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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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她现在跟生技处的虞山卿是一对儿,就是那个踩你的虞山卿。你不知道吗?她太可恶了,伙同虞山卿和她爸一起踩你,我爸说本来机会肯定属于你的。你别理她。”

宋运辉本来今晚有所设计,这会儿被程开颜赤裸裸的偏袒有所打动,不由笑道:“我怎么可能理她,她跟虞山卿同进同岀,我们全寝室楼都知道。前一阵她爸不是失势吗?那时候刘启明上虞山卿寝室找他,虞山卿到处躲着避刘启明,一直到刘总恢复位置,两人才又好上。这些我们也都知道,都看着。”

“真的吗?”话说开了,程开颜不再拘束,又被宋运辉说出的话惊住,两只眼睛更是瞪得桂圆核似的圆。

“别说出去,刘启明挺秀气一个女孩,我们旁观的都替她打抱不平,不忍心看这样一个人伤心。啊,对,你今天不用上课吗?”

程开颜不语,严肃地注视着宋运辉,心里非常排斥宋运辉对刘启明的怜惜之情,好久,才勉强打起笑容道:“今天不用上课,明天呢。谢谢你昨晚送我,我妈妈说你真是个有口皆碑有责任心的人,送我到家还看着我上楼才走。她本来还想自己过来道谢的呢,我不让她来,可别吓着你。我…”程开颜将铝盒推给宋运辉,“我做的肉饼蒸蛋,妈妈说食堂吃得不好…嗯,你一定得收下,我这是谢谢你的。”

宋运辉没推辞,打开饭盒一看,就是在饭盒里蒸的,上面还黄黄地卧了两只鸡蛋,很香。他笑道:“谢谢你妈,不好意思,顺路人情,还要你为我做个菜送我。很好吃的样子,你会做菜?”

程开颜老实地伸出一根指头:“我只会做一个菜,可肉沫还是哥哥帮我剁的呢。”

宋运辉看着程开颜嫩生生的窘态,今天第一次真正地笑出来,“我很会做菜,可在这儿没用武之地。”他心情大好,起身去拿架子上放的筷子,回来尝一口肉饼蒸蛋,味道还真是不错,“一条枝上如果只开一朵花,那朵花肯定开得非常好。你的肉饼蒸蛋也做得好,术业有专攻啊。”

“可是我怎么感觉你是在讽刺我呢?”程开颜一脸的不信。

宋运辉忍不住又笑,程开颜怀疑得很有理,可见很有自知之明,这人好玩。“你虽然只会做一只菜,可做得很好。就像我技术做得好,做人很失败一样。这盒子我不倒出来了,破坏两只完整的蛋很可惜,等我吃完再还给你。你在哪里工作?我到时送到你班上去。”

程开颜惊讶地反问:“你真的不知道我是谁吗?那个虞山卿可是一开始就把我调查得清清楚楚,我烦着他呢。你不知道我是谁,昨晚还送我回家?”

宋运辉立刻想到虞山卿一上来就追求机修分厂程厂长的女儿不果,想到机修分厂厂长就是姓程,又想到处长楼,不由惊住,脱口而出:“是你?”

“还以为你早知道呢,你真是特殊生物,大家都还以为你眼高手低看不起全厂女职工呢,原来你是压根儿没看上一眼呀。你每天是不是净盯着书本了?”

“是,所以比谁都熟悉刘启明。”肉饼蒸蛋实在做得好,宋运辉忍不住又吃一口。看着宋运辉爱吃,程开颜笑逐颜开。宋运辉吃下才又道:“你好样的,刘启明就比较傻,刘总没两年就退休了吧,她爸一退休,还不知道虞山卿怎么变脸,她得早点结婚,甚至得早点生孩子拴住虞山卿。否则危险。”

虽然被表扬,可程开颜并不欢喜,女孩的直觉告诉她,有问题,“你是不是很喜欢刘启明?怎么总提她呢?”

“我们这帮光棍都在提,怎么了?”

程开颜有些黯然地道:“没什么,问问呢。我走了,八点前得回家。”

宋运辉看看手表,八点差一刻。他起身道:“我送你,今天骑车来了吗?”

程开颜立刻满脸高兴,脸色变得飞快,“真的?你送我?我骑车来了,可我一到晚上就骑不好…”

“慢慢走回去。走吧,不留你。不过你得告诉我你在哪儿上班,我没好意思到处去打听程厂长女儿哪儿上班。”

“我在运销处做统计。宋…你真会找我去吗?”程开颜站起来,满脸绯红。她来时就念着阿弥陀佛,最盼望宋运辉别立刻把饭盒还给她,而是另外找时间还她饭盒,这样就又有见面机会,她真巴不得宋运辉能将饭盒送去她家,不过送去她工作的地方也好,一样,一样。

宋运辉没回答,但以笑肯定。送程开颜下楼时,遇见几个人,都看看两人,然后眼神了然。宋运辉不用推测,简直已经可以下肯定,等他一路走着送程开颜回家,明天大家都得传说两人好上了,他一路看看程开颜,看看天,心里只觉得好笑。他昨天就已经看出程开颜的心思,早推测程开颜会找机会继续接近他,所以他设计激发程开颜的嫉妒,让她散布对虞山卿不利的话语。他们这种厂子弟,有个固定而活跃的小道消息交流圈,被激怒的程开颜很容易对着小姐妹们诋毁刘启明与虞山卿的关系,而刘启明与虞山卿的这种关系又很能满足别人的幸灾乐祸欲望,这种小道消息,流传得最快。何愁刘总工听不到。

唯有程开颜高兴得轻飘飘的,只想回家的路走不到尽头。只有在想到刘启明的时候,才针刺一样难受一下。她巴不得刘启明赶紧结婚,免得被宋运辉惦记,她直接就找刘启明的要好同学传达危险信号,让消息赶紧传到刘启明耳朵里,也传到刘总工妻子耳朵里,很快,这消息简直星火燎原的感觉。

对于一个在运动中尝够人性反复的老人而言,虞山卿那样的人意味着什么,他们都心里清楚,只是女儿坚持,他们只好掩耳盗铃。可面对大伙儿几乎异口同声的忠告,他们不得不叹一声气面对。女儿的幸福太要紧,找对人比什么都重要。

去上海量身定做西服的前一天,刘总工招来厂办审核组成员,以及生技处总工办的相关人员,坐会议室一起考核宋、虞二人。很简单,就是拿出一份英文资料,让两人现场口译。刘总工解释说,虽然总厂有专职翻译,中技进出口公司也有翻译,可谈判团更需要的是专业类翻译。

当然,宋运辉成竹在胸,他几乎可以如读中文似地口译,虞山卿手头没有字典,急岀一头大汗。所以,刘总工大义凛然地总结,论技术,虞山卿不如宋运辉扎实得多,论翻译,大家已经看到,这样的翻译水平能上场吗?怎能在外商面前丢中国人的脸面。刘总工甚至非常严厉地说,虞山卿不配去,他的英语既然派不上用场,总厂随便找个资深工程师就比虞山卿有用,虞山卿凭什么资格去。刘总工还警告众人,不能因为他而重用虞山卿,他不喜欢因私废公,作为一个领导人,更应严格约束周围的亲友,严格要求周围的亲友,而不能擅用职权,以公肥私。刘总工最后还发誓,他要带这个好头,只要他在位一天,他对周围亲友就严格到底。一席话,说得虞山卿灰头土脸。最后大家决定还是让宋运辉去。

宋运辉一脸激动地听着,心底却是冷笑。演戏,刘总工无非是被他逼上梁山,演出这么一出大义灭亲的好戏给刘总工他自己长脸,同时彻底断绝虞山卿的出路,令虞山卿知难而退,自己脱离刘启明。这个当父亲的当然看得出,要女儿主动脱离虞山卿是不可能的,只有从虞山卿一方痛下毒手。

宋运辉知道他这么做是阴谋,是拿不上台面的阴谋。可蛇有蛇路,蟹有蟹路,做成事情总得走别样的路,阴谋就阴谋吧。除了背叛。背叛就是背叛,到哪儿都是背叛,背叛朋友的事儿他依然不干。但他另有办法解决问题。

事后,虞山卿面如土灰,一整天抬不起头来。大伙儿转了方向一起祝贺宋运辉,除了羡慕,也有嫉妒,但都无话可说,因为宋运辉有硬本事。宋运辉一直拿刘总工的话表示谦虚,他说,如果不是他英语好,生技处到处都是技术比他好的前辈比他更有资格去谈判,他只是幸运正好撞到需要英语的机会。这话,听在虞山卿耳朵里,简直跟掴他耳光一样的痛。

事后,宋运辉拿梁思申的照片打发了程开颜,让程开颜怀疑他已有女友,知难而退。程开颜太浅,不是他喜欢的对象。

到上海,宋运辉第一次领教领带是啥玩意儿,怎么打。他是团里最年轻的,心灵手巧,最容易学会。回来路上,他一路教水书记等人打领带,大家都不像在厂里时候那么拘束,都笑得很开心随意。宋运辉当然不会忘记一路以小辈身份殷勤端茶递水,这就跟他在生技处早上进门先打开水扫地一样,所有小辈后进都得那么做,理所当然。对于刘总工,宋运辉适当地表现出感激,仿佛是明白刘总工的知遇之恩。

一切都不露痕迹地过去,有人欢喜有人愁,可人人都认为欢喜的人欢喜得有理,愁的人是活该。宋运辉很想单独跟虞山卿做一下沟通,再问虞山卿,究竟大众眼里,谁的奋斗姿势更好看一点?为什么大家都否认虞山卿的姿势?可宋运辉当然不会这么去问,讨得一些口舌上的便宜,又有什么意思。

时间安排得很紧凑,很快西服就做出来,可以试穿,因为是量身定做,几乎没有什么需要修改。只是大家穿上后都觉得浑身别扭,不明白外国人怎么喜欢穿这种肩头胸口垫得厚厚实实硬邦邦的衣服,这种衣服,天气稍微暖一些就跟套一件铠甲,还了得,还不闷死。做衣服的老师傅据说还是当年上海滩的红帮裁缝,有名气得很,老师傅教育大家,这西装不能叠,到哪儿都得拿衣架挂着。当然不能让领导上车下车手里挂一套西装,当然宋运辉一人得包下一半领导的西装,西装死沉,压得垮一个壮汉,压得宋运辉恨不得拔根毫毛变岀一条扁担。

北京三月,依然春寒料峭,金州总厂一行十个人,一色的藏青西装,一色的国旗颜色领带,经过严格的外事纪律培训之后,出现在与外商的谈判桌上。议程,会场,都是中技进出口公司安排,连水书记都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派头的场面。宋运辉走进谈判的高级会场,对着头顶华美璀璨的枝形吊灯和脚底比他的床垫还厚实柔软的羊毛地毯目瞪口呆。一直到外商进场才收回驰骋于屋子角角落落的好奇心,转为对金发碧眼的德国人偷偷好奇。

中技公司请来两家公司,分别来自德国与美国,都是用英语会话。宋运辉和刘总工等技术人员都是考虑参数的吻合度,考虑技术的先进性,和价格的高低比较,而水书记与中技公司人员还得考虑到国际影响,考虑到友谊第一。宋运辉与刘总工配合得很好,在技术方面,年老的有深度有广度,年轻的易吸收反应快,一老一少的搭档,赢得对方工程师的尊重。技术问题的谈判上,中方几乎就只有这两个人发言。宋运辉会话虽然不好,不过有时只要对着图纸将两个设备名称说出来,然后两手一比划,对方便能清楚。技术方面的谈判很顺利愉快,都是行家,一说就通,说通了大家就记录签字确认。但是价格与附加设施的谈判,宋运辉只能旁听,他一直在想,友谊第一那么重要吗?为什么老外不对我们友谊第一?但他人微言轻没有发言权,虽然他在休息间隙提醒过领导,可没用,在他看来,设备起码多花了两百多万美元。

最后确定的是德国的设备,宋运辉稍稍有些失望,仿佛如果是美国的设备,他就可以去美国看看梁思申似的。

水书记表扬刘总工选人选得好,若不是刘总工力挽狂澜留下小宋,哪来今天谈判桌上两人合挑大梁的局面出现。宋运辉不知道刘总工真实想法是什么,虽然在北京这一段时间里,他与刘总工配合默契,刘总工依然不吝教诲,他依然尊敬长辈,可他现在已经知道,他对刘总工已不复过去的崇敬,因为刘总工也有他的背光面,也只是一个普通人,是他自己当年因为技术而不适当地将刘总工神化拔高了。

回到金州,宋运辉便跟着刘总工他们就德方提供数据开始新设备选址勘测等工作,他这才又将眼光扩大一个层面,原来化工机械还涉及到土木建筑。宋运辉很快被破格提升为工程师、副科级别,此时,他的跑道线上,已看不见虞山卿。说来也怪,进出寝室楼,甚至都看不见虞山卿。不知是他工作忙碌,作息颠倒,还是因为虞山卿避开了他。是,一个年轻有为的男人,被准丈人指着鼻子鄙视,还如何见人。

没多久,宋运辉便顶着年轻工程师的职称,与另两个分管设备也参加过谈判的中年资深工程师一起,被派往德国设备制造工厂验收设备。水书记希望有人在设备封装前便实地验收设备,保证设备完好无质量问题,以免新设备运抵中国后才发现问题,退回重来,既影响工程进度,又影响友谊第一。临行前,水书记切切叮嘱,要三个人在德国千万注意国格人格,千万不要把脸丢到国门外。

三个人穿着藏青西装系着红领带带着统一的黑色大皮箱又出发了。每个人的皮箱里都有几十包榨菜,那是新岀的带亮晃晃包装的斜桥榨菜,味道极其鲜美,已经加工成丝,开袋即食,异常方便,但价格也贵,市面上还不容易买到,是总务处的同志帮忙从市食品公司找人情挖来。其他都没什么私人衣服,统一的还有三个人新领的两套土灰色工作服,一套深蓝色连身工作服,一双绝缘皮鞋。三人跟着中技公司的同志走,但中技公司的同志到法国后,送他们上飞机,让他们自己去德国。宋运辉等三个穿着硬邦邦的西装,被撑得像木乃伊似的终于来到德国,到了工厂,换上工作服的三个人简直如挣脱枷锁。不过,飞国际航班的飞机比从金州到北京的小飞机不知道舒服多少。

德国人的工作态度异常严谨,有时刻板得像机械人,头脑中似乎没“灵活”两个字,所有的操作都依足规程。宋运辉的语言过关,工作间隙,与德国人可以聊得愉快,德国人也尊重这个年轻好学又有技术的年轻人,愿意费劲讲英语与这个中国小伙子交流。从聊天中,宋运辉学得很多管理方面的知识。他这才知道,管理细则可以细到这种程度,比起他在金州一分厂一车间所做的岗位责任制,那真是土八路遇见正规军。德国一行,除了让宋运辉英语水平提高,技术更臻成熟之外,对国外工厂的认识是他此行最大收获,真是天外有天。

在德国的验货工作完毕,看着设备在货运代理商的指挥下装上货船,宋运辉等一行三个才回家。三个人在德国省吃俭用,将一箱榨菜全吃完,省下一笔外汇,其他两个工程师凭外汇换的兑换券从友谊商店扛回家用电器,宋运辉直接在德国给自己买了一只函数计算器,又给父母买了一堆新奇好吃的东西,其他的钱,都买了新奇实用皮实的文具,回到金州一一分发。于是大家都说,宋运辉这小伙子大方。

没多久,设备安装便在德国工程师的指导下,轰轰烈烈地展开。宋运辉作为与德国工程师的总联络人,协助程开颜的父亲,如今已经升为总厂副厂长的程副厂长,开始具体安装工程。他虽然依然挂职副科级别,可作用直逼处级。在他负责的范围内,他要求所有的工作完成一批,验收一批,合格一批,所有工序都有记录,都有负责人,都有责任人。他把他刚学来的管理知识加入自己的理解,充分运用到管理中去。他边学边做,边做边学。

程副厂长不知怎的,很支持宋运辉,当然不是言听计从,但总是能有选择有指导地吸收宋运辉的意见建议,当宋运辉是自己人一般。宋运辉一直怀疑,程副厂长是不是看在女儿程开颜面上如此关心他,可又不像,他不是让程开颜死心了吗?宋运辉想不出合适的理由,因此对程开颜越来越内疚。

由于程副厂长的支持,宋运辉工作非常投入。每天早上,他与德国工程师商议工程安排,每天晚上他亲自检查一天工程进度,他记忆极好,最小的工作安排也不会放过,检查进度,检查质量,督促整改,登记在案。第二天早上根据进度继续与德国工程师商议工程安排。他不得不这么认真,他不愿金州的工人在严谨的德国人面前丢脸,他得把检查做在前面,有问题赶在第二天德国工程师检查前连夜改进。而遇到安装检测设备不足,安装遇到问题的时候,最需要程副厂长等具备充足化工设备安装维修经验的前辈土法上马,过程之中,宋运辉受益匪浅。

每当大伙儿以土法上马完成工序,令德国工程师惊异甚至赞美的时候,宋运辉发现,工地上的老老少少都非常欣喜,打胜仗了似的欣喜。其实没有奖金没有表彰,他们似乎没必要那么欣喜,但看他们满脸胜利的神色,似乎奖金也不过如此。宋运辉顿时领悟到什么,于是,计算机式的工作安排,精密仪表式的进程检查,史官式的忠实记录之外,他又在每次工作安排与工作检查之时,添加了精神鼓动。他一向是个做多于说的人,话不多,话分寸,总是把任务总结成琅琅上口,易学易记的没几个字,仿佛一字千金,多说折本的样子。但为了精神鼓励的有效实施,他开始厚着脸皮在布置工作的时候告诉大家有点过分的美好前景,在检查工作时候不吝赞美表扬。最开始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心里比做贼被抓还尴尬,说完耳朵会热上好几个小时,见人对他笑他都会心虚。但久而久之,当看到大家情绪被调动起来,看到大家对他更热情更配合,看到工人们的主观能动性被充分调动起来,真正做到发扬主人公精神,群策群力,大干快上,宋运辉自动适应了那种有些尴尬的鼓动语言。渐渐地,说完之后面红耳赤的时间越来越短,鼓动的经验也越来越足。偶尔,程副厂长也会补充几句慷慨激昂的鼓励,宋运辉是个有心人,都记在心里,以后活学活用。

工地之上,日新月异。设备安装进度,超于预期。所谓的预期,是根据国内其他厂家安装类似设备所需工期制定的计划工期。程副厂长很有高招,他在工程现场指挥部门口,挂了三块排球比赛用的白底红字记分牌,一个记分牌是“安全施工XX天”,一个记分牌是“超过预期工期XX天”,一个记分牌是“倒计时”。大伙儿每天都要经过指挥部,每个人都能看到一尺来长的红色数字天天变化,数字的变化,比任何语言都有说服力。

工地上上下下,加班都是家常便饭,管理人员更是没有不加班的日子。对于宋运辉这等光棍而言,加班不是什么问题,可是对于程副厂长等有家有口的人而言,经常加班是大问题,可程副厂长带头,别人不敢有怨言。

程厂长有胃病,加班时候就需要家里送菜送饭,程厂长说宋运辉这个光棍常因工作耽误去食堂吃饭,经常分一杯羹给他,令宋运辉很不好意思。程厂长全家总动员,有时候是他家老伴儿送饭,大多数时候是他儿子,不知道程开颜来过没有,宋运辉从没遇见,不过也难怪,大多数的这个时间段,都是工人结束工作,他趁着夏日傍晚余晖在工地细细检查的时候,没遇见是正常。他满手油泥回来,总能见到桌上丰盛的饭菜。宋运辉想给程厂长钱,人家不要。宋运辉也试着想准时去食堂吃饭,省得老沾程厂长的便宜,可他是真的没时间,他总希望在日光下完成对已结束工程的检查,而等他检查完,食堂早就关门打烊,他又不是水书记程厂长,可以命令食堂时刻等候。他只有厚着脸皮沾程厂长便宜,当然也知道,吃人家的嘴软。

这天,他一身深蓝连身衣裤从主体设备中检查后爬出来,满脸满身都是灰是汗是油,两手脏得像熊掌,工地上的人看了都是善意地取笑,宋运辉也是露出对比极其强烈的白牙一起自嘲,一边叮嘱。经过木工场所,他抓一把木屑搓洗手上的油污,一路脏屑飞扬,这一双手,如今前所未有的粗糙。快到指挥部的时候,看到一个有点纤细的女子拎一只天蓝色布袋从他的办公室出来,也是穿着工作服,戴着安全帽,与其他金州女子一般无疑。宋运辉留意了一下,路口快遇见时候,迎着透明彤红的夕照,看清那竟然是程开颜。宋运辉怎么也没想到,以前珠润玉圆看着好玩的程开颜竟然变得苗条纤细,他一时在路口站住,等程开颜垂眉数蚂蚁似地走近,开口问一句:“程开颜?认识我是谁吗?”

宋运辉背光站立,而且满脸油污,并不易认,可程开颜却在抬起眼睛的瞬间,就脱口而出,“宋…宋科。”

宋运辉看到,程开颜眼里,迸放岀比夕照更瑰丽的彩虹,他看着愣住,好久没有说话。反而是程开颜欢笑着问道:“你钻哪儿了?怎么像个泥猴子呢?”

程开颜这一开口,宋运辉才觉得过去那个说话娇滴滴的女孩又回来了,心下才减了一些内疚,忙笑道:“钻反应塔了,里面还没清扫,都是细灰。你给程厂长送饭?今天吃什么?我有份吗?”

程开颜的脸不知是被夕阳燃红,还是羞红,低垂着眼皮想看不看地道:“当然有你的啦,等下你多吃凉拌茄子,这东西爸爸不能多吃,怕胃寒,听说你爱吃。”

宋运辉有些鬼差神使地道:“程厂长还在工地,你进去坐坐,好久没见你。我外面洗个手洗把脸,很快就好。”

“可是爸爸不让我在工地多呆,怕影响你们工作。”程开颜大大犹豫,心里极想留下。

“一会儿,一会儿不要紧。你吃饭没有?”

宋运辉说着走去门边水池洗手洗脸。程开颜在后面偷看这矫健的背影,满脸笑意,可就是不挪窝。“我吃了,我一边做菜一边吃呢。今天的凉拌茄子味道特别好。”

“你不是只会做肉饼蒸蛋吗?今天有没有?”

“我现在不止会做肉饼蒸蛋了,你们这几天吃的菜都是我做的呀。你想吃肉饼蒸蛋吗?我明天拿来。”

宋运辉洗干净脸,又觉不干净,干脆将头也洗了,洗岀满池子的黑水。程开颜看着觉得特可爱,笑眯眯地一直站宋运辉后面看。一直等他从水管下面钻出来,才听宋运辉说话,“我每天吃白食,胃口又太好,你们家有什么水管自行车之类的要修,赶明儿都交给我。我哪还好意思点菜啊。”

程开颜笑道:“又不是特意给你做的,你爱吃…真好。你忘了我爸是机修分厂出身的吗?才不需要你帮忙呢。”她看到宋运辉都不需毛巾,头甩几下就算是甩干头发,跟小狗小猫似的,又笑出来。

程开颜眼里只有宋运辉,宋运辉却看到程厂长从远处走来,忙道:“你爸来了,快进去吧,外面蚊子多。”

外面的夕阳已经枣红,屋里电灯一亮,更是失色。程开颜没跟进里面,等着她爸来,才轻声问:“爸,我坐会儿聊会儿天行吗?”

程厂长知道女儿心事,看看里面的灯光,轻问:“不怕失望吗?”

程开颜摇头,容色有点黯然,可还是道:“爸,又不是说什么话,你那么严重干什么呢。”

程厂长最宝贝女儿,他也希望宋运辉当他女婿,可人家有女朋友,那是没办法的事。看女儿还一心惦记着宋运辉,他都恨不得动用职权将宋运辉塞进程家门,可没办法,这种事硬不得软不得。“你先进去,爸爸洗手。”

程开颜进去,宋运辉指指一张铺着报纸的拿钢管刚带自行焊接起来的铁椅道:“这儿很脏,你坐报纸上,最好别靠椅背。”看到程开颜依言坐下,宋运辉动手给程厂长和自己盛饭,转头程厂长洗完手进来。程开颜留意了,也是甩甩手作罢,好像没毛巾什么事。原来他们工地上都是这么在干,程开颜觉得特好玩。

程厂长怕女儿在场尴尬,自己找话说,“听说你爬进去看了?明天探伤可不可以进行了?后天打压呢?”

“明天正准备探伤,后天打压有点玄,得视探伤结果而定。”

“那两支老焊枪水平我可以向你保证,探伤不会有大问题。后天安排加压试验吧。”

“好。一、二、三号主泵的基础已经结束保养期,我已经让今晚就灌沙回填。厂长明天再从机修分厂调几个人来安装主泵吧,主泵已经被地脚螺丝的问题拖后进度。”

“你巴不得我把机修分厂的人都搬给你,不怕水书记跟我造反吗?快吃,别光惦记着说话。”

程开颜忍不住插嘴:“爸,调几个人,又没事,机修分厂有那么多人呢。”

程厂长心说,没见胳膊肘这么往外拐的。宋运辉已经解释:“机修分厂分管着总厂设备维修,个个一个萝卜一个坑,若不是程厂长是机修分厂老厂长,他那么调人,分厂早怨声载道了。”

“不是还有化建公司吗?”程开颜自己也问得心虚,不由伸伸舌头做了个鬼脸。

“他们也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宋运辉继续解释。

“小宋是韩信用兵,多多益善。不过这回,小宋,你另外调配人手,不能从机修分厂调人。熟手已经都被你调来,万一岀什么设备故障,那边怎么办。从水处理组调人吧。吃。”

程开颜很担心宋运辉不高兴,焦虑地看着他,没想到他却想了会儿,应了个“是”,这事就算结了。她到嘴边的话只好变了,“我拿来的饭菜,你们都吃得饱吗?”

程厂长不答,知道那不是问自己的。宋运辉看看程厂长,才道:“每天饭菜都很多,我每次吃完都得活动几下才能坐下。谢谢你们。可是,总得让我承担一部分饭钱吧。”

程厂长笑道:“又来了。我以前跟我儿子说,小子,你每天放开了吃,把胃撑大了,以后去丈母娘家上门使劲吃,给你爹长脸,会吃的男人才像男人。小宋,看你吃饭,我都能多吃一碗。”

宋运辉都不敢搭话,好久,才笑道:“那时在德国,每天做梦都想白米饭红烧肉。回来在食堂里整买了三碗红烧肉才算吃了个饱。”

程开颜听了一直笑,“我明天做红烧肉。”

程厂长哭笑不得,开始后悔把女儿保护得太好,怎么一点不懂含蓄,不懂她面对的是个少年老成的宋运辉,不懂掩饰自己,这下得让人笑话了。宋运辉看了程开颜一眼,心里一跳,懂得程开颜对他的好,他很是感动。忽然想到一件事,忙问程开颜:“你不是不敢晚上骑车吗?今天骑车来的吗?”才想起为什么少见程开颜,估计是家里人不让晚上来,来了也得放下饭盒趁天还亮着就走,今天是硬被他拖延时间。

“晚上凉快,我走着回去就行。”

宋运辉忙道:“我等下先送你回去。天黑,工地上乱。”

程厂长拿眼睛看看女儿,心说这可怎么办啊。等吃完饭,程厂长就叫宝贝女儿去外面洗碗,他独自面对宋运辉,轻声道:“小宋,你如果有女朋友,就别送我女儿了。等下我跟她一起回去。”

宋运辉早在说出送程开颜的话之前,就已经想过,这是在程厂长面前说话,而不是单独蒙程开颜一个人。他早被程家感动得无以复加,见问毫不犹豫地道:“您下班还早,我送一下吧。”

程厂长立刻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真是开心得想大笑,可他好歹还知道含蓄含蓄含蓄,硬是憋成微笑,伸手拍拍宋运辉的肩,道:“我去反应塔看看,你随后就来。”说着就避出去了。

宋运辉看看程厂长的背影,也是微笑,这一家人,都对他太好。他跟着走出去,对还在洗碗的程开颜道:“有个不情之请,明天给我烧个红烧猪蹄行吗?多放葱,我最近一饿就想。”

“好的,你还想吃什么呢?尽管说。”

宋运辉帮程开颜拿着洗好的饭盒,笑道:“还有个更没道理的要求,我白天几乎没时间,你帮我买些方饼好吗?虽然晚上吃得很饱,可消耗也大,睡觉前又饿了,每天做梦都是进饮食店暴饮暴食。”

程开颜更是笑逐颜开:“好啊好啊,我给你做煎饼来,卷点儿菜,那才好吃。”说着把最后一只饭盒叠到宋运辉手里。

宋运辉将饭盒都搬进去,放到程开颜撑开的天蓝布袋里,才从裤袋摸岀一把钱交给程开颜。“这些钱也不知是多少,你拿着用,以后我的饭菜都从这儿开支吧。不久发工资,我拿来再交给你。”

“不用,你没听爸爸已经说了吗?又不是单独给你做呢,没多少的。”

“你千万拿着,否则我就跟占小便宜的人一样,会给你们一家留下很不好印象。明白吗?”

“我们一家对你印象很好,你别担心。”

“不是这意思…唉,怎么跟你说呢。”宋运辉有些为难地看着纯洁的程开颜,勉为其难地胡说:“比如我想吃猪蹄,你如果不收我的钱,我以后就不敢跟你提,白吃的人没法理直气壮,这下明白了吗?这钱你悄悄收着,不一定告诉你爸妈,你偷偷给我买好吃的,这是我们的秘密。来,上车。”

程开颜跳上车,还在后面道:“真没事的,我们还担心你不肯吃呢。”

宋运辉只得来硬的,“你一定得收,否则我明天就中午打了晚上的饭,以后再也不吃你送来的晚饭。”

程开颜无奈,只有答应。她虽然感觉自己没什么希望,可坐在宋运辉身后,又说了那么多话,她已经满足。回到家里,一照镜子,却不是看到满脸红霞,而是一脸的灰,才想起宋运辉那件衣服上面全是灰,她后悔极了,早该要他把衣服脱给他洗,他一天劳累,回寝室还得洗衣服,多辛苦。她打定主意明天就提出这要求。

宋运辉回去工地的路上骑得有些慢。他又不是傻子,一个二十多岁才只能煮个肉饼蒸蛋而且肉沫还得哥哥剁好的娇娇女怎么可能一下对烧菜有了兴趣,一个怕黑不敢晚上骑车的女孩子却“冒险”到工地送晚饭,那哪是可能为她爸,那全是为他。宋运辉甚至自觉有点自作多情地想,程开颜春节到现在消瘦那么多,是不是因为从他这儿受了打击?刚刚在夕阳下看到程开颜纤弱的身影,他心里就跟被什么击中了似的,原是充满怜悯,可近了,却看到的是程开颜对着他充满希冀和欣喜的眼睛,她对他,连一丝幽怨都没有,却更令他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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