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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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这件事早已被他忘到七霄穆斯林认为天有七重。云外,但是头天早晨,他听说塔列甫特派员正在调查他和他的马车在四月三十日晚上的去向,他听说食品公司已经提供材料证明他那一天并没有去拉货。那么,他五月一日上缴出纳的钱,便是来历不明的了。而且,他也听到了,廖尼卡作证,根据他的观察判断,四月三十日夜盗窃犯使用了他的马车。

泰外库这一气非同小可。他根本不相信那个笑嘻嘻的男儿萨塔尔会借他的车去干什么坏事,他认为塔列甫的调查纯属望风扑影、无事生非,那个他本来印象还不错的俄罗斯小伙儿居然想把偷麦子的锈斑抹到他的脸上,这使他甚至想用拳头给他一点教训。难道他这个在旧社会苦大仇深的孤儿还会受到领导和群众的怀疑?他受不住。

所以,头一天进城以后他就先照直去了萨塔尔的家。他毫不怀疑,萨塔尔可以提供有力的证据,证明三十日夜间泰外库的车是借给了他去拉参加东巴扎的婚礼的亲友。那么,廖尼卡说看见了他的车才是活见鬼!他泰外库的错误至多不过是组织纪律方面差一些,擅自把车借了出去。然而,这是为了男儿的友谊,这应该是可以原谅的。在进到萨塔尔住的那间坐落在一个大院子的许多人家当中的房子以前,他对萨塔尔仍是充满了信任。怎么能不相信一个和你一样长着一只鼻子、两只眼睛、两只耳朵、左右各一个鼻孔十分对称的人呢!怎么能够不相信一个穿着整齐、谈吐有礼、待人慷慨的伙伴呢?正好,萨塔尔在家,门上没有锁。泰外库不用呼喊就推开了门:“哎依萨拉姆…”他没有来得及把穆斯林的问候说完,因为房子里住的是汉族人,一切陈设是汉族式的,一个梳着圆髻的汉族妇女惶惑地看着他。“萨塔尔…没有么?”他问。“什么萨塔尔?不知道。”莫非走错了门了?他退出来,看了看,没有错,他到同院的高台阶的大房子里去了,那里住着一位维吾尔族的老太婆,按照她住房的情况,她像这里的房东。“请问,原来住在这里那间房子里的萨塔尔阿洪搬走了么?”“哪儿有个萨塔尔阿洪?哪一个萨塔尔阿洪?”老太婆翻了一翻眼。

“真奇怪,我来过这个房子嘛。就是萨塔尔住在这里的啊。胖胖的、黄胡须…”

“噢,你说的是赖提甫啊,找人,连人家的名字也没说对,不要这样做事,我的孩子!”

“他不是叫萨塔尔吗?”

“你怎么不听老年人的话啊,难道我和你这样的孩子开玩笑不成?他叫赖提甫,我的孩子!他是临时租用,只住了两个月,五月一日搬走的。”

“他搬到哪儿去了?”

“怎么了?他欠您钱财吗?”老太婆注意地看了泰外库一眼。

“不。”

“他搬到哪里去,就到哪里去吧。我们管他做啥?房租是预付了的。临走的时候。还送给了我一个扫把。以后,再也不会见到他了…”

从老太婆的口气里,已经可以听出萨塔尔(或者叫做赖提甫)的去向了,泰外库心乱了,他问:“他在州上基建部门工作吗?”

“什么州上?什么基建?赖提甫对我说,他是一个私人行医的医生,他用洋葱、烟油子和四脚蛇配制了一种治疗湿疹的药水,卖一块钱一瓶。您需要吗?他还给我留了两瓶…”

从这个院子里出来,泰外库呆了,他感到愤怒、伤心而又迷惑。不过,无可怀疑和无可挽回的是,他已经被人装在谎言和阴谋的口袋里了。“他怎么敢…”找不到人了啊。

傍晚,在伊宁市的饭馆里他喝了许多酒,又买了一瓶子搂在怀里。把车马安置好了以后,在回庄子的路上,他独自坐在渠边的老桑树下,想了好久。越想,他越觉得可怕,他开始明白,一个人如果稀里糊涂地被装了进去,从而失去了自己的头脑,失去了做事的常规和准则,他就变成了一个绝望的倒霉蛋儿。他怎么办呢?去找塔列甫,承认自己就是隐瞒了萨塔尔借车的事,但又要坚决申明他丝毫不知那车马被派了什么用场、他其实是完全无辜的,这说得通、说得清吗?按照忆苦思甜大会上的教导,没有党,没有新社会,他泰外库不是早就成了一把枯骨了吗?但是,他却双手把车马和鞭杆交给了坏人,他帮助了盗贼作案…他拿出酒瓶,用牙齿掀掉了瓶盖,咕咚咕咚又喝了半瓶子,天旋地转,渠道像弯弯曲曲的龙蛇,田野像高低不平的海浪,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家里,他的胸口快要爆裂…他推倒了雪林姑丽…至于雪林姑丽什么时候,怎样跑出去的,他不晓得,他失去了知觉…

一阵令人厌恶的“吭、吭、吭”的声音惊醒了他,他走出房门,一头白白的小猪崽子正在大嚼雪林姑丽新栽的茄子秧,他捡起一块石头,用力向小猪砸去。

小猪惨叫了一声,踉踉跄跄,跑一步又趴在了那里,显然它的一条后腿被砸坏或是砸断了。

就在此时,伊力哈穆进来了,与泰外库问好后,评论他的石块抛掷说:“如果真的砸中猪脑袋,那是非把它脑浆子砸出来不可的。”

“伊力哈穆哥…”泰外库拉住了伊力哈穆的手,“来得真是时候啊,您来了,您来了,您来了!”

他们进了屋,泰外库终于把那一晚的马车的事告诉给了伊力哈穆。

“你呀…过去和你谈过多次,你总是不听,不学习,不提高政治觉悟,还自以为是好样的。唉!”伊力哈穆听了,只觉得又急又恨,又可叹又可笑。

泰外库弯着腰,用膝盖支持着两肘,两只手紧抱着低垂的头。

马克思曾经回答他的小女儿,他认为在人们的错误和弱点之中,“轻信”是比较可以原谅的一种。泰外库和伊力哈穆都没有读过这一记载,而且,即使读过他们的心情也不会变得更轻松。

“你今天不套车了吗?”伊力哈穆问。

“不。食品公司的运输拉完了。昨天穆萨队长对我说,让我套上犁铧耕菜地去,我不想去。”

“不想去?耕什么菜地?”

“穆萨的自留地。用队上的犁给他种自留地,我不干。”

伊力哈穆点点头:“我看,你最好还是立刻到公社找一下塔列甫特派员,主动把事情的经过说清楚,只要老老实实说话,没有说不清的,你提供的关于萨塔尔——赖提甫的情况也很重要。至于其他问题,咱们以后再说。”

“我现在就去吗?”

还没等伊力哈穆回答,传来了一阵突突突的马达声,像是拖拉机,却又比拖拉机急促而高亢。声音很快地靠近了泰外库的房子,泰外库惊疑地看了一眼伊力哈穆,伊力哈穆推开门,看到了正在从摩托车上下来的公社通讯员扎克尔江。

“泰外库哥,塔列甫同志叫你马上到公社去一趟,有些事情要找你谈谈。你搭摩托和我一道走吧。”然后,他告诉伊力哈穆,“正好,您也在这里,路过大队的时候,库图库扎尔书记让我给您捎话,请您立刻到大队部去,说是有急事。”

公社的摩托车停到了家门口,发出着催人的突突声,这使事情带上了不同寻常的紧急色彩。泰外库有些不安地整了整帽子,拉了拉衣襟,伊力哈穆用鼓励的目光看了他一眼。泰外库说:“我们走吧。”

三个人一起走了出来。泰外库坐在扎克尔江身后,摩托放了一阵烟气,一溜烟似的驶去了,卷起一股尘土。伊力哈穆随后急急地走去。

他们谁也没注意,在泰外库家的斜对面,在两株沙枣树的后面,透过一面破墙的缺口,正有一双阴郁的眼睛在注视着他们。那里站着一个驼背的、满脸褶子的老太婆,鹰钩鼻子,两腮耷拉,眼泡水肿。她紧紧地盯着远去了的摩托车和步行的伊力哈穆的身影。然后,她四下张望了一下,看到了一个人影,他轻轻从墙后走了出来,加紧脚步,她叫了一声:

“尼扎洪即尼牙孜阿洪的连读。称“阿洪”,犹称“老”张,“老”李。!”

她跑了过去,指指远去的尘烟:“公社把泰外库抓走了。”

“什么?”尼牙孜大吃一惊。

“我亲眼看见的。”她说。

她不是别人,正是马木提大肚子的未亡人玛丽汗。

小说人语:

在伊犁,小说人有一个还不算深交的朋友,他的名字叫做“约尔达西”,汉语含义就是“同志”,这位嗓音极其浑厚饱满、名为“同志”的老师——他是中学老师——在一九五七年的政治运动中落马,从此不再被承认为“同志”了。无奈的是大部分人仍然叫他“同志先生”。然后他赶了几十年的马车。他帮助过小说人从诺海果尔特一中的教工宿舍搬家到三座门二中的宿舍。原新疆社会科学院副院长阿卜都修库尔教授,曾是这位“同志先生”的弟子。

他已经不在了,愿他的在天之灵安息。

在伊犁赶过马车,哪怕是出于政治运动的混淆与错乱,仍然是一种浪漫,一种机缘,一种真正的伊犁好汉的证明。理由之一是,小说人多次在凌晨的伊宁市,听到过不同的赶车人的情歌《黑黑的羊眼睛》高唱。小说人已经写过多次:一声黑眼睛,双泪落君前!

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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猪仔事件 民族问题说到底是阶级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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库图库扎尔紧皱着双眉,面孔板得严丝合缝,一见伊力哈穆,劈头盖脸就是一串责问。

“简直是胡闹,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你是谁?你要做什么?你到底需要什么?你在起什么作用?”

“…”伊力哈穆翻了翻眼睛,一时弄不清他在说什么。

“你为什么要袒护泰外库?为什么支持泰外库打人行凶?为什么把泰外库赔猪的钱又要了回去?为什么要助长泰外库的反动情绪?你在为谁效劳,迎合谁的需要?你不知道伊犁现在有一股极其危险的情绪吗?在这个时候打死汉族社员的猪,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这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什么样的后果?你的肩膀有多宽多大,你能承担这个事件的政治责任吗?”

如果换旁人,听到库图库扎尔这一连串大帽子,看到他那一口把人吞下去的气势,那是非吓懵不可的。但是伊力哈穆没有那么好对付,他克制着自己的激怒,拉了一把椅子,坐了下来,准备把库图库扎尔的话耐心听到底。

看到伊力哈穆默不作声,库图库扎尔觉得自己的当头棒喝已经收到了一定的效果,于是他略转了转语气,但面孔仍然是严峻的。

“你毕竟是刚刚回来嘛,怎么能不慎重一些呢?要好好汲取教训喽。”

“您说完了吗?”伊力哈穆问。

“我看这个事情还是你去办一下吧。”

“我怎么办?”

“去说服泰外库,叫他认错。你在庄子上协助穆萨队长召集个社员会,对泰外库要进行严厉的批判。由泰外库向包廷贵赔礼道歉,赔偿损失。如果他这样做了,可以免予刑事处分。”

“库图库扎尔书记,您到底根据什么提出这样的处理方案呢?情况不是这样的啊!您调查研究一下嘛…”伊力哈穆叙述了事情的始末。

库图库扎尔打断了他的话:“情况我已经了解过了,你不要为泰外库的胡作非为辩护,不要感情用事,更不要搞民族情绪。”

“库图库扎尔书记,您的激动和您的轻率都使我惊奇,”伊力哈穆提高了声音,“请您不要乱扣帽子。是谁搞不正常的民族情绪?正是包廷贵,显然他是故意扩大事态,您不应该偏听偏信包廷贵和郝玉兰的告状,那绝对是不能服人的。”

“既然您是这样的态度,那么…”

“伊力哈穆哥,伊力哈穆哥在这儿吗?”门外传来了一个女子的呼喊。

“我在呢!”伊力哈穆赶忙应声。

门开了,是狄丽娜尔,她满脸通红,上气不接下气地进了屋,分别叫了声:“书记!伊力哈穆大哥!”

“出什么事了?”

“泰外库哥被捕的事在庄子上已经传开了。”

“什么?泰外库被捕?什么时候泰外库被捕了?”伊力哈穆一惊。

“都这样说啊!说是因为泰外库打了包廷贵的猪,被带到摩托车上抓走了,庄子上的社员听了都非常紧张,不知怎么一下子聚了那么多人,连四队、五队也都有人来。他们又喊又叫,说是要到大队来请愿,要求释放泰外库,要求把包廷贵赶出庄子…现在,他们撂下了农活,正往这边来呢。廖尼卡听到了这个情况,叫我骑上他的自行车来给你们报信…”

“简直是造谣生事,胡说八道,哪有这样的事情?谁说泰外库被捕了?”伊力哈穆气愤地问。

“您不必急着表态,”库图库扎尔冷冷地说,“按照泰外库的错误,如果他拒不低头,完全有理由拘捕他,捕不捕,这是上级的事情。”

“您为什么火上浇油!”

“我!”库图库扎尔不顾狄丽娜尔的在场,指着伊力哈穆喊起来,“一切后果,都应该由你负责!你的那种做法,助长了他们的反动气焰…”

“我问你,狄丽娜尔,这些话到底是什么人先传出来的…”不顾库图库扎尔的打岔,伊力哈穆坚持问道。

“在水磨房,是尼牙孜去报告的消息。玛丽汗今天也出了房门,到处谈说着这个事情。还有四队依卜拉欣地主的侄子也来了…”

“玛丽汗他们也跳出来了么,这可太妙了!”

“你在庄子上搞了个乱七八糟,实在是糟透了,还说是‘太妙了’呢!走!我们赶快拦住他们,你要承担责任,向群众解释清楚…”

“何必拦住呢!看看到底是些什么人,要干些什么?不好吗?”

“你…”库图库扎尔忿然憋住了一口气,拿起电话机,拼命摇着,拍打着。

“哎,总机!哎唉!要公社党委…什么,讲着话呢?要塔列甫特派员,也占着线?”

库图库扎尔把电话机当地一声摔在桌子上,气急败坏地指着伊力哈穆说:

“你的问题我们以后再解决。我现在马上去公社,一定要刹住歪风,泰外库要从严处理,必要时使用武装民兵,防止出事,这样下去还了得!”

“库图库扎尔同志!”伊力哈穆叫了一声,但是库图库扎尔没有答理。他头也不回地急急忙忙走掉了。狄丽娜尔睁大了眼睛,愕然看着他们俩。

“狄丽娜尔,你来的时候,他们走到什么地方了?”

“已经到了五队的菜子地了。”

伊力哈穆点点头,“里希提哥你看到了吗?”他问。

“没有。”

“里希提哥在四队庄子上,你这样,请你马上去四队庄子一趟,把这些情况告诉里希提哥。”

“好的。”

狄丽娜尔走了,伊力哈穆考虑着自己应该怎么办,要不他也去公社,把自己的意见汇报给党委?但那样庄子上来“请愿”的人们就没有人“接待”了。要不他在这里等候“请愿”者?库图库扎尔的火上浇油的做法谁去制止?他正在为难,电话铃响了。

“哎,我是爱国大队,库图库扎尔同志没有在。我吗?我是伊力哈穆。”

电话里传出赵书记的声音:“我是公社党委,你们大队包廷贵那头猪是怎么回事?他到公社告状来了…”

“您是赵书记吗?事情是这样的…”伊力哈穆简单叙述了一下,“现在,有些人造谣惑众,说是公社把泰外库逮捕了,煽动了一些人,正在向大队来,可能想闹点事…”

“闹事?”电话里传出赵书记惊奇的声音。

“是的,玛丽汗和依卜拉欣的侄子都活动起来了,看来,他们想利用包廷贵的胡作非为所引起的不满,制造一个民族纠纷事件…我认为,泰外库是有缺点的,包廷贵则是故意捣蛋,群众对包廷贵不满是有道理的,他们更同情泰外库一些这也是正常的。但是地主分子也插了手,事情很复杂呢,库图库扎尔同志有另外的看法,他已经到公社去了。”

“…这样么?好吧,包廷贵夫妇和泰外库现在都在公社,等库图库扎尔同志来了我们研究一下。他们的造谣和闹事的情况很值得注意,有矛盾暴露出来,是好事。关键在于正确区分和处理两种性质不同的矛盾…对于阶级敌人的破坏活动,要坚决打击,对于人民群众内部的纠纷,要妥善解决…我过一会儿就到你们大队去…”

和赵书记通完话,伊力哈穆觉得踏实了些。他整了整衣装,走出大队部,准备迎接“闹事”的人群。

闹事的人群,走得比伊力哈穆估计的更快一些,伊力哈穆走出大队部没有多远,已经看见了一大群乱哄哄的人。他们激动地喊着、尖叫着、挥动着拳头。人很多,有从庄子上来的,更多的是一路上跟上来观看或者听到叙述和煽动以后参加进去又喊又叫的,总起来,还是喊的人少,看的人多。人群中间,被包围着的是库图库扎尔,显然,他还没有来得及走到公社,半路上就撞见了他们。

“你们要干什么?你们究竟要做什么?” 库图库扎尔嘶哑地大叫着。

“把泰外库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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