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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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二,泛指田间的水分多的高粱秆、玉米秆。
注释三,暗指皇家食品。应是皇家贵胄败落后,隐名埋姓流落民间时,在“吃”的方式上对民间的影响。
鲤鱼穿沙:
注释一,据说,是皇家贵胄在逃难中遗失在民间的一种鱼的做法。
注释二,饥饿年代的一种乡间美味。制作方法:小米与榆树叶儿加盐加水混在锅中用小火熬,熬至九成熟,盛在碗里吃,小口吸溜,那榆叶一游一游的,小鱼儿一样,很香。在上梁,这种“鲤鱼穿沙”,早年曾吃死过一个人。此人叫余大肚,吃“大食堂”时,余大肚与人打赌,喝二十七碗!待放下碗时,眼已白瞪了。
上边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是冯家和老师一张一张写在草稿上的。上梁小学的老师们看是看了,却一个个偷偷地窃笑,这能叫书吗?这不过是人们顺嘴嗑出来的“牙花子”,一些上不得台面的闲言碎语。要是这些都能写成书,还有什么不能写的?!可是,第二天,这个顺嘴说出来的“牙花子”竟然也入了他的书了…于是,人们就不再理他了,说这不过是一个半疯子,你理他做什么?!
就这样,他一写就写了五年。在这五年里,他除了教课之外,每天就干着这么一件事情…然而,就是这样的一本书,他居然写成功了。先是县上的文化馆有人来找他,后来,省上的出版社竟也有人来找他,说要给他正式出版…再后来,县上竟要调他到文化馆去工作了!可他却说,他哪儿也不去。一直到了这时候,人们才终于弄明白,他之所以不走,是害了邪病了,老天爷,他竟然偷偷地爱上了他的“嫂子”——现任的女村长刘汉香。
人们说,这不是一个花痴吗?!
第八章 跻身上流社会过程中,赎不了的罪
钟声响了
阳光是日日新的。
那天早上的阳光跟往常很不一样,那天的阳光里暄着一股生豆子的气味。那气味里脉含着一丝丝将熟未熟的青气和涩苦,涩苦里蕴涵着新香。庄稼人是知道的,又是春了,那是大地上新生出来的一种气息,苗是新长的一茬。那新鲜、那生涩,是布散在空气里的,也是日光暄出来的,这就是万象的变数。
当钟声敲响的时候,刘汉香就在村中的那个大碾盘上站着。她是第一次站这么高,也是第一次成了这个有着三千口人大村的当家人。丫站在这里的时候,她已经是村长兼支书了。钟声在村街的上空荡漾着,一声声地催动着人心,也催动着上梁村的日子。
当刘汉香跨上大碾盘的那一刻,她心里的钟声就已经敲响了。那声音并不亚于挂在老槐树上的那口旧钟!站在碾盘上,望着一趟村街,她就好像看见了她曾经走过的路,看到了上梁村的日子,看到了那依旧的寒苦和瓦屋兽头的狰狞。村人们正三三两两地向她走来,在春寒料峭的时候,依旧是袖着手,依旧是慵懒而麻木。汉子们嘴上叼着手拧的毛烟,黄翻着焦苦的嘴唇,一口一口地吐着唾沫;女人们抱着或奶着孩子,衣襟散乱,也叽叽喳喳,一路尿一路屎的,狗跟在一旁,去吃那拉在半路上的屎巴巴…对于前边的路,他们大多是不想的,似乎也不愿多想。当然,他们也不是没有想过,想又怎样?那只能怪命不好,老天爷把他们托生在了乡下。若是生在了城里,或是达官贵人的家,那就又是一番景象了。也有些精明的、能算计的,也不过逃出去一户两户,把脚走在了柏油铺成的路上…那又如何?
有很久了,她一直在想着一个问题。
过去有一句老话叫:穷要穷得有骨气。现在想来,这句话是很麻醉人的。穷,还怎么能有骨气?“骨”是骨,“气”是气,骨是硬的,气是软的,怎么就“骨气”呢?可以看出,以气做骨是多么的勉强啊!“骨”要是断了,“气”还在吗?那所谓的“骨气”不过是断了骨头之后的滥竽充数罢了。况且,这“骨气”也是硬撑出来的,是“脸面”,是强打精神。往好处说,那是意在改变。要是你一直穷下去,都穷到骨头缝里了,那“骨气”又从何而来?穷,往上走,那结果将是奋斗或夺取;往下走了,那结果将是痞和赖。这都是眼看得见的。其实那穷,最可能生产的是毒气和恶意…要是再不改变的话,那结果将是一窝互相厮咬的乱蜂!
对于刘汉香来说,这是她的一个最为重要的日子,是她一生当中作出的最重大的一次选择。她要活下去,她必须有尊严地生活。她曾经那样地爱过一个人,曾经有过美好的向往…现在,她要把这爱意播撒在这块土地上!
所以,当她站在大碾盘上的时候,她穿得非常体面,甚至可以说是无比鲜艳。她把自已呈现在村人的面前,呈现的是一个女人的美!在春寒料峭的时候,在一片黑压压的老棉袄堆堆儿里,她就像是碾盘上开出的一株鲜艳夺目的石榴花,是怒放的花。她上身穿着一件玫瑰红的毛衣,下身是一条黑色的、有裤线的凡尔丁裤子,脚上是一双带襻儿的平跟皮鞋,白线袜子,美得让人炫目。当然,这已经是她最好的“装备”了。要说起来,这套衣服本是她预备结婚那天才穿的…现在,她穿着她的“嫁妆”上任了,她要呈现给村民的是她的全部光彩。她静静地立在那里,玉树临风,挺然而郑重。是呀,她要从自己开始,从今天开始,告诉他们,什么是生活。
为了这一天,她是做了很多准备的。几乎是没有一个人知道,她在城里究竟经历了什么…现在,她已经看过村里的账册了,这是一块一点九八平方公里的土地。她还查了县志,按县志上说,这是一块南北交汇之地,土地酸碱的含量适度,土壤黧黑偏黄,气候适中,是有益于植物生长的。按说,这么一大块土地,东边还临着一条河,怎么就把日子过成了那种样子?!怎么一代一代的子孙都还梦想着“逃离”?!可是,如果没有那么一次痛苦的经历,没有那么一次幻灭,她也是要走的…那时候,她的最大理想不过就是一个军官太太。真的,逃离乡村,去为一个人活。这就是她——一个女人曾经有过的全部梦想!现在想来,她在心里还为自己羞愧呢。
这会儿,当她站在这里的时候,那一点九八平方公里是多么的广阔!南面是丘,北面是坡,西面是岗,东面是河,当太阳升起来的时候,那一望无际的平展,云蒸霞蔚,也是气象万千哪!在这么一个时刻,她好像被什么东西托起来了,有了一种飘逸,有一种飞升的感觉!眼前的视野是那样的开阔,略微有些寒意的风是那样的清冽,远处的麦田一片油绿,鸟儿在一行行电线杆上鸣叫着,树已泛出紫青色的生意,苞芽儿一嘟一嘟地胖,挂在墙头上的玉米串一粒一粒地亮着,泛着金黄色的光芒,狗的腿下生出一旋一旋的烟尘,连房檐的滴水都平添了几分温热——于是,她对自己说,就从这里开始吧。
她说:“让我们重新认识自己。”
她说:“让我们自己救自己吧。”
她说:“要是心中有花,地上就会开出花来。”
她说:“我身上穿的,是我的嫁妆。今天,我把自己‘打发’了。”
她说:“从今天起,我已经不是一个女子了。你们也不要把我看成是一个女子,职责是没有性别的。就叫我香姑吧。”
她说:“在我任职期间,要是多占了村里的一分钱,多吃了一粒粮食,你们就啐我。人人都可以啐我。”
她说:“其实,日子是可以过好的。我们要从自己做起,让日子开出花来。”
她说:“相信我吧。给我五年的时间。五年后,如果咱们的日子仍开不出花来,我自己会下来。”
村人们黑压压地立在那儿,依旧是茫然而又麻木。在人群中,似乎没有几个人能听懂她的话,也不大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她已经是村长了,还要怎样?不过,有一个词,他们倒是听懂了,那就是“打发”。在上梁,“打发”就是“闺女出门”,也就是嫁出去的意思了。那么,她把自己嫁给谁了呢?这显然是一句反话嘛,或者说是气话。于是,人们就姑且把“打发”当做一句气话来理解了…这是她的宣言啊!可是,这时候还没有一个人明白她的心思,也没有一个人能听懂她话里的话。但是,她居高临下地站在那里,她的美丽,她的鲜艳,她的花儿一般的生动,真真是让人们看呆了!人们仰望她的时候,嘴里几乎流出了涎水…这可是上梁一枝花呀!在某种意义上说,她更胜她母亲一筹,她的母亲就曾有过那么一个绰号,叫做“十里香”,那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美人。但是,她母亲还是没有她“洋气”,在上梁,人们常把“与众不同”看做是一种外来的东西,那就叫做“洋气”。她真是“洋气”呀!她什么时候让人这样看过,早些年,又有谁敢这样盯着她看?可现在,村里的男女老少都这么痴痴地望着她,那是对美的打望,这不是一个活活的仙人吗?
而后,她说:“种树去吧。”
这是她说的最后一句话,说完这句话,她就从碾盘上跳下来了。这时候,人们才看到,在碾盘的旁边,放着一把擦得锃亮的铁锨,她顺手扛上了那把铁锨,独自一人,大步朝前走去。
人群里先是有了一些骚乱,这就散会了吗?那些奶着孩子的妇女们,还有那些上了年纪的老汉,你看我、我看你,很茫然地相互打问着,说啥?她说的是啥?…是呀,人们还有很多的疑惑,很多的不明白,很多的恍惚。她说的那些话,有好多人没有听懂。那么多的人,乱哄哄的,没有听清的怕也是多数。可是,她已经朝前走了,她声音不高,也没有解释什么,话一说完,她就头前走了,扛着一张锨。
然而,年轻人跟上去了。最先跟上的,竟是那些整天里日日骂骂的壮小伙!一二十个虎势势的壮小伙,一拥而上,大声叫着:“走啊,走!”虽然,从城里回来后,她跟父亲谈了整整一天一夜,她终于把父亲给说服了…并且,按着父亲的经验,在私下里,她也曾找过一些人,跟他们聊过她的想法。但是,她站在碾盘上说的那些话,他们也还是不全懂,可他们竟然激动了,激动得有些莫名…美的确是可以征服人的,他们是为她的美丽而折服。他们就信她。也许,心中还揣着一个一个的小想头,万一呢,是不是?
姑娘们也跟上去了。姑娘们是一群一群地跟着走,她们心里突然就有一丝羡慕,也还有一丝隐隐地嫉妒。看哪,她多么洒脱,多么干脆!她往那里一站,就站出了一个女人的楷模。是呀,已经不能比了,也没法相比,也只有学的份儿了。就很想学一学她的样子,学一学她那样的一种姿态,学一学她的打扮…乡下姑娘,模仿能力都是很强的,她们是在心里悄悄地仿。更别说那些有心思、要面子、想把日月过好的——就更是提气,那心性就跟着调起来了,走就走!
后面的就是“跟着走”了。后边那些中、老年,那些女人们,那些耳背的,那些扯闲篇、拉家常的,几乎没有听见她到底说了些什么。可是,见人家走,也都跟着走,像羊群一样的,一漫一漫的,头抵着头,边走边问:“说的啥?”有人就说:“树。”再问:“树吗?”就说:“树。”树是怎么来的,没有人问;种了又会有什么样的结果,仍然没有人问。他、她们一旦信了这个人,能做的,也就是跟着走。
只有一个人没动,那是她的父亲。
原本,刘国豆还有些不放心,作为一个卸了任的支书,他曾担心女儿压不住阵。他想,要是万一有个“愣头青”什么的,跳出来撂个什么“炮儿”,那么,他还是要站出来说话的。凭他的声望,凭他几十年的经验,是可以帮女儿镇一镇的。可是,女儿就那么往碾盘上一站,他立时就明白了,他的担心是多余的。他甚至有了一些失落和嫉妒!他突然发现,一个人的能量其实是很有限的。人一旦离开了权力,你就什么也不是了,你不过是一个蹲在墙根处晒暖的小老头…一想到这里,他就更加的痛苦。阳光照在他的眼皮上,眼前刺刺的,一片金花,他什么也看不清了。他喃喃地说:“老了,老了。”
可是,他不明白,女儿怎么能这样说话呢?她说的有些话,连他这个见过很多世面的人听着都有些吃力,可她竟然就这么说了,人们也信?!…到了后来,他不是不想站起来,他是站不起来了,他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他突然害怕了。是女儿把他吓住了。女儿太胆大了,女儿把他吓得站不起来了!女儿是不是气疯了?不然,一个祖祖辈辈种粮食的村子,她却说,种树去吧。种树就能养活全村人吗?!
礼仪树
又是秋天的时候,上梁村有了很多烂头的人。
——他们的头是被人打烂的。
三年后,在果子成熟的季节里,村人开始打架了,张家跟王家,刘家跟孙家,一户一户的,头都打烂了,包上头再接着打;亲一窝也不行,妯娌间是相互的骂,你骂我的爹,我骂你的祖宗,骂得淋淋漓漓,五光十色!骂着骂着就厮打起来,挖得脸上一道儿一道儿的,净是布鳞…派出所的人也来抓过两次,关一阵子,又放了,主要是没有打死人。
——有人说,也快了。
那当然是因为树。
种树种到了第四年,人们才知道,粮食不值钱了。辛辛苦苦种一亩地,到了收获的时候,粮食却卖不出去了。到粮所去卖粮,还要托上熟人,排一天的队,被人吆来喝去的,最后一算,除了公家的,竟不够买化肥的钱。到了这时候,人们才发现,说是种树,其实是种金子呢!老天爷,他们种的是“红富士”呀。他们怎么也想不到,刘汉香从省园艺场赊来的两万棵树苗,一下子就让他们富起来了。那挂在树上的,都是钱哪!
开初是争“地边”,你多了一沟儿,我少了一垅;后来是争“阳光”,你承包的树枝蔓出来了,超过了地界,遮挡我的树;再后是连“风向”也争,特别是果树授粉的那几天…待果子长起来的时候,偷窃竟成了一种风气。先是外村人来偷,后来就是本村人自己相互偷了。小孩儿偷,大人也偷,你偷我的,我偷你的…偷不动就毁。操,他家的树怎么就挂果多呢,心里气呀!于是,就天天有人找着打“官司”。
有那么一天,香姑突然哭了。她站在那里,一下子泪流满面…其实事情是很简单的,也不过是铁锤家女人和二水家女人互拽着头发,嚷着骂着来到了她的面前,要她给断一桩“官司”。
“官司”是一个苹果。
铁锤家女人昂昂地说:“…小孩拉泡屎,你不让小孩拉屎?!”二水家女人说:“你家的屎好,你家的屎烙馍卷着吃?!”铁锤家女人反口说:“放屁!谁家没有吃屎孩子?你家的屎在牌位上供着呢?!”二水家女人说:“你放屁!你家的屎长翅膀了,会飞?!”铁锤家女人说:“屎?!小孩屎还入药呢,你想吃还吃不上呢!”二水家女人说:“你家屙的是金蛋子,你咋不用头顶着呢?!”铁锤家女人说:“你害屎?你要是害屎了言一声!”二水家女人说:“你害树,你看见树眼黑,你那眼用老鼠药喂过?!”铁锤家女人跳将起来,说:“你屁股白,你那屁股让白水的男人排着操!”白水是个镇,也是二水家女人的娘家。二水家女人就说:“你家都是喝金尿银的主儿!回王象吧,王象卖‘龙肉’的多,你不就是‘龙墩’上坐出来的?”地方上有一说法,天上龙肉,王象驴肉。王象也是个镇,是铁锤家女人的娘家,王象的“龙墩”(即驴鞭)很有名。铁锤家女人说:“蚂蚱斗蛐蛐,你算哪块地里的野虫儿,也敢说王象?!”二水家女人说:“可不,王象是屙龙屎的地方,日一个就是金屁股!”…就这么骂来骂去的,还是因为苹果。铁锤家与二水家承包的果树是挨着的,大约是铁锤家女人看二水家的果结得大些,嫉妒了,刚好她的小孩拉屎,手上没有纸,趁人不备,一溜小跑,窜将起来,狠狠地在二水家的果树上拧了一个大苹果,顺手给孩子擦了屁股…这时候,刚好被二水家女人当场发现了。
香姑很伤心。她一句话也没有说,突然之间就泪如雨下!这倒把两个詈骂中的女人吓住了,她们不明白她怎么一下子就哭了…顿时,两人都闭了嘴,傻傻地望着她。最后,香姑默默地说:“苹果呢?”
二水家女人说,“在树下呢,你去看看。”
傍晚的时候,钟声再一次敲响了。在那棵老槐树下,在那个大碾盘上,摆着一张四四方方的木桌,木桌上放着一个苹果——就是那个曾经用来给孩子擦屁股的大苹果…香姑站在碾盘的旁边,十分悲怆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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