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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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管别人稀不稀罕,我稀罕。"

他看着晓鸥,突然把她紧抱在怀里。她没想到老史会哭。但她知道老史一哭就完了,心已经走了。他的哭是回顾:这两年多,跟她晓鸥,过得还不错,真的,挺可心的。

夜里老史疯了一样要她,要把这辈子跟晓鸥的情爱份额用一夜消费掉。而老史每一个动作,晓鸥都感觉到一个"走了"。

第二天上午,晓鸥叫老史起床,给他把咖啡和烤面包端到阳台上。感觉眼睛肿胀得厉害,她把墨镜戴上。

"吃完早饭给陈小小打个电话吧。"

咖啡似乎烫了嘴,他抖了一下。

"回北京先住酒店,再找房子租,别找太寒碜的地方。"晓鸥把四沓人民币放在他面前。

"我有…"

"我太知道你有了。"

晓鸥眼圈又红了。她匆匆走开,到厨房给儿子削水果。把儿子的早餐摆在小桌上,她拿起皮包出门买菜。还是老史给她做的皮包呢。她关上门,成功地把眼泪忍了回去。主卧室暂时让给老史和小小,她在场他们夫妻俩说话会拘束。跨进电梯之后,镜子里是一个孤单的晓鸥:半个月之后,儿子上了大学,她就是这样的了。她还会回赌场工作吗?不,不会的。那她还会爱上一个人吗?只能爱上一个人才能不爱老史。可是老史都爱过了,还可能爱别的谁?不可能了。可是她到底爱老史什么呢?

送老史去机场的时候,晓鸥的心情稍微晴朗了一些。她一生的感情苦难很多,相信自己能挺过来。路过金沙大门口,看见阿专和另外几个男人迎面走来。她想起自己还欠阿专一小笔抽头,便开了车窗叫了他一声。很久没见阿专了,现在成了个瘦阿专,看上去一脸的陌生。而他身边那伙人当中的一位看去倒挺面熟。记忆里搜索了一阵,晓鸥想起那张半熟脸属于谁。离飞机起飞还有三个多小时,本来要为老史做些采购什么的,现在她突然想证实一下她的怀疑。

怀疑在几分钟之后被驱散了:半熟脸果然属于那个曾经赢了八万元为老婆买皮鞋结果买成首饰的市计量局局长。阿专介绍说,现在人家是庞副市长了。阿专自立门户已有一年多,在金沙做叠码仔接待大陆赌客。难怪人瘦掉一半,累心累瘦的。庞副市长比过去胖了不少,本来就圆的脸现在发横了。跟阿专悄悄聊了几句,得知阿专留意了晓鸥当初的话:这是个大有发展潜力的赌客。自从自己做了叠码仔后就跟他一直保持联系,把庞副市长从赌客培养提拔成了赌徒。

庞副市长不耐烦地催促阿专,时候不早了,快带他们到贵宾厅吧。晓鸥看出这是个急着往回赢钱的人。他的远大赌徒梦想正在美丽阶段。

"赌台前面,副市长和老百姓一模一样,"老史笑笑说,"党员和我这个无党派人士也一模一样。"

"跟你过去一个样。你现在和过去不是一个史奇澜。"

晓鸥突然想到,刚才没有把她欠阿专的一笔抽头给他。她请老史稍等,自己追向电梯间。阿专说什么也不肯收那笔数额不大的钱,说是自己眼下其实没什么花销,得了糖尿病和痛风,吃不得喝不得,女朋友也跑了。晓鸥看着阿专跟在客人身后,最后一个走进电梯,想想他还不满三十岁呢。

回到大厅里,老史却在一张赌台边观望。晓鸥走过去,手里还攥着原来要还阿专的钱。老史对她指指电子显示屏上的红蓝圈圈,说他曾经多笨蛋,以为这些圈圈给他指点迷津呢。晓鸥问他,难道心里一点都不痒痒吗?痒痒也不会沾。不沾就证明还没有真正戒赌。为什么?因为戒赌就像戒酒,一滴酒不沾不叫真戒,沾了不醉才叫真戒。

"喏,玩完了这点儿,起身就走。那才是真戒了,真赢了。"

老史看着晓鸥挑衅的眼睛,慢慢接过她手里的钞票。不到一万元港币,这台子的最低限额是三百元。

上来第一把,老史输了六百。从第二把开始,他每押每赢,不到二十分钟,他赢了五万多。晓鸥劝他换一张一千起押的台子。他犹豫一下,眼睛里有一点恐惧。他恐惧的是两年多前的老史。那个老史沉睡在他身心底层,随时都会醒来,可得小心翼翼,别弄出大动静,弄醒了他谁都收拾不住。晓鸥也开始犹豫了。但老史在这一刻下了决心,脸容成了敢死队员的,快速在赌台间隙里穿梭,晓鸥几乎跟不上他。金沙娱乐场的赌场格局对于老史,简直就是他家后院,轻车熟路,远比晓鸥还知途,隔着很远便见他在一张摆着"1000"牌子的赌台边停下来。

晓鸥后悔莫及。她怎么会开了笼子,放出一头沉睡两年多的大兽?

她心里咚咚跳着,磨蹭到老史身后,第一局已经结束,正见他那双刚放下雕刻刀不久的手往回扒拉筹码。她来到他身后,嫌恶而惧怕地看着他的手。又是前史奇澜的手了,看来那个老史已经醒来。老史回过头:他对晓鸥身上的香水气味熟透了,凭那香味就知道她近来还是远去。他刚才那一注赢了两万,现在推上去四万…老一套,他又要闯三关。

三关竟然给他轻易闯过去,赌鬼幽魂轻易地更换了天才雕刻家的灵魂。钱在他面前崩爆米花一样膨化。难道晓鸥有这么恶毒的潜意识,把一个赌徒丈夫原样还给陈小小?

"走吧,该去机场了。"她凑近他耳朵说道。

"来得及,再玩一会儿。"

完蛋了,赌徒老史伪装了两年多戒赌,原来在养精蓄锐呢。

"走了!"晓鸥口气强硬了。

"你看,又赢了!"

晓鸥感到一则短信到达,打开一看,是老刘的微信。老刘来妈阁了,现在就在金沙酒店大堂,能否马上见晓鸥谈几句话,因为出了件大事,情况紧急,梅小姐务必见他。她看看老史台面上的筹码,有近二十万,要输的话也够他输一阵。她在大堂门口看见焦躁不安的老刘。

"我是为段总的案子来的。"老刘不等晓鸥走到跟前就说。

还以为什么新鲜事。

老刘把段凯文案发始末匆匆叙述了一遍。段在"贼船"娱乐场散座小赌,原始赌资才四千元,半个夜晚四千元变成了六十多万。第二天晚上,他说服了一个新出道的年轻叠马仔,借贷出一百万筹码,加上他头天赢的六十多万混进了"贼船"的贵宾厅…

晓鸥在此处打断老刘,说自己有重要客人,没心情听段的结局。况且她不必听他的结局,所有赌徒的结局都是殊途同归,无论他们赢的路数怎样逶迤曲折,最终都通向输。

"这次不是输…"老刘插嘴。

"那你转告段总,我祝他大赢之后再也别回妈阁。"

晓鸥担心赌台上的史奇澜,心里已经在害怕,怕休克了两年多的那个赌徒老史会被她引逗得苏醒过来。但老刘下面的话让晓鸥一动不动了。段凯文居然干出了这种事!他混进了贵宾厅去出老千!他拿着赢来的六十多万和借来的一百万在一张十万限额的赌台边坐下来,赢了两手,输了一手,第四局将一个十万筹码偷放到台上。碰上的又恰是个近视眼荷官,段很容易地就得了手。想接着得手的段连输四五局,心急了,出千的手势和技巧开始回生,露出破绽,被监控器里的眼睛捕捉到了。段在五六个赌场保安同时扑向他的时候,自己从座位上款款站起。被押解到贵宾厅门口,他突然停住脚步,四肢出现了一个凶猛的挣扎。按住他的手从两双变成了四双,并异口同声地呵斥他:"不许动!"他却说他的手机忘在赌台上了,就是正响铃的那个。一个保安跑回去取回他的手机,并按下拒接键。他问能否让他看一下来电显示。保安把来电人的电话号码念给他听,听到第五位数字,他便说不必再往下念了,他知道是谁了。于是这一伙人又一次起解。并没人追问来电者是谁,但走了几步,段招认说刚才来电的是他的儿子。儿子在美国,已经自立了。他的口气似乎是释然的,似乎一位落入敌手的地下工作者,向终于抓获了他的歹徒们宣布,他们下手太晚,该完成的伟大使命他已经都完成了,现在他没剩下任何价值了。

段凯文这样的结局倒是出乎晓鸥的意料。

"现在段总被关在警察局的拘留所,他不愿意牵连其他人,就让警察找我。你看怎么办?毕竟是好多年的朋友了…"

"他可从来没拿我当过朋友。"

"我哪儿拿得出那么多保释金…"

"我就拿得出来?"她提高嗓音。此刻她觉得老刘的滥好心非常讨厌,对段的滥好心,就是对她晓鸥的狠心。"欠我那么多钱,来找我保释他,亏你想得出来!"

"不然怎么办?一直给拘在那儿?"

"拘留所免费吃住,时不时给提审一下,顺便就让他反省了。我的客人马上要走,回头再说吧。"

她丢下老刘,向赌场走去。走回老史那个台子,却不见了老史。难道老史赢了大把的钱,又到别处下大注去了?她再向远处张望一圈,还是一片陌生的面孔。没错,老史一定是转换到押注限额更大的台子上去了。她真的已经铸成大错了?先是开笼放虎,现在又放虎归山。失而复得,得而复失,除了人老了几岁,什么都是一场空。她四面扭头,越寻找越绝望。再看看手表,如果还找不着老史,真要误飞机了。

"晓鸥!"老史在她身后拍了她一下肩膀。

她猛地转过身,见他比自己还绝望。

"你怎么不声不响走了呢?我起身兑换筹码才发现你不见了!"

她上去拉住他的手,经历了这场惊险试探,似乎血与火、生与死了一场,现在都幸免于难。他从赌台边站起来了,而且是自愿站起来的!他输了一辈子,最后成了赢家。她看着他就像看着凯旋的大将军。

"干吗这么看着我?"

"走吧。"晓鸥气息奄奄地说。

"你以为我旧病复发了?"

"没有…"

"肯定以为我赌性又发作了!"

晓鸥不说话地看着他。

"问你呢,是不是?"他的手在她手指上紧紧一捏。

"发作才好,陈小小就又不要你了。"

老史不做声了。他似乎也怀疑刚才是晓鸥做的局,把他恢复成赌徒,恢复成人渣,让陈小小再抛弃他一回。晓鸥用含泪的眼睛狠毒地剜他一下。

她打开手机,查询航班信息:太好了,四点半的航班误点两小时。老史拉着她的手来到海边。两只海鸥边盘旋边鸣叫,都是左嗓子。

"还会来看我吗?"晓鸥看着远处窄窄的海面问道。

"不会了。"老史用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是他设计的发型。"戒赌我戒掉了,但你我戒不掉,最好一眼都不要让我看见,让我离得远远的。"他又拿出那种坏男人的笑容和腔调。坏男人不会太伤感、太缅怀,也不让对方缅怀他,为失去他伤感。

然后他从中式褂子的兜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纸包,往她手里一塞。一摸就知道里面装着什么。

"想还我呀?"她缩回手,"你还不清,也还不起!"

"从台子前面站起来,我就知道自己好了,赌博的魔怔好了。魔怔没法控制我,是我自己控制了自己,拿得起放得下。十八万多一点,给你…"他见晓鸥急着插嘴,用手势制止了她,"是你让我好的。所以你必须收下。"

"陈小小和你儿子从加拿大回来,需要用钱的地方多的是。"

"你为什么老要让别人亏欠你呢?!"他有点生气了。

"我没让别人亏欠我…"

"你就让我亏欠你,永远还不清你,把人家都变成乞丐,你永远做施主…我再问你一句,你要不要?!"

他把手里的纸包往她面前一杵。

"不要。"

"真不要?"

晓鸥毫不动容地转开脸,眼睛看着前面的海水:早就失去贞洁的海水。

"那我就把它扔海里去。"老史威胁道。

什么都可以扔海里,输光的赌徒把自己扔海里,赖了别人太多账的人被扔海里,岩石沙土垃圾被当作填海物质倒进海里,妈阁的好脾气大胃口的海反正是给什么吃什么。爱扔就扔吧。晓鸥把这段文不对题的话是面对着海讲出来的。

"晓鸥,你别担心我,小小在温哥华开了个家具店,卖的是她偷偷藏起来的大叶紫檀和红酸枝,都是我早先做的极品,我不知道她私下留了一手。昨天她在电话里告诉我的。她不会回北京了,让我也去加拿大,我们以后的日子不会太差。这钱你还是收下吧,别闹了,啊?"

晓鸥的泪水流下来。人家的日子马上要言归正传,又都各就各位了,自己的儿子也马上会在大学找到自己的位置,只有她和自己的影子做伴。

十八万多一点就能让他的良心好过一点?让他觉得他在她心里留下的窟窿小一点?她一把抽过纸包,向海里扔去。

老史被一声惊叫噎住了。

接下去,两人看着海水慢慢舔舐着纸包,慢慢咀嚼,然后吞咽下去,跟吞咽垃圾一样,真是给什么吃什么,好脾气、大胃口的海呀。

当天晚上晓鸥看到老史几个药瓶掉在浴室的垃圾筐里,里面的药片还半满。就是他每天必吃的几种药片。像空气和水一样离不开的药怎么被他扔了呢?她仔细看着瓶子上的说明,精神药物:抗焦虑药物、抗癫痫药物、抗抑郁药物。她把它们的拉丁名字输入谷歌搜索,发现了英文药典上的详细说明。怎么想一个人也不会同时得焦虑、抑郁、癫痫吧?第二天她找了个心理学精神病学专家咨询,大夫说这三种药合在一起,很可能治疗的是躁狂性抑郁症。不少富有创作力的人或轻或重地受着这种精神疾病的折磨,比如舒曼、凡·高、拜伦、弗吉尼亚·沃尔夫、海明威等等各种文学或艺术天才。他们最佳的创作状态从某种意义上说是癫狂状态,超出控制是毁人毁己的。这些药物可以救天才们的命,也可以保护他们的亲人不受他们暴虐,但会以牺牲他们最巅峰的创造状态为代价。就是说,吃了药的天才们会慢下来,变成"好人",和寻常人共处而不折磨他们;但他们每天必须挣扎着穿越药物的浓雾,去采收上天给予他的全部天赋中的那一点点零头去创作,大部分天赋只能随它流失,随它浪费。因为要采收上天给予的全部天赋,需要怎样的病态速度?那种病态速度就是他们的躁狂,他们的抑郁,他们暴君式的对己对人的态度,但最终还是被那病态速度落下,因而自残。大夫告诉晓鸥,吃抗癫痫的药,不见得是老史患有羊痫风,和另外两种药合在一起,可以合成一味理想的药物,用来削平患者情绪疯狂的涨幅和跌幅,也削平他最敏锐的创作状态。

老史为了保住晓鸥不受他暴虐而坚持吃这些药,每天挣扎着穿越药物的浓雾,浓雾使他的灵感支离破碎,他拼命地抓,拼凑…仅仅因为他想让晓鸥得到一个好人,一个可以共同在阳台上喝喝茶,聊聊天,海边散散步,一同下下小馆子的正常男人。

她从大夫诊室回到家,给老史打电话,说他的药瓶子都掉到垃圾筐里了,是否需要特快专递给他寄到北京去。他 却说药是他存心扔的;他不需要那些药了。为什么不需要了呢?现在她明白那些药对他有多重要。不再重要了,因为他不必让他身边的人认为他好,觉得他好相处;相反,他们爱怎么认为就怎么认为,认为他不可理喻也罢,认为他是魔鬼他也无所谓,离开了她晓鸥,他无所谓别人是不是觉得他好,他乖,他正常,没人他妈的值得他在乎,反正儿子已经离家去美国上学了。为什么只在乎她晓鸥呢?因为他爱她。他从来没跟她说过,也从来没跟自己承认过,但他现在向两人承认,他一直是爱她的。

"晓鸥,想你的时候,我会给你打电话的,或者给你写短信。"

晓鸥答应了。

她挂了电话就去办理改换手机号码和家里电话号码的手续。她要就要"全部",或者"全不"。

几天后老刘来电话说,警察局决定递解段凯文出境,移交给大陆境内的治安部门处置,并且永远不会准许段进入妈阁。

尾声

死了五六年才彻底死掉的卢晋桐在北京开了追悼会。追悼会的邀请名单是他的夫人拟定的,其中也有梅晓鸥。不过是客气客气,晓鸥一个轻巧的借口就免除了所有人的尴尬。最尴尬的大概会是儿子,她头一个不愿儿子尴尬。那个姓尚的也会尴尬一刹那。是他逗起卢晋桐的赌性,最后让卢赌光了一切,输掉了晓鸥,郁郁不得志而患绝症,这一点晓鸥的到场会提醒他。所以她不到场是仁慈的。

儿子从北京的追悼会回到妈阁,寒假还没结束。晓鸥白天出门上成年人大学的时候,儿子都是在补觉。欧洲上了一年大学,他的睡眠透支太厉害。儿子一般下午一点多起床,在网上消磨两三个小时,晚上和她一块吃简单的晚餐。她收拾厨房的时候,儿子就仔细换衣打扮,因为他会在七点多出门跟他的高中同学聚会。她知道他们会在九点多钟一块吃饭,那才是儿子一天中最正式的一餐。她几次问到儿子和同学们晚上玩些什么,儿子说可玩的东西那么多,没有一定的。他对母亲现在很宽恕,不跟她一般见识地笑笑,意思似乎说,现在年轻人玩的东西说了她也不懂。一天早晨,她发现儿子的房门开着,床还是他出门之前的样子。居然一夜未归。晓鸥马上打他的手机,手机却关闭着。她知道他最要好的同学是谁,打了电话过去,儿子果真在这同学家。问他怎么不回家睡觉,他说玩忘了睡觉,到现在一点都不困。

玩什么能玩忘了睡觉?

她愣着神想到东想到西,妈阁能有什么可玩的?突然她触了电一样,抄起电话给老猫拨号,让他帮着调查。

下午老猫的调查结果回来了。儿子跟他的几个男同学去了贼船,玩了几把小小的输赢,到天亮才回到那个同学家。老猫说他们主要是玩闹,下注小得不能再小,不值得跟儿子发难。她谢了老猫,拿着手机发呆。一定是卢晋桐把他在赌场的大跌大宕跟儿子渲染过,儿子却当悲壮英勇的故事来听,并受到了启迪。说不定卢晋桐还给他亲手示范过,告诉他什么"小赌怡情"之类的鬼话,明知道所有大赌都始于小赌,每个亡命赌徒都从"怡情"开始。原来梅大榕那败坏的血脉拐了无数弯子,最后还是通过梅晓鸥伸到儿子身上。或者卢晋桐的基因加上梅大榕的血缘最终胜过了梅吴娘和梅晓鸥,成为支配性遗传。也许都不是;作为炎黄子孙本身就有恶赌的潜伏期,大部分男人身心中都沉睡着一个赌徒,嗅到铜钱腥气,就会把那赌徒从千年百年的沉睡中唤醒。

她没有惊动儿子,等他回到家,她稍微交代了几句"菜在冰箱里,微波炉里热一热吃"之类,就出门了。不出门她会克制不住自己。

他昨夜在赌场玩忘了睡觉,那就是玩迷了心窍,今晚他一定还会去玩。寒假结束前还有一周,够了,够他从"怡情"到嗜赌,然后迅速成长成一个年轻的卢晋桐。晚上八点多,晓鸥到了"贼船"赌场,在入口处打好埋伏,等到十一点左右,她看见五个穿着老成的男孩子进入了贼船的大门。儿子比他的同学都小,因此穿得更加老三老四,头发也梳成背头,发蜡抹得贼亮,让她想起低档服饰铺的塑料模特,头发是油漆漆出来的。晓鸥简直就不想认这儿子了。其实赌场的人只要多看他们一眼,就会看出五个男孩都是剧中人,正扮演成年赌客的角色;但"贼船"跟其他赌场一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着看不透他们有多年轻,赌博不分老幼,投身赌博者他们都热烈欢迎,他们早被诱上邪道,赌场早赚钱。

五个男孩在吸烟区坐定,开始点烟,看人玩牌。晓鸥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儿子像个烟龄几十年的老烟客。为了装成年人混入赌场,他早就开始了必要的准备和训练了。所有孩子都这样,在家长面前是一个人,在社会上和他们的同辈人中是另一个人,但此儿子绝不是彼儿子,蜕变得让晓鸥既恐怖又迷惑。

好了,现在他们开始干正事了,一个个掐了烟,从口袋掏出钞票,到柜台兑换筹码。隔着一定的距离,晓鸥注意到儿子的赌资最多,大约有四千元。

儿子上手赢了四千,接下去又赢了一万二千。居然他也懂得闯三关。一定是卢晋桐给他启的蒙。然后他输了两三次,再接下去又赢了五六注。下注的胆子越来越大,眼都不眨,不愧卢晋桐的栽培,现在是卢的好门徒。她看儿子痴迷得两眼发直,简直就是卢晋桐还魂了。子夜时分,儿子输了又赢,台面上还剩三万多。再看看这个人吧,晓鸥更不想认他了:青春痘被汗淹红了,背头也纷乱了,西装被搁在膝盖上,敞开的衬衫领口露出他吃方便面养出的细瘦身子,还差大段的发育他才能算个男子汉。他把三万块一把押上去,晓鸥此刻已经走到他背后,他的同学发现了,都吓得一动不动,也不敢提醒他。专注和忘我使他的全部精神都凝聚在那一堆筹码上,荷倌做手势问诸位赌客是否还要加注或减注,晓鸥又向前跨一步,同时伸出手,把儿子面前留下的几千几百碎码子都推上去。儿子吃惊地回过头,认出为他加码的手属于母亲,一个翻滚从椅子上站起。

"都押上啊。看你今晚手气挺旺,还不多赢点儿?坐好。"

儿子乖乖地坐回去。完全听不出晓鸥是毁他还是帮他,也看不出她对他玩这种罪恶游戏的态度。荷倌再次比画,还有人要改变现在押的注没有。儿子摇摇头。他这才发现同学们一个个都溜走了。儿子指挥家一样一抬手指,荷倌开了牌。晓鸥浑身发抖,因为从哪个方面看,儿子都不是新手。她在儿子旁边坐下来,问他哪来的赌资。儿子不做声。又问,儿子小声地甩了一句,反正不是她的钱。她的确没有发现自己的钱出过差错。是卢晋桐给他的钱,卢在临死前留给他一笔不大的遗产,而他向母亲瞒下来了。老子曾经差点输掉了裤子,晓鸥的出走使他稍有醒悟,没输完的,现在由他儿子替他输完。一定的。

揭开的牌显示儿子赢了,一下成了七万元。晓鸥一把将所有筹码扫入自己张开的皮包,向兑换处的柜台走去。没想到老史为她设计为她量身定做的皮包当此用途这么适用。儿子紧跟在母亲后面,嘴里"唉"了两声。

筹码被柜台兑换时,晓鸥对柜员声明,她只要一千面值的港币。儿子紧张了,往前凑了凑,似乎母亲抢了他主角的镜头。两人无声地等待着,等几摞钞票搁在柜台上,晓鸥和儿子同时伸手去抓的时候,儿子下意识地用肩膀撞了一下母亲,好比足球将要进门之际,任何阻挡都要被撞开,被排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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