞入了一杆灵幡,不只辛无畏,在座诸客,无不面色微变,心里不由犯起嘀咕来。

辛桧一眼,已认出从那小院里奔出的正是索尖儿。

他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手向窗上一按,已从楼头跃了下去。

才落地,就听他冲索尖儿戟指骂道:“小杂种,你有意搅局是不是?这可是你爹的寿筵。我早知道你不孝不顺,可爹他老人家今日庆寿,你却如此做为,却是何等心肝?”

索尖儿不屑一辩,只是嘿然不答。

可他身边的一众小混混见辛桧骂了他们老大,一个个岂是省油的灯?

却听有人故意问道:“咦?今日有人过生日?那却是谁?我怎么不知道!”

旁边一人接口道:“这你都不知?”他故作惊诧,拖腔拖调地道:“那可是——长安城中——鼎鼎大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老杂种啊!”

四下里,就听得一阵哄堂大笑。

那人说完还冲辛桧侮辱似的行了个礼,略略屈膝,开口道:“辛大少你别见怪。不是小的无礼。不过你说我家老大是个小杂种,过生日的又是小杂种他爹,那我自己猜他叫老杂种了。”

辛桧一时气得脸都绿了,更不打话,一挥掌,就冲索尖儿冲来。

转眼间,他们两人已斗成一团。

后面楼头,又跃下不少辛家子弟来与他们少爷助阵。那边索尖儿手下,也自与他们老大喝彩。

论起打斗,索尖儿手下这帮乌合之众自然比不上辛府中人,可若论起喝彩起哄,全长安城中,却又谁及得上他们?一时,办寿宴的,举丧的,两下喜丧相逢,两边主人家对打,两边帮闲的已互相怒骂起来。

索尖儿与辛桧,这已是几日来两人第二次朝相。

可才斗了不上一刻,辛桧就已悚然心惊。只觉得这一次相斗,却大与上次不同了。上次,他多少还略占上风,可这一次,索尖儿出手,却似招招都克制住了自己的路数,让自己的后招一招都施展不开。

眼见这么多人闹腾着,李浅墨与那老者坐在门口的大槐树下,依旧喝着茶。

那老者随便扫了场间一眼,便冲李浅墨道:“那姓辛的小子招数受克,看来,是你预先指点了你那小兄弟怎么克制他吧?那个混小子出手间分明杂有羽门的短打之术。”

李浅墨佩服他的识见,只有含笑点头。

——原来,自那日得见索尖儿与辛桧于小校场上争斗,李浅墨就知,这一对兄弟冤家,以后相争断不会仅此一次,当时就用心默察辛桧的出手路数。他为人敏悟,又师从名家,功夫更较辛桧高出不知几许,何况细细思量之下,自然被他想出了极好的法门。其后几日,他便暗示索尖儿怎么克制辛桧的出手。还亲当陪练,模仿辛桧出手,好叫索尖儿熟习。

这时索尖儿与辛桧两人再次动手,一个有备,一个无备,转眼之间,却是索尖儿大占上风。

那老者对他们之间的比斗本来不感兴趣,这时,因为索尖儿出手掺杂了羽门手法,不由动了兴致,略看了看,不由皱眉道:“那一下劈肘,如接个拐底锤,那混小子已经该赢了。”说着,他望向李浅墨,意似责难般,指出他指点的不好。

李浅墨微微一笑,却摇了摇头。

那老者怒道:“怎么,你还不服?”

李浅墨却笑道:“岂敢不服。不过那一招的连接,只怕我那兄弟是使不出来的。”

老者一愕,方才大悟,大笑道:“看来因材施教,我甚不如你!怪不得我一辈子收不得徒弟,有的教了三天不到,就被我打折了胳膊踢走了,我可是断没有这等耐烦。”

眼见得辛桧已要落尽下风,这时走到窗前观看的辛无畏忽一皱眉头,只简单地说了句:“辛苦刀!”

却见场中的辛桧猛然神情一松,面色大喜。

原来,那套辛苦刀他爹久已传给了他,不过,这刀法凌厉,出必伤人。辛无畏也知自己儿子骄纵,生怕他年少气盛,给自己到处惹祸,严禁他在没有自己允许的情况下,擅自使用这套刀法。

所以辛桧适才哪怕情急,也不敢冒用。

这时听到他爹分明准许了,大喜过望,一探手,从场边一个辛家弟子手里接过一把刀来,然后只见得刀风霍霍,场中寒光大盛。

李浅墨一见之下,都不由有些色变——“辛苦刀”之名,横行长安数十载,看来果然传名无虚。

他指点索尖儿对付辛桧时,再没料到辛桧还有这么样一套凌厉泼辣的刀法。这时只见到索尖儿在那套辛苦刀下,左闪右避得辛苦已极,稍一不慎,只怕就要命断当场。

忽听得索尖儿一声低哼,却是一刀划过,他左臂上已带了彩。李浅墨腰微一挺,已准备好出手。

接着第二刀,索尖儿又是一声低哼,再次负伤。

这时,他左肘锤、右手拳都被迫收了回来,但还是挨上了第二刀。

场中已见鲜血飞溅。

李浅墨已忍不住就要出手了,旁边那老者都不由神色微动,却见辛桧得手之下,第三刀长劈而来,直要把索尖儿一劈两段。

李浅墨一腾身,已作势要向场中跃起。连那老者的手,都伸向了茶盏,似也有相救之意。李浅墨正要腾身之际,却见索尖儿忽回脸冲自己一笑,他适才受伤,本已似不能动弹的左手肘底锤忽然击出,右手一撩辛桧执刀的手腕,整个左肘就着那回头一笑,扭身而出,已抓着了空隙,直撞入辛桧怀内。

——鲜血立时喷出!

这回,却是辛桧的血。只听他一声惨叫,当的一声,刀已落地。

伴随着那声惨叫,却见李浅墨身边那老者也忍不住一击掌。

李浅墨回头与他对望了一眼,索尖儿适才那招,先示之以弱,接下来,却瞄准了辛桧大意之下露出的一丝破绽,以李浅墨所传的“肘底锤”自作变招,直落对方胸口。这一招之奇变,却实在出其不意,令观者看来,只觉好招法!当真瑰伟生姿!

连李浅墨与那老者不由都被他骗过。

李浅墨大喜之下,冲索尖儿一竖大拇指。索尖儿憨然一笑,他平时神情,多是狡狯悍厉,倒少见他这等憨然笑态。看来这一招,他打出了自己的急智,也打出了自己的敏悟,却也大是开怀。

那老者望向索尖儿,似是为那混小子适才几乎骗过自己有些不忿,脱口若赞若怒地骂了句:“这小王八蛋!”

辛桧中招之时,就肋骨已断,身子还被索尖儿这一肘打得倒退飞出。

楼头的辛无畏急怒之下,飞身一跃下了楼头,一把把最疼爱的小儿子抱住,看了一眼,只见他面如金纸,不由怒火烧心。手中连点,好止住他肺部的疼痛。

然后,只见他终究是草莽豪杰,也不再作小儿女态,随手把儿子递给了手下,就自缓步上前。

李浅墨不由站起身来。

他情知,辛桧适才出刀已有如此威势,若由辛无畏出手,索尖儿断然难敌。

可索尖儿什么脾气?眼见自己平生最恨的人逼上前来,一挺身,竟自冷颜相对,再不肯后退一步。

辛无畏开口很简单,只两个字:“还命!”

他也不待取刀,虎势龙形,就向索尖儿迫压而来。

索尖儿一挺身,知道面对这等大敌,唯有抢先出手了。

他正待出手,却听得耳后忽传来了一声:“咄!”

这一声极为果断,就是男子喝来,也少这般威猛。

然后,只见一个铁塔般的身影从索尖儿身后抢了出来,一挡,就挡在索尖儿的身前。

——铁灞姑!

只见她面色冷硬,哪怕在名满长安的辛无畏面前,也毫无怯色。一挡,就护住了身后那个少年。

辛无畏不由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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