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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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季山道:“不一样的,不一样的,你们稳定,东宝也有小雷家做靠山,万一哪天政策变一变,小杨馒头这种人第一个吃亏,他们还没劳保没医药费,钱挣再多有什么用,不像你们大国营的都是国家包着。”

宋运辉道:“爸爸保守。你想,小杨馒头一年挣好几万,寻常人一年生活费只要一千,他一年挣的就够活一辈子,他还靠着什么国营厂干什么?他今年再挣个几万,劳保医药费都在了,不用在乎国家保障。大哥你说是不是?就像你们小雷家,也是没国家保障,可你带着大家挣够钱,给农民都上了保障,由村里包着村民。小杨馒头不会吃亏。”

雷东宝认同,“是啊,靠天靠地,没处去靠,最后还不如靠自己,现在小雷家人,让他们进城当工人都不干,除非户口转成居民户口。不信,你让小杨馒头坐办公室去,他去不去?不去,我也不要去。管天管地的,人不自由。”

宋运辉讪讪地笑道:“大国营和机关有自身的好处,舞台大,学习的东西全方位,对自身的提高也全方位。不能净盯着挣钱。不过教师是真的吃亏。”

“不挣钱,什么都白搭。”雷东宝一点都不客气。

“所以去年才要弄个教师节出来呀,你们看,我最可怜,我是幼儿教师。”程开颜说自己可怜,别人看着只会笑。

“你这样差不多了,女孩子嘛。小辉要是肯来小雷家,我立马把电线厂扩了,全交给小辉。你们国营厂里大学生磨洋工,我们村里只能要你们国营厂的工程师来兼职,国家还不许。”

“小辉哪里磨洋工了,小辉连业余时间都在看书学习呢。”程开颜为自己丈夫抱不平。

宋运辉终于笑道:“人各有志,也未必事事可以用收入来衡量,比如说我就喜欢大舞台的感觉,做的很多事都是我以前想都没想到过的,如果没有大国营这个背景,我充其量也只能做个技术员。别说是出国,到北京去国家部委的门都摸不到。”

雷东宝不以为然地道:“你不一样,本来你本身水平就好,机关里有些大学生就没你水平,你今年不出国,明年后年一样能出国,全靠你自己。再说,我们说的是小厂,小厂哪里有大背景,见到县府就差不多了。现在有些集体厂包给厂长,工人更没意思,遇到包得好的还行,遇到包得不好的,医药费都没处报,你不知道?再说包的人又不爱惜机器,我们过年时候机器都上好油怕生锈,他们承包的把机器往死里用,维修时候不肯花钱,用最差的零件,等承包到期,承包人赚足钱跑了,留下一堆废铁给工人,再国营有什么用?所以他们县里让我把几个厂包给个人,我不干,他们骂我贪权,他们懂个屁,看别人包我也包?我跟吃屁?看看那个叫得挺响的海燕衬衫厂步鑫生,现在不是承包岀毛病了吗?厂都要倒了。”

宋运辉顺势把话题扯过,“你们还承包什么,你们的分配制度更先进,承包只是搞活经济初级阶段的事,国外管理哪见过这么大规模承包的。”

“是啊,所以我说他们乡里工办的懂个屁。大拜年时候他们又开会教育我们村干部不能光盯着无工不富,也要认识到无农不稳,被我顶了,我说我们种稻专业户五个人把全村水田都包了,我们上万头地养猪,这算是工还是农?我们农了,我们也工了,我们都富了。只有他们净说废话,什么都干不出来富不起来。”

“规模化,做什么都得规模化。大哥,必要时候还得引进一些工程师之类的人。”

“等啦,现在都是些抱着铁饭碗不肯走的,工资再低人再没出息他们都要守着国营厂,只肯星期天来我这儿拼命干,挣点辛苦钱。等哪天承包到期设备成烂铁他们没处去了,只有来我这儿。小辉我虽然最想你来帮我,可你还是别来,你那里做大事,跟我小雷家不一样,来了委屈你。”

宋运辉微笑道:“到小雷家,怎么会委屈?起码大哥护着。”

一家这才说说笑笑又扯起聊天。吃完,雷东宝就走人,他现在是忙人,不知多少人等着请他,就怕请不到。宋家亲戚本少,运动时候又都避之不及,早冷淡得没了亲气,现在也没啥亲戚可走动的,过年都是自己吃喝。

杨家与宋家差不多,杨父去世后,杨家亲戚们也都穷,帮不上,避着走,人情冷得可以,所以杨巡今年初发达,最多是拎些礼物上门走走,吃饭喝酒都不去,都是一家五口子关上门自家吃好的。唯有初二时候杨母率儿女们回娘家,一家才穿上崭新高级的衣服,擦亮皮鞋出门。

一行五个走在路上,非常扎眼。乡下人最多见一件滑雪衫已经了不得,何况气球似的羽绒服,连领子也气球似的,紧紧包住脖子,都不用围巾。还有杨巡杨速兄弟穿的带毛领呢大衣,大家只在外国电影里见过,摩登得不得了。到了杨母娘家村子,正好有户人家结婚,一行男女拥簇着新郎新娘敲锣打鼓在前面走。杨家兄妹四个都是最爱看热闹的年纪,只有杨母着急赶路,千方百计想超过送亲队伍。杨家四兄妹看新郎新娘,送亲队伍里的人看这衣着光鲜的五个人。

总算快接近新郎新娘时候,前面男方迎亲的忽然促狭,朝人群放一只二踢脚,吓得送亲队伍里的女孩子们鸡飞狗跳。一个女孩子尖叫着后退,一头撞进杨巡怀里。杨巡虽然走南闯北,脸皮厚得如城墙拐角,可毕竟才虚岁二十,除了小学二年级前与女生同桌两年,略有正常接触,其他时候,与女人一向距离一米开外。这会儿一个裹着柔软碧绿滑雪衫的女孩撞进怀里,倏忽逃离后,又在他手心衣襟留下扑鼻浓香,这种感觉,令杨巡震惊。

杨巡不由自主地举手闻了闻遗留手上的香气,眼睛着急寻觅过去,见是一个罩碧绿滑雪衫,戴黄色拉毛脖套,穿黑色直筒裤,罕见地有一头泛黄卷发的女孩。女孩有双大眼睛,不同于他人的高鼻梁,雪白皮肤,外国人似的。杨巡看那女孩,那女孩也正偷看杨巡,两人目光一撞,都是做贼似的撇开脸去,一脸正经,有别于欢庆队伍的正经严肃,就差干咳一声,以示正义。

杨巡身不由己地被杨连拉着走,走到迎亲队伍那一方,忍不住又回头看那碧绿衣服春意盎然的女孩,却欢欣地看到女孩也正看向他。女孩水汪汪的大眼,撩动了杨巡一颗年轻火热的心。

正好,那家摆婚宴的就在杨母娘家隔壁没多远,杨巡有意借尿遁出来,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夹杂在杨母娘家熟人当中,没多久就套取了绿衣女孩的情况。女孩叫戴娇凤,初中毕业后没考上高中,在一家绣花厂工作,大约二十左右岁,听说好多男人追求她,晚上她家门外狗叫鸟鸣此起彼伏。杨巡心说,那当然,这样标致的女孩哪里用得着让媒人牵着上男方家去相,追求的人肯定一箩筐。

女孩显然也是注意到了杨巡,那么一个穿得比新郎还晃眼的男子。两个人就那么隔着几十几百号人,眉来眼去。

杨巡速战速决,立刻回外公家找妈商量,告诉妈有个叫戴娇凤的女孩子,住什么村,她爹叫什么,要妈找人过去提亲。杨母非常热衷,立马跟儿子出去瞧,见那个叫戴娇凤的女孩与新娘坐一桌,显然是伴娘。但杨母以自己几十年经验看人,并不喜欢儿子看上的女孩,感觉那女孩目光太水,举止打扮太风流了点,不像是个可以居家过日子的好女人。可眼看儿子两只眼睛像看到宝藏一样闪闪发亮,杨母这个做妈的异常策略,说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年轻人都是先自己谈对象,谈得差不多才让父母找媒人说婚期。杨母要儿子自己先找戴娇凤接触接触。杨母着实不喜欢这样一个风流的女孩做自己的大儿媳,心想着儿子很快就要去东北,没几天时间可以行动,要谈最多也就谈几天,等一年后她大儿子回来过年,戴娇凤这样风流的人还能等着她儿子?

杨巡不疑有他,反而视他妈的话为鼓励,回家后略闷两天,等最近的那个镇上百货商店春节后第一天开门,他立马上门买了一罐最贵的可蒙双色美容霜,又到食品买一包什锦奶糖,包一包奶油话梅和橄榄,都装在他宽大的大衣口袋里,压得沉甸甸地找去戴娇凤家。他知道见人总得带上小礼,而他虽然不知道戴娇凤的口味,可被妹妹追着买糖买蜜饯总算悟出一些女孩子爱吃零食的道理,想当然地认为戴娇凤肯定也应该喜欢这些。

当两个人之间有着冥冥之中的缘分的时候,什么小概率偶然事件都会发生。当杨巡正好问到戴娇凤家三间平房面前,正激动地猜测着戴娇凤在不在家,犹豫着该如何敲门搭讪,如何约戴娇凤出来表明心意,正好戴娇凤端一盆水出来泼外面沟里,正好郎有情妾亦有意,戴娇凤轻声指点杨巡到村后茶叶山上等她,杨巡喜不自禁地飞跑去了,觉得比小时候与小朋友一起满山遍野玩抓强盗游戏刺激得多。

原来,不止他收集了戴娇凤的资料,戴娇凤也向人背后了解了他。两人坐在茶叶地里,吹着西北风谈得热火朝天。戴娇凤很喜欢杨巡送她的东西,迫不及待地掀开可蒙双色美容霜盖子闻香味,直说杨巡真能买东西。杨巡其实哪里会买这些了,他不过是进店门一看这种双色的最大罐最贵,就买了这种的。他也是第一次见这种东西,一看,原来罐子里一分为二,一半是白的,一半是粉的。戴娇凤用生了一些冻疮的手沾了一些抹手指上,果然压倒一切般的香。戴娇凤用喷香的手揭开纸包,拈一粒话梅要杨巡一起吃,杨巡从来不知道话梅竟然如此香甜。

两人的关系进展神速,符合杨巡一向的行事风格。初十,杨巡就载着戴娇凤去他家跟他妈谈,当天又杀奔戴娇凤家。两家父母都当这两个小年轻是儿戏,哪有三天就确定关系的,都没太认真当回事,都说结婚登记还早,先慢慢认识,不急着下步。不过,细微的区别是,杨母使的是拖延之计,希望杨巡去了东北就忘记这姑娘或者姑娘忘记杨巡,戴家父母倒是中意杨巡,可交往才三天,他们怎可能太拿这事当回事?再说,戴娇凤还比杨巡大上两年,戴家父母都有些担心条件这么好的杨巡会不会只是一时冲动。

可杨巡不这么看,既然已经见过双方父母,于是,在后面五天内,杨巡一边忙着到小雷家等地安排货色,到市内联系汽车安排货运,一边在戴娇凤的半推半就中完成人生的无数第一:第一次牵手,第一次拥抱,第一次亲吻…

正月十六,元宵节后,在两家父母集体的反对声中,杨巡和戴娇凤带着满脸幸福激动的红晕,乘上装满电线的卡车,奔赴遥远的东北。尤其是戴娇凤什么都没敢带,她是瞒着父母,一意孤行地要跟着杨巡私奔,杨巡的母亲也是在最后一刻,从杨速口中得知杨巡带上了戴娇凤,心里第一个考虑是儿大不由娘了,第二个考虑是戴家父母得杀上杨家了。

沉浸在幸福中的杨巡自然是不会想到戴家还会杀上杨家的现实,他把羽绒服给戴娇凤穿了,自己穿上顺手买的军大衣。他与戴娇凤两个坐在后排位置,惘顾前面还有一个司机,一个备用司机,他张开军大衣将戴娇凤裹进怀里,在宽大严实的军大衣下,两只手胡天胡地,这一路本应无聊艰苦的旅程变得精彩瑰丽。杨巡第一次感受到,女人原来是这样的好。

杨巡原本与杨速一起住在仓库边一间小平房,仓库与平房都是一家街道厂的资产,在街道厂围墙里。如今杨速不来,戴娇凤来,杨巡当然意思意思让戴娇凤住小平房,他搬床到仓库,伴着电线睡。可天寒地冻,哪里睡得着,一夜醒来,冻得头疼。第三天,杨巡叹着冷叹着头疼,戴娇凤念叨着夜晚害怕,两个人顺理成章地住到了一起。杨巡没忘给一起做生意的老乡一个交待,请老乡们坐两桌,吃喝个痛快,宣布两人从此是夫妻了。

有个女人的小平房终究是不一样,戴娇凤针线好,白天没事做,给小小窗户装上镶花边的小窗帘,点着煤炉的房间擦拭得干干净净,很多时候炉头放着一锅肉汤,等杨巡回来,正好肉汤喷香,汆进去几片大白菜,便是令人满足的一顿饭菜。闲暇时候,杨巡带着戴娇凤逛街,杨巡舍得花钱,戴娇凤虽然没带东西出来,可新添的衣服鞋袜好于家中十倍百倍。两个人的小日子甜美而激烈。

戴娇凤最先帮不上忙,但见杨巡每天进进出出地很是辛苦,想助一臂之力,慢慢开始让杨巡教着熟悉仓库中的货物,也慢慢开始大胆接听电话,顺手记录帐目。杨巡见她肯帮忙,自是欢喜,可他不舍得要戴娇凤像杨速一样也骑着自行车送货,他只要娇妻在小平房接听隔壁转来的电话,记录进出帐目,管好他们的小家就行。送货,他除了自己送之外,半雇了一个老乡带来的同龄人帮忙,虽然生意进一步扩大,可进出理得有条不紊,收入日见增长。生意做熟了,很多时候都是买主自己上门来拿货,戴娇凤早已能熟练点数发货,收钱存银行,一点不会搞错,是个很好的贤内助。

杨母见事情已经无法逆转,只能认了这头亲事。她速速去信儿子,信中要求杨巡好好待妻子,不过没忘记寄上避孕药,她在信中说,两人没有登记领证,生出来的孩子没有户口,还得挨罚,非常麻烦。建议等杨巡达到结婚登记年龄领岀结婚证后才可以怀孕。小两口对这事倒是没意见,两人正享受两人世界的快乐呢。

杨巡拐了人家的女儿,很知趣地就在卖出电线存了点钱后,给戴家一下子寄去两千块钱。戴娇凤看着心里很感动,也觉得有面子。戴家虽然来信说何必这么客气,可终究没把两千块钱寄回,算是承认两人的关系。

杨巡算计着江南春暖花开的时节,回去再运一趟货,戴娇凤想跟着一起走,可考虑到东北的生意,不得不留下。杨巡回家火速走后门从小雷家买了预制板材、砖瓦、水泥,又拿钱给杨速叫杨速去买沙子石灰,而杨母自己招呼泥水工安排建房,杨母能耐得很。等杨巡押着两车电线回东北,房子已经挖好地基。

回去,杨巡跟戴娇凤一说,又描绘了一下家中正再造的两层带阁楼新房,戴娇凤很是艳羡,两人一边猜测杨母不知会把哪间房留给他们俩,一边的,戴娇凤心里想着自家那老旧的三间平房,很想要杨巡也出钱把娘家的房子盖上,可她想着那总是杨巡的钱,她父母结婚那么多年还各自藏私房钱呢,她怎好意思才结婚就要杨巡岀这笔大钱。她就没有提起,依然与杨巡过着快乐的日子。

她不会偷偷昧卖电线的钱,两人是夫妻,怎么好偷拿老公的钱。每个月,杨巡都会从银行帐户里取出一笔钱作为两人的生活费,都交给戴娇凤支配,除了买吃穿用度,总是能剩下好多,她花钱把自己打扮得美美的,香香的,杨巡看着喜欢不过来。余下的钱她还给杨巡,杨巡却意外地反问交给他干什么,一家的钱她不管谁管。戴娇凤虽然爱打扮,可知道挣钱不容易,他们两个不像国营企业工人那样有保障,从来花钱适可而止。每月生活费都有不少节余,她都是把钱存在活期上,积少成多,一段时间就换上一张定期存折。杨巡见戴娇凤很会持家,乐得放手。

老乡总是拿两个人开玩笑,说两人都那么小,凑一起过家家似的。杨巡也不知道别人夫妻怎么生活,他感觉,他和戴娇凤的日子过得非常好,他很满足,戴娇凤什么都好。

宋运辉接触外宾久了,终于知道当初在上海统一定做的第一套西装有多傻,那条鲜红的领带有多滑稽,穿上那么一套,如果两颊搽上两团胭脂,几乎可以上台演丑角。自从西德回来后,只在去年秋季广交会,与水书记一起穿得跟工作服似的再次亮相,以后再也没穿,都不好意思穿。但是,上海商店挂着的他看得上眼的,又贵不可言。

宋运辉是个非常关注周围环境的人,从小被异常对待的生长环境,让他自然而然地培养出对环境的敏感,一付精益求精的大脑,又让他对关注的问题追根究底。他此时已经知道,当初寻建祥他们的蛤蟆镜喇叭裤之类在着装中的定位,明白小梁思申对刘启明嘲笑的根源在哪里,明白工作场合与工余场合的穿着可能或许应该有所不同。

但是,宋运辉无财力讲究,也不愿太有别于工厂其他人。反而是他手下三个人,工厂给定做铠甲般的西装外,都在得到年终奖金后,去上海花血本买了套崭新西装,据说还是香港货,上班时候进出厂门都穿着西装,非常招摇。宋运辉不干,他只在上海茂昌眼镜店换了副眼镜,由原来的黑框换成金丝边。他年轻白皙的脸,配金丝边眼镜与干净挺刮的夹克衫式蓝灰工作服,这是他出席所有场合的打扮。程开颜总想好好打扮宋运辉,照着电视上演的什么燕尾服骑士装之类的打扮自己的丈夫,可都被宋运辉拒绝。反而是宋运辉出差上海北京广州,尤其是去广州,常给她带来不一样的漂亮衣服。

春暖花开季节,金州的价格体系也终于松动,被批准在一定范围内试验双轨制。于是,一直在部里为双轨制跑动的虞山卿也被安排到运销处,实施双轨制,新办公室就在宋运辉的出口科隔壁,他又与宋运辉站到一起。虞山卿的级别上升为副科,顶头上司是运销处的处长,其实他全权负责起了价格双轨制的运作。有别于宋运辉的低调,虞山卿到运销处上班始,就基本没有穿过工作服。

谁都看得出,虞山卿如今是水书记的得意,虽说他的顶头上司是运销处的处长,可大宗定价权都在水书记,虞山卿绕过处长直接向水书记汇报。宋运辉的出口订单,也都是需要水书记的认可,但是,宋运辉明显感觉得到虞山卿与水书记的热络程度超过他与水书记的。虞山卿已经可以直进直岀。

或许别人对于双轨制背后的运作不知情,不知道虞山卿春风得意背后的隐情,宋运辉当然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他深入接触过小雷家不受国家约束的价格体系,知道社会上有杨巡那样的滑头人,知道目前从虞山卿手中批货的就是杨巡那样的人,杨巡对雷东宝所做的小动作,当然更会对虞山卿们来做,因为相对雷东宝不大可能在价格上有所松动的笔杆,虞山卿手中掌握的批条简直是金矿,而虞山卿本人更不需对价格浮动担负太多经济上的责任。但是,仅凭虞山卿这么一个小小副科,是没法有太大动静的,因为虞山卿并不掌握着定价权,难道这就是水书记用虞山卿的目的?这也是两人关系如此热络的原因?如果换作是别人运作双轨制,与水书记关系密切,宋运辉还不会太在意。但是虞山卿不同,两人同时进厂,一时瑜亮,宋运辉多少更在意一些虞山卿的动向,有意分析其中成因。

宋运辉将他心中的猜测单独问岳父程厂长,令宋运辉没想到的是,程厂长竟然震惊于他的推理,宋运辉这才想到,程厂长虽然阅历丰富,老谋深算,可终究是几十年如一日地在金州这个小社会打转,在金州类似行业里打转,能够解剖麻雀,对外面日新月异的变化却如瞎子摸大象,没有全面宏观的概念。宋运辉不去打扰岳父,看着岳父点燃一枝香烟,瘪着嘴思考。

过一会儿,程厂长才问:“你说的小杨这种倒爷,他们不需要做帐吗?”

“对,倒进倒出都是他们一家人,他随便支配他的钱。眼下市场上我们金州产品的价格比计划渠道流出去的高,而且是高不少,这其中的差价,可以让经手人有许多发挥余地。”

程厂长想了会儿,才道:“这个人选,虞山卿比谁都合适,这人投机,什么都做得出来。换你去坐虞山卿那个位置,你得经历多少思想斗争。也好。水书记再做几年该退休啦,做得那么辛苦,过五关斩六将的,才坐到这个位置,也该是有想法的时候啦。”

“需不需要开始与水书记保持距离?”

“不用,平时怎么样,现在还是怎么样,当什么都不知道。”

“可不,所以我单独跟爸说,请爸拿个主意。还有,我想,妈、哥、开颜,最好都别知道。”

程厂长点头,“你说得对。即使别人已经风传了,我们也当作不知道。别的事可以跟水书记谈,这种事,怎么跟他说,只有装聋作哑。你继续做你的出口,也是不错的,你不要学虞山卿,你还年轻,来日方长,不能毁在眼前。虞山卿跟着水书记做这种事,等水书记退休,接替上来的人谁敢用他。”

“是。”宋运辉答应,心里却想,虞山卿完全可以捞够后,等水书记退休,就出去做倒爷,比小杨馒头一穷二白赤手空拳地开创天下容易得多。但他见岳父怏怏不乐,就不说出来打击岳父了,反而宽慰道:“爸,别去想它,这事儿做了心里不安,睡觉也不安心。往后,太多人会知道,又不是只有我们两个才看得出。”

程厂长却怏怏道:“难怪,我说这回怎么定价权老水自己紧紧抓着,谁都不让插手。原来没法让别人插手。”却又忙盯上一句,“千万别自作聪明去告发或者揭露,老水的位置轮不到我,你更轮不到,损人不利己。你也别看着虞山卿捞钱不服气,别人看着你随时有出国机会,更不服气。”

“不会,怎么会。”宋运辉明显看出岳父心中的不平衡,他估计岳父现在的心情就像他从雷东宝嘴里听说小杨馒头的动静时候差不多,是那种艳羡禁忌而不得又不敢的复杂。宋运辉反而对虞山卿的角色并不羡慕,虞山卿触的那禁忌,太过下作,不过,倒也适合虞山卿这个人。只是奇怪,岳父除了不快,作为一厂之副长,却并无气愤,似乎视水书记与虞山卿的勾兑为理所当然。宋运辉猜知水书记的猫腻后,水书记在他心中的形象一落千丈,他很是愤慨了几天,本以为岳父能做出跟他一样的反应,疏远水书记,起码,在与他的单独交谈中痛斥几句,甚至以其自身地位做出一些明智选择,可没有。宋运辉有点失望,这就是官场?

回家,他独自思考了好一阵,才明白,金州总厂的官僚是一张盘根错节的网,牵一发而动千机。目前盘踞在网顶端的几位大员,都是水书记的亲信,比如他岳父程厂长。水书记如果倒台,其他人上台,作为一个没有过硬技术没有后台背景的程厂长,结局也可想而知,连刘总工都可以被打入冷宫,何况别人。所以,想要程厂长从内部破网,那是不可能的。

就此,宋运辉发散性地考虑了很多网络内部关系的纠结,当然,最终考虑到他自己的地位。他凭什么坐稳目前出口科科长的位置。他想到,他目前靠的是两样,一样是独一无二的技术,对新车间的绝对权威,和目前掌握在手心的与外商关系;另一样是与程厂长与水书记等的关系。可是,即便是刘总工这样的人都可以被放弃,而且是宁愿牺牲搁置总厂改制进度来达到刘总工被放弃的目的,他这种对新车间的绝对权威,够不够分量?而与外商关系,与水书记的关系,更是存在很大变数,变数的源头,就是水书记。直至想到这一层,宋运辉才能理解岳父无奈的态度。但是,宋运辉也分明看得到,自己心头的那点不情愿。他不愿看到自己的未来如此被动,一如岳父程厂长,虽然拿着钓竿与水书记同进同岀,却连一句重话都不敢说,即使背后也不敢。这一次与岳父的对话,让宋运辉明白一件事,人不可能永远处于从属地位,比如岳父程厂长。人得在工作之外有所布局,主动,是最好的防御。

虞山卿官升副科,便很快分到大一点的房子,装修结束,请几个相熟又岗位要紧的朋友去他家吃饭。宋运辉问程开颜去不去,程开颜最烦以前追求过她的虞山卿,她也不喜作假,不喜就不去。宋运辉就自己去了。

都是三十来岁的年轻新贵,见面都很随意。虞山卿的妻子下厨做菜,虞山卿招呼客人。一见宋运辉,虞山卿拉着他进门,一边大声嘲笑,“小宋,宋科,今天不穿工作服了?”

里面众人都笑,宋运辉一眼看去,都熟悉,都是科级副科级的干部,都是用得着的人,错落地坐在一套三张紫红色人造革沙发上。他笑着道:“我品味有问题,没办法。”

虞山卿笑道:“客气了吧?谁都知道宋科给太太买的衣服最有品味。小宋…虽然一屋子人里面你年纪最轻,可说到含蓄低调,我们都不如你。你们说是不是。”一边递香烟给宋运辉,宋运辉虽然不吸,但一看壳子就知道,是良友。

有人笑道:“你们两个一分进厂门就交相辉映,哪个低调了?都高调…”

“听见没有?听见没有?别丈八灯台,照得到别人,照不到自己。哟,新房很不错嘛,这家具是什么式的?捷克式?”宋运辉看到虞山卿新房里家具簇新,油漆影得见人影。

“存那么多钱干吗,现在东西都乱涨价,钱存在银行越存越不值钱。”

“是啊,我前几天回家,我说怎么进门一股酸味,原来是我爱人抱来一缸醋,她不知哪来听来的传说,说米醋快要涨价。我说她一年都吃不了那么多醋,她说那就洗头除头屑。”

“我爱人买米买酱油买面,什么都往家里搬,厨房进去都没处搁脚。反正总是要用到的,堆着就堆着呗。”

“也没涨多少,急什么…”

“怎么会没涨多少,别看几分几角地涨,可每天都要吃饭,每天都要穿衣服,积少成多,一个月也得差个十来块,一年算下来不少啦,再说后面还不知道怎么涨呢。”

大家就物价乱套似的疯涨议论纷纷,宋运辉回头,见虞山卿并不热衷,他也并不热衷。最近到处听到大家有关涨价的议论和抱怨,可他就是没从雷东宝与杨巡那儿听到抱怨,他们正广开财路,哪里管得了一分一角的涨价。估计虞山卿也是,宋运辉倒不是,他只是觉得计较一分一角没什么意思。他过去对不参加讨论的虞山卿道:“参观一下你的书架,行吗?”

“书者,输也。总厂让我们两个书虫专管内外销售,大大失策。呵呵。”虞山卿将宋运辉领到书房,进门就见长长两排的书。

宋运辉却先看到挂在墙上的吉他,拿手指弹了一下,想到过去还住集体宿舍时候的日子,笑问:“还弹吗?”

虞山卿索性将吉他取下,却没动手,左看右看,道:“没有弹的环境,没有那个热情了,叫谁来听?”

宋运辉犹豫了一下,道:“刘启明。”

虞山卿一笑,“找个她那样的耳朵还不容易,随便抓个女孩来,都会用水汪汪的眼睛看着我弹,可我只觉得对牛弹琴。我倒是想找你来听,冲你毛衣里面穿硬领衬衫,我就愿意弹奏给你听…”

“我不懂,我更不懂。”可宋运辉心里却是动了一下。

“别装低调,你家爱人在幼儿园说,你回家就听上海外文书店买来的交响乐。”

“那跟我看技术书没啥两样,都是工具,工作时候必须用到的道具。”

“试想,一个穿着工作服看似简单的年轻人,哼着贝多芬的月光,唱着瓦格纳的歌剧,老外面前,该多震撼。水书记说你做什么都用心,我说你做什么都有一股常人难及的狠劲。”

“姿态异常难看。”宋运辉不由想起过去虞山卿转述的刘启明的话。随即指着一排书,笑道:“这些书,非常小众。可见你虞科本质上是个什么人。”

“这些也是道具,蒙人的道具,可惜我现在混迹的场合用不上,我现在最需要的是俗语大全,最需要的是姿态难看,借用你的名言,就是堕落,堕落,哈哈。”

宋运辉终于心中确定虞山卿似乎是一味地在跟他攀搭关系,笑道:“我的名言是,人不能这么堕落。 哎,小虞,说吧,你要我做什么。”

虞山卿绝没想到宋运辉会自己提出来,一时有点尴尬有点被动,呵呵笑上两声后,才道:“跟聪明人说话就是轻松。没错,我想请你小宋帮忙,这忙,只有你帮得上。”

宋运辉大致已经明白是什么事,但还是佯作不知,“那是你虞科抬举我,我哪有那么重要。是什么产品需要出口?”

虞山卿忙道:“我怎么敢插手出口的事。是这样,一位大买主希望采购一部分新车间的产品,用作他们出口产品的生产原料。可我一问之下,听说新车间两个月内的产品都得交给你的外贸订单,不可能给我哪怕是小小的一吨。所以我只有向你通融,匀给我一千吨,我那位买主对于总厂而言,实在是个太重要的客户。”

不出所料,宋运辉心说。“小虞,这事要紧,你得赶紧跟水书记说,让总调安排新车间生产。”

虞山卿苦笑道:“水书记能安排的事,还需要找你吗?就是因为水书记也安排不下去,总调说产能只有这些,国际友谊第一,你的外贸订单又是紧扣时间不能拖延的,误点得赔外商美元,压根没法安排我的一千吨…”

“你看。”宋运辉摊开手,微笑,“新车间的产品基本上用于出口,我在订单上签时间的时候,也是根据设备产能来签,几乎很少打出时间余量。否则新车间产品压库,创汇不足,影响奖金的话,去年部里抓亏损的事又得重演,车间也得找我造反。”

虞山卿道:“听说,有那么一次,一位老客户临时要求加量,你答应了,也如期保质保量给货了,可见有办法。今天,你千万再答应我一次,要不,我汇报给水书记,请水书记跟你说。”

宋运辉笑道:“这种事,有,不过因为是外贸订单,新车间上下才买帐,但也害得我没日没夜在总控盯了一周。至于内贸的,我还是建议你让水书记压下去。”

“水书记可以压,可是压下去后,新车间还不得找你去拉负荷?你不去总控盯着,他们敢拉?再说我不能事事都麻烦水书记啊,让别人说我狐假虎威。而且县官不如现管,谁不知道你在新车间一言九鼎,只要你出马,新车间谁不听你的?你就帮我盯三天吧,求你。”

“你事急,我不跟你绕圈子,直说吧。这种事,我可一不可再,多次越界到新车间伸手的话,我怕有人误会我有野心,想做新车间的影子车间主任,做实际架空什么什么的勾当。这事你只要把总厂到分厂的程序走通,要我到新车间加班,那还不是你虞科一句话的事。”

虞山卿是个灵活人,立刻领会,脸上阴转多云。不错,新车间的车间主任还是一分厂厂长兼着,宋运辉与一分厂厂长曾经公开龃龉,这才调到运销处做出口,总厂谁都知道,当然,他是不便三番两次地插手新车间的事务了。他了然地道:“看来,还是得请水书记出面。”一分厂厂长只卖水书记的帐。

宋运辉笑:“唯一的路。至于我们之间,你压根儿不用那么客气,一个电话我就会做到。”

虞山卿拍着宋运辉的背开心地笑:“是啊,不过礼多人不怪啊,是不是?看中哪本书,尽管挑。”

宋运辉笑道:“你出去,尽主人本份去,让我慢慢挑。”

虞山卿又亲热地拍拍宋运辉,才出去了。里面宋运辉对着书架回想了会儿,觉得不错,是该这么回答。其实他在新车间确实一言九鼎,因为外贸订单的充足,新车间奖金大增,地位大增,谁见了他都好看,比看见一分厂厂长亲得多,再说,新车间谁都从历来事件中知道,他护着新车间,扶着新车间,对新车间万分的感情,即便是从个人感情上来讲,新车间职工也拥戴他。但是,他怎么可能自说自话为虞山卿做事,虞山卿在做什么,哪天总有人会知道,他不能给人一个他与虞山卿沉瀣一气的假相。而且,他现在进新车间,背后总是追着一分厂厂长的眼睛,他如今目的达到,何必继续自己出面与一分厂厂长作对,他得扛上一枚最过硬的令箭,而这枝令箭,让虞山卿为他去申请,再合适不过,他不想自己出面,以免有人担心被架空。

在虞夫人叫吃中饭前,宋运辉挑岀两本书先放书桌上,准备饭后借走。一本是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一本是尼采的《偶像的黄昏》。菜很丰富,竟然还有罕见的大对虾。

回到家里,看到家徒四壁的自家,再想到被家具塞得满满的虞山卿新家,不由新生感慨。不久之前,虞山卿还一直有意避着他,见面也没什么话说,现在虞山卿主动邀宴,而且还可以放下身段陪笑脸求他办事,这都只能说明一个问题,虞山卿内心强壮了。而虞山卿内心强转的原因在于,他自知与水书记的关系是如何之铁。继续抽丝剥茧,找出铁的原因,毫无疑问,这与虞山卿跟他相同资历,工资甚至还不如他,却能将家塞得满满,香烟老酒都是高级品有关,那些好处,虞山卿岂是独享。以虞山卿与水书记的这等关系,哪天英语会话也不错的虞山卿如果忽然想插手出口科了呢?宋运辉心想,他凭什么守住出口科的地位?新车间离得开他吗,出口科非他不可吗?虞山卿,又是曾经多想进这个出口科。宋运辉无法不感受到危机。

让新车间超负荷增产的事,果然由虞山卿上报水书记,由水书记直接下令给一分厂与总调,宋运辉扯着虎皮令旗下新车间帮了虞山卿一个忙。只是,令宋运辉心里难过的是,虞山卿要去的这批产品,内销价格远远低于外销,金州非常吃亏。但是宋运辉有什么办法呢?那枝审批价格的笔,又不是握在他手上。而且,新车间设备的调度,他即使明知价格不对,心中反感,他又能不来吗?而他更是深刻感受到,虞山卿与水书记的关系。

人无远虑,必有近患,宋运辉不得不开始考虑,如何巩固自己在出口科和新车间的地位,他一直在想着如何保持自己在新车间位置的不可替代,因此,他在教别人掌握技术的时候,开始有意保留。宁可自己辛苦一点,经常新车间与运销处两头跑,也好过可有可无,总得担心被人一脚踢开。他总结出,刘总工在设备改造之初被重新启用,与新设备安装时期被弃用,主要原因,还在于刘总工掌握的技术,并没有达到非他刘总工不可的地步。只有在设备改造之初,需要刘总工主持对外国人的谈判,与国内配套的设计时候,才非刘总工不可,水书记才亲顾茅庐,不惜代价请出刘总工,但过后,就卸磨杀驴。宋运辉心说,他得尽可能久地保持他在新车间的唯一性。至于出口科,成亦萧何败亦萧何,都在水书记一念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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