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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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原勉强笑道:“你胡说什么,他抓进去跟我什么相干。不过这话倒是真,嘴巴得有些准头,关死也不能说,否则放出来谁都避着你,再没人跟你做朋友。”

“那当然,没义气的人谁理。古河村那个到底怎么回事,还真背后指使人打死俩啊?”

“那神经病,当几天村长就以为他是黄世仁了。东宝,不提这些。野兔你哪儿打来?”

“想去我带你去,你自个儿摸不到路。”

陈平原沉吟良久,道:“行。东宝,今天不留你。我得立刻出去找个人,你开车带我一程。”

雷东宝开车带着陈平原到市里一处大院,放下陈平原才与小宝一起回家,一路一直在想,那个古河村村长据说与陈平原关系挺好,不知道是不是他对陈平原那样的好。古河村长搞废品处理,自己做老板,虽然企业没他小雷家的规模,可人家拿来的钱全进自己口袋,派头可比他雷东宝大得多。他们好多废铜就是问古河村进的,彼此常有接触。以往也没见古河村长有那么凶狠啊,嗓门还没他雷东宝响亮。听说那村长这回花钱买通人杀了两个逼问他要债的,结果给查出来了,看来是个借钱赖帐的主儿。看陈平原今天那样子,那村长不会也是曾通过陈平原问银行借过钱吧。

杀人抵命,那村长进去了,明知要死了,会不会放开手什么都说了?要那样,陈平原可能就惨了。但雷东宝相信陈平原要是惨了的话,嘴巴不会那么没准头。刚刚陈平原自己不已经说了?雷东宝把心事放一边不理,心说他怎么也跟士根似的胆小如鼠了。

春节过后,雷霆公司换一种模式崭新运行。有忠富他们三个熟手管理,下面关系一下理顺。尤其是红伟那边,红伟本来就比较闲,常帮着朋友介绍钢筋水泥,这下自己有了贸易公司,他就直接推销钢筋水泥什么的给朋友,红伟那儿的生意局面最先打开。反而是忠富这人比较闷气,谨守本份,他那一块一直只顾到自己。而正明越忙越疯,两眼挂满红血丝,人走路都跟车轱辘似的转得飞快。士根看着这样的发展,才总算松了一口气。心里倒是开始活动,要不要跟雷东宝要求把他的那个份子给补上。只是实在没脸开这个口。

雷东宝吃一堑长一智,这回贸易公司的事,不再放任三员大将由着性子做。他这回逮谁问谁,非要把每笔交易的来龙去脉搞得清清楚楚。红伟和正明两个被他搞得非常烦,可也没办法。但雷东宝就这么把生意的事情摸了个熟,心里想,也没啥难的,也就比过去的规模大点,意思还是差不多。他既然搞清楚,那就开始大刀阔斧地插手,目标是要绕开所有供销社之类的经销商,直接跟经销商背后的厂商取得联系。他比正明红伟两个空闲一些,他就拎上行李备足名片,一家一家地上门拜访厂家。

这期间,自然耽误了镇里县里还有市人大组织的学习会议,尤其是耽误了邓小平南巡重要讲话精神的学习。县里不知道雷东宝村里闹了个雷霆公司那一岀,原先做县长的现任县委书记见他上任后雷东宝不再勤着上门说话办事,心里有些不快。就在一次会议前特意强调,小雷家必须雷东宝出席。没想到会议时候一问,雷东宝还是出差没来。其实这回倒不是雷东宝有意不来,而是出差去到小地方,他又是个随性的人,没有随时打电话回来联络遥控的习惯,压根儿就不知道有这么个会。但雷士根如此解释,新书记却并不太信。新书记心头难免留个不小的疙瘩,认定雷东宝如今财大气粗不给他面子。

这个时候,古河村原村长在看守所里,见保命无望,果然一股脑儿地把这辈子做过的坏事全咬了出来,自己没命,说什么都要拖上几个陪绑的。因为那村长买通杀人的案子大,影响大,破案还是省里派人下来协助,务求抓出杀人凶手后面的团伙,他这一咬,立刻上达省里,省里异常重视,下人下令,秋风扫落叶般地将陈平原等人直接拿下,双规都省了。

雷东宝出差带着丰硕果实回来,正好听到陈平原被抓的消息。他累得在韦春红那儿昏天黑地睡一天一夜醒来,打算开始到处问讯行动,开着车子才回到村里,却见好多人远远围在村办外面,交头接耳。他坐在车里问一个村民这是干什么,那村民说,据说上头派人下来查帐,把士根管的财务室全部查封了。现在士根在里面配合调查。

雷东宝忽然想到,不知道士根把那些送人钱财的说明单子放在哪里,要是正好放在财务室的保险箱里,事情闹大了。雷东宝这时候真希望士根听到风声已经销毁那些东西,或者早已转移到别处。这时真是后悔过去的大大咧咧,听任胆小如鼠的士根为了以后什么说得清楚,把那些单据都留下,他还规规矩矩在上面签上字。早就应该销毁了它们,烧光才干净。雷东宝在车里发了好一会儿愣,不想进去村办,转个方向盘,就开岀村去。

才没开几圈,雷东宝忽然想到,他干吗离开?逃跑?他怕什么?他做那么多,既没自己昧下,也没给自己谋利,他理直气壮,他有什么可以怕的?那么回去?

雷东宝几乎是匀速地在路上开了一截路,终于没有回头,而是一踩油门直奔县里。他心里很慌,士根曾经的警告清清楚楚地被他回忆起来。如果没有意外,上面来人查封财务室干什么?既然查封财务室,后面的事情就清楚明了,他肯定得担负起行贿的罪责。那他现在该怎么办?他很想找个懂政策的人商量商量。这个时候,他还能找谁?当然是找最可靠的。他回去韦春红那儿,想给宋运辉打个电话,做个咨询。

但没想到,刚刚离开时候还没事,才去村里转一圈回来,车子还没停稳,前前后后上来几个人围住了他的车子,其中一个他认识,老相识了,是镇工办的李主任。李主任态度挺好,笑容可掬,却是打开门就不由分说地坐了进来,客客气气地道:“老雷,我们到县里去一趟,把有些事说说清楚。都是工作,请你配合配合我们。”

雷东宝心说完了,看来连进门打电话的时间都没了。他没说话,也没反抗,静候处置。

韦春红听得门前有人停车,下意识探头出来,还以为雷东宝什么忘拿了,结果却看到几个彪形大汉硬挤进雷东宝的车里,将雷东宝拉到后面,他们占了驾驶位。韦春红急了,连忙跑出来大声斥问:“怎么回事,东宝,东宝…”

雷东宝深深吸口气,想嘱咐几句,可看着被紧闭的车窗,知道说也没用,索性不说。车子一溜儿开走,抛下韦春红站在空地里惊惶失措。

雷东宝出事了。毫无疑问,雷东宝出事了。韦春红不是寻常没见过世面的女子,最近陈平原等一干人有去无回,她早有耳闻,昨天也曾提醒了刚出差回来的雷东宝,因为早知雷东宝与陈平原走得近。今天这阵势,虽然她还是第一次见,可还能猜不出这是怎么回事?天哪,她要救雷东宝。

可她竟然没能迈上门口台阶,双脚一软,一屁股坐在门口起不来。天啊,东宝到底犯了什么事,东宝到底有没有得救?她心慌意乱地直坐到屁股冰凉,腹内打鼓,这才摇摇晃晃起来,跑去厕所拉肚子。关进小屋子里,一时胆怯,怔怔落下泪来。

但韦春红也没多哭,擦掉眼泪出来,先浓浓煮了一碗生姜汤喝了,立刻打电话给小雷家村里她最熟悉的忠富。忠富接到电话也呆了,一连串的“什么,什么”。但忠富也清楚雷东宝肯定有什么,从今天上面派人查封财务室,到以前铜厂炸了后雷东宝想尽办法筹款,这其中有的是辫子可抓。他只是意外,再意外,从心底来讲,他认为,雷东宝这人其实比清白还清白,可有时候,有些事情怎么说呢?

“嫂子,别急,我们都会想办法。你那儿有没有路子?”

“再有路数,也都只是些县里的熟人。这回陈书记都进去了,我还能找谁去?这县里的人避讳都来不及呢。忠富哥,东宝以前那个小舅子,你认识吗?找他行吗?总是自己人。”

忠富想了想,道:“嫂子,书记这件事,我们村里会出力保他,你先放一个心,我这就找人商量去,我可能是村里第一个知道书记进去。宋厂长那儿…有些玄,他们以前走得很近,这两年…你也知道的。这么大的事,他不会不管,不过也…”

韦春红道:“我明白你意思,你们跟小宋说,我一直敬重他姐姐,只要他出声,我愿意退岀,只要他能救东宝。忠富,还有村里这边你帮我盯着点,你们千万组织上去跟县里说清楚啊,东宝这人其实最傻的,他没捞钱,他只是威风个外场面。”韦春红太知道人情冷暖,嘴里苦苦相求,心里着实没底。

忠富道:“我们都知道,我们每天看着最清楚,嫂子你放心,别人我不敢说,我一定尽力。我这就跟红伟他们商量去,士根哥给留在财务室配合查封,暂时没办法。等下给你答复。”

但打完忠富的电话,韦春红一点不敢放心,因为她听出忠富显然也是没主意了的样子。她稍微思考了一下,便把店子交给手下暂管,她跨上摩托车直奔小雷家。

果然忠富已经与红伟在一起商议,正明不在村里,暂时找不到人。韦春红进门,忠富和红伟都是默默地看着她,没好意思开口说。韦春红失望地道:“你们不管吗?”

红伟内疚地道:“我们不是不管,我们也刚被通知不许离开,等候调查。工作组已经进村,副镇长带头。我们已经把意见反应上去,可看起来没用。不骗你。你如果有其他路子,赶紧着手。”

韦春红听了呆住半晌,才凄然道:“我还指望着你们组织出面,总有点力道。看来都指望不上,人走茶凉啊。”

忠富道:“嫂子放心,书记与别人不一样,人走茶不会凉。等这边可以让我们自由,我立刻去找宋厂长,当面与他说,他不好拒绝。我们见过好几次面,这点面子他会卖的。”

韦春红又是发呆,看来组织能指望,可组织帮不上忙。“你们什么时候能自由?”

“不知道。要不,我们先打个电话,我跟宋厂长更熟一点,以前他大学时候还在我手下实习过。”

红伟说着就要绕去忠富办公桌,韦春红一愣,下意识地伸手过去按住电话,不让他打。电话里说话,那翻脸太容易了,一点不用面子。红伟一想也是领悟,一时无计可施,不由扭头问忠富:“我们这电话会不会被监听?”

忠富想了会儿,颓然道:“我们…应该吧。算起来我们是同伙,看刚才通知我们时候口气那个严厉。”

红伟翻出笔记本,找到宋运辉电话,交给韦春红,“嫂子,我这边电话要给监听的话,你那儿估计也逃不掉。可好歹你自由的。你出去给宋厂长打个电话,起码让他知道这事儿,外面电话你可以说得详细点。”

韦春红无话可说,可不,小雷家这五个人向来一起决策,逃不过雷东宝,基本也逃不过这几个,刚才忠富红伟的话也算是说到足了。她收下宋运辉的地址走出去,外面风大太阳亮,她给照得眼前白茫茫一片。定下心来骑上摩托车,她忽然咬牙决定,干脆直接上东海厂找宋运辉去。人总得有几分香火情,说啥雷东宝以前做过他几年姐夫,宋运辉要真出言拒绝,她滚钉板给他瞧。

韦春红取了钱,又冷静将店子交待了,就赶去火车站,直奔去找宋运辉。

当门卫报给秘书说厂长嫂子韦春红找,秘书一下“嘁”了回去,厂长哪来哥哥,表哥堂哥都没说起过,哪来韦春红韦春绿。韦春红被门卫反驳,这才想到自己急疯了,又兼一夜没睡糊涂了,忙又说,是厂长大哥雷东宝的妻子,十万火急事找。秘书知道雷东宝,这才要门卫先好生招呼,他找宋运辉汇报了。宋运辉对于竟然是韦春红来找,异常吃惊,为什么雷东宝不来?他隐隐皱起眉头,心中感觉这十万火急有异常。

一会儿,秘书带韦春红进来。他一看到披头散发的韦春红一改当年柜台后面齐整精明模样,心里“咯噔”一下,立刻要秘书带上门出去,有什么事都半小时后再说。

韦春红看着宋运辉这儿一道一道严格的门子,看到宋运辉办公室机关似的布局,看到东海厂一望看不到边的规模,心里立刻把宋运辉当成救命稻草。等秘书掩门出去,她“扑通”一下,跪在宋运辉面前。宋运辉正给韦春红倒茶,见此大惊,热水瓶中滚烫水冲出来,烫到他左手,手中杯子都甩了出去。

“你…你起来,大哥怎么了?”

“东宝给牵连进去,宋厂长,只有你能救他了。”韦春红被宋运辉托起,也没坚持,坐到旁边沙发上,“嗳,宋厂长,你的手…”

“你别管,大哥怎么回事,你说得越具体越好。”宋运辉将手浸入旁边洗手盆,“还有雷士根他们有没有出事?”

韦春红见问,心里明白,她把宋运辉想岔了,看来宋运辉肯管,否则不会问那么详细,否则只有堵住她的嘴,让她说不出话,再冷冷打发了。她连忙将事情来龙去脉说个清楚。

宋运辉的手一直浸在水里,拧眉听着,等听完才发觉自己站了半天,被烫红的手别说是已经浸凉,都已经泡发。他还是站着,在韦春红焦虑的目光紧盯之下考虑好久,才坐回办公椅,沉吟着问:“大哥进去应该是与前县委书记有关。大哥前面一天跟你说的看来并不确切,你其实也不知道核心内容。”

“是,我只知道他和陈书记很要好,但他们有没有…”韦春红三枚手指做出数钱举动,“我真不清楚,数目就更不知道了。士根他们应该清楚,可他们的电话现在据说不能打。我当时怎么就忘了问他们具体多少钱了呢?”

宋运辉看着韦春红江湖气的举止,可这回他来不及感慨,他现在满脑子忙着找办法先了解情况。别说雷东宝有行贿嫌疑,他怀疑雷东宝村里搞什么集资公司,这种挖集体墙角的举动算起来罪名也不小,都不知道去年雷东宝到他这儿商量之后怎么在做,要真已经有了侵吞村集体资产举动的话,雷东宝真是罪上加罪了。村财务一查封,有什么猫腻查不出来?只要有心。但他确实是不便打电话去小雷家问,问了,估计要么雷士根不知情,要么不敢说。

韦春红一直盯着救命稻草,见救命稻草一直转着铅笔发呆,终于忍不住问一句:“宋厂长,你老家还认识人吗?你打个电话去,人家一定卖你面子。”

“叫我小宋。”宋运辉放下手头铅笔,不用翻电话号码本,熟门熟路地拨出一个电话。他跟老家基本上是恩断义绝,老家往事不堪回首,他一向无心经营老家的人脉,以前,反正有事找一下雷东宝就是。现在雷东宝出事,他能找谁?当然,通过关系绕来绕去总是能找到人的,但这样找到的人有没有用,却是一个大问题。

他找的是老徐,几年前老徐是雷东宝那儿的县委书记,又是雷东宝的好友,找老徐,最起码能找到解决问题的捷径。但是,在接通电话报上名号的瞬间,宋运辉忽然想到不妥。现在雷东宝犯的事正是行贿老徐身后的陈平原,如此敏感时候,一向行事谨慎的老徐敢贸然出面吗?别引火烧身,让调查组把怀疑的目光聚焦到老徐身上才好。既然雷东宝能行贿陈平原,又何尝不会行贿老徐?否则平白无故两人何以如此交好?连他都不会相信,别人又会怎样怀疑?可是,这时候挂电话已经晚了,老徐的声音已经在那端响起。

“小宋,小宋,心太急了吧,才离开北京,又来电话催我。赶紧的出国考察去,我让你缠烦了。”

“老徐,不知道这事该不该讲,雷东宝,我大哥,出事了。昨天给带走,估计是‘两规’,他还有个市人大头衔。昨天同时查抄小雷家村财务,副镇长领导的工作组也已经进驻。从我几年旁观,大哥有事。他现在的爱人在我办公室,可惜她知道不多。”

韦春红不知道这个“老徐”是何许人也,仅仅是听宋运辉说电话,就感觉老徐的官职可能比宋运辉大,而且,她又从宋运辉嘴里,听到新的一层信息,难道人大头衔可以保护雷东宝?看来做官的人想的就是不一样。只是,她看着宋运辉觉得他太镇定了点,要是急点就好。

老徐那边则是好久的沉默。过好久,老徐才道:“小宋,我了解一下,再跟你通气。”

宋运辉只好放下电话,老徐那边连雷东宝岀什么事都没问,他心中很怀疑,老徐不想湿手抓面粉,惹这一摊子麻烦事。他放下电话,韦春红也失望,这么短的电话,鬼都听得出没意思。

宋运辉不知道老徐什么时候会来电话,不知道老徐会不会来电话,只好无奈地把电话拨给最顺手的杨巡。

“小杨,你认不认识老家县里的官员?雷东宝雷大哥进去了,你有没有办法帮我打听一下?”

“雷书记?”杨巡惊住,“宋厂长,大概是什么事?”

“具体我也不是很清楚,你有没有空过去帮我了解一下。你常进出小雷家,你方便。不要打电话。”宋运辉把韦春红跟他说的那些情况择要跟杨巡说了。

杨巡听得好一阵子发呆,“好,我立刻过去。我公司还挂靠在小雷家,我…我得回去看看。宋厂长你有没有什么要带去?”

“没…哦,这儿有个人,你过来一起带上。”放下电话,宋运辉看着韦春红,道:“我不留你,你在县里关系也广,赶紧回去也好作为。有情况随时联络。等下你跟小杨一起回,他会照顾你,他也很会办事。其他关系,等我一个个找过去。你留个你常用的电话给我。对了,三天后我得出国,你就直接找小杨商量。”

韦春红前面听着有理,但听到最后,不禁急了,“宋厂长,如果东宝还是你亲姐夫,你三天后会出国吗?我们真没人能找了,只能指望你了。”

宋运辉被说得一阵尴尬,只能耐心解释:“就是我亲姐姐被抓,我也只能出国去。我们这回出国不是去玩,也不是开会,而是需要考察和谈判,需要现场决定很多重大事情。我是厂长,天下刀子我都得去。大哥的事情…我跟大哥相识十年,不需要你对我着急。”

“那你倒是急给我看啊。”韦春红看宋运辉那么平静,平静得跟没事人一样,急得肝火旺了,也不管谁是谁了,更不管宋运辉最后一句话对她的暗示。

宋运辉看着韦春红,一言不发,随她闹去。他依然转着铅笔想他的路子,想了会儿,打电话找市里的朋友询问,这样的一个身份,这样的一件事情,会是如何的处理程序,又如何可以探知消息,最要紧的是,量刑如何。

听得这些,韦春红气得发抖的人才平静下来,探到宋运辉桌边旁听。这会儿,她倒反而从宋运辉的平静神情里,看到力量。她是聪明人,从宋运辉不知有意还是无意重复的话里,听到不少头绪。她看宋运辉又打了几个电话,又是进一步明确之后,才见宋运辉放下电话,呆呆盯着墙壁发愣。这会儿,她不催宋运辉了。

这时候杨巡敲门进来。宋运辉示意杨巡关门,便严肃地道:“你们去,记得要做这些事,记牢…”他不写在纸上,只是边想边说,说一件,问清两人理解不理解之后,才说第二件,一直到口述完毕,再问一句:“你们都记住了吗?”

杨巡点头,韦春红虽然心力交瘁,可也尽力记住了。杨巡却忽然问一句:“宋厂长,镇上会不会接手小雷家的那些企业?”

宋运辉摇头:“我至今还不知道这事情性质有多严重,除了跟你说的这些,不清楚是不是还有其他。可我估计还有其他的事。如果真是不幸,很可能连锅端了,士根他们也一个都跑不掉。这种情况是最差打算,可如果真出现这种情况,小雷家所有会被镇上接手。你怎么会问这些?”

杨巡皱眉:“我还挂在小雷家名下,要是小雷家整套班子换了,我可能得麻烦。最近有些跟我一样的红帽子企业出事,挂靠企业换班子后,不认前任制定的挂靠协议,打官司告状地要讨回我们这些戴红帽子的财产。”

宋运辉一惊,看着杨巡愁得墨黑的脸,道:“这是个问题。你现在的资产不少,任谁见了都会起意。估计小雷家只要换掉大哥和士根两个,你的事情就麻烦了。现在看来,大哥基本上是逃不过,即使…处分还是会有,村支书是不能当了。大哥与士根两个,逃不过大哥,基本上也逃不过士根,五个人全部端掉的可能性稍小,但两个人端掉的可能性很大。你得有心理准备。”

杨巡一张脸更黑,“雷书记一向不沾手钱,钱的事都通过士根村长。要岀事情,肯定两个人一起岀。我…唉,即使为了我自己,我也得豁出去救雷书记。”想到老家几乎没有的人脉,杨巡眼睛都直了。回去,他得靠以前一起做生意的老乡引见,一五一十地从最初做起。他弟弟杨速,才跑腿的一个,哪儿排得上号。“宋厂长,你老家认识人吗?同学,邻居?”

宋运辉摇头,将韦春红介绍给杨巡:“大哥的爱人,开着县里最好的饭店,交游一定有,你们多交流。小杨,我相信你无孔不入。我这边会再找人。”

杨巡直着眼睛看了韦春红半天,心里满是怨气,硬是吞进肚子里不说。小雷家那样,却害他可能倒八辈子霉,毫无疑问他这回回去得放血,放血后还不知道他的红帽子如何。宋运辉理解杨巡的心情,不得不出言安抚杨巡。

“小杨,你放心去办事。即使是最坏结局,只要在本市打官司,有我。”

杨巡听了这话,虽说心下稍微一宽,可他又不是第一天出来混,有些事哪是一句话那么容易了。他欲哭无泪,欲言无声,只会连连摇着头,冲宋运辉抱抱拳算是作别,垂头丧气而去。

宋运辉送走两人,心头七上八下。刚才一位朋友在电话里的话他没跟韦春红说,那朋友说,进去两规的人,几乎没有不交待的,三天问下来,神仙也挺不住。基本上雷东宝所做的那些事,想瞒过是不可能的,眼下外人能做的,大约就是在定罪量刑上面下一点功夫。但如果此案涉及者众,尤其是涉及的头面人物多,那么处理时候也不能太过厚此薄彼了,唯有判决之后,再徐徐图之。

宋运辉点上一枝烟,心说,陈平原和其他相关涉案政府工作人员等,那些人的关系网只有比雷东宝更广更密更有针对,想让雷东宝获得异于他们的轻判,几乎等同六月天飞雪一般的不可能。最多,他只能做到让雷东宝这个行事任性又留下一大把辫子给人抓的人别被抓作祸首处理,别被判得太重。如果照此定位,他带上杨巡展开的援救工作,可能更有效更实际可操作一些。可那样的结果,对杨巡就不利了。只要雷东宝被定罪,如果加上雷士根也被定罪,杨巡头顶上的红帽子岌岌可危。因此,杨巡会接受他的定位吗?

宋运辉一枝烟没吸完,就动手毫不犹豫地拨打杨巡的手机。自然,雷东宝对他而言,是重中之重,就算是他不愿意看到韦春红,可如他刚才对韦春红所言,他和雷东宝十年的交情,又岂是心中几个疙瘩可以抹煞。杨巡的问题,他只能放到后面考虑了。在雷东宝面对的牢狱之灾面前,他必得侧重挽救雷东宝。

杨巡接了宋运辉的电话后,不得不将车停靠到路边,无法继续开行。他的脑筋只要稍一遛弯,就能想清楚,宋运辉的目的何在了。可宋运辉能惘顾他杨巡的处境,他杨巡能惘顾自己的处境吗?如果雷东宝的案子身后没绑着他公司的挂靠关系,他当然也愿意照着宋运辉说的做,他愿意提供这个帮忙,出钱出力,把雷东宝那儿的损失尽量降到最低。可是,问题牵涉到了他,牵涉到他穷尽多年赚得的所有资产,涉及到他妈付出生命支撑起的家业,涉及到他杨家一门今后的生计,要他还如何为朋友两肋插刀。宋运辉说得容易,可真若有人接管小雷家,官司打起来,即使最后能赢,最终吃苦的还是他杨巡。他太清楚自己目前紧绷的资金链,他都已经为了建设资金而做出种种努力,包括提前出租电器建材市场的摊位,他的资金链不堪一击。他哪里经得起官司。

杨巡想来想去,越想越悲哀,他毕竟只是个无依无靠的个体户,他人微言轻,他除了照着宋运辉说的去做,还能如何?他无力说不,他没有资格拒绝,更没有资格表达他的愤怒。因为他知道,宋运辉是他在这里的靠山,而众所周知,宋运辉是他在这里的靠山,因此,宋运辉才可以惘顾他的好恶,将任何事情强加给他,他还只能欣然接受。本来,他救雷东宝,为自己,也为以前雷东宝给予他的恩情。而今,他的心头有些感觉已经变味。

而再变味,他也只能做。他别无选择。他自己的事,他只有在完成宋运辉指定的方案之下,另做安排了。

杨巡考虑到未来可能的变故,不得不先回自己的办公室,把所有银行里的资金转进自己的个人帐户,免得遭遇传说中其他红帽子企业的悲惨下场。若是小雷家真是两大头尽去,真是未来被镇政府派人接管,那么,以后跟他打官司的可能就是镇政府这个国家机关,他从来都知道,民不与官斗,跟镇政府打官司,即使不输,也会九死一生。他只有现在就做最坏打算。

然后,他开车载着韦春红上路,心里憋屈,老拉达车子开得跟云霄飞车似的,车身抖得跟散架一般。看得旁边的韦春红担心紧张得脖子疼,比做一天的婚宴还累。等到杨巡靠边儿加油,她连忙钻出来坐后头,眼不见心不烦。但心不烦路上的事儿了,却又开始烦雷东宝的事。她是雷东宝的妻子,可是,他们说话讨论,都撇开了她,并不征求她的意见,当她透明,她却只能什么怨言都没有,好像她欠宋运辉似的。可她是雷东宝合法的妻子啊。

杨巡于车流激荡之中,忽然听到后座传来的压抑啜泣声,不由一叹。“你啊,哭什么呢。你好歹还有人帮着你一起想办法。雷书记这人最多行贿,不会受贿,就算是实打实判刑,也不会多少年,再靠人活动一下,很快就出来,你们最多有些日子不见面,这日子不会太长,你一个人也不会苦到哪儿去,你就想开一些。我就惨了,你知道吗?我已经注定上千万资产得毁了,我会穷得倒欠一屁股债,这辈子还有翻身机会吗?我不知道。所以我比你更想救出雷书记。可是,宋厂长已经明确告诉我,雷书记想无罪是不可能了。明知我已经没希望,可我还得去做,你说我现在什么心情?求求你,别哭,饶了我。你会亲自来求宋厂长,我知道你是狠角色,你就再忍忍吧。”

韦春红一时无言以对,到此才算是真正明白大伙儿的打算了。她不由喃喃地道:“宋运辉这个人真冷。”

杨巡没搭话,但在心里说,宋运辉要是个婆婆妈妈的,能混得到今天位置吗。其实怪谁都没用,只能怪自己没出息。人宋运辉也还不是一穷二白一步一步往上窜的。只是杨巡心冷,上一回,他眼看已经积攥万贯家财了,忽然来个煤矿瓦斯爆炸的事,无缘无故他就让老王给拖累了,一败涂地不说,戴娇凤都离他而去。这回,又是那么的莫名其妙,好像老天见不得他好,追着他跟他没完没了。他真是千算万算,都算不到会败在别人的事上,一次又一次,他郁闷至内伤。心头无法不生出一丝前所未有的沮丧来,这老天,到底要拿他这个先失去父亲,后失去母亲,还拖带着三个弟妹的人怎么样啊。

星夜兼程地赶回老家,把韦春红送回饭店,杨巡坐在车上发了会儿呆。去弟弟那儿住?他倒是出钱给杨速买了房子的,可是,遇到那么大事,会不会影响杨速的心情,乃至影响正紧张准备高考的杨逦?杨逦为了安心读书,最近没住学校宿舍,而是与杨速一起住。杨逦闹着与他分家,与杨速可没分,以杨逦的脑瓜,还想不到这房子不是才开始工作的杨速买得起的。杨巡几乎没太大犹豫,还是决定不去杨速那儿,想随便找个旅馆住下。可是想到即将到来的破产负债可能,他心里凉凉的,车子徘徊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良久,弃便宜旅馆于不顾,转而杀奔市里,住进一家新开三星级宾馆。钱…花光它。恨死。

一夜,哪里睡得着觉,虽然是又饿又累,可杨巡躺在黑暗里,看了一夜天花板。直到早晨微光透过厚重的窗帘,他才终于能看清天花板的模样。他下意识地,将手伸向床头柜,不觉碰翻电话筒,淅沥哗啦闹出烦人声响。他气得一跃而起,看着电话生气。但随即鬼使神差地,他照着话机上说明,拨打岀一个国际长途。

杨巡没指望那边能有人接,估计会又是电话录音,因此听到话筒里传出真实的似是微笑着的声音,他如中大奖,身不由己站了起来。“你好,我是杨巡,中国的,杨巡。你今天倒是在啊。”

梁思申不由看看时间,奇道:“你那儿才清晨啊,这么早。我才回家,你有事?”

杨巡忽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以往给梁思申打电话前,都是千思万想想好话题,可这回,他根本就没想好,他冷不丁地冒出一句:“我这回死定了。”

杨巡在东北工作过,普通话很不错,梁思申确信自己没听错,等待杨巡下文,却没等到,想了一想,大致想到了什么,“你项目定得太大,导致资金是不是出现紧张…嗯…就是钱们青黄不接?”她一时忘词,只好挑相近的说,自己都觉得不伦不类。

“不,我计划得很好,本来不会有事。可是,对了,你知道红帽子企业吗?”

“知道,宋老师跟我提起过,我也了解过,听说你公司就是红帽子企业,真不公平。”

“对,很不公平。我的问题就出在红帽子上。给我挂靠的是宋厂长以前姐夫做书记的村集体,因为生意交往,我们很熟,他们答应给我挂靠,我每年交纳一定的管理费。有这种关系,我公司工商执照上的单位性质就变成了集体,可以做大。但是我公司所有者那一栏,写的是小雷家村。这种事法律并不允许,但大家都在做,虽然彼此签订协议,可这协议法律上不承认,挂靠纯粹是靠私人关系,私人信用。可现在宋厂长的前姐夫岀经济问题给抓了,另一个相关的人可能也逃不过,小雷家村村务很可能被镇政府派下的人接手。类似事情我听说很多,接手的人为显示自己清廉,必须清算前任的老帐,也为做出成绩,清理起挂靠的红帽子企业来,下手忒狠。再说我资产不少,又是一块肥肉,正好弥补小雷家村这回的损失。所以我估计,我死定了。”

国际电话的效果再不好,梁思申都能听得出杨巡的沮丧,她一时也没空想杨巡为什么找她说,她家又与杨巡家不是一个省,帮不上忙。她只能安慰道:“你别心灰意懒的,这事儿应该说得清楚。比如你可以让权威机构证明你所辖资产的实际出资人是你,而不是那个村庄。”

杨巡叹气:“这是一个办法,没错。可你想过没,他们如果一上来就跟我打官司,申请诉讼保全,给我封上几天,我本来就紧张的资金链会怎么样?不用等判决,我自己乖乖缴枪不杀得了。抵抗是死,不抵抗也是死。”

梁思申想了一想,还果真如此。“那宋老师能帮忙吗?”

杨巡又是长长一声叹息,“希望我没事,能逢凶化吉。可能这是我打给你的最后一个电话,如果出事,以后就打不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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