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回 灯火灿长街 酒肆深宵惊怪客 冻云横大漠 冰天雪地驰飞橇

  书农小说网友上传整理还珠楼主作品天山飞侠全文在线阅读,希望您喜欢,记住本站加入收藏下次阅读。

这一天,正是腊月二十八,离过年还有两天。虽然这一年下雪的次数不多,雪势却大,尤其十二月中旬那场大雪,下得足有四尺多深。到了十二月下旬头上,天气忽转和暖,接连几天好太阳。眼看积雪快要化完,剩不多少,忽然一夜北风,把残雪冻成了坚冰,天气酷冷,为哈密近数十年所罕见。快到年底,又是一场好雪,虽没有上次雪大,也积了二尺来深。尽管雪厚天寒,道途难行,因离年大近,哈密城外西关道上,依然商贾云集,驼马成群,置年货办年事的远近各色人等,往来如织,端的热闹非凡。

西关本是哈密附郭最繁盛之区,许多大商店和酒饭铺均聚在此。天山北路,气候多半寒冷,每交冬令,下起雪来,积上三数尺厚是常事。往往夜里下雪,第二天早起,被积雪把门封住,不能开放,再一迟延,冻成坚冰,想开更是麻烦,所以一到雪天,一般商民住户多是随下随扫,堆向一旁,听其春暖自化。如是夜雪,清早起来第一件事便是设法开门,跟着开通人行之路,像西关这类商肆多的大街,早把积雪扫除了十之八九,只剩上次积雪所化的坚冰和浮面上薄薄一层残雪,共总不过三四寸厚,可是一到大街去往郊外的尽头,便是一白茫茫,无边无际,平地高起了二三尺,对着街口不远的驿路官道,中间虽开有一条四五尺宽,车行不能并轨的雪弄,地势较低,但是四乡各县赶年集的商民,却不喜在那官府强令人民开辟的雪弄中走,不是驾着雪橇、骑着套有雪包袱的牛马骡驼,便是双足踏有专为滑雪而用的雪龙、雪里快等行雪器具,在那广漠无垠的雪地里来去飞驰,到了街口,方就两旁斜坡滑下,脱去雪具,觅地寄顿,再行入市。那成帮成伙的橇上,多有人轮流守候,接运所办货物,就在上面脱卸了再下来,更连寄顿都不用。当地民情敦厚,畏官如虎,又都习冷,只没外省人耐劳。

就在这大街口上,有一姓柳的老汉,原是汉人,幼年随人为商伙,流落在此多年,娶妻生子,子名叫柳春,年已十二。人甚聪明精干,先在西关街口开了一个杂货铺。柳老暮年得子,自是钟爱,加以一生勤苦,颇有积蓄,老想发个小财,回转江南故乡,所积的钱,除营运外,一亩田地也未曾置,嗣见爱子聪明,想起祖上也是读书人,知道当地文风不旺,又是边远省份,越想把儿子带回故乡,置些田业供他读书承继先业。本意等柳春长到八九岁上,耐得风霜跋涉时再走,不料乃妻恋乡,不肯远行,素又惧内,不敢相强,每一提起,夫妻二人必吵闹一场,永无结果。

一晃,柳春已是十二岁,柳老空急无法,只得令他在城中一家汉人所设的蒙塾内附读,想使先认些字,等钱财积得多了,妻室也日久回心,再作计较。哪知柳春人极聪明英俊,生而多力,从小好武,不喜读书,偏巧蒙塾的斜对面,便是名震西北诸省的镇边镖局,里面房屋甚多,另外还设有两处镖师练武的场院;柳春同学中有一小孩,恰是镖局帮账先生的儿子,每值老师出门,聚在一起,便把家中父母所说各武师的本领和在江湖上的威风义气传说出来,柳春听了,已是心动神飞,再加每日放学时节,常赶上镖车出入来去,镖行中武师伙计多骑着快马,装束利落,身带兵刃,一个个耀武扬威,精神抖擞,柳春看了,越发眼热,心羡非常。正苦无门可入,这一天,正看镖车回来,不知怎的看出了神,吃车轴碰伤了手膀。那镖局中人个个谦恭和善,一见把街坊学童撞伤,一面命人通知乃父,一面把人抱去医治。伤本不重,又有现成奇效伤药,当时止血定痛,包扎停当。

这一趟镖车,是由甘肃兰州分号接的买卖,由哈密转到乌鲁木齐,在路上出了点事,经镖局请了一个能手,连夜飞马赶去,才得护送到此。那人姓周名谦,向不轻出,客人是甘、新两省的大商帮,为了酬谢犒劳,特地请镖师一行在本号歇息数日再走。前行本省俱是坦途,周谦已不再随往,到店时,在后押队抱柳春进店的便是此人。如换寻常小孩受伤,自必哭闹不休,柳春却是另有深心,自觉此是进身之阶,不但不哭,反倒满口称谢,力说“无妨”,见人言动彬彬有礼,显得又规矩又亲热。周谦见他小小年纪竟能忍痛镇静,应对自如,貌相资禀又好,不禁心动。一会柳老赶到,多年土著,镖局中人好些素识,见爱子力说无事,对方不住安慰,客人和镖师又连夸乃于,给了许多银钱,命买糖果与吃,惊喜交集,领了回去。由此起,便与镖行中人相识。过不几天,伤愈上学,背着父母,假作拜谢为名往寻周谦,哪知人已回家。柳春终是年幼,想不起说什话好,只得回去,明日又借道谢为名前往兜搭,一连数日。头几天镖行中人未在意,虽喜他伶俐,也只问答几句便罢,嗣见每日来问为他医伤的周师父,内中一个年老的伙计,便告以周师父乃我们好友,家不在此,无事轻易不来,等来,我叫他寻你,不必再来问了。

柳春无法,只得回转,正想不起用什方法进身求人习武,又不好意思再去,放学时,正想着心思往回路走,忽觉肩上有人轻轻拍了一下,回看正是周谦,不禁喜出望外,忙即跪倒叩谢。周谦拉起问道:“你找我好多次,就为叩头道谢么?”柳春面嫩,当时脸上一红,答不上话来,吞吞吐吐说道:“我想,我想……”底下却说不出。周谦又笑问道:“我听你学伴说,你想学武艺,是么?”柳春福至心灵,忙又下跪。周谦道:“这里人多,跟你父母说去。”柳春方欲说乃父只令读书,不会答应,周谦已不由分说,抱起便走,到了柳家,把柳老拉向一旁,谈了一会,竟出柳春所料,不但一口允诺,反把柳春交与周谦带走,定在五日后起身。到日天还未亮,周谦便来嘱咐柳老:“如有人问,便说柳春不喜读书,已托友人送往商店学徒去了。”说罢,把柳春抱上马背,出了西关,往沙漠中驰去。

柳春到后一看,那地方乃是一个四五户人家的荒村,只是房舍坚牢整齐,内中一家,外表和客店相似,余者均是住户,后来才知内里竟是一家,全都通连;初到是末尾一家,房舍共是三进,院落宽大,看去好似打麦场。周谦还有一个兄长,弟兄二人似是全村之主,除自己外,还有十多个学武的小孩,每日随同练习武功,每隔一日,还念上半日书。

初去几年,只当是镖局教徒弟习武所在,法条至严,不许往别院走动,年节也不许回家,只第三年上,柳老前来看望了一次,见柳春越发成长,文武两道俱有门径,师父最是钟爱,十分欢喜,别去便未再来。

一晃又是三年,柳春武功已有根底,周氏兄弟忽然置酒饯行。周谦说:“我门下只你一个外人,当初爱你资质,费了许多争执才将你收下。如今所学已有小成,本应将本门来历告知,一则人心难测,你年纪又轻,说将出去,反有许多顾忌。我已在暗中查看你六年,果然循谨守法,从未私自背师行事,为此将你荐往镇边镖局,随诸位师伯叔等历练,帮同料理店中之事。从今以后,第一不许向人谈说探询,尤其不许提到学武之事。

我弟兄暗中还有好些考查试验,到时领你到一个地方去,自会明白。至于别的规条,日前你已尽知,只要谨守奉行使了。三年后如真诚敬正直,毫无他念,自是不负我的期许。

如见你不是我辈中人,只无大过,便送你全家回南另谋生计,有我门中这点传授,也不愁不能立足了,何况还有好些照应呢。此地真名叫作延英小集,五所房子通连,你不曾到过,席散我领你走上一回,就便拜见几位尊长,以便日后相遇,有事求助。你如在外走口,无论是镖局还是这里的事,命必难保,却休怨我没有师徒情分。”柳春自是恭敬拜命。

席散,周氏兄弟引他去把几所没到过的全行走遍,最后绕到那形似客店的后进偏院内,见里面也设有一席,上首坐定一个矮子,另外一个少年,一个壮汉,一个极美少女。

柳春只认得那壮汉姓田,余俱初见。周谦吩咐跪下行礼,除上首矮子称以师伯外,以下两男一女俱称师叔,只说排行,也未告知姓名,行完了礼,便即引出。外面早备好两匹快马相待,仍由乃师周谦一路,同往哈密驰去。进了西关,先往镇边镖局报到,见过镖头火狮子神刀姜人俊和长幼两辈镖师同人,由账房安排好了住处,送乃师周谦走后,方始回家看望父母。

到家一看,乃父生意越发兴隆,二老身体也颇康健,又知儿子学成回来,好生欢喜。

由此起便在镖局内当名副手,除了遵照师命每日勤习武功外,偶然也随众镖师出外历练,仗着镇边镖局威名远震,前些年,不特新、甘两地人物俱有交情,黄河两岸、上下游水陆两路英雄豪杰,多有情面照应,甚至滇、黔、川、湘西南诸边省俱通着声气,漫说不会有事,即便遇上有心寻事较劲的无知之辈,不知底细高下,逞强出头,好汉打不过人多,强龙难斗地头蛇,随行镖师偶有疏失,轻则用三寸长一纸镖帖,就近寻出能手,找回场面,重则用随带的告急传牌,快马急足往回传递报警,不消多日,便一拨接一拨由近而远,由附近沿途分号起直达总号,相继派出能手前往应援。往往传牌未到,总号未一拨能手还未起身,事情已了。

自立镖局,三四十年中间,只有一次,在河南嵩山附近遇到一伙强敌把镖截去,并还指名叫阵,说客货现在决不妄取分毫,但不忿镇边镖局的牛气,要看镖主是什人物,请来见识见识,并说新省路远,往返需日,限了半年的期,半年期满,人如不来,只要认输,也自发还等语。沿途各分号接到告急传牌,纷纷赶去,全都败在那伙人的手里。

随行镖师等了数日,算计总号早该得信派出人来,眼看日限只剩三天,人信渺然,知道对方虽然厉害,决非自己这面几位轻易不出马的高人之敌,怎会如此?又过了两天,期限愈紧,心正愁急,想不出这些老前辈一位不来是何原故,这次是自己的责任,该死该活?忽接总号飞马传报,说对头已经人讲和,客货交还,现在某地聚集,可速前往,照常护送,到了地头,速即回转。赶去一看,果然客货俱在,毫无伤损。事虽平息,但是闹了半年,尽管夺镖时行事隐秘,但是江湖上人多是明眼,知道这伙敌人十分厉害,而镖局中人居然期前将镖夺回,可见能手甚多,名下无虚,于是起了种种传说。为首几个主持人见名声越大,不愿招摇,当年便把各地分号收市,只留新、甘两地,出来的人也越发谦和小心,看去仿佛怕事似的,但永没再出过什乱子。一班商帮都把它唤作太平车,生意兴隆已极。

柳春虽然随同护镖,不过学习一些江湖上的人情规矩,一回事也未遇过,酬劳既优,同人又多,难得出一次门,离家更近,日常无事,练完武功便回家中侍奉父母,帮同料理买卖,守着师戒,一味埋头用功,奉命而行,什事也不向人打听。日子一多,觉出镖头和一干先进俱已另眼相看,不似初来淡漠,越发心喜。只乃师一别便不再来,又曾严命不许往访,日常思恋不置。当地真正士民均颇善良,另有一些在彼经商,留寓多年的川、湘、秦、晋、天津等地的游民,人数颇多,良暴不一,有的见柳老为人忠厚,颇多欺凌。柳老意欲携子还乡,后听周谦之劝,令子改文习武,也是为此。果然柳春进了镖局,这伙强梁土猾也全都敛迹,不敢再萌故态。柳春守着父训,也未寻这班恶人报复。

光阴易过,不觉又是年终。柳老铺子便设在西关街口,对门一家姓马的,名叫马二牛,夫妻二人开了一个小馍铺,每到年终热闹时节,添卖牛肉泡馍加上米和牛羊肉油、葡萄干、瓜干、果仁甜咸腥腻混合而成的抓饭,每年由祭灶前卖起,一直卖到大年初一天亮,做这十来天的好买卖。因城乡各地赶年集的人们多是素识,人又诚实和气,生涯着实有点油水。只是男的少年时随人往天山去采雪莲和灵雀窝,吃野兽咬断一腿,成了残废,全仗妻室贤能,合手做这小本营生。两家望衡对字,日常见面,彼此全有关照。

这年头两天见雪下大大,知道雪住以后赶集人多,年尾这几天最是要紧,为想贪多做点买卖,连夜赶办货物,一到雪住天晴,便把铺子分作内外两部,现吃热食的客人让在门里暖屋中坐,由乃妻一内弟接待;一切外卖的年食:馍、糕、锅魁之类俱已冰冻极硬,便在门外搭好三层长板阁,一齐陈设,自己套上木脚,同一外甥,各穿皮风帽和手套,围着火炉,烧上几壶热水,守在外面卖货。连卖了几日,觉着生意比往年好,虽受点冻也值。

到了二十八晚上,马二牛正和外甥说得高兴,忽听鸾铃响动,由口外驿路雪弄中跑来两骑快马,马上两人,一个身材高大,貌相威武,一个中等身材,眉字精悍,都是外穿玄色罩衣,内穿锦缎狐皮长袍,足登驼毛快靴,背上斜背一个三四尺长的包裹,腰间鼓鼓囊囊似是兵刃暗器之类,另外每人手里一根极精致的马鞭,似官差不似官差、似江湖不似江湖的打扮,将近街口,便按辔徐行,互相说笑而来,各说着一口京音,看去十分面生岔眼。已然走过马二牛面前,内中一个忽然回顾了一眼,唤道:“二哥,您闻见酒香和牛肉香味吗?跑了这一程子,我有点饿了。我想到了地头,人家跟咱们客气,必要现备酒席接风,又慢又不得吃。干脆咱们这儿先吃点喝点,垫个底儿,免得主人费事,咱们还吃不饱。”前行大汉说道:“对,就这么办。那一套假排场,别瞧恭敬咱们,真不领情,打心里就起腻。干脆在这儿吃饱再去。好在五爷带着啃骨头的哩,真要今儿赶到,不会找不见咱们。”

这时晚饭早过,市虽未收,街口除了两边雪堆上停着的雪橇篷帐外,行人甚少。马上人一边应答,跟着回过马来。马二牛因是断腿,一向坐在板凳上应客,当地远近人民又全认识,成了惯习。马上人见他坐在门侧不曾起立,一同跳下马来。为首大汉把两道浓眉一竖,喝道:“老小子,你这是什么买卖规矩!大爷们照顾你,干吗装没瞅见?还不把马给接过去!”马二牛闻言虽不忿气,因见来人气势强横,不敢招惹,外甥张财恰巧进门取水,无人在侧,只得欠着半个身,强赔笑脸答道:“老汉左腿有病,不大利落。

二位老爷要吃煮馍,请到里面去。那旁有木头桩子,请老爷自己把马系上,一会就有人出来了。”大汉闻言方要发作,忽一少年走来,看出情势不佳,恐马二牛吃亏,忙抢上前接口道:“二位尊客莫怪,这老汉是条断腿,行动不方便。他这铺子里烧得好牛肉泡馍,酒也颇好。尊客只管请进,这马交我代看,一会他外甥出来,就有人看了。”二人见那少年寻常穿着,却登着一双牛皮快靴,貌相十分英俊,像个练家,不禁心中一动,便问:“你是何人?”少年还未及答,马二牛已先抢口答道:“这是对门杂货铺的少东,姓柳。我们是多年老街坊。”那人听是土著,便没往下细问,也不说句客气话,正要递过马缰令代溜马,正赶张财提水出来,连忙接过,二人便掀风帘昂然直人。

二牛回看了一眼,摇了摇头叹口气,正要发话。那少年正是柳春,新近告假回家过年,因近两月镖头两次密令局中同人,随时留意面生可疑之人,对于北京、直隶、河南、山东等北方来的,更要用心考查,随见随行密报,却不许与人过手,即或无故欺凌,也只可忍辱退让,不许动武还手。前晚告假还家时,并还特意把自己叫进屋去,说你家住在西关街口,通着驿路要道来人必经之地,令尊又是土著多年的商家,来人不致疑心,易充耳目,最好换了店伙装束,密告令尊一同留意观察,如有发现,便是大功等语。师父别前,再四严嘱,镖局中事奉命即行,向例不许探询。当时领命,回到家中,想起近数年来,局中长幼两辈同仁相待忽然较前亲密,好些从未听过的话也入了耳,虽因谨守师戒,不曾探询谈论,听众人平日所说口气,分明这镖局另有几位具极大本领的高人前辈暗中主持,不特总镖头凡事秉承意旨,不是正主人翁,便连师父、师伯那大本领,也只是后辈偏裨之流,照近两月所奉密令,对方必是一伙厉害劲敌。先疑敌人是绿林中有名人物,纠合党羽上门生事,仔细一想,本年买卖甚好,镖旗四出,从未起过风浪,按照江湖过节,随时皆可生事,而这几次派出去的镖师,人数极少,又都是连自己都不如的三四路庸手,分明只凭那杆镖旗,全无戒备,就算对方洗手多年,不愿由镖车上找过节,随便一纸书来,约上时地相见,岂不光棍?如是仇家报复,听镖头口气,来人有好几拨,不特明张旗鼓,并且有两三拨先到,偏又无人登门,明暗都觉不似。当地无什别的武家,只有日前由迪化回来,偶听同人说有一老一少带一赶车壮汉路过,长路奔驰,牲口病死,急于往三道岭去投亲;镖头把自己两匹最爱的骡子借与了他,去后便下大雪,本定到了前途有人送回,如今那里的人正忙,恐无此闲空,适才镖头吩咐,连命两个跑趟子的伙计踏上雪里快带了骡踏子赶急将他带回等语,听时没怎留意,跟着便连下密令,留意北来人,许与此有关也说不定,一面暗告乃父,一面随时留心查看。

少年人贪功好胜,每日无事常往铺门外眺望,这晚刚吃完了夜饭,知道连日夜市热闹,须到深宵才收,欲往闲游,就便买些自用年货,刚换好长衣走出,便见二骑由雪弄中驰来。柳春聪明,出门保了两次镖,耳濡目染之下已有识见,一看便觉岔眼,本打算跟踪下去,嗣见二人返身下马,欲往对门饮食,又是一口京音,益发心动,忙装买馍走近前去,一面为二牛解围,一面观察马上人神情动作,觉出二人虽是性暴气粗。武功似有根底,二目更带贼光,瞳睛闪烁,先还上下打量自己,嗣听是对门商家之子,方始做然入内。如换稍微粗心一点的人,不必二牛开口,已先谈论笑骂,柳春却是机智,听出二人人门后,脚步之声忽然停歇,知道马家铺房共分内外两半,为了天寒,又是年下,正门内已改作货房,灶锅和客座均在左侧打通的两大问内,天虽亥初,一些准备办完年货半夜起身、连同两边坡上帐篷中守候的远方客人,多喜寻觅素识酒店馍铺饮酒吃肉,候伴取暖,后半夜人数越多,马家酒肉味美,离街口近,此时还有不少吃客在内,马妻勤俭,不肯用人,只找娘家弟侄相助照料,共只两人,必顾不到堂屋这间。这两人足音忽止,必在偷听,便不等二牛开口,忙使了个眼色,故意笑道:“马二叔,你这条腿既不方便,又是半百以上的老汉,年下这忙,怎不多寻两个帮手?自己在里面安坐享受,等候赚钱多好。这冷天气,你终日坐在门外,就有这一地灶大火,至多前半身烤着点,头上身上穿多严实也挡不住寒气,你那只假脚又被大羊皮外套遮住,我们本地人都认得你,就不起来也不会计较,刚才两位想是大营里新接事的老爷,官家老爷们都讲规矩,见你坐着不起,还不见怪么?如不是我爹想问你买锅魁,管保那位戴狐皮风帽的老爷更要生气呢。”边说边使眼色、打手势,叫二牛少说话。二牛也自省悟,又叹口气答道:

“我这老残废,平时坐着做买卖弄惯,谁想到呢?今天太冷,你婶炖的牛肉真肥,你先进去吃一碗,喝上两盅,再带锅魁回去吧。”话未说完,忽听内里门帘一响,跟着便听女主人让客和马上人走动之声,往横里间走进。

柳春正想人内,知道这些问答的话已吃马上人听去,不致生疑,方欲乘机直入,猛觉身后有人擦过低语道:“两个蠢货,理他则甚!快到南坡上去。”回身一看,那人已自走过,忽然回头一笑,炉火灯笼映照之下,分明是上年学成回家时往另一偏院拜见几位师伯叔,师命称他为五师伯、坐在首位的矮于,料有原故,见马二牛正命张财取锅魁,不曾留意,忙凑近前附耳道:“二叔,我是故意说的,这两人来路不明,你须暗中留意,休现形迹,更不可说我是镖局中人。明日有空,再和你说。他如问时,说我买完东西回家去了。”二牛点头。柳春铺子原在街南头一家,匆匆赶回,径由门前昏灯底下溜向坡前,轻轻纵上南坡,见坡上停有好些雪橇篷帐,只一二人在内拥毡对火而坐,装着寻人,绕向前面无人之处,心正寻思,五师伯命我上坡,人怎不见?在何处守候他呢?心念才动,猛瞥见前面下临官道的雪堆后面有矮小黑影一闪,忙即赶去一看,人已无踪,相隔街口已二三里,俯视下面雪弄中静荡荡的,一直望向前面,更无一个人影,只来路西关街肆上依然灯火千家,灿若繁星,与积雪回光互相掩映,点缀得残年夜景别有风光。

正观望间,忽又听得马蹄疾驰之声起自来路,疑是那两马上人饮罢回转,又觉走得大快,并与所说去往城里寻人的语气不符,那蹄声已由远而近,借着雪光遥望,西关路上驰来一骑白马,马上坐着一壮汉,人强马壮,其行甚速,眨眼工夫到了面前。柳春生长当地,人物熟悉,一见便认出那是驻防哈密领队大臣阿良所养的心爱良驹。此马名白云飞,乃当地富豪所赠,日行千里,神骏非常。阿良把它爱如至宝,除自己外,只有心腹武师黑太岁王腾偶然特许一骑。当这残年风雪的深夜,居然肯把爱马放出在冰天雪地中奔驰,必定有紧急公事无疑。王腾生得短小精悍,不似此人健壮,别人又不应骑他爱马。念头才转,那马四蹄如飞,已自下面驰过,方觉此事奇怪,一眼瞥见壮汉身后还带着一人,再定睛一看,原来那壮汉背上绑有一个形似小箱的包裹,身后那人身形甚是矮小,虽附在壮汉身后,人却不曾沾着马背,似用两手握着那长方小包裹的两头,下半身斜行向上倒立起来。马行甚速,将那人似风筝一般带起往前急驰。未及看清,马后那人忽然偏头回顾,匀出一手,朝着自己面前一挥,这一来,只剩一手抓附在壮汉身后,马行又速,好似力未使匀,后半身忽然下落,刚一沾着马股,那马立将后股往上一颠,昂首一声长嘶,弩箭脱弦般急窜出去,同时身后那人也似知道有此一着,乘着一颠之势,立即松手纵落,身于一闪,便到了路侧雪凹以内,身法轻灵巧妙,竟未见过。马上壮汉也真粗心,丝毫不曾觉异,一路大声呼叱绝尘而去。

柳春先就疑心马后那人是先遇矮子五师伯,这一回顾落地,越发认准不差,心中一喜,见那一人一骑转眼投入前途暗影之中,待要纵落相见,猛觉微风扑面,眼前黑影一晃,还未看真,来人已低语道:“我是你五师伯陆萍。那马真灵,几乎误事。且喜移花接木,东西到手。敌党来了好些能手,闹得今年过年都不似往年快活。这一二年工夫,你师父为你费了很大心力,现已考查出你心性为人。此时我须往仁贤村接应,事尚难说。

这东西关系紧要,你带了它急速回家,不可开看。另外备上几大筐年货,照我字条所开路程地点,天明前换了庶民装束,假作与熟识富家代办年货,将这东西装在里面,到天快明,附一相识雪橇起身,中途再穿雪具,改道与那五老前辈送去。路上万一有人盘问,务须见景生情,切忌动武,事越隐秘越好。本来我该送去,与人打赌,办有一件要事,往返费时,恐万一出什差错,只有用这替身法稳妥。连日见你忠诚机警,方令你负此重任。如若办到,你有此大功,便真成我们的人了。父母不可告知,只说看望师父,年货作为礼物好了,你自相机而行罢。”说时,柳春早已礼拜起立,闻言刚答“小侄遵命”,陆萍已将手中之物递过,道声“事完再见”,身形一晃,便顺上面雪地往前驰去,晃眼便剩了一点小黑影子,再看人已无踪。

柳春惊喜交集,暗忖:前数日听同人说,草上飞赛空空陆萍乃北天山小一辈中英侠,原来是他!师父既与弟兄相称,连那日同桌的,想必都是非常人物了。无怪乎艺成回家时,师父说以后必须下苦,本领还差得远,可是和镖局长幼两辈武师过手,又觉不相上下,内有几个也是成名人物,如动真的,还未必能胜自己,只镖头一人深浅难知,余者就比自己强,也似有限,心还奇怪,师父何以那等说法?照今晚五师伯本领一看,果是天上地下,突然付此重任,可见看重,如有失误,休说无颜见人,有负师门恩义,只恐命都难保,当时又喜又怕,不敢就地开看,忙把小包揣入怀中,匆匆绕道赶回,背了父母家人取出一看,乃是用黄锦缎包就的一个尺许长两寸许粗的圆筒,份两不重,包扎甚紧,外面附有一信和一张字条。信甚考究,上写“五老前辈尊启,内详”等字。纸条却是粗纸,字迹也不似信皮上字工整,除画有所去地点的途径并加注明外,另有两行字迹,大意是:令柳春将此信件小包,速即起身送呈五老面收,并写那地方只此一家庄院,不必打听,径直登门,只说塔平湖来人,就可见到收信的李老前辈了。再还有一过双柳沟,往东南一拐,走出不到三里,越过沙沟子大土堆便是入庄正路,不会再有敌踪。万一敌人追来或是走岔了道,相逢狭路,也不必顾忌,说好便罢,不好便动手,如打不过,不必恋战,顺路前驰而下,必有人赶来接应。此外如遇川、湘口音装束华丽的少年男女,十九都是庄主人的儿女门人,遇上必要盘问,只把前言一说,立即引往。这些少年年纪虽小,辈分却尊,至少也高着一辈,不可失礼,越谦恭越好。可虑只是由西关起,经红山嘴折向双柳沟的前头百余里一段,幸值年底,路上尽是远近各村镇寨去往哈密采办年货的商民人等,搭上相熟雪橇行路,人再放机警些,必能混过等语。

柳春见上面并未明言何事,那小包更不许擅自开拆,道途却开得详细,摸不清底,只率奉命行事。先去父母房中一看,正好刚刚上炕,还未人梦,便说:“适在门外遇见同门师兄弟,说周老师生了点病。身受师恩成全,并无一毫孝敬,意欲备点年礼,搭一相识雪划子前往看望。分别已久,也许被师父留住在彼,能回来仍是回家过年。”柳老夫妻因爱子小时顽皮,不肯用功,自从投师学艺以来,不特文武全通,并还在当地驰名的惟一大镖局内作了镖师,名望既好,酬劳又多,一切全出老师之赐,偏是老师为人古怪,自把儿子教好,找成了事送回,便即别去,不肯受酬谢不说,连水酒也未扰上一杯,心中感激,老觉不安,年下送礼看望,自是应该,立即喜诺,为想礼物丰盛精致一些,两老夫妻重又爬起。柳春拦劝不听,又不便明言,只得听之,忙去街口坡上,寻到一个道路差不多,又和老父交往多年的村民,商量搭行。那人是个当地富商家中老仆,人甚忠厚,所驾雪橇宽大舒适,足可容纳。商定回家,见老父正把适才蒸好的一大笼年糕准备切块,要送往院中冻去,正合心意,忙接了过来,推说切成小块怕不好带,为表恭敬,糕上还得染点吉祥字花,一面力请二老安歇,一面将糕端向房内,背人用刀在糕心挖一长圆形的洞,将陆萍所交圆物嵌入,仍用热糕将它补好压平,”上面染上红字花,搭往院中,惟防万一,特守在旁,等糕冻成冰板,方始人内包扎,故意草率,将四边露出。

别的礼物原不用带,路上也是糟蹋,好在行时父母已睡,无人相强,另用口袋装了些路上吃的锅魁、牛肉、爪干之类,嘱咐好了店伙,到炕上略微调养精神,不消多时,便到了约定时候,对方来人通知,立即起身,到坡一看,相隔天明还早。

橇主人沙四,因柳老父子好人缘,又是保镖达官,难得遇到的事,还把同来兄弟沙六留下,令踏雪里快回去,留下很宽的地方。柳春见多一人正坐得下,再三执意不肯,又把沙六由马二牛店中唤回同行。当地雪具甚多,形式不一,此橇是人犬两用的大雪龙,橇身丈四,三节相连,最前面还有专为驾橇而用的五条肥大雪狗。头一节形如两把并连的矮藤椅,前边略似舟形,由底部突出二尺向上弯起,再反折过来,恰将人的脚腿盖住,椅上铺着极厚毛毡,人坐其中,身上再搭盖各种长毛皮褥,讲究的,脚前头还放有铜火脚炉,与橇头的暖壶套并列;中节也是舟形。只尾部高翘,上设把手横栏,下设活舵,容积较大,用以载货,也可坐一二人。后节最短,与中段紧连,只有一人座位,坐立均可,专用来照管中节,以防失事。此外每节均有一柄带钩的雪撑子,形略似篙,没有驾橇雪狗,或是狗病倒,或所载之物过重,便由人在雪中撑行相助。驾橇驱狗的橇主人,手持丈八长鞭坐立在后,偶然也有坐在头一节上的。橇上原有三人,加上柳春,成了四个,前二中、尾各一。沙四为表敬意,自己在后驾橇驱犬,令乃弟沙六陪客在前并坐,不时取出酒肉果食相劝,甚是优礼。一会离开西关,滑入广漠雪野之中。

沙四将手中长鞭在未晓寒风中一连几下,振起极尖锐的嘘嘘怪响、前面雪狗听到主人催行的鞭声,急划动四腿,带着三套长橇,在那一望无垠的雪原上如飞朝前驰去,晃眼工夫便是好几里。柳春起身较早,耳听后面起身的雪划子鞭声相隔极远,近侧无人知道,沙六在二牛店中耗了大半夜,便借闲话,说:“马二娘为人算小,今晚与客人有无争执?”探询先遇两马上人的行踪。沙六闻言,拉开风帽,先朝地上重重啐了一口,才说:“他们北方来的官衙门狗腿子,真他妈骡蛋!”柳春问故,答说:“马二娘兄妹正在料理客人酒菜,忽往外间取物,见两马上人正站门内贴帘侧耳朝外倾听,便疑不是好人。因见来客穿着华贵,势派十足,又是北京口音,料定不是向当地豪绅购买黄金的外路猾商,便是近年新设官衙门中恶差官,不敢得罪,让到里间入座便留了神。二人先也无什别的异处,等酒下肚一多,便信口开河起来,先朝二娘兄妹打听当地有什有名人物,镇边镖局可常与外人来往交接,井问上月有无一个半白老头保着一个小孩同一大汉到哈密投店,另外还打听好些不近情理的话,并向屋中吃客声说,他所问的话,如有人知底答出,说得不差,立有重赏。这厮进门要酒菜时,先不留神犯了众恶。如非看出他有点来头,怕吃官府的亏,二娘又暗中连打手势,又在年下,早把他打个半死了。后见二娘兄妹什事都答不知,众人谁也不肯答理,竟发了怔。正拿官衙门势力吓人,忽由门外闪进一个戴皮风帽和大风镜的瘦长汉子,也不理主人招呼,直向二人桌前,一言不发,递过一张纸条,一晃便到了二人身后。二人忙着看那纸条,内中一个大汉大概不认得字,接过便和矮的凑向一起,听矮的咬耳朵解说。那瘦长子行动真快,就势朝二人腰背上用手指点了点,朝我们扮个鬼脸便自走出。二人只顾看字条,竟未觉察,看完想起问话,来人已无踪影,又问我们来人何时走去。有一快口人,答说来人放下纸条便走,也没告诉来人曾在身后点了他们一下。二人闻说,神情似颇惊疑,待不一会,会账起身。二娘还想他大方,哪知互相掏摸了一阵,才摸出钱把散碎银子,也就刚够,连赏钱都没有,便红着一张脸走了。我坐得近,愉听他那口气,好似前一二月,有一武功很好的金老头和一姓刘大汉,保着一个小主逃到哈密,想往三道岭投亲。这三人均是重犯,三道岭亲戚姓刘,已早说好一到便即绑献,不知怎的走漏风声,滑脱差事不算,还把追的人前后伤了好些,连搜寻了多日,一点影子找不到,因北京今明天必还有信,由衙门转交他们,特地赶来迎接听信,吃完便去。还有好些话声音太低,说时又做张做智的,恐他生疑,没有听真,一会吃喝完毕,便进城去了。这厮说话神气可恶,心正暗气,适才我由坡上回到二牛那里,正碰见他由城里回头,仍骑着原来快马,急匆匆顺驿路跑去,深更半夜,不知有什急事这等闯魂,那样好马还嫌不快,出西关时差点没撞了人。”

柳春闻言,知与此行有关,先前失物那人已走了不少时候,料已发觉失盗,这两人赶去,定与相遇,算计途程,此时正好回转,所行虽是驿路,这等人大都饶有机变,所失之物既用本城大官爱马骑送,可见关系重要,势必四出搜索无疑,焉知不在途中相遇或由后面追来?第一次奉到重任,如有失闪,非但无颜见人,也对不起恩师。陆师伯曾说过了双柳沟才可无事,相隔前途尚远,这雪橇又不能直达地头,到了红山嘴附近便须独自起身、彼时天已放明,残年岁暮,不搭伴侣,不驾雪橇,孤身滑雪,如与对头相遇,易启疑心,越想越觉可虑,一心只盼早到红山嘴,加急前行,以便把那中间数十里险路闯过。偏巧沙六贪酒,行前疏忽,忘喂雪狗,走到路上,见狗边走边回身乱叫,忽然想起,将橇住下喂食,喂饱以后还不能驱使急行,只在雪中缓缓跑走。

柳春心中有事,一见沿途耽延,心中愁烦,不便明言,正耐着性子盘算途程,忽见两辆大雪橇各驾七八匹雪狗,由后面赶来,越向前去,认出上面坐的是本地熟脸。柳春为了缜密不愿人知,风帽外加风镜,装未看见,只沙氏弟兄和对方略一招呼,便自驰过,眨眼落后老远。心想后起身这些雪橇都已赶过,相隔天亮必无多时,照此慢法,就说中途无什波折,到时恐也延误,其势又不便舍橇独行,到了红山嘴分手再向前急赶,不知能否赶出?方自寻思作难,忽听身后骛铃响动甚急,积雪地里,马都带有脚踏子,竟有这急铃蹄之声,从来罕见,由不得连沙氏弟兄都回过头来。柳春自更比二人当心,见由身后右侧面斜驰来一骑快马,其疾如飞,晃眼便自雪狗前面横越过去。这时狗行渐速,两下都快,马狗相去不过二三尺,狗如再前些,便非撞上不可,来势又是异常迅疾,马未带套,四蹄一路乱划,积雪碎冰似暴雨一般扬起满空飞舞,吓得前面雪狗纷纷倒退,几乎与前节橇头撞上。定睛一看,马背上坐着两个少年女子,当前持缰的一个,一身崭新黑缎密扣银鼠出风的紧身袄裤,外面披着一件猩猩红的软缎银鼠皮斗篷,头戴同色风帽,腰系一条宽皮板带,越显得身段婀娜、英姿飒爽,面上却蒙着一片白纱,脚登一双剑底蛮靴。身后一女年只十六七岁,貌相好似绝美,因吃前女遮住,马过又快,没有看真,穿戴着一身银鼠出风淡青软缎风帽斗篷,脚底也是一双剑靴,只未蒙面。腰间各露剑柄,装束均甚奇特,从来未见。那马身材高大,通体白逾霜雪,油光水滑,甚是鲜明,奔驰起来,腾掉矫捷,顾盼神骏,昂首奋鬣,吐气如云,一望而知是匹千里良驹。马上人既英武秀丽,又穿着那么华丽服装,一黑一红,与白马白雪掩映生辉,鲜丽夺目。刚自橇前驰过,穿红的忽然偏头说了两句,朝后一指,穿青的立即回过头来,朝自己笑了一笑,马便驰出老远,转瞬之间便剩了两点青红相连的影子,没向前面晨雾之中不见。

心方一动,紧跟着又有一个头戴风帽风镜、身穿短皮袄、足登雪里快的少年,箭一般由后赶来,驰向前去,过时也看了柳春一眼。

柳春见这人虽是土著装束,身无包裹什物,脚上登着牛皮快靴,全不像个赶年集的,肩背上却微微凸起一条,好似带有兵刃,滑行甚速,觉这两拨男女三人大是可疑。便问沙六:“先那马上二女可曾有人见过?”沙六答说:“闻听人言,当地一富豪生有二女,俱是一身武艺,雪天时出打猎,或是骑马在雪原上奔驰,但装束不似。马是两匹枣红的,所走之地也不在此,好些与人言不符。如说不是,从小生长,土著多年,差不多人都认得,从未见这样女子。二女近始出游,不曾亲见,也许人言尚有误传之故。”柳春也觉敌人不准是女子,富豪之女想必不差,只后来少年可疑,因已驰远,并无异状,也就放开雪橇,随即加速,回复原状,由雪皮上如飞前驰。

柳春暗忖:照此快法,来人的马决迫不上,路剩一二十里,一会便到红山嘴,只前途横道上无人堵截,自己换上雪里快加急飞驰,过沟便无事了。雪橇一快,后面便无人追上,不消顿饭光景,红山嘴已然在望。柳春因前途便要分道,忙即整理衣物,好在带物不多,只把衣履腰带和随身软鞭暗器略微结束已足。沙氏弟兄再四盘问去处,意欲送到地头。柳春执意不肯,力说:“搭载已感盛情,我送货那家是家父多年好友,人甚老实,二位去了,定要强留款待,反误你们归期,那地方又在山沟里面,路不好走,不多点路,我又没多带东西,滑雪前去,一会便到,何必费事?”

沙氏弟兄地理甚熟,知柳春所去一带平日尽是沙漠,途中仅一处有水草的小地方,住着几家寒苦羊户,再过去只有伏波呷那边山凹里,近年立有一大庄院,住着一家外省迁来的大富户,这家自来不与外人交往,路更偏僻奇俭,每年只这大雪冻冰时期能由雪上渡过去,一则相隔尚远,二则这家主人性情古怪,庄中养有不少猛恶的怪兽,向例无人敢往,并且中隔大片戈壁浮沙,人马俱难通行,也走不到,自己还是前年奉主人命雪天打猎,无意中走迷了路,望见那孤悬野地的大庄院,刚觉奇怪,想往讨点饮食,便见前面浮雪下面山沟里钻出两人,内有一个正是旧相识丁小福,以前只知他随客人出外经商,不久便把家眷接去,已有十年不见。彼此一谈,才知他便在这家当伙计,另一人是他同伙,家便住在雪沟旁的地穴里,另有出入道路。谈了几句,邀到他家,款待了一顿饭,因而谈起这家主人虽是善士,仗义疏财,只是脾气太怪,不见外人。全家武功极好,每次出门,向不带保镖的,无论遇上多少强盗,从未败过。行时送了好些值钱礼物,说是主人办货剩下来赏给他的,只再四叮嘱不可再来探望并向外人说起,以防主人得知,打破他的好饭碗。上半年雪化地干以后曾往寻访,果如所言,被浮沙阻住,无法过去。

隔不多日,小福忽来,又送了些厚礼,重新叮嘱不令往访和向人说。受人两次厚礼,自然听话,一直未向人谈说,估量柳春与这家不会相识,否则照那势派,也不是送点年礼便可登门的,知道所寻的人相隔尚远,既然坚持不令送到,只得罢了。

柳春刚把沙四劝住,远望前面红山嘴拐角上,有三四人影滑雪急驰而过,先和沙六推谢,不曾相见,等看见时,人影已一瞥而逝。当地人多习滑雪之技,很有些滑得极快的,柳春虽生长本地,从小读书,稍长随师习武,郊外地理半出耳闻,仅知地名方向,并不知红山嘴一带邻近沙漠,最是荒凉,虽有一二处回庄,均在东北角上,相隔还有二三十里,大雪残年,怎会有穿着整齐的空身行客结队而过,竟误以为是附近村民,不曾在意。沙六也同时瞥见,转觉奇怪,方欲谈说,雪橇已然赶到分手之处。柳春又以途中喂狗耽延,急于上路,匆匆作别。沙六不愿再说闲话,便未出口。

柳春早把雪里快踏上,别了沙氏弟兄,回顾来路无人,不似前半段,雪橇人马纵横络绎,遍野都是。一轮寒日新由地平上升起,隐藏暗云低迷之中,灰白无光,积雪俱都冻凝成了坚冰,雪野茫茫,一白无垠,越发静荡荡的。朔风只管强烈,片雪不飞,一味鸣呜怒号,发出极尖厉的声音,景物荒凉已极。目送前面雪橇已然驰远,脚底一按劲,便照昨晚纸条所列途向,加急滑雪往前驰去。刚拐过红山嘴,忽然想起先见那几条人影,正与自己同一道路,前面平原雪地,转瞬间事,竟自无迹,这几人如何走得这等快法?

低头一看,雪中橇印犹新,人数至少也在五人以上。少年好奇,恃有一身轻功,滑雪迅速,意欲尾追上去。一口气追出了好几里,仍未追上,忽现荒村,不禁心中一动,暗忖:

这中间一段正是可虑所在,前行五人步法如此之快,焉知不是敌党寻踪?如若料中,自己走在人家后头,回避还来不及,如何反去追他;自来寡不敌众,何况对方既敢和师父师伯叔等人作对,自非庸手,连陆师伯那高本领,尚且隐秘戒慎,自己能有多大功力?

固然人面未见,未必便是对头党羽,形迹可疑,不可不防,事贵隐秘,终以少与外人相见为是。念头一转,为恐到晚,脚底虽然未住,却是加倍小心,目注前途,准备一发现那几条人影,立即相机闪避,不与对面。

哪知事不由人心意,先想追人,没有追上,这时怕与人见,却偏有人对面迎来。前面偏又是一道沙土岗子,两面斜坡,来去均须越岗而过,可是谁也不知会有人来撞上。

双方滑行迅速,都是一身好轻功,又都一心抢着上坡,等到听出声息,已然收避不及,这一来恰好对面,相隔不过两三丈远近。来人共是三个,本在到处找事,柳春恐人生疑,已被发现,自然不便再躲,只看了一眼,仍然故作从容往前驰去。双方已将交臂而过,猛听一声断喝:“站住!”柳春听是北方口音,知道遇上对头,暗忖:过岗便是双柳沟,看这三人身法虽然不弱,真要被他看出破绽,凭自己的脚程本领,三数十里的雪地,自信还能闯过。心中寻思,脚底假作收不住势,嘶的一声,往斜刺里滑溜出去,避开正面,错过来人身后三丈来远,快到那岗对面下坡方始停住。刚装站稳回身,那三人已赶将过来,内中一个中等身材、眉字清悍、面有刀疤的中年瘦汉,凶睛一瞪,似要发话,同行一个头大嘴尖、鼠目鹰鼻、身材较高的大麻子,忙将手微微一摆,将他阻住。未及发间,柳春乖觉,已先开口问道:“我听三位老哥是外乡口音,可是津帮里的老客,雪中迷路,想问我么?”对面三人原都穿着一身精细皮棉短装,身佩兵刃镖囊,外罩短皮氅,头戴皮帽罩,上加风镜,前两人过来,已将帽罩揭向脑后,只剩一个胖汉未揭,说时,胖汉也将帽套揭去,露出一张紫黑色的肥脸,上面好些疤痕,好似新受零伤初愈,形甚丑怪,人却比较忠厚和气,闻言刚笑答道:“朋友,我们不是向你问路。”那麻子抢口道:

“谭老弟怎又多口了!”随说随向柳春上下打量了两眼,随使了一个眼色。先发话那中年瘦汉立绕向来路岗边,意似防人遁走,这一来恰成了三角形。

柳春无形中被他们围在中间,方自暗中生气,麻子已带着一脸诡笑,对柳春缓缓说道:“朋友好俊功夫,你贵姓呀?”柳春方要答说姓柳,话到口边,一想不妥,忙即缩口,改说:“姓杨。你贵姓?”那麻子一双三角鬼眼注定在柳春脸上,闻言似已觉出答话不实,仍笑嘻嘻道:“真人不说假话,我叫万子灵,那位冯春冯二爷,这胖子是我们小伙计谭霸,朋友想已知道。朋友这么一身好轻功,令师必是一位人物,他贵姓大名啦?”柳春昨晚才得参与塔平湖机密,初次奉命行事,本不知三人姓名来历,听出口气不是佳兆,一面暗中戒备,一面强忍气忿答道:“我与三位素昧平生,如何能知你们是谁?”麻子见对方有了怒意,全如无觉,仍诡笑道:“你当真不知道么,那更好了。那么朋友你一个人,大年底下,急慌慌找谁去呢,咱们哥三个由昨夜起,追兔子追到如今,想找个地方歇歇腿,人地生疏,正没有辙,这会相遇,总算有缘,能跟你去扰杯热水喝吗?”柳春道:“我家在西关,到沟那边看一位长亲的病,就便送点年礼,没工夫奉陪。

三位来路双柳沟不是有人家么?如往去路走,红山嘴附近人家更容易找。休看这里人穷,吃的东西,年下家家都备得有,各自请吧。”说罢便要转身。麻子把面色一沉,喝道:

“你先别走!”同时,那瘦汉子也气势汹汹迎截上来。

柳春道:“你我素不相识,无故一再留难,是何道理?”麻子冷笑道:“别装子玩啦!知趣的,引了咱们同到你们庄里,拜望你那头子,要不跟咱们往三道岭辛苦一趟也成。明人不用细表,光棍眼里揉不进沙子,就凭你这个样的,打算三言两语就把咱们弟兄支吾回去,没那个事!要不服气,招家伙比划比划倒成,反正得动真格的,这套假门假事你使不开。”柳春心中有病,却摸不清头脑,对方如此无礼,若在平日早已动手,因想起陆萍再三叮嘱,为恐未过沟便与人动手,一有失闪,贻误重任,只得忍气吞声答道:“三位认错了人吧,我是西关杂货店伙,尽人皆知,除了从小爱滑雪,有几斤力气,还会打狼外,从未跟人学过什功夫,你说这些,我全不解。无缘无故,我又有事,大年底下,谁和你们打架?你真要无故欺人,我们也不轻受人欺的。休看你此时人多,我打不过,除非你们打了我便逃走,不在这里做生意,否则一报还一报,我们同族人多,你休想在此立足了。”麻子始终目光注定柳春,闻言好似将信将疑,便道:“你说咱们看错了人,那也许是。实告诉你,咱们三位俱是北京来的差官老爷,奉公缉拿几名要犯和藏匿要犯的窝主,给本城官衙门有公事,刚才瞅你形迹可疑,故此拦住盘问。你要真是安善良民,那也不要紧,反正你前途必有去的人家,要是不远,咱们跟你同去,考查考查你说的是真是假。只是真话,咱们稍微吃喝一点就走,没你的事。既看上你,打算一说一走,那叫办不到。”

柳春心想一过沟便有接应,不会怕你,早打好了主意,故作失惊道:“原来三位是北京来的宫老爷,怎不早说呢?那是我表叔,住在沟那边东北角崖洞里面。三位老爷只不嫌脏,请去款待茶点好了。那里就备办不及我还带得有这块上等年糕,加上点奶子,和瓜干一煮,也够三位老爷吃了。”说时,那叫冯春的意似不信,方要张口,吃万子灵使眼色止住。谭霸此行原是迫于无奈,本心实实不愿又走回去,忍不住道:“万老英雄,冯二哥,这厮实是一个本份百姓,沟那边已然找遍,再往前走,平日尽是戈壁浮沙,哪有人家?由他走得啦。”

冯春把面色一沉,喝道:“谭老四,你拿着这么要紧的差事偷懒,你有几个脑袋!

要不念在你平日老实,待他们三位一回,叫你吃不了兜着走!你说没人,上次你们七个人带两条狗去追差事,怎么会丢了五人两狗?今明儿宫门三杰一出马,准能找出下落。

要是跟牛老二报的事情不符,你也一样受不得。要是现在找出线索,不但我和万老大哥面子好看,你也可以将功折罪。因为昨天听绿眉毛疑心你和牛老二受了人的恐吓买动,回来造谣言,想起上辈交情,明知你乏,特意带了出来。原想分点功劳与你,你偏不知情,一口咬定五人两狗是怪物背走的。我就不信有这宗子事,明是窝藏小狗的对头使出人来假扮怪物,不知用什方法把狗先迷倒过去,然后连人带狗一齐擒走。为了显他威风,留下你和牛老二,再故意使出同党来做好人,给你治伤,好叫你二人回来报信,想使我们连着失风,吓退回去。他也不想现在乱子越闹越大,绿眉毛哥三位全出了马,要不办个水落石出,谁敢回京里去!你当是由你的便闹着玩啦!”说时,柳春瞥见冯、万二人身侧不远的雪堆后,有一人影闪过,看去十分眼熟,好似初由西关上路,在途中喂狗耽延,由身后赶向前去的孤身少年。谭霸在他对面,明明看见,面色突变惊异之容,却未向同伴述说,吃完冯春抢白以后,略微迟疑,满面愁容说道:“冯二哥,我说的实是好话。咱们弟兄两辈交情,不比泛常,对与不对,你别见怪。并非我怕懒,只为昨晚绿眉毛打发我们上路以后,我便觉出兆头不好。你非要寻那给我医伤的老人家,刚到上次遇见怪物的地方,再往前走便过不去,绕了好些路仍在原地,有多奇怪!这许不是假的。

好容易劝你二位回来,如今又要赶去,我此时心里直跳动,和上次五位弟兄出事时一样。

你是没见过那怪物的阵仗,当时那么跑得快,吃它一纵,捞将回来只一撕,便成了两半。

这决不是人力能打得过的东西,绿眉毛他们会飞剑,遇上自然不怕,我们如何能行呢?”

冯春怒道:“只你一人怕死!就算真是怪物,凭我和万大哥这两手暗器,也要了它的命。你瞧这小子是本地人,他能去,咱们就能去,怕它何来!难为你这大个子,这也怕那也怕,干脆回家抱孩子多好。”万子灵也插口道:“谭老四因为适才绕了一阵仍在原处,便害了怕,惟其是这样,才可见暗中有人闹鬼。本来我就不想回走,现在又遇上这小子,所说虚实难分。就说咱们不懂鬼门鬼道,不再往前,也该跟这小子去看一看。

都要像你这样,什事都不用办了!”冯春便问柳春:“你既是本地人,可知双柳沟过去三数十里那一带地方,可有什么出名人物没有?”

柳春听三人只管絮叨,心早不耐,其势又不便突然就走,闻言一想,对头已然跟定自己,反正到了前面非得破脸不可,乐得开开他玩笑,便郑重其事答道:“老爷不问,小人也不敢多口。沟那边,我只到过表叔家,不下雪,再往前走便是戈壁,怪事多呢!

人走着走着,听人一喊名字,当时便没有了影,谁也不敢过去。听表叔说,人都由东面绕着走,前行五六十里有一石板搭的屋子,内里有一怪人,那屋只容他一人长年在内打坐,也不出门,也不吃东西。谁犯了他的恶,无缘无故就送了命,再不被怪物抓死。可是过了那里,却是一片极好地方,那边村庄比城里官衙门都讲究。村里有水草有田园,人更大方,买东西永不还价,银子多着呢,只是寻常过不去,想到村里卖货,必须到双柳沟,朝那两株柳树叩上四十九个头,便太太平平过去,要不那怪人会使法,任你走上一年,永远围着那一带转,休想前进一步。我没去过,也不知是真是假。”

谭霸此时好些关碍,心中有话不敢出口,加以连受冯、万二人讥笑、心中有气,更不再说,只在暗中叫苦。冯、万二人因为昨晚在双柳沟转到天明,不曾挪窝,闻言颇有几分相信,只不好意思出口。冯春道:“哪有这事!我倒要去试试。”万子灵道:“也许夜里有点怪处,管它呢!且跟这小子再跑一趟,咱们走吧。”说罢起身。柳春假作怕官,不敢占先,让三人在前。冯春喝道:“叫你领路呢!小子,当老爷们跟你客气么!”

柳春故意说道:“小人从小就会滑雪,要是走太快了,还当我是坏人说假话,想要逃走哩。”万子灵冷笑道:“你自走吧,凭你也跑不了。”柳春暗中切齿咒骂,道声:“小人占先引路去了。”说罢,脚底一按劲往前驰去。

柳春从小擅长滑雪之技,更受师传,练了数年轻功,有了根底,斜坡下驰本极顺溜,再加存心卖弄,直似弩箭脱弦一般顺坡而下,眨眼工夫滑出去好几十丈。万、冯、谭三人起步稍迟,不料这等快法,疑心要逃,忙也加急赶去。一边急追,冯、万二人早把暗器取在手里,准备稍见可疑,喝止不听,便发出去打倒,再行拷问。柳春更是乖觉,滑到前面,觉出敌人滑雪功夫不如自己,心便放宽了一半,知道再往前急驰必致生疑,地头未到仍有顾忌,且等过沟再说,主意打好,便把脚步止住。冯、万等三人见柳春停步相待,虽觉他快得出奇,终想本地土人从小练习而成,滑行如此迅速,并无逃意,大约所说并非虚言,经此一来,反倒去了好些疑心,不再似前视如仇敌,丝毫不肯放松了。

柳春由此起益发卖弄精神,加急飞驰,回顾三人落后,便停步相待,两下相差,最多时竟有一箭之地。不消片刻,赶到双柳沟荒村以内。

  如果觉得天山飞侠小说不错,请推荐给朋友欣赏。更多阅读推荐:还珠楼主小说全集蜀山剑侠传蜀山剑侠新传蜀山剑侠后传征轮侠影云海争奇记岳飞传翼人影无双侠丐木尊者武当异人传武当七女卧龙峡风云万里孤侠铁笛子天山飞侠拳王青门十四侠青城十九侠女侠夜明珠蛮荒侠隐龙山四友柳湖侠隐酒侠神医虎爪山王黑森林黑蚂蚁黑孩儿皋兰异人传峨眉七矮杜甫传独手丐北海屠龙记白骷髅边塞英雄谱兵书峡长眉真人传大漠英雄大侠狄龙子, 点击左边的书名直接进入全文阅读。

上一章 回目录 下一章 (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加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