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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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好,给我。我正愁一辆车装不下。你要些什么,这儿挑几个?都在。”

杨巡没客气,蹲下身冬摸西摸,挑岀几样,写个数字给老王,“王叔,春节后一起走吧,我到那儿就去银行拿钱给你。”

“我元宵过了再走,你等得及?”

杨巡笑道:“等不及,我还是先走吧。反正货都托给你了。王叔,你这家厂,看着都让人眼红啊,才两年不到吧?都红火成这样了。”

老王心里美,脸上也美滋滋的,“要说,自己开家厂,别说是发货发得心里有数,做的东西也是最好销最合我脾胃啊。”

“更别说挣钱啦。”杨巡陪着笑,“王叔有福气,儿子都那么大能帮上忙了。我家弟弟妹妹还都读书,我如果想有家厂,看来还得与人合作,指望不上弟妹。”

“杨速不是挺能帮忙?他书读得怎么样?”

“我妈管着,我妈不让杨速出来干活。好歹他去年考上普通高中,我家杨连考进重点高中,两人刚考完大考,才歇两天,就被我妈抓着做寒假作业了,读书可真苦。王叔,你这几个货色…好像是给煤矿专用的?”杨巡两年生意做下来,已经熟能生巧。

老王神秘地笑,“只有你看出来。怎么样,你敢不敢做煤矿的生意?”

杨巡一听,眼睛发亮:“我有种电缆几种规格正好是煤矿专用的。听说煤矿电缆一拖就是几公里,只要联系上煤矿,那就是大买卖了啊。王叔,你有门路?”

老王呲着牙齿又笑:“刚联系上,好不容易拉上的关系。等我做铁了,拉你一起认识认识。”

杨巡有些好奇地伸长脖子问:“听说煤矿那边管得特别严?有没有这回事?”杨巡说的时候忍不住搬起一只减压启动器,瞟几眼就看出里面的芯子没用铜或者铝,而是包得很好的水泥管。都是这么在做,卖的人都懂那窍门。虽然问题问出去了,可杨巡早从这台减压启动器里摸清楚答案。就这种没法减压,只能当闸刀用的减压启动器也能卖到煤矿,那煤矿能管得严吗。

老王见杨巡翻看减压启动器,又见杨巡展眉一笑,知道杨巡已经清楚答案,他便不再回答,只笑道:“走,我们去喝几杯,厂子扔给我儿子。小杨,你看我做人爽快不?结婚早,儿子生得早,我还没爬上四十,儿子已经能替我管家,女儿已经长得林妹妹一样好看。嘿嘿,我老婆还能给我再生儿子。做人…啊”

杨巡放下减压启动器,心里也打算上做煤矿的生意,不过见老王不愿多说,他也不再说,他本就是个最会看人眼色的人。“不是说没拿准生证不让生吗?不怕罚款?”

“怕什么,我有钱,我有钱生得起,养得活,罚几个钱算什么?你也早点生,还等个啥?”

“我哪像你王叔,啥都安定了,想怎么生就怎么生。我现在今天跑这里明天跑那里,落脚点都没有,哪敢生。”杨巡心说他妈早说了,不能给弟妹带个坏榜样,他去年要抓住戴娇凤,不得不对妈阳奉阴违私奔了,可生孩子的事,老婆已经到手,缓几年没事。

到了酒馆子,两人立刻不说了,都知道计划生育抓得紧,万一被谁偷听泄露出去,警察都会出动抓大肚皮。两人说说行情,不知不觉就是一餐。

杨巡与老王喝了几口酒,胸口一团春意盎然。赶紧骑车大老远,绕去戴娇凤家看望。戴娇凤也想他,一直嘀咕着要跟着杨巡走,杨巡异常为难,只好照旧推说你戴娇凤也看见了他们兄弟仨睡一屋,实在没戴娇凤住的地方,等他这几天想办法解决了再来接她。而戴娇凤回家受父母兄弟教诲,已非东北时候随便杨巡瞒天过海,很敏感地问是不是他妈不让,才会房子造好那么多天,却没留出她的床?杨巡当然一口否认,可饶是他否认得坚决,戴娇凤还是神情不悦,敷衍杨巡的亲热。

岳家也敏感这个问题,生气于杨巡的母亲不认这个事实媳妇,不让戴娇凤春节去杨家过,说这明摆着是欺负人。戴家有意早早摆出晚饭,早早请杨巡吃完,早早要他回家上路,戴家的大义凛然地说,没领证的姑爷在女方家过夜不好,太晚离开也招人闲话。

杨巡感觉自己是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

虽然是早早被赶出戴家,可一路月黑风高,行路难,行路难,大冷天骑得满头大汗,速度却快不上去。其实他今晚是想趁天黑赖在戴家的,可没想到人家不让,他走得极其没有面子。骑了也不知多久,天黑得连手表都看不清,终于到了进村的山坡。可今天杨巡心灰意懒,没劲冲坡,冲到一半就跳下来,改为推着到顶,才捏着刹车缓缓趟回家。

家里只有杨连看着书等他,其他人都睡了。他走过去翻着一看,是本《古文观止》。杨巡拿着杨连的书上床躺着看,初中毕业多年,这种书看着异常陌生。不过想当年他的语文也不是太好,他擅长的是数理化,不是有说“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吗?那真是应到了他的身上。起码,他算帐总是比人快一拍。

第二天早上,杨巡自以为晚起,没想到弟妹们都还睡着,睡得跟死猪一样。他悄悄下去,却见妈拎着一桶洗好的衣服从外面进来。杨巡忙上去接了桶,又帮妈从屋里背岀晾衣服的竹竿,支到外面石凳上。一边轻问他妈:“不是给你买了洗衣机吗?干吗不用?看你手都冻烂了。”

杨母紧着埋怨:“你这人不会买东西,这洗衣机是给通自来水人家用的,我们用得有一个人挑水,麻烦,还不如到溪坑里洗着方便。钱多也不是这么乱用的。还有电视机,这里隔着大山没信号,你买来电视机有什么用,还彩电,这不是花冤枉钱吗?以后再买大件来,你先写信跟我说一声,不能用就别乱买,浪费。我托人去问着,谁家要电视机洗衣机,我原价卖了,听说还开后门才卖得到呢。”

“不会让杨速杨连挑水?他们都是大小伙子了。”

“你这话才笨,老二老三除了暑假寒假休息日,其他时间都住宿,连杨逦都住在学校,谁能帮我。要我挑水,还不如拿去溪坑蹲着洗。”

“那叫他们礼拜天挑水,把水缸也挑满了,反正你家里也得用。他们礼拜天回家带衣服来洗吧?那么多衣服你一个人怎么洗得过来。”

“老大,你不要为用洗衣机而用洗衣机,你孝敬我我知道,我还是喜欢手洗衣服,你别跟我说了。快去洗脸,猫舔过一样,满脸油光光的。”

杨巡本来想趁着弟妹们都还没起床,跟妈好言相求戴娇凤的事,诉说一下他的为难。但见妈一如既往的强硬,连洗衣机这等小事都强硬,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折身进去厨房,往灶上大锅里倒一桶水,钻进柴窝开始烧水。一会儿杨母晾晒完衣服回屋,上灶前舀岀半开的水倒进热水瓶里,等三兄妹起床用。她又快手淘岀半箩米,倒进大锅煮粥。这才招呼杨巡出来洗脸,由她烧火。

杨巡刷着牙,想着戴娇凤,心里坚决地要把这事跟妈说明。他急着洗完脸,捞起大勺揭起锅盖搅了几下,才猫到妈面前,陪着笑道:“妈,让小凤来吧,虽然没领证,可那是迟早的事。”

“不行。你下面还有三个弟妹,都是尴尬年龄,他们要都学了你,高中就谈恋爱怎么办?大学不考了吗?你跟小戴在外面我们看不见随便你们,回家不行。我早说过了,你是大哥,你得带头做榜样。你现在做的榜样很好,连杨速不爱读书的现在也肯刻苦,你要是领着小戴来住上,你怎么介绍?叫弟妹们怎么学你?再说我是村妇女干部,我自己儿子都带头无证结婚,我以后还怎么管别人晚婚晚育?”杨母语气非常严厉

杨巡被妈的一顿道理打回,无奈地道:“妈,小凤是个好女孩,在东北帮我很多忙,什么苦的都干,她不是你说的风流女人。而且我们已经在一起,我春节不让她来我家过,我怎么对得起她。”

杨母沉着脸,道:“你这话不对,我没反对她来我家,前儿她来我看着也高兴。但春节她来后,晚上得回去,不能住这里。小戴要是吃得了这个苦,她每天都可以来,我欢迎。你要记住,你不仅没领证,也没摆酒席。名不正,则言不顺,这话你要记清了。”

“妈,你不觉得太对不起小凤了妈?她一个女孩子,你要她回家怎么做人?”

杨母道:“你以为…”忽然刹住,做个眼色,杨巡回头一看,见是杨速和杨连前脚后脚地下来,他只得也不说,上楼拖杨逦起床。他也不想跟妈为戴娇凤的事在弟妹们面前争执,他做大哥的不能带这个坏头。爸去世后,妈一个人含辛茹苦把他们四个拉扯大,他不能不体谅妈的辛苦。

等兄妹都吃完饭,杨巡带两个弟弟,自行车后面各挂两麻袋谷子,去村尾碾米。他从小帮着寡母做事,又是老大,练就灵活主动,比如碾米这等事,都不等他妈吩咐,他揭开米缸一看快要见底,就自觉想起要碾米了。杨逦也要跟着去,四兄妹一人一辆自行车,很是浩浩荡荡。都是因为杨巡赚了大钱,一家人如今走出去不知多少精神。

一路上,杨巡几次三番想跟弟妹们讲戴娇凤的事,可几次三番地噤声。作为大哥,他在家里一向是弟妹们眼里的第二权威,如今他能干赚钱,弟妹们看见他更是崇拜。他还真如妈所言,他怕说了与戴娇凤的真实情况,把眼前三个水灵单纯的弟妹给教坏了。他自己也知道未婚同居不是件好事。

他只能在心里唉声叹气地想,唯有春节后回东北再好好向戴娇凤赔罪了。只是不知道戴娇凤还会不会不管不顾跟他走,戴家这回会不会看紧她。

雷东宝在宋运辉有暖气片的家睡得温暖舒适,竟然睡过了头,误了火车,这才到了晚上天色墨黑才被四宝的拖拉机接回到小雷家。雷东宝路上早把宋母给他准备的中餐点心都吃光了,回到家里饥肠辘辘,马马虎虎叫一声“妈”,便下手翻灶台,看有没有吃的。他们家依然还住着祖传泥巴房子,村里统一造的新村还没轮到他,

等雷东宝的妈听到儿子呼唤,从邻居家远距离奔袭冲进厨房。雷东宝已经翻出一盘码得整整齐齐的饺子,他好奇问道:“妈,你会包饺子?谁送来的?”

雷母忙道:“士根媳妇送来的,士根媳妇真是能干,里里外外一把抓。我下给你吃。”

雷东宝疑惑,“士根媳妇又不会做饺子,前两天士根还提起。到底谁拿来的?”

雷母不敢看向儿子,尴尬地笑着道:“没谁,没谁,就那啥,那啥,宗梁伯外甥女过来包的。你只管吃,又没让你付钱。”

“她来干什么?”雷东宝知道这个宗梁伯外甥女,托关系进猪场干活,倒是个手脚利落的。

雷母“吭哧吭哧”半天才道:“宗梁伯带她来坐坐,人家小姑娘勤快,进门就帮着收拾。是个好姑娘呢。”

雷东宝不响,立刻明白宗梁伯来干什么了,打开窗子,就把几十只饺子连布带碗全摔了出去。关上窗,才对他妈正色道:“妈,你不许自作主张。你懂啥屁好姑娘?那么好的萍萍以前你还嫌,你懂啥?遇到个拍你马屁的你就说好?以后还不知怎么整你。早跟你说了,我们都对不起萍萍,你别插手我的事。”雷东宝翻出一大碗冷饭,拿开水一泡,拌上白糖开吃。

雷母被儿子训得哭出来,又想到抱孙子无望,越发悲恸,拍着大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数落:“你三十出头啦,人家士根儿子都已经上幼儿园,你好歹给我们家留个后啊,你就算随便娶个老婆给你死去爸留个后,我也没话说啦,你爸要是在,我早就多生几个,也不会稀罕你啦,嗬…哈…,我死了怎么向你爸交待啊,我还不如一头撞死,省得看你一辈子光棍啦,省得被祖宗大人骂啦…”

雷东宝听得心烦,捧起饭碗去他自己屋子。雷母委屈哭了会儿没人响应,即使有人路过听到也没人敢进来管书记家的事,她哭会儿便生着气回她屋里,赌气不给儿子做晚餐。雷东宝坐自己床头,嘴里完成任务似的扒饭,两眼看着床尾的烙铁烫花樟木箱发愣。那樟木箱是他当年特意叫工程队的木匠精工细作的,里面放的都是只能放进他一只拳头的小衣服。樟木箱防蛀,里面的小毛衣小鞋子小袜子都还保存完好,可是做那些小衣服的人不再了,这些小衣服也没人来穿它们了。最后一口饭梗在雷东宝喉咙里,咽不下去,倒是眼泪,在他眼眶里缓缓打转,终于还是没有落下。可雷东宝嘴里含着那口饭,傻傻地坐到半夜。

第二天一早,雷东宝去猪场,说什么都要雷忠富把宗梁伯外甥女开除了。雷忠富最先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偷偷叫女孩子先回家过春节,准备等雷东宝气头过去后再婉转帮女孩子说说情。待得打听清楚原来宗梁伯曾领女孩子去东宝书记家,才知道宗梁伯触霉头了,却是没想到东宝书记还守着当年葬礼上的誓言,心里倒是佩服。回头给女孩一点钞票意思,打发了她。又跟宗梁伯通声气,虽然挨宗梁伯几声骂,可人还是开了。宗梁伯最多背后骂骂,对着雷东宝却什么话都没有,还被人笑话不看眼色想攀贵亲,很是气了几天。这以后,小雷家上下谁也不敢再提起给雷东宝做媒的事。

办完猪场的事,雷东宝就到村办,要士根帮着收拾礼物,再从小金库包岀两千块现钞,说他要送人。雷士根依言提出,记录下用途,以后找机会让雷东宝也签字确认,密封到信封里,收于保险箱。

雷东宝提着他千年不变的黑色人造革右下角印三潭映月风景的公文包来到陈平原书记的办公室,这间办公室,也曾是徐书记坐过的,不过,新的办公楼正在不远处建造,陈平原在这间办公室不会坐得太久。

雷东宝还在走廊时候已经被陈平原的秘书拉住,要他说话小心点,说里面正生气。雷东宝问生的什么气,秘书知道雷东宝与书记要好,就说书记本来有个很好的机会,可是半路杀岀程咬金,上面又下达一个必须大专文凭的硬杠子,陈书记硬是被这硬杠子打下马。雷东宝听着也生气,可转念一想,他推崇的老徐和宋运辉都是大学出身,果然都是本事了得的人,而现在雷忠富在县里推荐市里安排下去农大进修,雷正明带几个小年轻去高专进修机电专业,已经能画图纸能看图纸,一边进修一边岀成绩,可见读书还是有用的,也可见人家上面那大专硬杠子还是有道理的。

但陈平原也有他的道理,“我们那时候哪有考大学这种事,我们家庭成份差的哪里轮得到推荐上大学,当年不让上大学,现在又问我们要大学文凭,这不是捉弄人吗。”

雷东宝笑道:“我小学文凭,不也活得好好的?你还尽推荐我做省劳模。”

“我们不一样,你挣钱凭本事,我们这里除了本事还今天一条硬杠子明天一条软杠子,天天给杠子打得满头开花。你说我能力有没有?不说别的,现在全市各个县,我这儿经济工作做得好,年财政收入最高,遥遥领先。我这儿思想工作做得好,你给增补上市人大,还有其他几个先进分子。我这儿就是教育工作也是做得最好,今年夏天哪个高中升学率最高?还是我们,比市一中升学率还高。呀,这么多硬杠子我都超标,偏偏就不敌文凭这条硬杠子,你说做人还有什么公平可言?”

雷东宝将报纸裹缠的两千元钱放到陈平原面前,“高兴点,过年过节的。”

陈平原愣一下,却一改以往的稍微客气推辞,一把将报纸包揽入抽屉。完了却不吱声,低头闷吸一枝香烟,好久才道:“东宝,你看我几岁?”

“干吗?反正不年轻,别想再找对象。四十吧。”

陈平原写下一个数字,举起纸给雷东宝看,见到雷东宝吃惊的表情,他叹声气:“我这年龄,错过这次去市里发展的机会,等这一届做下来,该让我去县人大养老喽,我这人也该过期作废喽。”

听着这话,雷东宝不由想到宋运辉的烦恼,顿时对陈平原有了理解。“你们这些做官的,很多有本事的想做事,做不痛快,做多事了,遭人红眼,最没意思的是,我们只要傻大胆肯干,早干一步,就能挣大钱,你们只有死工资。你们除了个官衔,啥都没有。”

陈平原听了既有同感,又伤自尊,佯瞪一眼,道:“你别胡说,这种话也乱说,我们是人民公仆,为人民服务。”

陈平原本想拿套话压住雷东宝不得胡说,到底他是县委书记,雷东宝是他手下村支书,不能让雷东宝在他面前太放肆了。可雷东宝天不怕地不怕,满不在乎地道:“胡说啥啊,我小舅子做上处级干部了,本事比我好得多,我有事都要找他商量去,可他一个月工资还不如我一星期的,他看见我就心烦。你还不是一样。”

“别瞎猜。”陈平原干咳几声,整整喉咙,“你无事不登三宝殿,每年春节前后找我准没好事。直说吧。”

雷东宝道:“向你汇报,去年跟你说的万头养猪场,我们做到了。我们还做到猪场的猪种档次在全省领先。今年赚了不少,还了银行不少,总之是大丰收。大家都要我来感谢县委领导得好。”

陈平原不耐烦地笑道:“东宝,你说套话不在行,还是趁早别讲,跟我说实话,你又想干什么大计划。”

雷东宝“嘿嘿”一笑,道:“我不是跟你说套话。你别插话,你一插话我更说不清楚,我的意思是,现在不是过去,现在得拿技术说话了。像我们养猪,这养猪学问大,有些人喜欢吃五花肉,我们就养腰身特别长的猪,有些人现在不爱吃肥肉想吃瘦肉,我们就养腿特别壮的猪,我们现在一分场、二分场、三分场养的都是不一样的猪,不能串种。卖出去也是不一样的价,那种猪腿特别壮的,卖给做出口的,价钱特别好,花一样的饲养成本,特别挣钱。年底时候又开动两条电缆设备,现在虽然还没开始好好挣钱,可已经前途一片光明。陈书记,你帮个忙,跟银行说一声,我今年贷款还不出,都压在电缆设备上了。”

陈平原狠狠瞪雷东宝一眼:“好,你说完了?我问你,不经批准私自占用农田是怎么回事?去年跟你说的这贷款是给你什么用的?你又给我做了什么用?你那小雷家村现在一半新一半破跟剃阴阳头似的,比全破的还难看,你怎么给我长的脸。你这言而无信,还想让我帮你。上面都在问我怎么树的你这个典型。”

“没办法,钱不够啊。总不能房子造好农民饿着肚子住新房吧。那地你要么也给我补批了吧,又不是多难的事,人家村里现在也都在批。”雷东宝都没想承认错误,依旧好像还是他得理不饶人。

陈平原想了好一会儿,道:“地可以批给你,贷款我也可以给你说说,但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你们新村里面那么宽那么平的水泥路,你再给我延长点,伸到省道为止。你们村办企业不是很兴旺吗?有钱也不会把村子弄整齐点?怎么能让领导每次参观先走一段让你们拖拉机压坏的机耕路?”

“这得花多少钱,不行,我们现在先发展,再享受。要不你再批我点钱。”

“今年不能再给你钱,我全县的钱都放你兜里怎么行,我也给你算笔帐,你现在修路要五十万,这年头物价日涨夜涨,等明年同一时候你再想修,一百万都拿不下来。你想清楚。再说你小雷家富裕村的形象好,宣传做得出来,以后市里也会贷钱给你。”

雷东宝心说,看来不答应不行,只得道:“好吧,答应你,我再旁边种上树,搞得像杭州苏堤一样美,好不好?”

陈平原沉稳地道:“当然好,还有…”

“你不是说一个条件吗?不行,说好一个就一个。”

陈平原哭笑不得,从桌上翻出一只讲义夹,交给雷东宝:“我辛苦让人收集的资料,明年你把这些能拿的奖都给我拿了,什么养猪奖养牛奖,农村改革先进奖之类的,你小雷家发展不能光盯着经济效益,你还得盯住社会影响。你要明白一点,社会影响就是财富,你社会影响越大,办事越方便,贷款也方便。等你社会影响大了,哪天你还不屑来我这儿拜年,你都能拜到省长办公室去啦。给。”说完将讲义夹扔到雷东宝面前,“叫你们村长去做,你做不来。”

雷东宝看都没看,将那夹子哪儿来哪儿去。“拉倒吧,这种东西我再也不信了。以前你也是给我搞个什么人大代表,可才出了点什么事,撸起帽子来比变戏法还快,有啥用啊,还不如钱实在。”

“你这鼠目寸光,尽看着眼前。不是跟你说了吗,靠些奖状巴结上市长,比我这个县委书记有用。给你好处还往外推,木疙瘩脑袋。拿着,爱做不做,聪明人肯定做。”

雷东宝想不理,陈平原早褪下文件给他,留下讲义夹。雷东宝说声“小气”,陈平原终于爆一句粗口,“妈的,谁像你们农村破落户,没规矩。”骂出来后,陈平原憋了那么多天的一口气才终于顺畅了,可心里一直怀疑雷东宝不知怎么在笑他小气。雷东宝却若有所悟,大腿一拍,道:“对,我回去也把规矩做出来,否则电线厂每天只看见丢扳手榔头。书记,批张饭条,中午了。”

陈平原摸岀几张餐券交给雷东宝,正好走廊传来响亮的电铃声,下班了。陈平原仔细锁上抽屉,看着雷东宝把资料塞进黑人造革公文包,包身又恢复鼓胀,这才领雷东宝一起去机关食堂。

机关食堂里好多人都认识雷东宝,不过好多人都不主动上前跟他打招呼,一则因为他们好歹是县机关,而雷东宝来自基层,上下有别。二则雷东宝这张臭脸,笑起来也是凶相,他跟你客气点,握手跟搓麻花,拍肩跟造房子打桩,细皮嫩肉的县机关人员没几个吃得消,看见他个个敬而远之。雷东宝不知就里,看到顺眼的就上去一熊掌,震得人心肝肺打秋千,巴不得他快快离开,他提什么事都是好说好说。

这个春节,杨家比去年过得更富庶,家门口屋檐下挂满鸡鸭鱼肉,可大家却反而不稀罕荤腥,一家人抢着吃素。初一时候杨巡飞奔去戴家,厚厚地发了一叠压岁钱,又送准岳父母一人两千块钱,才换来戴家的笑脸。他这才松了口气。

定下心来的杨巡才留意到,四周围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都热情地吼着“一把火…一把火”,他问了戴娇凤才知道,原来昨晚的春节联欢晚会上,有个台湾来特别帅的混血儿歌手费翔且歌且舞唱了首《冬天里的一把火》,特别好听。杨巡瞅着戴娇凤说费翔说得高兴,忙趁热打铁问戴娇凤今年跟不跟一起去东北。戴娇凤反问他明年春节让不让她去杨家。杨巡扯了半天两人的事与家里无关云云,可戴娇凤就是认定明年春节。杨巡就横下心肠问戴娇凤,是不是明年春节他还是没法让戴娇凤去他家,她就不跟他去东北。戴娇凤肯定,并说不明不白地跟了他一年,没想到他是个胆小鬼。杨巡初一一大早骑半天自行车过来戴家,又陪着笑脸做了半天孙子,见戴家收了他钱后转为笑脸,而戴娇凤还一直不冷不热,这回又说他是胆小鬼,他终于火了,说出不去就不去的话。他硬撑着笑脸与戴家众人告别,借口说有人在家等他,中饭也没吃就走了。

杨巡这一走,戴娇凤并不觉得怎样,只是生气而已,戴家人却慌了,急着要戴娇凤第二天亲自去杨家言和。戴娇凤不以为然,她在东北常与杨巡打打闹闹,床头吵架床尾和,吵几句嘴又没什么了不起。她就是不去。

杨巡非常郁闷地回来家里,杨母却说戴娇凤不跟去东北也好,大家都安分过日子,等结婚年龄达标那一天。杨巡指责他妈不近人情,说他一个人在东北多辛苦孤单,有戴娇凤说说话解解闷,还有戴娇凤照顾他,戴娇凤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妈怎么能只看到结婚年龄一点,不看到其他。可杨母坚持做人要行得正,站得直,原则性问题不能丢,绝不能钱挣多了做个被人戳后脊梁的浅薄无耻暴发户,说杨巡与戴娇凤交朋友她没意见,可人决不能在领证前带回来住。杨母又问杨巡早上口袋里鼓鼓囊囊一包钱去哪里了,杨巡回答说在戴家发了压岁钱。杨母嘴上不说,心里却鄙夷戴家,儿子挣的钱儿子怎么花是儿子的事,她不插手,可戴家太贪,女儿还没出嫁,就这么好意思拿她儿子那么多钱,戴家就能心安理得地拿得下手?杨母理所当然地认为,戴家家风不正,才会养岀个跟人私奔的女儿。杨母也不想想,私奔的另一个参与者是她严格家教下的儿子。杨母反正是怎么看戴娇凤怎么不对味。

杨巡没想到他敬爱的母亲大人还有那么不通融的一面,本来心里生戴娇凤的气,这下却两头生气。可两头又都是他爱的人,他没有其他办法,只有运内功把两头气自我消化。这一个年过得极其不快乐。他想他妈应该看出他的不快乐,他也一直劝妈妈松口,可他妈在他走之前还是没松口。他备足货物走之前又去戴家,戴家见他再来,都松口气,可戴娇凤还是要杨巡在明年春节她去杨家过年与她今年不跟杨巡去东北之间选择。杨巡要戴娇凤再忍一个春节,反正明年春节过了没多久他就到领证年龄,可戴娇凤娇纵地翘着嘴说,她就是咽不下这口气。戴娇凤说完就不理杨巡,拿着一本最时兴的台湾人琼瑶写的小说《心有千千结》看。杨巡说了半天好话,戴娇凤就是背对着杨巡不理。杨巡只得怏怏而走,自己一个人押上送货车去了东北。

对峙的双方,一个是他老娘,一个是他老婆,两个人都不肯退让,杨巡还能有什么办法。

可令杨巡没想到的是,他到了东北,在仓库卸完货,请司机吃顿炖菜,安排司机住下后,回到他去年新买的两室一厅家里,却见门缝透出灯光。他警觉地拔出钥匙伸长手臂开门,人远远站在楼梯口。没等他将钥匙旋到底,门却哗啦自己打开,站里面的是戴娇凤的二哥,戴二哥后面是拿眼睛白着他的戴娇凤。杨巡欣喜若狂,一扫一路独身一人的郁闷,冲进门抱起戴娇凤打转。搞得戴二哥看着不得不转开脸去。

杨巡虽然嘴上没将老娘老婆挂嘴里比较,戴娇凤娇嗔地逼问他谁对他更好的时候,他也都是嘻嘻哈哈打混过去,可心里却觉得,老婆比老娘讲理,老婆比较疼爱他。

可杨母接到杨巡来信,知道戴娇凤由二哥陪着又跟去东北的事后,轻蔑地在心里想,她儿子若是个穷小子,戴家还会殷勤将女儿往她儿子怀里塞?还不是看准她儿子的钱?可杨母自然是不愿将如果变为现实一下,来考验戴娇凤究竟心里想什么,她只有在信里叮嘱儿子,所有人都见钱眼开,包括最亲近的父母妻儿,钱只能抓在自己手上,天王老子都不能相信。杨母宁可陪上自己,也不愿儿子在戴娇凤那儿吃亏。

但杨巡与戴娇凤小别胜新婚,又是风雨过后见彩虹,哪里肯认同老娘如此刻薄的话,再说春节没让戴娇凤进杨家门,他总是内疚,在钱上面,他当然对戴娇凤有所松动。

小两口又和好如初了,可戴娇凤心里有了疙瘩,而且还有了危机感。去年不管不顾跟着杨巡一起来了东北,原以为与杨巡是一辈子的事。可今年被杨母这么搞一下,又听家里父母一分析,她不能不担心,杨母会让她进杨家门吗。如果进不了杨家门,她以后可怎么办。她总是问杨巡,万一他妈不签字认可不交出户口簿不让他们结婚,他们还能不能结婚,杨巡一口咬定他妈只是不让他没领证前不许带她进杨家,没说其他。可杨巡虽这么说着,自己心里也没底,他总感觉母亲对戴娇凤有着一种根深蒂固的排斥。他告诉戴娇凤,即使母亲反对,只要年龄一到,他也死活要与她结婚,谁也拦不住。

戴娇凤还是提心吊胆的。不过两人一如既往的好,钱多,人年轻,社会又开放了,玩的地方多,两人的日子过得不知多风流潇洒。两人没事时候经常去舞厅,最先两人不敢跳,渐渐放开了跟着别人学。有时放快节奏音乐时候有人在场子中央跳霹雳舞,杨巡跟着也学,别人能把动作做得跟机器人一样,杨巡做出来的动作总像娄阿鼠岀洞,贼头贼脑。不过无所谓,自己开心就好。

宋运辉的这个春节,却是有生以来过得最热闹的春节,热闹得他都觉得忙死。

宋季山夫妇在儿子家住得挺好,他们虽然来自农村,可知书达理,做事胆小而愿做无限牺牲,正好程开颜性格娇憨,个性随意,不计较小家庭里有别人进入,有人替她打理家务她来不及地欢迎,乐得不动脑筋。宋运辉忙,顾不上家,也正好扔给父母。于是家里的事都是宋季山夫妇与程开颜三个人商量,大家还都不是拿主意的主儿,总是谦让来谦让去的。人家两代住一起总龃龉,他们两代住一起挺和美。

程家夫妇本来担心女儿吃亏,几天下来见女儿吃好睡好,脸蛋更是红润,这才放心。春节时候程开颜哥哥有了女朋友,也是厂子弟,不过女方父母乃是布衣。程厂长摆出一张大圆桌,初一那天把儿女亲家都请来,好好吃了一顿。掌勺的是程母与宋运辉。宋季山夫妇看见程厂长这么个大官非常拘束,尤其是宋季山坐在亲家旁边,以他一向听领导话跟领导走,领导叫干啥就干啥的个性,这一顿饭他吃得极其辛苦,程厂长夹给他吃什么他就吃什么,奋力完成任务。好在程厂长还得照顾儿子的准亲家,否则宋季山得吃撑死。

其实程厂长儿子的准亲家更拘束,本来就是一个厂的,以前抬头不见低头见,而且儿女又还没结婚,说话非常尴尬。反而宋季山夫妇的拘束比较不显。

宋运辉初二早上去给水书记拜年,与岳父一起去的,进去看到一屋子人,开总厂干部会议似的,有头有脸的都在。不由大乐,那么多人在,他倒是不尴尬了。可近中午时候,大家都散去,个个奔赴婚宴,有些又得再次遇见。初二以后又是初四,一天中、晚两场,参加不尽的婚宴,送不完的贺礼,送得宋运辉荷包空空,心里吐血。贺礼雪片样地飞出去的时候,宋运辉总是心不由己地想起那天火车上虞山卿跟他说的那些话,和那些真金白银的诱惑。可想归想,要他真正伸手去捞,他做不出来。

因此他只有不得不问父母借点钱应急。他是领导,送礼当然得送大点,可是他与其他领导不一样,人家是家底厚实多年积累的老财主,他却正是没有家底正需要花钱时候,他送完存折上的钱,无奈之下要问父母伸手借的时候,心里真是很不是滋味。偏偏一月份的工资又是为了照顾春节,提前发了,宋运辉上班后到了二月十日,习惯性地想到工资,兜里却只有问妈借的几块钱。没钱的时候再想到来自虞山卿的诱惑,再看着虞山卿每天潇洒地从他办公室门前走过,心里一窝子的不快。

在总厂,当他完成一件又一件重要工作,攻克一个个的堡垒,正如雷东宝看着水晶宫似的新车间为他自豪时候一样,他心中充满自豪感。可是再多的自豪感也无法让人屡屡饿着肚子唱山歌。饿着肚子唱一次两次,还算是革命豪情,可一再地唱,不免令人英雄气短。后面一个月的日子该怎么过?

春节后上班,最令人高兴的事,是在出口科桌面上一大堆来自四面八方的来信中淘岀一份来自梁思申的快件。梁思申果然守信,说要给Mr.宋一个新年礼物,她果然将礼物送来。她把宋运辉给她的美国客户名单做了详细了解,给出一份略现稚嫩,却颇有章法的评价报告。她说,这是她在打工的公司评估生意对象时候常用的办法,她照搬照抄。其中,她用红笔圈岀两家公司,在一片英文字母的海洋中特意用中文注明“皮包公司,嘻嘻嘻”。宋运辉看了大笑,梁思申这是嘲笑他呢。可也惊讶,这红笔圈岀的两家去年一年的生意额不小,可以说是金州总厂的大客户,从来都是讲究信用,信用证来货往,一点没有所谓皮包公司的低级倒爷样。难道国外的皮包公司与国内的不同?梁思申在信的最后要Mr.宋猜猜她读什么系,宋运辉心说,会不会是现在国内最热门的经济管理,或者计算机?

他看看时间合适,就越洋电话打给梁思申。梁思申正在家里,接到电话,大约是非常意外,一句“Mr.宋”足足拖了十秒钟,从低音差点吊到High C。宋运辉哈哈笑道:“新年快乐。年夜饭怎么吃?春节怎么过?”

梁思申简单说了一下,就调皮地问:“猜到我读什么了吗?猜到有奖,猜不到罚请我吃顿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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