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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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观地说,连呼天成也没有想到,这个小女人会去上吊。从内心说,他是讨厌这个女人的,看不惯她那种贪一点、占一点的“强粮”。治治她的心是有的,可没有想到她会死。
可她死了。
村里死了一个人,这应该说是大事了。呼天成立时面临着一个两难的境地,要么,他就得承认,这会开错了。就此罢手,像这样的会再也不开了;要么,他就得说,会是没有错的,会还要开下去。那么,一个死人在那儿躺着,往下,又怎么开呢?
呼天成心里清楚,他又是到了一个坎上了。如果他不能坚持,如果他有一丝一毫地退缩,那么,不光王家会借着死人闹事。从此,他要再想推行什么,可就难了。于是,他摊牌了。
他咬着牙又开了一天会。他把全村人全都集中在麦场上。而后,他站在麦场中间的石磙上,黑着脸说:“面对全村的老少爷们。今天,我先斗斗我的‘私’字。我这个人,大家都知道,脾气赖,有时说话不讲方式,说过错话,办过错事,这我都承认。有时候,也不是事事都能坚持原则,村里头七叔八妗子的,也有磨不开脸、碍面子的时候,这是我的错,我改!”说着,他的声音突然高了,“但是,我要说一点:这个斗‘私’会,没有错。一万年都不会错!这样的会,以后还要年年开下去。”说到这里时,他的头抬起来了,目光在会场上很快地扫了一圈。
于是,他发现,人们已有负罪感了。特别是那些女人,她们一个个都勾着头,大约心里都在默算着自己前些日子的行为。女人的心毕竟软些,到了静下来的时候,她们就开始忏悔了。
正是这种绵羊般的神色,给了呼天成一个灵感,给了他一个解决危机的思路。接着,呼天成大声说:“斗‘私’会,按国胜的说法,国胜是咱村的高中生,有思想。是那个啥?那个、那个开展思想大扫除嘛,是自己教育自己嘛。我也在会上讲了,毛主席说,是触及灵魂,不触及皮肉嘛。叫我说,‘箩’人是不对的。是谁让你们箩人哩?!净胡闹!今天,我要批评你们!”说到这里时,呼天成的目光像子弹一样射了出去,排点在那些女人们的脸上。继而,他喝道:“凡是‘箩’过人的,给我举起手!”
会场上,妇女们先是一怔,接着,你看我,我看你,一个个都像傻了似的!那老实些的,就乖乖地把手举起来了。可大多数妇女还都不敢举手,还在迟疑着。于是,呼天成走下石磙,缓声说:“害怕了?有啥怕的?大胆开展批评还是对的,还应该表扬嘛!就是‘箩’过人,也是人民内部矛盾嘛,有错改了就是了。再举举!”这一次,呼啦啦,又有一群妇女把手举起来了。
可是呼天成仍然没有停下来。他心里清楚,乡村里的是非,大多是女人们在枕头边上挑唆起来的。那是一股“枕头风”啊!于是,呼天成的目光像筛子一样,在人群里滤来滤去。他的眼神总是有意无意地瞥向王家妯娌们站的那一块,先是看着于凤琴的二嫂,直看着她把头勾下去,脸慢慢地红了;而后又看她的三嫂,这女人没主见,一看就把她看慌,看得她手脚都没地方放似的;接下去,他盯住了她的婆家妹子,她还是个没出门的姑娘呢,人是很泼辣的。他的视线在她们的脸上来来去去的一连滤了三遍!往下,他叹了口气,温和地说:“‘箩’了就是‘箩’了,这也不是一个人,大家都看着的嘛。承认了,还是好社员。要是不举,查出来了,那就不好了…”
突然,他用全身的气力炸声喝道:“再举一回!”
就这一声吆喝,会场上的妇女们大多都把手举起来了。特别是王家妯娌们,一个个也都把手举起来了。虽然很勉强,可到底是举了手了。于凤琴的大嫂,在举手的时候,竟吓得“哇”的一声哭了!她这一哭,就把全村人的目光吸过去了,人们都看着王家妯娌们站的那一块,看到了王家那些举着手的女人们…
到了这时候,呼天成才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呼天成说:“运动嘛,大家都看见了,也不是哪个人的事。唉,都把手放下吧,这事就到此为止了。凤琴还是社员,就由队里出钱殡葬吧。有啥责任,我担着。”说到这里,呼天成话锋一转,说:“现在,大伙都跟我走!”
就这样,一村人,一村人哪!在都还没愣过神的时候,就都乖乖地跟着他走了。这就是魔力,呼天成就有这样的魔力!呼天成把全村人带到了他的家门口,紧接着,就有民兵们从他家的院子里抬出了八棵大榆树!这八棵大榆树是他连夜叫人伐倒的。当村人们看见这些榆树一棵棵从院里抬出来的时候,一下子就围上去了,一个个啧着舌说:“乖乖,都是当梁的材料哇!”
到了这时,呼天成才说:“我现在告诉大家,连续这半个多月,开会是干啥哩?是聚人心哩!聚人心为啥?一句话:建新村!”底牌摊出来之后,呼天成又说:“咱呼家堡祖祖辈辈为建宅子发愁,为宅基地闹纠纷,再不能让子孙们愁房子的事了!从今天起,咱呼家堡由村里集体建房,建排房!以后再有人来咱呼家堡参观,咱就是真真白白的‘楼上楼下,电灯电话’了!我,作为呼家堡的当家人,今天就带个头,把俺家这八棵大榆树贡献出来,给村里建新村用!”
人心不是秤吗?人心又是多么容易称啊。八棵树,就把人心称出来了。八棵树,就买下了全村人的心。心当然不是豆腐做的,心是由血脉聚的,可血脉又是什么呢?血脉是五谷杂粮喂养的,可喂来喂去,喂的不就是一个“活”字吗?!此时此刻,人们就觉得,那八棵树已是一个巨大的数字了。那八棵树,就足以让人信服他们的当家人了。于是,人们又一次感动了,村民们纷纷说:建!天成,只要你当支书的撑住头,砸锅卖铁咱也建!
这时,天成娘从院里走出来。她出了门,就那么默默地站在门口,一句话也不说。呼天成看了娘一眼,就大声说:“娘啊,你也别怨我。谁叫恁孩儿是呼家堡的当家人哪!只要新村建成,我死也瞑目了!”
就是这么一句话,就更让村人们激动了。德顺一跺脚说:“既然要建排房,我那建房的砖瓦,也都献出来吧!”
于是,呼天成带头鼓掌!
一时,村街里又是掌声雷动!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这一切,在呼天成从大寨回来的路上就已经想好了。呼天成在大寨参观的时候,感触很多呀!他很喜欢大寨的窑洞,那一排排新圈的窑洞,曾给了他很深刻的印象。尤其是晚上,那一排排、一层层的灯光,就像是一列列行进中的火车一样,很镇人哪!于是,在回来的路上,他就想好了,他要扒掉一家一户的旧宅,建新村。
他一定要建新村。他是一个做大事的人,他要建的不仅仅是整齐划一的房舍,他要建造的,是一座有凝聚力的“新村”!那在全国,也将是独一无二的。这个念头在他心里已经埋了很久了。现在,它越来越明晰了。他心里非常清楚,建排房并不是他的目的。首先,他要推掉呼、王、刘三姓赖以生存的基础,推掉那一直妨碍着他的“辈分”。宅子是人的基础啊,那一代一代传下来的宅基,贯穿了多少人的血脉故事?又联络了多少亲情和纠葛?在平原的乡村,盖房是联络情感的最好时机,那时候,不管谁家盖房,凡是沾亲带故的,都是要去帮忙的。你搭把手,我帮个忙,这么丝丝连连的,就一代代永远扯不清了。那墙头上垒的并不只是黄土,那是时光、那是“辈分”、那是一姓一姓的粘连。在乡村里,那“辈分”,那扯不尽的粘连,足可以消解任何权威!那么,要真正树立起一种权威,就必须拆掉这些东西。宅基是藏人的,推掉一家一户的宅基,人就无处可藏了。到了那时候,房子是村里的,人赖以生活的基础就彻底发生变化了。
这些,呼天成是不会轻易跟人说的。
他要在呼家堡建一座理想的“新村”!
就在那天晚上,秀丫又到果园的茅屋里来了。
进了门,秀丫默默地说:“要建新村了。”
呼天成说:“是。”
秀丫说:“凤琴死了…”
呼天成突然说:“像这种人,死了也好。”
秀丫身上一寒,喃喃地说:“你太狠了。”
呼天成淡淡地说:“羊有时候就得赶一赶,你不赶,它就不走。”
秀丫默默地说:“都是个人哪…”
呼天成朝门外看了一眼,说:“你听一听外边,那声音就要来了。那是人的声音吗?人到了一定的时候,也就不是人了。”
秀丫心里说,我怎么就喜欢他呢?我为什么喜欢他?不管他干什么,我怎么就单单喜欢他呢?!
呼天成冷冷地说:“脱!”
展览台
这年春上,呼天成在呼家堡组织了一个别开生面的展览台。
在这个展览台上,最先展出的是王麦升的指头。
麦升的指头是在扒旧屋时用瓦刀砸掉的。在那段时间里,麦升精神上一直恍恍惚惚的。老婆死了,还是上吊死的。这件事,对他来说,是有切肤之痛的。最重要的是,他没有女人了。女人在的时候,也不显什么,就觉得她厉害,“强粮”。可女人一死,家就不像个家了。于是,女人的种种好处也就显出来了。女人个虽小,麻利呀!在家里总是丢耙拿扫帚的,喂猪、喂鸡、做饭、涮锅,每到夜里,那被窝总是热乎乎的,你碰她一下,她还抖呢。三个孩子,大孬、二孬、三孬,麦升从来没管过,都是女人管的。夜里,女人总是从这个床上爬到那个床上,给这个盖盖那个掖掖,或是打一巴掌,孩子们就老实睡了。一到早上,女人的骂声就响起来了,那简直就是他王麦升家的起床号…女人不能算是个好女人,可好歹也是他的女人哪。走了,没人说理,也没法说理。他心疼,心里藏着恨呢。可恨谁呢,又说不清。所以,每天走出来的时候,就木木的,两眼放出怔怔的邪光。干活时,恶恶的,下手很重。有一天,他扬起手里的瓦刀时,却清清白白地看见女人向他走来了,女人利利亮亮的…就这么一不留神,他把指头砍掉了!
指头砍掉那一刻,他心里刺了一下,而后就不知道疼了,只觉得指头木了,有什么湿湿地流出来,心里却很畅快。立时,就有众人围上来说:“指头!麦升的指头!”
于是,人们忙乱着,就四下里去找那掉在砖缝里的半截指头,扒来扒去,终于找到了。就有人举着说:“看,找着了,麦升的指头!麦升的指头!”麦升却愣愣地站在那儿,举着他的一只手。
有人问他:“疼吗?”
他皱了皱眉说:“不疼。”他是真不疼,手是木的。断的地方白森森地露着骨头渣子,却没有血。
这时,呼天成走上前来,从人们手里接过了那半截沾了很多土的中指,看了一眼,而后对麦升说:“去包包吧。”
麦升冷冷地说:“算了。”
呼天成又重复说:“包包吧。让凤姑给你包包。”
这会儿,麦升手上的血才涌出来了,就有人拽着把他拖到了卫生室去了。
第二天早上,人们上工的时候,呼天成把全村人领到了大队部的门前,那里已经又垒好了一个红颜色的“展览台”。展览台上有三个金黄色的大字:英雄榜。在“英雄榜”下边,钉着一排钉子…呼天成高高地举起手,只见他手里提着一个红鲜鲜的布条,布条上拴的正是麦升的那半截指头!
呼天成高声说:“大家看看,这是什么?这是指头,麦升的指头。这仅仅是指头吗?不对。这是一种精神!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咱们建新村,要的就是这种精神!人是活啥的?活精神的!十指连心哪,人家麦升的指头砸掉了,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这才是呼家堡人的做派!从今天起,号召全体社员都向王麦升学习!扒房这边,也由麦升负全责…”说着,呼天成十分郑重地把那个拴有红布条的半截指头挂在了“英雄榜”下边的第一个钉子上!
就从这天起,每到上工的时候,呼天成就把全村人带到“展览台”的前边,让人们看一看挂在那里的“断指”,而后对着那“断指”三鞠躬!以后,在建“新村”的过程中,这就成了呼家堡的一种仪式。
当王麦升的指头挂在那里之后,麦升就觉得自己也被挂起来了。这像是一种精神的提升,麦升一下子就觉得他已经不是过去的他了。这显然是一种“抬举”。在平原,“抬举”这个词是人们口头上经常使用的,乡人们最看重的就是是否受到了“抬举”。在这里“抬举”已不仅仅是看重,它是“脸面”的先导,是一种公认的“份儿”,是带有某种身份意义的崇高,也可以说是活人的最大愉悦。“抬举”不“抬举”,几乎成了乡人在精神上的最大追求。
麦升自然没想到他会受到如此的“抬举”,开初他有点受宠若惊,甚至有点不知所措。然而,很快,他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他本来是个闷葫芦,突然就变得爱说话了,也爱串门走动了。在拆房的工地上,每当他出现在人们面前时,他总是举着那只缠了白纱布的手。他举着那只手说:“才,你去东边吧。”万才就去东边了。他又吩咐说:“油家,你去顺椽子!”油家女人就去接椽子了,很神气的。他举着那只缠了纱布的手,每每小心翼翼的,就像是举着自己的生命一样。一直到后来,当他的指头彻底好了时,他还仍然坚持包着那么一块白纱布。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那只挂在展览台上的“断指”倒成了王麦升的“女人”了。那爱是他一生一世从未有过的,总贴心贴肉的。在每天的仪式之外,他总是一有空就偷偷地跑到那个“展览台”的前边,去看那个拴了红布条的断指,看了一次又一次。那截断指挂在那里,就像是吊住了他的心一样。有天睡到半夜里,他竟然举着半截蜡头又去看了一遍,却刚好被巡逻的民兵撞上,人们问他,深更半夜里,你起来干啥?他支支吾吾地说:“我、看看椽子。起风了,我看看椽子。”话既然这样说了,他也只好蹲在那里看了一夜从老屋上拆下来的旧椽子…是呀,人们这样“抬举”他,他能不好好干吗,他死干!
四月里,第二个被挂上“展览台”的,是徐三妮的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