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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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思申看完,倚在床上对着传真发呆。心中好多感想,想宋运辉对她的了解,想宋运辉对她的关切,想自己果然在对待杨巡一事上多有姑息,想宋运辉给她的三点建议,再联想到自己的很多很多事情,而不仅仅是在中国才遇到的那些。她正郁闷着自己为什么总处理不好某些事,被宋运辉这一份传真点破,很多事竟是豁然开朗。因此他几乎是毫无删减地全盘接受了宋运辉的建议,岂有不认可的?更无需争辩。对,她不缺与人为善,但她缺乏当仁不让,缺乏有意识地步步为营建立势力的主动,她有伶牙俐齿,可没用在正事上,都是拿来斗嘴。可能,与她过去得来太易有些关系吧,她好多中学同学也是如此,大家都自嘲与世无争,各自发展五花八门的爱好。

可是,她在爱好之外,还是想做些事的。她有一种想证明自己能力的欲望,她还有很多很多想要实现的梦想,有些需要努力工作才能达到,有些则需要靠努力工作挣来的钱换取。她想上进。

她想了好一会儿,才想到Mr.宋上班给她发来昨晚写的传真后,一定还等待着她的回复。想到Mr.宋写这份传真时候的心情她又拿出传真来看,不说别的,写那么多的字,即便只是抄写,那也是需要很多时间的,而且还是在Mr.宋处理完杨巡吐血住院事件之后的疲惫中。Mr.宋对她…连那么爱她的爸妈都没想到这一层,他却帮她想到了。梁思申有些不知道如何回复。也发传真过去?恐怕不行,私事发到公家传真机上,未必是宋运辉所乐见,他这人太严厉。可是打电话过去?梁思申此时有点不敢直面宋运辉的深情厚义。面对教她做人道理的Mr.宋,她总不能也当仁不让吧。

她将脖子一缩,缩进被子里,做了好一会儿鸵鸟,前后想了好多应答话语,才爬出被窝,硬着头皮拨通宋运辉的电话。在她有意识地拿英语掩饰不安的问候之后,却是宋运辉若无其事地拿中文一问:“你还没睡?”

梁思申这才端正姿态,放松了一点,道:“跟同学玩回来看到传真,又想了好多。Mr.宋,谢谢你。我全盘接受你的建议。”

坐在宋运辉办公室的两个人眼看着宋运辉脸上绽放出温柔的笑纹,又听到宋运辉还是拿若无其事的口吻道:“好。早点休息,我这儿开会。”

梁思申这才如获释放,说了再见就把电话扔了,又窝进被子作鸵鸟状。Mr.宋对她太好,连些许压力都不给她,让她都不知道如何面对。传真,她是不需再看一遍了,中心思想她早已领会,也毋庸置疑,剩下的只是怎么做的问题。Mr.宋不想显露的思想,以Mr.宋的审慎,估计也不会写在纸上。她第一次的,不得不定下心来,认真回顾与Mr.宋交往相识的全程,她想弄清楚,为什么,何时,怎么样…

她转辗反侧了一夜,几乎没合眼,可还是没弄清楚Mr.宋对她的好,何时有了性质上的变化。自然,也是无法弄清楚为什么了。她起床时候自嘲地想,嘿,凭她的段位,怎么可能摸清Mr.宋不想让她知道的小心思。那好,她就当做不知道到底。反正在Mr.宋面前敌强我弱早成习惯,也没必要这时候才想到奴隶翻身。示弱,在强者面前也是一种办法吧?

但是她精心化妆掩盖睡眠不足上班后,便走进相关大佬的办公室,赤裸裸地摆出她要求去上海的理由。她告诉大佬,无论从哪方的利益出发,都应该放她去上海,她的优势无可替代。这一刻,她心中没有罪恶感。

杨巡还在医院,就有一个电话打到他的大哥大,由杨速接起,转达给杨巡。

杨巡听了,就黑着脸起床,道:“你告诉他们,说我半个小时后到场。”

“大哥,你脸色很差…”可杨速说着,也只能将衣服递上,然后弯腰给大哥穿鞋子。

杨巡道:“我们哪儿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但是杨巡弯腰穿鞋的时候,只觉全身酸痛,再一想也是,都不知道有几年没如此剧烈运动,事后还能不腰酸腿痛?他收拾好了出院,留下手续交给杨速办理,自己到门口乘一辆三轮车,独自来到商场下面的临时办公室。

几乎是艰难地下了三轮车,不由得庆幸幸好没跟其他商场似的弄个小山一样的台阶。走到商场大门,见里面静悄悄的,全不是过去热火朝天的施工景象。杨巡心下黯然,但也只能脸上木然,走向也是寂静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面有三个人,其中一个陌生,戴着眼镜,斯文人的样子。李力今天换了一件西服,深咖啡色单排纽扣条纹西装,配雪白的衬衫和稍微浅一点咖啡色的领带,颀长的身材、整洁的修饰,整个人看上去非常气派英俊,当然,李力是有备而来。李力站着,梁凡则是坐着看图纸,梁凡没换西装,但是换了一件衬衫,黑西装配浅灰衬衫和领结,也是不常见的装扮。听见杨巡的敲门,梁凡抬头看他一眼,但旋即又低头不理。

倒是李力客气地对杨巡道:“请进。听说你身体不大好,会议需要延期一天吗?”

杨巡经过昨天一天,已经清楚李力这人嘴巴客气,手腕狠辣。他只微笑道:“不用,可以应付,这就开会?”

李力听杨巡嗓音沙哑,诧异地看他一眼,但没说什么。梁凡则是头也不抬,指着一张总图,道:“杨总,请问这套被你废弃的原装修设计总图,其中的变动都与小七…嗯,与梁思申通过气吗?”

杨巡神色不变地道:“这套图纸都是梁小姐的意思。不过因为照这图纸施工的话,费用较高,后来废弃。”

“可是漂亮,我看商场外墙是照这图纸施工的,花岗石毛板非常有韵味,这样的门面,再过十年都不落后。”李力做个手势,请杨巡坐下,眼下他一言一行,都表现出他是这儿的主人,而杨巡已经反主为客。李力道:“梁凡,就照这套现成的做吧,梁小姐快递给我的那份是草图,不适合施工。”

梁凡抬眼看一下门外,道:“外面的还不如没装修,现在还得请人工花钱敲掉。新开商场若没一点超前意识,怎么抢人已经固定的客源?真是,挺好的一个美人,硬是给套上塑料发夹。”他把图纸合上,这才将眼睛对上杨巡,道:“杨总,我们这么设想。保持商场房子结构不变,但须敲掉所有装修,重做。因此拖延的开工日期和重新装修所产生的费用,需要我们双方追加投资。我们已经请律师到场,今天开会商量一下追加投资的数额,我们当场就把增资文件签了吧,方便相关人员立刻去工商更改注册文件。”

杨巡漠然,这招数太熟悉了,去年让萧然惶惶不安的,不就是日本人使出的增加投资招数吗?李力和梁凡他们这么快就活学活用了。可是他能拒绝吗?不可能,他与萧然一样,他的发言在股东会议上不占大份儿。甚至还不如萧然,萧然起码是个地头蛇,而他对李力和梁凡则是无用。若说日本人对萧然可能没有恶意,那么眼前两个人,他们明摆着就是来修理他的,他们提出来的增资方案,还不是想把他挤逼到墙角?便道:“你们单方增资吧,我资金紧张,没法再投入。”

李力深深看杨巡一眼,道:“这么一来,双方持有股份的比例就得变化,你考虑过没有?”

杨巡沉默。

梁凡敲敲图纸,道:“出图时候做的预算已经不合时宜,这一年物价涨多少,去年的预算最多只能做参考,我看翻倍一下都有可能。需要慎重考虑持股比例变化。”

杨巡心中再叫一声苦,心里清楚梁凡准备在增资方面做文章,稀释他杨巡的投资。那办法太多了,他这么坐着都不用想就能顺口说出好几招。这装修上面没发票、打白条、财务虚报账目的事太多了,何止比预算翻倍,翻两倍都可以。李力和梁凡实际投入五百万的话,做帐做成一千万,即使他杨巡看得出来也没招,他能拿这两个人怎么办?可是他杨巡却是实打实的投入,他得无可奈何地吃亏。

李力见杨巡犹如颈椎病发作似的僵硬地点了点头,就道:“好吧,我们重新做一下预算,很快拿出预算数字请杨总确认。为示公正,我们将严格参照杨总原先做的预算,不另行增减设计项目。今天的讨论,我们会另外安排人手值班。这边有关增资的协议,我们也开始起草,方便速战速决。就这样?”

杨巡在如实记录的会议记录要上签下字,便抽身离开。走到熙来攘往的大街上,他回头看商场,知道自己可能永远失去商场。今天这个会议才是开始,接着,等商场启动,他们还会在财务账上入手,有的是办法做亏,他杨巡将占着那没发言权的份额,永远分不到红利。这太容易了,凡是人都会想到做,只要没人牵制着。他如今唯一的指望是,起码他的股份不会稀释到零,未来除非李力梁凡他们打算上面再造办公楼,也再少有稀释他股份的机会,他等着这地块升值吧,他起码还占着地皮的一份子。而地皮的升值,从目前的势头来看,是迅速的。

但地皮升值的预期,无论如何都不能掩盖杨巡失去商场控制权的失落,那最多只是自我安慰、自我麻痹而已。杨巡木然地又叫一辆三轮车回家,走进家门,他摔在床上,再无力气。原以为萧然会插手,他在病床上躺着的时候已经想好要求申宝田出面,给萧然一笔钱消灾,可现在看来,李力和梁凡两个都不是纨绔子弟,做事亲力亲为,又兼速战速决、心狠手辣。完了。商场完了,他指望最大的商场完了,他原本准备拿它当作事业转折的商场完了。他也没了嚎叫的力气,他的嘴角溢出的是抽搐的声音。

杨速回家,看到大哥跟死人一样灰败的面孔,吓死了,几乎是扑着上去,大叫:“大哥,大哥,你说话,你眨眼也好。大哥…”摇了几下,见杨巡没有答应,他忙一把扶起大哥,想再去医院。

杨巡这才道:“老二,放下,做饭去。”

杨速见大哥说话,才稍微放心,将杨巡放下,看来看去,终于道:“大哥,我们不担心,我们以前比现在还穷,什么都没有,可我们不是走过来了?大哥,不管商场怎么样,我们还有别的很多。你千万别放弃,你有我们兄妹,我们都支持你。你坚持,大哥,你坚持,你是我们兄妹四个的主心骨,你千万要坚持住。”

杨巡将头转开,避开杨速,心里恹恹地想,他坚持,谁来支撑他?他真累。

杨速见坚强的大哥眼下如此软弱,也不由得跟着掉下眼泪,半跪在床边道:“大哥,别灰心,你有我们,我们永远跟你在一起的。大哥,大哥,大哥,我还是背你去医院吧,大哥,医生说你要好好休养。”

杨巡被杨速烦死,无力地道:“车子找回来没?”

杨速连忙道:“找回来了,大哥,昨天就找回来了,大寻开的。”

“哦,给我安眠药,我吃了睡觉。你今天就找人拆木器厂,越快越好。走吧。”

“大哥,缓一天吧,我得守着你,我不放心你,大哥。妈如果在,妈不会放心你今天一个人。”

“快走。”杨巡拼力大吼一声,可声音根本拔不上去,却拉得昨晚嘶吼伤了的喉咙好一阵子的咳嗽。

杨速不敢久留,伺候着杨巡吃下安眠药,只能悄悄出去。但走到外面,打BB机叫来财务,一个中年妇女,请她帮忙悄悄照看着杨巡,时时观察熟睡的杨巡的脸色,半个小时汇报一次。杨巡不知杨速这一安排,他躺下后依然是脑袋空空,可又似乎千头万绪,烦闷了会儿,终是抵不住第一次吃安眠药,很快便进入梦乡,可那梦既不甜也不美,他的脸色看在赶来照看他的财务眼里,财务直觉老板在做噩梦。

杨速忐忑地去找寻建祥商量,两人都不知道杨巡开的那个会议说了些什么,但都估计不是好事。两人几乎不用太深入,就猜到杨巡让立刻拆木器厂,是想尽快东边不亮西边亮。不错,木器厂现在已经办妥手续,换手到杨巡手上,可厂里的工人都还没给一个交代,就这么进去拆厂子,会不会遇到什么抵抗?可是两人想到,速拆可能让情绪低落到极点的杨巡稍微高兴,而且木器厂现在也正停工着,暂时不会遭到抵抗,两人决定,不惜一切代价,先拆起来再说。

两人分头出击,找人的找人,找工具的找工具,甚至抽调人手卡住各道路口,阻挡一切闲杂人等进入,避免任何干扰。寻建祥还亲自驾车将拆厂小工载来,只为争分夺秒。饶是如此赶时间,还是忙碌到下午四点多才开始动手。而此时早已日头西斜,天将黄昏。杨速让人立刻接上电灯,连夜开工,说什么都得把几间小平房先平了。一群人真是拆到半夜,注意人身安全的寻建祥担心小工们疲劳操作出安全问题,大家这才回家睡觉。好歹,拆掉了两间用作仓库的平房。

杨巡几乎大睡一天一夜醒来,浑身就跟给碾过似的,四肢不属于自己。因肌肉的酸痛,他才从混沌回到现实,不由自主地叹出一声气。却发觉有鼾声从窗边,地上传来,他侧脸看去,见杨速竟然睡在他房间的地上。他稍微想了一下,便清楚杨速这是不放心他。恍惚中,他记得杨速好像对着他喊过兄妹们永远跟他在一起的话,是啊,每次他跌倒的时候,只有妈妈和弟妹们不离不弃。

杨巡看了弟弟一会儿,见没醒来的样子,就悄悄支撑着起身,不敢穿鞋子,偷偷摸摸地出去房间,忍着浑身酸疼,开始做早餐。杨速到底是警醒,略微听到响动便迷迷糊糊醒来,一看床上大哥已经不在,立刻惊得跳起来,追出房门去看,却见大哥抿紧一张嘴,有些神思游离地在厨房忙碌。他忙走过去,有些怕吓到大哥似的,喊了声“大哥”。杨巡听见,扭头笑笑,似是很平常地扔出三个字“洗脸去”,便又专心做饭做菜。杨速小心辨认,大致看清楚大哥脸色还行,精神也还行,才去盥洗。

杨巡心里依然是烦闷,但不再多说,此时他的理智已经能够克制自己,他甚至有些加倍地沉默,似是要把前面日子里多说多动的言行找补回来。他知道,他没资格随心所欲,家要养,弟妹要供,身后一屁股几千万的银行贷款倒也罢了,他下面还有那么多被他叫来的老乡等着跟他找饭吃,他就是累死也得找个地方靠着,帮他们撑住一片天。

一会儿杨速出来,小心地跟杨巡道:“大哥,昨天拆迁木器厂的小工已经进场,我们先把两间仓库拆了,车间暂时没拆,来不及,而且还得等着你决定里面的一些破设备怎么处理。我跟大寻商量了一下,围墙暂时别拆,算是当作与现在市场的隔离墙。你看呢,大哥?”

杨巡心里吃惊,这么快?他记得昨天赶杨速出门时候已是中午,难道他们昨天一下午时间就召集人手,还拆了两间平房?他稍一转念,便已明白杨速的想法,但他也没表扬什么,只是问:“那些工人怎么处理?”

杨速一直眼巴巴地等着大哥的回答,见大哥回答得与往常无异,不禁紧张得吞口唾沫,也不知大哥平静的外表下,心里到底是怎么想,他这时反而希望大哥的情绪反常一些,暴烈一些,而别这么如常的平静。“工人暂时没处理,我们派人守着路口,不让那些人接近。等两天后厂子平了,他们还能再说什么?”

杨巡“嗯”了一声,没有回答,心说哪那么容易,原木器厂厂长从国家手里买下厂子时候,对工人是有白纸黑字的承诺的,现在厂子转手给他,当然承诺也得由他担着,他起码得付那些工人一笔工龄买断费。可是,他现在哪来的钱付这些?不用问,不久前二轻局那两个厂的工人堵着他闹的局面很快又会发生。

杨速想帮忙,但杨巡摆手不让,他只能站在狭小的厨房外,手足无措地看着大哥,又小心地问:‘大哥,今天他们工人可能得到消息,要是几个人三三两两地来,可以对付,可如果人一多起来,我们守路口的可能寡不敌众。到时怎么应付?”

杨巡鼻端重重呼出一声粗气:“跟他们说,我们只买厂,没提工人,他们有什么要求找他们前厂长去。就这个意思。”

“我明白,大哥。反正把工人该谁负责的事搞成一笔糊涂账,加紧拆了木器厂盖市场。政府没有推翻既成事实的理,以后再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

杨巡点点头,盛出一碗稀饭交给杨速,自己也端了一碗出来。两兄弟速速吃完,乘一辆摩托车去了市场办公室。

除了沙哑的嗓门和蜡黄的脸色,杨巡几乎与平常没什么两样。到了办公室,先占了寻建祥的位置办公,没多会儿工夫,就把拆毁木器厂的事情全部接手,由他指挥下一步的行动。寻建祥和杨速听着杨巡几乎与以往没什么两样的清晰思路,都稍微松了一口气。虽然杨巡并没有对于他们的速战速决有所表扬,或者哪怕是露出一点点的欢喜,但他们依然心安,只要看到这么个沉着冷静的主心骨回来就行了。

果然,下午开始有木器厂工人陆续得到消息,到拆迁现场吵闹。杨巡没过去亲自处理,他只是站到走廊上看,看那些工人与杨速等人吵闹,看其中有两个中年妇女拍着大腿绝望地哀哭,他知道她们哭什么,她们哭的原因跟他前天绝望的内容差不多。他只看了会儿,便旋身回去办公室坐下,他站久了有些累,四肢依然酸胀。他揉揉小腿,一个传呼打给寻建祥,让寻建祥过来,商量怎么谢谢宋远辉前天相帮。他记得宋远辉前天晚上离开时候的眼神,但是宋远辉的眼神是宋远辉的意思,他却是无论如何都得表示感谢,那是他的意思。

反而是寻建祥不明就里,不明白以前宋运辉多大的忙都帮下来了,大家一直这么处着,怎么这会儿宋远辉才开车运载一下,杨巡就要急着表示感谢。他要杨巡不必急在一时,杨巡却坚持要马上。寻建祥想来想去想不出什么,这种三不靠的日子,忽然送礼出去,都不知道送什么才好。还是杨巡想了会儿,打电话给一个管冷库的朋友,让准备一箱鱼虾,要寻建祥去拿了送宋远辉家。也只有寻建祥现在还走得进宋家,而且是可以堂而皇之地进,因为全东海总厂的人都知道寻建祥是宋远辉以前在金州时候不要前途维护的朋友,寻建祥是宋远辉有情有义的证明。

宋运辉晚上回家,看到父母展示给他看的海鲜,心里便知是怎么回事。他让父母收下,但没打电话给寻建祥或者杨巡一个回复。他有意渐渐淡出杨巡和寻建祥组成的那个圈子。他这时有些理解去年老徐渐渐淡出雷东宝圈子的心理,有些人太麻烦,惹不起躲得起,他不能一辈子扛着,他还有自己的事。

新市场的建设在杨巡这个已经指挥过更大规模商场工程的熟手指挥下,进度迅速推进。有人说,几乎是今天看见挖坑,明天看到柱子竖起来,后天几乎可以等着看封顶。虽然这话夸张,可是连建筑工程队的人都不得不佩服杨巡的指挥,服服帖帖照着杨巡的指挥飞速推进。而那些原木器厂工人的抗议吵闹,都被湮没在现场的隆隆机器声里。

工程的钱居然难得地来得容易。他跟已经贷了几千万的银行谈判:继续支持,还是收回货款。如果现在想收回货款,要钱没有,抵押物要收就收,他没话说,但肯定得给银行造成烂账。但是新市场造起来的好处却是显而易见的,很快就有规模效应,仗着现有的市场人气,租金很快就会到账,可以细水长流地归还货款。明眼人谁都不会算不出这笔账,于是银行只好硬着头皮答应再贷一笔款给杨巡,专款专用,建造新市场,算是开源的意思。杨巡当然知道投桃报李,拿到货款后,偷偷塞了主要负责人八千美元。

这个时候,寒冬已经过去,初春也已经过去,即便是水泥钢筋的城市里,都绽放出春天的气息。轰轰烈烈的夏天正势不可挡而来。

雷东宝在这个春天的清明时节,照旧给宋运萍上坟之后,两脚一拐,拐到老书记的坟前。

因为老书记以前死地不明不白,他家人虽然闹过一次,可终究这事不是见得天日的,他家的人此后一直无法在村里抬起头。因此清明自然是赶个星星还挂在头顶的黎明,赶在众小雷家族人前面把坟上完。待雷东宝到老书记坟前的时候,坟头新土已垒,杂草已除,蜡炬成灰。

雷东宝才刚站住,韦春红已经随后跟来。韦春红见雷东宝俯身细看坟碑,奇道:“咦,你当是逛街啊,谁家门口都串串。”

雷东宝摇头道,自言自语地嘀咕:“乙丑…一九八五年,八五,八六。八七…”雷东宝掰着手指头数了会儿,倒吸一口冷气,“都十年啦,呵,十年。”

韦春红不解,但她挺迷信,当着人家坟头她就不问了,等雷东宝在坟前规规矩矩拜了三拜,两人一起走到山脚下,韦春红才轻问:“谁啊,族里长辈?”

雷东宝摇头道:“老叔,我之前的大队书记。”

“那他去那年年纪还不大啊,生病?”

雷东宝还是摇头,可欲言又止。这会儿韦春红却想起来,一拍手道:“我知道了,以前这事还真全县都知道。看起来你们小雷家村的书记位置不好坐,谁坐谁翻船。”韦春红说着,忍不住抬头瞟向刚才遇见现任支书雷士根的方向。

“对,邪门。”雷东宝听着点头,这时一路都是村里人络绎不绝地上山下山,不断有人与雷东宝打招呼,雷东宝都没法跟韦春红细说。他似乎有很多想说,可又说不出口,他站在老书记坟前的时候心里很多感慨,他不知道他今天在做的一些事放到十年前,他当时做不做得出,他做出的话,旁人又如何看待他,他怎么看待自己。他也不知道老书记十年前的事如果放到今天,老书记还会不会羞愧地走上绝路。也很可能老书记换作今天就不用作出伸长指甲的事,因为今天的分配他已经有意思地做了侧重,老书记既然能得到应有的一份收入,又何必为了儿子结婚绞尽脑汁贪公家的。他站在老书记坟前的时候,隐隐觉得老书记当年有些冤。他当年似乎不应如此赶尽杀绝,做出大动作的处理。

路上一直人来人往,韦春红因此到家才问:“以前听说老书记贪污,贪好几万?”

雷东宝摆摆手,道:“别提了,这点子钱,放现在跟毛毛细雨似的,那时候人眼里揉不进沙子。”

韦春红没放过雷东宝,瞅着婆婆出去,小声问:“你处理的?肯定你处理的。”

雷东宝白韦春红一眼,道:“操,不说闷死你?”可心里闷闷的,好多话憋在心里想说,看韦春红冲他狐狸精似的一笑,转去厨房,他忍不住跟了进去,闷闷地道:“社会变很多了啊。”

“人也变多了。以前这事谁都恨,现在捞得着是本事呢。今早吃饭早,再吃个清明团子吧,我一起给你热了。”

雷东宝似是没听见似的站着发愣,愣了会儿,就转身出门了,抛下一句话:“我上班去,你自己回去,路上小心。”

“吃了再走,中饭还早呢,别半路饿死。”韦春红追着出去,拉住雷东宝坐下,又给他倒一杯茶,才又折回厨房。她准备离开小雷家后去前夫坟前走一遭,但这就不跟雷东宝说了,说不说都一样,雷东宝又不可能跟着她去拜她前夫。不过她刚才倒是去宋运萍坟前拜了,这还是进雷家门后第一次,雷东宝这回让她去,她也是诚心诚意地去。拜的时候她暗祷宋运萍保佑她给雷东宝生个儿子,虽然她自己也知道,这个指望非常渺茫。

雷东宝喝茶吸烟,再想起老书记,心说如果照过去的标准,他现在是比老书记还坏,估计士根现在看他,是又气又无奈吧。可是他这不也是大势所趋吗?要再跟以前一样,还有谁跟他干?都肯定学着忠富跳出去单干了。这世道,真是越来越说不清楚。

雷东宝闷声吃了清明团子,与韦春红一起出门,去往工地。工地上面,新车间的框架已经搭出来,上面屋顶也已经做好,这一套现在都做得熟门熟路,不需要再找工业设计院绘什么图纸,雷霆公司自己的工程师能就着原图纸把工程做出来。当初村里出钱送孩子们去读大学,到底还是读出点花头来了。现在一个个都能派上用场。工地上现在一边砌墙,一边安装行车,车间地面的设备基础则是处于保养期。一切都有条不紊,但这一切这回都不是在正明指挥下开展,而是另有其人,是小雷家的后起之秀。雷东宝年后无视正明的不快,将指挥权交给新人。新人得到指挥权则是欣喜若狂,知道这是他们新人们的机会,因此那么一帮新人齐心协力,出谋划策,由一个在外地合资公司干过一年技术员的新人统筹,有机安排安装计划,使车间土建和设备安装一起上,据说这叫立体施工。新电缆车间工程竟然做得有模有样,进展迅速,让雷东宝很是欣慰。

他到现场看了会儿,便走开不管了。他相信那些新人肚子里都藏着一股劲,不需要他催,不需要他骂,这些人自是拼命地想做出成绩向他献宝。

到了办公室,见正明和红伟都在,似乎是等着他回来的样子。雷东宝看着红伟,伸手一把抓乱红伟的头发,道:“你喷多少摩丝啊,头发都硬得火柴棍一样。”

“这叫发胶,喷摩丝的是正明,你看正明头发还绕出个圈圈,比娘儿还娘儿。书记,中饭让吃吗?”

“吃你自家,你又不是外人。”雷东宝坐下,看看两个手下一个刺猬似的头,一个大盖帽似的头,越看越难看,只好当作没看见,对红伟道:“祖宗大人拜了?”

“拜了。书记,刚见你在老叔坟前拜,大家都说你念旧。”

“念个屁旧。说吧,留下来有什么事?对了,十七日晚上你回小雷家住,我新设备定位后打算拜一拜,你也参加。”

红伟惊愕,看看也同样惊愕的正明,伺候着雷东宝的脸色,道:“你以前不是说不搞迷信的吗?”

“都在搞,我听他们小家伙说,合资公司香港老板更相信。你看人家钱赚得那么好,我们也学吧,别把神仙菩萨往别处赶。说吧,红伟,你现在没事难得来村里。”

红伟又愣愣地看了说得煞有介事的雷东宝会儿,才说出自己的事:“省电缆的合资下来了,他们行动很快,立刻从国外进口设备,听说做出来的那种型号电线以前全靠进口,全是用在高级微机上面。听人说,老外看中的是省电缆工程师多,能动脑筋开得动外国设备。如果这样的话,我们倒是不用愁了,我们的销售客户不是同一类。”

“好消息。”雷东宝立刻肯定。但随即埋怨道:“听说他们现在大学生为了留省城落个省城户口,什么小国营都肯去,街道工厂都有人打破头想挤进去,省电缆算是好的,里面的大学生还能不多?你看小辉那儿招人,每年进两三百个大学生,只有我们村八抬大轿抬出去都没大学生来,想要大学生还得自己出钱培养。正明,你说,我们能不能做这种微机用的电线?”

正明道:“有次展览会我见过,恐怕这玩意儿太高深了,不知道里面铜丝的成分是不是与普通电线不同,靠眼睛看不出来。要不问问那几个大学生?他们懂得多。”

雷东宝道:“你别酸了,他们懂得再多也没你看得多,现在有展览有会议,还不都是你占着名额。这事我看我们得做起来,正明,你现在开始调查,除了我们在做的,还有省电缆准备做的什么微机专用线,我们这一行还有些什么线什么缆,你都调查出去,列个表。什么设备国内能生产,原料国内能买到,我们又还没有的,我们上。他们省电缆盯着一条微机专用线,我们就大而全,只要有客人来,啥都能在我们这儿买到。”

红伟看看雷东宝,但是没说什么,只是听见正明介绍雷霆公司还缺些什么什么产品系列。等有人跑来叫走正明去听电话,红伟立刻起身将门倒锁,对惊讶地看着他的雷东宝道:“书记,我正是要跟你谈这个来的。这回看他们省电缆合资后走这条路,我想了很多。你说老外精得很,为什么一上来就上微机专用线的设备?他们现在有钱,他们完全可以做足系列,压低价钱,把我们一些野鸡部队的厂子都打死,可他们为什么要走另一条别人从没走过的路?”

雷东宝毫不犹豫地道:“这种线国内没有,价格能卖得好呗,弄不好还能出口挣外汇。”

“对了,书记。但是为什么他们的线能卖出好价钱,为什么国内没有?我想来想去。最关键问题在这里。一条,他们设备稀罕,外国人自己带进来;另一条,他们设备贵,我们寻常还买不起,就算是买得起,我们这种乡镇企业也别想批到外汇;再一条,他们有一抓一大把的人才,这些人才都是正规大学出身,比我们的不知高明多少,他们做得出的东西我们做不出,你看正明说的,就算是让他看到了他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就是这么回事。”说到最后的时候,红伟有意压低了声音,到底是背后说正明不足,“书记,你说省电缆有这些优势在,他们又何必跟我们肉搏挣点苦哈哈的小钱,他们乐得又舒服又挣大钱,把肥肉吃完,扔一块骨头给我们那么多厂子争着啃。可是我们呢?我们去年刚把大家都买得起的最小一套设备放弃了,我看我们很快就得放弃第二套、第三套设备,很快,你信不信?他们靠着第一条设备挣钱,很快就能存下钱来买第二套设备,到时候我们很快就得淘汰现在的有些简单设备…”

雷东宝听到这儿,长长地“噢”了一声,伸手按住红伟的胳膊,让红伟暂停别说。他想了好一会儿,哈哈一笑,道:“红伟,你要批评我,直说是了,绕来绕去做什么。好,我承认我说错,不应该说所有系列我们都做这种蠢话。”

红伟笑道:“你是领导,嘿嘿,得给你面子。不过书记脑子转得真快,这件事我想了好几天才想明白,你才眼珠子一转就明白了。”

雷东宝笑道:“操你娘,马屁有你这么拍的,不怕肉麻死我。你还不如说我一早就比你英明,早就想到上一条电缆设备不上几条电线设备。”

红伟听了也哈哈地笑,笑了会儿,才道:“可不是,我想说的正是这些。那些别人很快能赶上的设备趁早卖了换现钱,赶紧扩大我们的拳头产品生产,早点占住市场。就学那个省电缆的样,他们老外啊,经验多。”

雷东宝点头道:“你都说到这分上,我再傻也该想到这些。回头我把这些设备算算,看周围哪个小子顺眼,我们把设备优先转让给他们,正好腾出地来我们上新的,省得又填好好的粮田,心疼。”

但雷东宝说到这儿,忽然想到什么,伸手有点莽撞地一把封住红伟又想拍一句马屁的嘴,瞪着眼睛盯着墙壁深想。红伟将脸挪开,静静等在一边不语。等了会儿,听雷东宝问一句:“你知道谁家电线做得最好?”红伟忙道:“有,有两家,有次我们这儿电线不够,我问他们拿的,拿出来的货色没比我们做的差。”

雷东宝笃笃地敲着桌面,又考虑了会儿,道:“红伟,我有个大计划,我看我们以后电缆设备都别上了,直接再上铜设备。不过这是后话,现在该做的,你听着。那家做得好的小厂,你去跟他们谈。我这儿拆下来的设备给他们,以后就拿做出来的电线交给你卖,来抵设备款,你看他们肯不肯答应。如果他们抽不出第二套设备的流动资金,我们还有一个办法,我们这边提供他们原料,他们给我们加工,加工费抵设备款。你明白?”

红伟看住雷东宝,想了会儿,道:“书记,你的意思是我们怎么想办法,虽然把低级设备分离出去,可还是把那些产品通过其他办法抓在手里。雷霆公司现在专心做拳头产品,我的贸易公司则是做得大而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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