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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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半天,场中都是静的,只怕一根针掉到地上都听得见。

又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得辛无畏尴尬笑道:“为了一个混小子,怎么老前辈也出面给他撑腰了?”

人人都听得出,他那笑声,既惊且惧。看来他已知今日之事不可为了,却还顾着面子,还想来个满篷收场。

虬髯客懒得理他,看都未看他一眼,扭头冲李浅墨笑道:“小兄弟,我以前只道我霸道,没想这世上之人,其实原来远比我霸道——许他过生日,就不许别人死人了?”

他目无下尘,只与李浅墨笑谈,一时把赵老爷子、辛无畏、张师政、封师进这等名震长安的高手都被晾在了那里。

众人还自手足无措中,忽然虬髯客一皱眉,回过脸来,意似不解地望着场中众人。

人人都不明其意,只见他一脸不解地看着自己人等,人人都想知道他在想什么,却听得他忽开口大喝了一个字:

——“滚!”

【十九、枇杷女】

“小子你不好!”满场俱静后,虬髯客忽然指着李浅墨,脸上作色道:“你爱算计人,这也罢了,居然还算计到老夫头上!”说着,他看着李浅墨,环眼圆睁,久久无话。

见李浅墨不为所动,他突然又加了这么一句:“要不,我捧你做皇帝吧?”

……原来那日,虬髯客独坐参合庄中,突然庄中警报响起,却是有人闯庄。那闯庄之人只为传书递柬。他手下人说看那来人留柬后远去的身影,却似当初曾会过一面的李浅墨。

当时虬髯客打开请柬,一看之下,不由得哈哈大笑。

原来那请柬上只有三个大字:嗟,来食!

为了这么古怪的邀语,虬髯客一时好奇心起,所以今日特来赴了“嗟来堂”之约。没想随手之下,居然化解了辛无畏等对索尖儿的催逼,也算帮了索尖儿与李浅墨一个大忙。

所以这时他说李浅墨不好,有意算计于他。

李浅墨也是早已猜知,似虬髯客这等人物,如果正经相请,只怕断请不来的,越是胡闹,他只怕越是喜欢。

李浅墨听他说自己是“坏人”时,只莞尔一笑,听他又提及什么“做皇帝”,忍不住一边笑一边略微摇头。

却听虬髯客道:“我倒忘了,你是那小骨头的徒弟。羽门的功夫,专讲究什么养气修身,绵里针的。你们都一贯温吞吞的脾气,这些男儿好汉的大志向、伟事业,想来你不懂,跟你说是没趣的。”

说着,他侧目望向索尖儿,瞪眼道:“要不,小子,我捧你当皇帝吧?”

索尖儿大笑道:“好啊!”

他二字方吐,却见虬髯客忽然一拳向自己打来。索尖儿再没料到虬髯客会向自己出手,且下手颇重。他身子向后一跳,举手就是一封。虬髯客哪容他闪避,后招接踵而至。

李浅墨先见到时,忍不住吃了一惊。及看出虬髯客分明未尽全力,才略略安心。只见虬髯客坐在那里虽不动,只用一只手,或拳或爪,天风海雨般地只管向索尖儿攻去,逼得索尖儿每每汗如雨下。可索尖儿也当真强悍,见招拆招。他一身功夫本属野狐禅,纯靠自悟。这时只听虬髯客边打边骂道:“你这些招法都跟哪个王八蛋学的?当真乱七八糟,乱七八糟之至!”

说着,他突然住手,瞠目望了索尖儿好久,方才说道:“乱虽乱,可还真有点道理。要不,我收你当徒弟吧?”

见索尖儿愕然,他一指李浅墨:“免得他仗着自己是什么羽门弟子,老欺负于你。我未得与他师父打上一架,实为平生大憾,如今总不好自己亲自动手,欺负他一个小娃娃家?且待我收了你做徒弟,那时你代我出手,把他给我打趴下。”

原来他适才出手,只为抻量抻量索尖儿的能力。索尖儿一身所学,确是乱七八糟,但其临阵敏悟及性格刚强处,却颇为虬髯客所喜。

只听索尖儿应声道:“好啊!”

然后他一皱眉,指指李浅墨:“不过头几日,我才跟他商议好了,说要从你身边偷回陈淇那把刀来。我得跟你说好了,我跟他有约在前,就算跟了你做徒弟,那刀我们还是要偷的。”

虬髯客不由哗然大笑:“那刀在黄衫儿手里。好,你们要偷,只管去偷,我保证不事先警告于他。”

——“真真好威风!”

三人正言笑成欢时,忽听得不知何处传来这么一句冷幽幽的话,那话里全是冷嘲之意。

李浅墨猛一侧首,想寻找那声音来处,让他吃惊的是,他居然也判断不清那声音响自哪里——隐身于侧的居然还有此等高手?且在虬髯客发威之后,还敢这等冷语相嘲,这却是谁?

却听另一个声音道:“又是震场子,又是收徒弟。他老张多年之后,真当自己是天下第一人,可以纵横无忌了!却不知当年傲来峰头,三数子之间的承诺,他全忘了吗?难不成,当年那几个老不死的在傲来峰头的一会,最初提议的,就没有他?难不成他如今已改成了食言而肥的脾气?”

李浅墨不知那隐于暗处的两人说的是什么陈年旧案,不由望向虬髯客,却见虬髯客脸色一变,分明已听出说话的是谁。

只听先开始那声音道:“乖乖隆的冬,大事不好,他脸色变了。看来接下来就要杀咱们俩灭口。老萧,当年傲来峰之会,咱们俩可都只是小角色,排末席观礼的,打是绝对打不过他,你说这下可怎生是好?”

却听另一人道:“打不过,咱们就跑,看看他这水里称霸的主儿,陆路上当真也跑得过咱哥儿两个?风紧,扯乎!咱们赶紧去知会扪天阁主,大荒山‘万壑流’之辈,还有什么‘一刺盟’,说虬髯客率先违约出世了。到时只怕不用咱们出手,只等着看热闹就好了。”

说完,就见得浩然居楼侧,两条人影一闪即灭。

李浅墨心中一惊:这是什么轻身功夫,居然达到此等若明若灭之境?

却听虬髯客哼了一声,冲索尖儿吩咐道:“臭徒儿,在家里乖乖等着我来授业,我倒要去追追那两个一贯爱东躲西藏的家伙!”

说着,只见他壮伟的身子一扑而出,一转眼,已跟着说话的那两人晃得踪影不见了。

“这,却是怎么回事?”

李浅墨皱着眉望着面前的杯子,有些错愕地道。

——那是一个金杯,杯上镂刻的花纹精巧,却是李管事专门遣人送来的。

送杯子的人表情奇特,且无缘无故送这么个杯子来,不免让李浅墨有些错愕。

却见李管事遣来的那个手下人低着头,脸上含笑回道:“禀公子,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就是今早,守门的老冯无意间在索公子的手底下人手里截下来的。他看着眼熟,觉得是咱们宅里的东西。因为前日李管事把宅中的账册都送过来与公子过目了,公子还未赐还,所以李管事就叫小的把这个杯子送过来,跟公子说一声。公子若高兴,得空看看,看是不是账册里面的东西。然后,是就此赏了他也好,还是归入库中也好,我们做底下人的也好知道以后该怎么办。”

李浅墨一听,眉头不由就微微皱了起来。

李管事那手下嘴里说得客气,但语意明显,只差直言一个“偷”字了。李浅墨这几日正自大是头疼,自从入住连云第以来,他不忍见索尖儿手下一众小混混们依旧在街头风吹日晒受苦,就把他们也带了过来。

可这些混小子们,哪有一个省事的?兼之索尖儿这几日天天都在嗟来堂,一是防止别的坊里的混混来捣乱,二是要候着虬髯客传授功夫,这些小子们越发缺了管束。

——这连云第,本是长安城中有数的大宅,虽说李浅墨入住之前,因为没有主人住在这儿,仆佣并不算多,但一总数下来,却也不下三五十个。他们早就抱成一团儿,自从李浅墨入住,这些原有的仆佣,就跟索尖儿的手下冲突不断。

李浅墨是没经过这些事儿的,每一听说,就忍不住头疼不止。这时眼见索尖儿手下明摆着被人逮住了,心中一时不由又是尴尬又是烦恼,隐隐的,还怕见到那小子,感觉已代他羞愧得不好意思了。

见他一时未作声,李管事那手下含笑禀道:“公子可是觉得不方便过问?若是如此,可否叫小的直接拿了这杯子去回禀一声索堂主,看他处理吧,也免得公子为难如何?”

家大业大——原来家大业大也并非那么地让人快活。

李浅墨一侧头,见珀奴在旁边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看样子跟她也商量不出什么的。

……交给索尖儿去处理?索尖儿会做何等反应?他不大怒才怪!多半一声断喝:“把那个偷儿给我抓来,哪只手偷的,给我把哪只手剁了!”

这该如何发落?他恨不得自己就从没入住这连云第,可眼前那底下人分明就在等着自己发落,也是在逼着自己发落。

李浅墨入住这连云第已很有几日。他虽世路经验不多,但心思灵敏,其实早已明白,这十几日来,连云第中的仆佣,从李管事起,到最底下的打扫之人,俱都暗中在观察着自己,要摸清自己的脾气,好思量着以后怎么应付自己这个主人。

他此时一举一动,只怕都至关重要,关乎以后自己还能否管束得住这么一家大小上下人等。

这么想着,他一时觉得脑子都疼了,又不能露出神色来,只简短地吩咐道:“这样,你把他给我叫上来吧。”

等着传人的那会空儿,李浅墨心头乱七八糟已极,只能暗自对自己道:世人皆羡王孙,看来这王孙也不是那么好当的。他不由想起,若是李承乾,他该会做出何等反应?不过李承乾分明以暴虐御下,想来他手下人也不敢出大辙……若是李泰呢?以他那等心机深沉的性子,料来也远比自己会处理得多。

但这两个哥哥,以他的脾气,一个也学不来,他不由暗中感叹自己无用。正那么胡思乱想着,却见李管家手下人已把那偷杯的索尖儿手下押了上来。

却见那小子也不过十六七岁,一上堂来就叫起撞天屈来,大声道:“李护法,我没有偷!我真的不是偷!”

可李管事的手下是何等厉害的角色,只听他笑嘻嘻地道:“小兄弟,你大哥是我们公子请来的客,你也就是我家公子的客,谁敢说你是偷?就是我们这些公子手底下的人,又何尝说过你是偷的了?否则公子怪罪下来,我们如何担当得起。”

说着,他斜眼瞟了瞟李浅墨,微笑道:“我们也不过职责所在,看到了问一声罢了。至于兄弟拿了做什么用,我家公子知不知道,或者索堂主知不知道,知道了又该怎么处理,那就不关我们这些小的们事儿了。所以你何必大叫大嚷?好像我们这些公子手底下的人真的冤枉了你些什么似的。”

他脸上神情大有深意,口里冠冕堂皇,又是尽职尽守,又是事不关己的态度。李浅墨暗中咂摸着那仆人口中的话,不由对他大是佩服起来——怪不得人人都说长安城中,就是一个仆人,那也是令仆之才,放在外面可以当县宰的。

李浅墨一时举棋不定,这事儿,自己若不管,以后,不只索尖儿手下更是行为无忌,李管事这班人马只怕也会摸准自己的软弱,从此骄纵难制。那时,连云第怕是要乱起套来。可若要他管,他也实在不好意思责罚人的。

却见那小混混冲着李浅墨大叫道:“李护法,我真的不是偷。我只是见到这个金杯刻得这么好看,我家里的老娘一直就在跟我说,不知大户人家喝酒的杯子到底是真金的呢?还是徒有个名儿?我见到了,忍不住想偷偷拿出去,给她老人家长长眼,就再带回来的。可他们……”

说着,他一指李管事的手下:“……分明不安好心,分明有意在等着拿我的错儿!不是我说,从我们托了李护法的福,自入住第一天起,他们从上到下,就没一个看我们顺眼的。何况,前几日,我刚撞见过买菜的采办老秦买菜时的那笔烂账,那菜买得贵得叫一个吓人!我从小就在菜市里长大,肉啊蛋以及一众果蔬,什么价我还不明白?分明他们借此侵吞,被我撞破了,伺机报复我是真的!”

那边李管事的手下脸上不由神色也略变了,只听他冷笑道:“看着公子的面子,我们敬你是客,有公子在,也不便多说什么。不过,杯子是一回事,菜又是一回事。你扯上采办,未必你这杯子的事就不存在了?今日,是要问这杯子的事。至于那些采办账目……”

他转身向李浅墨躬身示意了下,“以我家公子的明察秋毫,想要厘清楚也最是容易不过。不过,那可是我家公子的事了。你一个客,怎么也轮不到你随便开口说话吧。”

李浅墨抬头一望,却见厅外面,影影绰绰地分明聚了十来个索尖儿的手下正在那儿听着呢。他们一个个脸上,都是义愤填膺,又全是一种受伤的神色。那神情中,既有对自己的不信任:仿佛早知道世事如此,自己也断然会跟别的所有人一样,瞧不起他们,冤枉他们一般——那是他们一贯自我保护的神色;可那不信任中,又别有一种诚挚的期待。就是那期待让李浅墨觉得,其实这帮小哥们儿们,并不真怕自己责罚他们,他们在心里还是渴望与自己亲近的,但中间既夹着李管事这些人,事情就不一样了。

他脑中一时一团乱麻,不知怎么,竟想起虬髯客那日说的玩笑“捧你做皇帝”的话来,心头不由一阵苦笑:就是这一边家奴,一边兄弟手下的混混们的事情,自己都怕要拎不清,那朝堂之上,九五之尊的位置,想来也并非好坐的。

李浅墨只有尽量保持面色平静,左边看看,右边看看,正想着要怎么说话,却听一个女声这时笑道:“怎么着?这么热闹?我刚离了我们公子身边几天,怎么就有这么些杂事要让他亲身处理了?也不知我们公子这些新收的手下,新交的朋友,个个都是怎么做人的……”

只听那语声言笑晏晏,甚为耳熟。

说着,那人已走上堂来。

李浅墨一抬眼,却见是一个女子,容长的脸儿,满面春风,衣着得体,身段俏丽,正笑嘻嘻地看着自己,冲自己请安。

他先觉眼熟,细一想,却不是当日王子婳身边的侍女枇杷又是谁来?只是,她怎么忽称自己“我们公子”,又怎么会突然跑来?

却见那枇杷冲自己行礼毕,笑道:“公子,你搬了家,也不给个信儿,叫小姐好找。”

说着,她竟像相熟已极般,当真是李浅墨身边亲近侍女,更是掌家的女使一样,转过身去,望着李管事的手下与索尖儿的兄弟几个人,含笑道:“什么事?跟我说。也不看公子有没有闲心管这等事情,就直接来唠叨他,这算是哪家的道理?”

她风度雅正,气质娴静,自有一种惯于驭下的贵气,当场就镇住了在场之人。

李管事手下那人一时也猜不准她的来路,不由不预先恭谨着,一五一十把事情说了一遍。

中间,索尖儿手下那小混混还要插话,枇杷只摆了摆手,那气势,自然而然就叫那小混混闭了嘴,等李管事手下禀完,小混混又哽咽着将老母要看金杯的事一说,却见枇杷微微一笑:“我当多大的事儿。这样,我没来也就罢了,既然我来了,以后,凡些等琐事,不需要再骚扰公子。”

说着,她冲李管事手下道:“听那小兄弟说来,却也算是误会。如真依他所说,却也未尝不是一番孝心。这么着,你叫人把那金杯拿着,回头随那小兄弟回他家,给他娘看看,也算全了他的孝敬之意。”

然后一转眼,望向那小混混道:“至于小兄弟你,无论动因如何,这么私底下拿主人家的东西,哪怕你大哥跟我家公子是朋友,也总是不对吧?”

那小混混不由低了头。却听枇杷笑道:“你也知道错了?怎么说,这事儿,是要我去告知索公子……”她略顿了顿,已见得那小混混脸色一片慌乱,才把话接下去,“……还是先瞒下这事儿,我自作主张来作个主了?”

那小混混急道:“只请姑娘作主。”

枇杷便把脸色一正,冲李管事手下吩咐道:“那这样,把这小兄弟带出去,给我好好打上二十个板子。这板子不为打他,只为下次,别再出这等让我家公子与他好友索公子都烦恼之事。”

李管事手下见她言笑虽温和,但语意斩断,早不由凛然暗惊,这时面上更是肃然生敬,恭声应道:“是!”

却见枇杷含笑冲那小混混道:“本来照说你是索堂主的兄弟,也就是我家公子的客。这事本不该我来管。但为免得你在你们索堂主那儿吃更大的亏,这二十板子,你还是忍了吧……不知我这裁断,你服也不服?”

那小混混虽听说要挨板子,却知道不用去面对索尖儿,脸色不由亮堂起来,露出些笑意来。

他还没答,只听堂外他那一众兄弟已先替他答道:“服!怎么不服?有姑娘吩咐,他敢不服!”

那枇杷含笑向外一望,笑领道:“谢了。”然后正色道,“不过,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这里主人家处理家务,各位身为客人,为了索堂主的面子,也要自重。以后,断不可这样到处乱蹿,随便在外面偷听的。”

堂外一时哑口无言,那群小混混互望了一眼,蹑手蹑脚地忙着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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