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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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以为?你以为什么?”一些社员质问道,“你还没弄清情况就到处煽动吗?你不知道只准你这个地主规规矩矩,不准乱说乱动吗?”

“我忘了,都是自己人嘛,泰外库的事情,我也挂心…”

“你也关心泰外库的事情?”里希提站了起来,他的眼睛里喷着怒火,“你也讲起乡里乡亲的情谊来了么!你说说,泰外库的父母,那两个乡亲曾经受到你和你的丈夫、大恶霸马木提的怎样的关心吧!”

玛丽汗的脸色变了,她低下了头。泰外库的脸色也变了。

伊力哈穆冲到了玛丽汗的面前,他对大家说:“社员同志们,请看吧,今天,玛丽汗给咱们讲起乡里乡亲的情谊来了,而那位依卜拉欣的侄子,甚至喊起乡亲们团结起来的口号,让我们回想一下依卜拉欣、马木提和苏里坦、玛丽汗对我们的情谊和团结吧…泰外库的父亲,只因为路过马木提的庄子时候唱了一句歌,违背了马木提的‘礼法’,就被抓起来,绑在榆树上…我记得,当时亚森大叔也曾经用都是乡里乡亲嘛这样的话去为泰外库的父亲求情,马木提是怎样回答的呢?亚森大叔,您还记得吗?”

“我…记得。”亚森略带惶恐地说。

“他说什么?”

“他说:‘这样的乡邻一文不值,这样的乡邻应该喂狗…’”

“该死的狗地主!”社员群众呼喊起来。

“泰外库的母亲,”伊力哈穆继续说,“就因为给长工做饭的时候多放了两把蔓菁疙瘩…长工们顿顿吃不饱啊!被这个妖婆玛丽汗发现了,她像鬼神一样地扑向泰外库的母亲,萨尔汗大婶说:‘都是穆斯林嘛,怎么能让大家饿着肚子干活…’狗地主婆拿起火钳就往萨尔汗大婶的头上砸…大家忘了吗?”

“没有忘!”

“这就是他们的情谊!”伊力哈穆继续说,“今天上午,有一些社员撂下工作来到大队,本来他们只是对包廷贵有意见…包廷贵的问题,只是他个人的问题,这个问题,我们仍然要解决。但是,玛丽汗、依卜拉欣他们却是别有用心的,他们不仅制造泰外库被捕的谣言,还竭力把事情搞成穆斯林与非穆斯林,搞成一个民族与另一个民族的纷争,他们究竟要干什么?他们在按照谁的鼓点跳舞,我们不应该想一想吗?”

“你这个狗东西!”泰外库冲了过来,他忍不住想踢玛丽汗一脚,被伊力哈穆止住了,“你这个害人精!还装出一副关心我的样子!打从一个月以前,你就跟我说,说什么大批的汉人要来了,将来维吾尔人要侍候他们…”

“说,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大家喊道。

“我,”玛丽汗抬起头来,从眼角上左顾右盼,她用细微的声音说,“我…我从没有这样说过。”

“什么?你没说过,难道是泰外库编造出来栽到你头上的吗?”

“你不仅是和泰外库阿洪说过,种苞谷那天,你在地头上说了些什么?”

“你在供销社门口…”

“你在渠边说…”

群众愤怒地把地主婆子的反动宣传一条一条地揭露了出来。最后,尼牙孜也站了起来,他说:“今天早晨,就是她、这个妖婆告诉我,说是泰外库被捕了!”

“哇吔,哇吔,您这是说什么呀,我什么时候跟你说什么了…”

尼牙孜跑过去就给了玛丽汗一个耳光,人们拉住了他。

“说!说!”

喊声连成了一片,像狂风怒涛。玛丽汗一阵痉挛,伏倒在地上。

小说人语:

从前这里有一棵巨树,这棵树被认定具有传染病毒的危险,于是将它锯、砍、斫、刨、雕刻、加工,于是它变成了顺手顺足的杌凳与小桌,木箱与拐棍,浮雕与画框。毕竟它出笼了,它保留了树木的材料与芳香,它保留了痕迹与流程,它令人唏嘘不已。

然而小说人不需要这样。他对新疆充满信心,他对各民族人民充满信心,他对友谊和爱情充满信心。所以他承认可能的纠结,他空前地将笔触放置到了这样的纠结乃至事件上,他相信过而且仍然相信着,他相信面对真实承认真实就一定有希望。

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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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着火炉给玉米脱粒,照样是一个安详的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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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不寻常的事件,对于身在其中的人来说,又是没有什么不寻常的,他们只是碰到了无法避免的情况,做了无法不做的事情。伊犁人民,在一九六二年的春天通过了巨大的考验,他们变得更加正常,更加镇定了。地球不慌不忙地旋转,岁月照常无异地更迭,很快,这一切似乎都成了往事;农村,又变得平静了。一眼望去,甚至你感到这里主宰着生活的仍然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春耕夏耘,秋收冬藏”的万古不变的节律。

这种表面的平静,说明了斗争的深入,也表现了斗争的胜利。一九六二年,话说国内外的一批“英雄好汉”气势汹汹地向我国西北边疆的伊犁-塔城地区的人民扑来,似乎要削平天山、倒流伊犁河流;结果呢,是他们自己碰得头破血流。他们伸出的毒爪——身材细长、脸色粉红的木拉托夫之流也去到了鬼知道的地方。我们这个大队的地主分子玛丽汗和依卜拉欣,经过一番小小的较量,又失败了。玛丽汗的驼背似乎又向下弯了几度,头顶又秃了几分。依卜拉欣的最后的两颗牙齿也掉光了,他又不安假牙,他已经变成了一个满口无牙、说话含糊不清、吃饭生吞整咽的半死不活的动物。那个在一昼夜之间,摇身一变成了鞑靼人、“苏联侨民”的麦斯莫夫,并没有走成。苏侨协会非法发给他的侨民证被没收了,经过了一番周折,他又变成了麦素木。不是县人民委员会的科长麦素木而是外逃未遂、狼狈不堪的无业游民麦素木。直到一九六二年冬天,他被安置到跃进公社爱国大队,在库图库扎尔的手下当一名社员。整个冬天,他抬不起头来,脸上的表情像一个正在如厕的痢疾患者。他带着老婆搬了来,老婆叫做古海丽·巴侬,据说她是“真正的”乌兹别克。他的家产仍然优于一般社员。人民是宽大的,对于麦素木这样的人,只要他自己从此奉公守法,仍然可以既往不咎。许多农民仍然宽厚地、略带几分对于读过书、当过干部的人的敬意,称呼他作“麦素木科长”。但是,更多的人却给他起了个新的、饶有嘲讽意味的雅号——半拉子哈吉。哈吉这个称呼,本来是指去麦加朝过觐的人,俄国大文豪托尔斯泰的名著,一般译作《哈泽穆拉特》的,就是描写车臣的一个人物,依新疆的方式应该唤之为“木拉提哈吉”的。这里用在麦素木身上,是指他外走未成,换一个视角,也就是说他差一点就走到外国去了。伊斯兰教要求祂的信徒履行五个义务:念功、拜功、斋功、课功、朝功,朝功即到麦加朝觐天房。哈吉本来是指朝过觐的人,用到麦素木身上,就十分滑稽了。

还有我们见了一面的依卜拉欣的侄子,那个长发小子,他回到自己的单位,又是交代检讨,又是痛哭流涕,又是揭发检举他的叔叔,好吧,把情况讲清楚就行了,他的生活照旧,工作如常,但是,四队的庄子上再也没见到他露面了。

还有些曾经惊慌失措的人。其实,容易慌乱的人也容易平息,常常六神无主的人也常常无所用心。不用说,阿西穆的家业仍在稳步发展,他的坐骑——一头草驴下了小驴驹,现在,当他骑驴来往于庄子与大队供销社之间的时候,灰毛小驹前前后后地跟着他欢蹦乱跳。一九六二年冬天,他的果园里的秋柠檬果获得丰收,他把苹果整整齐齐地下到了菜窖;到了一九六三年初的开斋节前,他以每公斤六角的价格卖给了供销社,赚了不少钱。如果秋季卖,最多只能卖一公斤一角的。他的女儿爱弥拉克孜毕了业,分配到本公社的卫生院,第一年每月工资三十八元四角,爱弥拉克孜把全部工资交给了父亲,这使阿西穆心花怒放,或者按照维语的修辞格式叫做胸膛里装满了盛不下的快乐。当然,阿西穆早已忘掉了春季他曾经命令女儿中途退学,险些功亏一篑。但是,他的弟媳帕夏汗有一次来阿西穆家,提醒他一个未婚的女孩子给人看病有多么不好,帕夏汗描绘了一些画面,例如她可能需要给男子的阴部和肛门上药,这使老汉一闭眼就魂飞天外。

但是,七队小麦的被窃一案并没有什么重大的进展,爱国大队党支部的支委会仍然是很少效率。在包廷贵猪娃子死掉的时候,库图库扎尔对伊力哈穆发了那么大的脾气,但此后这件事硬是被搁置在了一边。猪娃子到底是谁打死的?就连这个小事也没有结论,反正包廷贵不敢再闹腾了,泰外库也没有认错、赔钱。敢情有些一时火烧眉毛、看来不立即解决就要出事情的麻达,照旧也可以不予解决,不解决也不会天塌下来。历史的规律就是这样的:旧的矛盾的遗留阻挡不住历史进入新的阶段;而在新的阶段人们解决新的矛盾的时候也必须同时“补课”,解决遗留下来的旧的矛盾。一切动荡都是暂时的,它必然被平稳所代替,而一切平稳里又都孕育着新的动荡。

雪林姑丽和泰外库离婚了,她暂时和吐尔逊贝薇住在一起,热情泼辣的再娜甫与老成持重的热依穆都对她不错,关心她,却丝毫不干涉她生活。廖尼卡又活泼起来了,甚至还有些油腔滑调,在磨房,他和顾客们眉飞色舞地神聊海说,下工后,洗脸的时候从脸上、鼻孔里、耳朵里冲掉那么多的面粉,水汤接下来足可以打一盆浆糊。一九六二年十一月,狄丽娜尔生了一个女儿,狄丽娜尔的妈妈来照顾了月子,以这个外孙的出世为契机(可能也和那次“闹事”的教训有关),亚森木匠家的大门终于向狄丽娜尔和外孙女开放了。狄丽娜尔生孩子以后反倒更显年轻了,她又常常和吐尔逊贝薇、雪林姑丽在一起了。虽然,她们各有各的生活道路而往日已不可能再来。但是,这三个童年时代的好友总又有了重温旧梦的欢聚的机会。特别是吐尔逊贝薇于一九六三年春在技术员杨辉的指导下组织了一个诱杀冬菜子的大敌——地老虎的科学实验小组,吐尔逊贝薇吸收了她俩参加这个自费科学实验小组(因为穆萨队长不肯从队里的经费中给她们报销开支),这以后,她们的亲密友谊获得了新的内容和意义。

与雪林姑丽解除婚约以后,泰外库也好像甩掉了一个负担。他恢复了他那艰苦而自在的赶车人——单身汉的凄凉而又自由潇洒的生活。在那以后,没有人再追问他关于萨塔尔或者叫做赖提甫的事;他牢记着这个教训,不再乱交朋友,有空暇时间他宁愿帮助别人劳动。他成了村里最受欢迎的人之一,如果你需要人帮忙,那么,切上半公斤羊肉,准备好饭,去请泰外库吧。单身汉的时间总是比较富裕的。

泰外库很少回自己的房子。没有人经营,庭园里的果木和蔬菜也都没有长好,这一年,他节衣缩食、汗流如雨才盖起来的房子,对于他原来并不是那么必需的。所以,当大队的小学为了方便七队庄子上社员的子弟就近入学,在庄子上物色一个地点筹办低年级的两个班的分校时,泰外库慨然把房子借给了学校,自己搬到从公路通往庄子的木桥附近的一间废弃的旧理发室。当学校给他送来少量的房屋租金时,他含笑谢绝了,“给孩子们买个皮球玩玩吧。”他说。

就连被一九六二年春季的旋风吹得头晕目眩、家破人散、哀痛欲绝的乌尔汗,她的生活也慢慢回到了虽不开阔却也渐渐单纯和平稳起来的渠道。在玉米地昏倒以后,伊力哈穆让狄丽娜尔跑了一趟叫来了她的妹妹。几天之后,她回了娘家。父母和弟妹并没有人责备她,由于自己的罪孽而招来的不幸,是比任何语言都更严厉的教训。在娘家住了没有几天,帕夏汗却又托人传话给她:“波拉提江有消息了,快回来。”乌尔汗连夜步行赶到了爱国大队,赶到了库图库扎尔家里。库图库扎尔深锁着双眉,为难地告诉她,他专门为了这事跑了好几天,托付了他在县上、市上、州上的所有的朋友。好不容易打探出来,她的儿子波拉提江在那一天流落街头,被一个尼勒克县的没有子女的老汉收留带走了。

“我马上到尼勒克去。”乌尔汗哭着、说着、抓着自己的胸口。

“你怎么去?去了找谁?如果收养孩子的人不肯把波拉提江交给你呢?”

“波拉提江认识我,波拉提江认识他的妈妈,波拉提江会找我的,会跟着他自己的妈妈走的。”乌尔汗甚至露出了笑容。她满怀信心地、讨好地向库图库扎尔解释道。

“波拉提江认不认识你,那是次要问题。” 库图库扎尔冷冷地、不屑地反驳,“你有手续吗?你有证明吗?尼勒克的各级领导部门,谁认识你?谁能证明你不是个骗子、疯子、人贩子?谁能证明你是一个忠诚可靠的中国公民?是一个热爱社会主义的人民公社社员?谁能证明你不是那边派来的奸细?再说,孩子不是人家从你的手里夺走的,不是从你的房子里偷出来装在麻袋里背走的,是你自己抛掉了他,你还有什么权利去索要孩子呢?”

“我的天啊,”乌尔汗的脸又变成了蜡黄色的了,“库图库扎尔书记!库图库扎尔大哥!帕夏汗姐!我的亲亲哥哥,亲姐姐!”乌尔汗哭着伏在了库图库扎尔的脚下,“请你们可怜可怜我吧,请你们给我想想办法!请你们帮助我,把我的孩子找回来。我一辈子感谢你们;我每天为你们做五次祈祷!我,我愿意永远做你们的奴婢!让我的儿子,让我的父亲、母亲、弟弟、妹妹、亲戚和朋友永生永世都感激和歌颂您们…你们饶恕了我的那一勺肮脏的血犹言“饶了我的狗命”。吧。”

“起来起来,让我们再想想主意,” 库图库扎尔沉吟着,敲打着自己的前额,“我可以叫大队给你开个介绍信,但是,跨县办事必须有公社以上的公函,公社肯不肯给你开证明呢?以你的情况,你一是叛国盗窃犯的家属,二是外逃未遂的罪人,谁愿意管你的事情呢!”

“我…”乌尔汗抽泣着,深深地低下了头。

“再说,人家收养你的孩子已经快一个月了,吃饭穿衣照顾,哪一件是白给的?你能空着手就把孩子领回来吗?”

乌尔汗一把撸下了自己的耳环,又说:“我把家里的家具和衣服全卖掉,只要…”

“那一点破烂值几个钱!” 库图库扎尔把眼一眯,撇了撇嘴。

最后,直到乌尔汗被折磨得一头冷汗,两眼又开始发直的时候,库图库扎尔好不容易才“下了”决心,叹了口气,他说:“有什么法子?我帮忙,一切包在我身上。我给你跑一趟尼勒克,我给你领回来,介绍信呀,钱呀,你都不用管了,一切后果,我承担。不过,你千万不能告诉别人,再也不要找别人,如果传出去我这个书记为反革命家属办事,从此我就再不管你的事情…”

“不,不,我可以发誓!”

库图库扎尔把耳环还给了乌尔汗。乌尔汗费了老大的劲才把它又交到了帕夏汗的手中。临走的时候,帕夏汗嘱咐她说:

“现在有些人看起来好像挺关心你,其实,那是假的,他们准备从你的嘴里多套一些情况,然后把你送到劳改队。这些事你不懂,我也没法和你细说。我们俩为你费了多少心血,担了多少风险!咱俩是亲戚嘛,咱们俩的血管里流的血来自同一个来源啊!千万不要随便找别人,不要随便说话,不要出差错,不要让波拉提江回来以后再失去自己的母亲。明白吗?”

“明白,明白。”她连口答应,虽然,她并没有听明白。

过了几天,孩子真的领回来了。还是那个大眼睛,翘鼻子的男孩子,虽然稍微疲惫了些,脸上还有一道伤。“叫妈妈!叫妈妈呀!”乌尔汗哭着、笑着,抱着孩子,但是波拉提江没有叫妈妈,他躲避乌尔汗的亲吻。差不多所有庄子上的女人都到了乌尔汗的家里,来看望她们,祝贺她们母子团聚,波拉提江畏缩地躲避着客人,乌尔汗也不回答客人的任何问话,以至于客人们在庆幸她们母子的团聚的同时又怀疑乌尔汗是否变成了哑巴。孩子也不说话,不玩,不笑。只是到了深夜,孩子刚刚睡着,不知道是说梦话还是又醒来了,波拉提江大叫了一声“妈妈”!乌尔汗泪如雨下,赶忙把孩子搂到了自己的怀里。霎时间,五年来的全部记忆——胎里的顽皮的一蹬;出世后的第一声啼哭;第一次吃妈妈咀嚼过后的馕糊糊而弄得满脸面饼糊;长出了门牙;学步、说话、够吃的、自己蹲下尿尿…每个进展所引起的欢呼,所有的这一切都复活了,都连接起来了。

波拉提江是乌尔汗的过去,也是她的现在和未来,千遍万遍地赞美真主吧,更复何求!千遍万遍地赞美库图库扎尔吧,更复何疑!是的,四月三十日那个刮狂风的夜晚,那个伊萨木冬最后出走并从此一去不返的时刻,乌尔汗明明听到了库图库扎尔的声音,库图库扎尔的身上有一些乌尔汗捉摸不透的蛛丝马迹,她曾经有过一些十分模糊的却是可怕的猜疑,但是,现在这一切都被库图库扎尔找来了孩子这一热流冲刷得无影无踪。哪怕库图库扎尔是男巫,是魔鬼,是凶犯,但他是乌尔汗的恩人,是他重新把生命还给乌尔汗的躯体,乌尔汗的有生之日,便是对库图库扎尔的报恩之年。

然而伊力哈穆遭到了巨大的不幸。一九六三年的化雪季节,白天化冻,晚上上冻,房檐上挂着一道一道、长长短短的冰溜子。一天晚上,巧帕汗没有吃晚饭。“您有什么不舒服吗?”伊力哈穆问。“不,我舒服着呢。”外祖母回答。夜里,巧帕汗轻轻地叫她的外孙和外孙媳妇。伊力哈穆和米琪儿婉连忙来到了巧帕汗面前。“要不要去请个医生?”一股冷气突然袭到了伊力哈穆的身上,他对米琪儿婉说。“不,我没有病。”巧帕汗搭腔说,“孩子,把灯捻亮一点。”伊力哈穆知道外祖母指的是什么,他连忙打开自己的学习笔记本,把里边夹着的毛主席与于田县老贫农库尔班吐鲁木握手的照片拿了过来,巧帕汗接过了照片,伊力哈穆扶着老人坐了起来,外祖母一遍又一遍地看着,指着库尔班吐鲁木说:“他到咱们家来过。”“噢,唔…”伊力哈穆回应着。“我的孩子,”外祖母又说话了,她问,“你没有见过毛主席吗?”她问得是那样炽热,那样急切,使伊力哈穆羞愧得几乎哭了出来,他知道,外祖母是多么希望他回答“见过”啊,他知道在生命的弥留时刻(他知道,这个无法避免的令人战栗的时刻就是近了),她多么希望他能多讲一点自己的领袖和救星的音容笑貌啊…但是,他只能默默地摇一摇头,巧帕汗说:“我生过七个儿女,你母亲是最小的一个…他们都没有了,现在,我只有你这个后代…你会见到毛主席的,我的孩子,你们都会见到的,我的孩子们…”巧帕汗用单数和复数不同的人称词尾重复着,底下的话含糊不清了,她笑了,笑容就这样存留在她的脸上,直到她的头无力地垂了下来。

公社党委书记赵志恒也参加了巧帕汗的葬礼,和维吾尔人一样,他的腰间缠上了白带子。是一个冷天,峭厉的寒风,震颤着的光秃秃的树枝,缓步行进的漫长的送葬行列。“啊,我的亲人,啊,我的慈祥的母亲!”声声无人应答的哭唤…忙碌的人们在这样的时刻也会停下来沉思一下的吧,关于生命的短促和价值,关于人生的意义和责任…

外祖母不在了,但是伊力哈穆总是无法习惯这个不可挽回的事实。他每天下工回来,总觉得巧帕汗正调制好了一碗“波杂”糜子米发酵而成的一种饮料。等待着他们。他碰到一些人和事,总想着告诉外祖母并听听老人有什么独到的见解。这个在最艰难的岁月保持着尊严、乐观,将他抚育成人的巧帕汗外祖母,是永远不会消失的。她讲的那些神妙的故事:木匠造出了一匹会飞的马,铁匠造出了一条渡海的鱼,农夫发现了一只下金蛋的鸡,不仅是他童年的心灵的慰藉,而且至今诱导着他去努力用劳动的双手创造人间的奇迹。她对一些人的独特的、有时似乎是任性的评断,譬如她说库图库扎尔造过假布票,玛丽汗生下了一只蜥蜴…也常常引起伊力哈穆的深思。尤其是她老人家临终含笑的那个美好的愿望,更是深深地埋在伊力哈穆的心里。

一九六二年夏天,新上任的县委书记赛里木在赵志恒的陪同下来到了这个大队住了几天。伊力哈穆一见他,不由得怔了:“您…不是采购员吗?”问得赵志恒和在场的人谁也摸不着头脑。赛里木同志笑了起来:“还记得那个黑胡子米吉提吗?他自己是采购员,就认定我也是采购员,有什么办法?”赛里木就是在长途车上与伊力哈穆结识的那个年长的同志。他到处看了看,串了串,问了问,“你们搞得不错,应该总结个材料。”临走的时候,他对赵志恒说。

过了两天,县委办公室和县广播站来了两个“笔杆子”,都是戴眼镜、长脸的汉族干部。他们一来,就被库图库扎尔接到自己的家里,正是瓜果成熟的季节,库图库扎尔的盘子里的一牙一牙的哈密瓜流着黏黏的甜汁,库图库扎尔的舌头上也淌着甜甜的蜜水。“我顶住了阶级敌人的围攻”,“我组织了对阶级敌人的斗争”,“我坚守了大队的岗位”,“我扭转了混乱的局面”,他介绍说。材料写好了,收在县委的工作简报上,库图库扎尔的名字赫然在目。后来,在州上的一个先进集体和先进个人代表会议上,库图库扎尔又按那个简报上的材料作了一个内容丰富、语言生动的发言,还参加了聚餐、照相,在伊犁剧院看了州文工团演出的冬不拉弹唱和《绣花毡》舞蹈。开会回来,库图库扎尔更加神气了,他俨然成了一九六二年事件中的功臣。不是吗,经过一九六二年的动乱,全大队仍然获得了不错的收成。

但是,穆萨的诺言并没有实现,七队的工分值并没有提到每个劳动日两块二或者两块,而是一元六角。但这也算不坏,穆萨仍然常常讲他的诺言,只是把实现诺言的期限向后轻轻地推迟了一年。至于他的那个希望,倒是天从人愿,马玉琴果然为他生了个儿子。婴儿满四十天的时候,穆萨举行了那么盛大的“摇床喜”宴,为了给来客做菜,事先请了八个各族妇女为我们的队长削洋芋。

地球不停地运转,日月飞快地更迭,让我们再简单回顾一下这时间的顺序,以便结束这一九六二年的小小的前奏,把我们的长篇记录推向一九六三,特别是一九六四、一九六五年的本题。

一九六二年秋季多雨,场上的以及地头上还没有搬运的玉米都被淋得精湿。四队队长乌甫尔当机立断,下令把掰下的玉米棒子过称以后分别拉到各户社员的家里,由各户社员负责烘干、脱粒以后再扣除应发的口粮部分统一交回队里,各队也都学着这个做法,避免了粮食的霉烂损失。冬天事少,出门不便,遇到刮大风下大雪的日子,正好在热炕头上放上一镔铁盆的带骨玉米,全家人长幼有序地围坐,每次拿起两个玉米,互相搓挤,其中一个搓光了玉米粒,再拿第三个搓第二个。你说我笑,你问我答,你计划来年的生计,我提及村内的家长里短,炉火温煦,其乐融融。

这年的冬天又多雪,人们从房顶子上一次又一次地把雪扫到地上,结果房边的雪堆积得竟比屋顶还高。爱国大队临时组织亚森等几个木匠打了几个雪橇,为被困在伊犁河沿的牧业队的牲畜拉运草料。

到了一九六三年的春天,传出了流言,说是将要有特大的山洪,等洪水下来时连伊宁市红旗百货大楼的楼顶也将淹没。人们津津有味地传播着这种说法,却没有人当真采取什么行动;流言归流言,还没到五一节,说也奇怪,那些人人看了都觉得无处打发的积雪就不知不觉地消融了、散发了、渗透了、流走了、升华了、汽化了,到处都干干净净了,红旗大楼仍然无恙地屹立在斯大林街的西端。

一九六三年春末又多风,每场风后果园里遍地都是刚刚成形的青绿色的幼果,有一些悲观的“杞人”预言这一年伊犁人将吃不上任何水果,许多园丁也皱起了双眉。但是,五月初的草莓,五月底的樱桃,六月初的黄杏,六月底的蒙派斯苹果,都相继上市。自然界的风雨,和阶级斗争的风雨一样,起着一种选择和淘汰的作用,受得住考验的果实,只会成长得更加丰满。受得住事实检验的消息,存活了下来,而各种胡言乱语,屁随风散,蛋随扯平。风雨使生活更加生动,丰收使对于风雨的回忆甚至变得亲切与可爱起来。而一个又一个吓人消息的破灭,增加了人们茶余酒后的谈资,变成了寒冬长夜的生活润滑剂。回想这两三年,真有的可说,有的可乐,有的可惊可疯可圈可点可感可叹哟!

一九六三年最难忘的还有跃进公社爱国大队旱田的丰收。那一年山坡地上种了大批的春小麦,几个老农驾轻就熟地撒下了一把又一把的种子。风调雨顺,秋后山坡地金光灿灿。收获时节许多青年男女公社社员去到山上,自带干粮,自找水源,冷水泡馕,有的组上山三天硬是收不完更收不净。那一年直到入冬,仍然有不知来自何方的所谓“盲目流入人员”上山捡拾春麦。那一年水田也是大丰收。搞得打场拖拖拉拉,伊宁市面粉厂收购了一批芽麦,市民吃了两个月的芽面,带甜味,黏牙,老百姓怨声载道。但同时也有人赶上了买到的是春麦磨的面粉,春麦里面筋的含量比冬麦大,最适合做拉面条,买上春麦面粉的住户足吃了拉面条。

小说人语:

许多伟人伟思伟力想改变生活,确实也改变了生活。同时生活在改变着伟人伟思伟力,使伟人伟思伟力生活化与世俗化。当你努力把平常日子变为惊天动地的英雄大戏以后,惊天动地的大戏也就变成平淡如常的朝朝暮暮了。大言大志都能燃烧生活,而生活的亘古不变的流程吸收了消化了也平展了释放了大言大志大勇大狠大风大浪…流言归流言,还没到五一节,也怪,那些人人看了都觉得无处打发的积雪就不知不觉地蒸发了…

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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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牙孜厚颜多喝牛杂汤 穆萨队长大言不惭而又油腔滑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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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收即将开始,到处是一种大战前夕的匆忙、热闹、杂乱而又轻松的气氛。伊犁地区的农作物是以小麦为主的,麦收的任务要比秋收重得多。跃进公社爱国大队七队社员大小口三百多人,耕地四千多亩,其中两千五百亩种的都是小麦。另外,还有旱田的春麦数百亩,今年也获得了过得去的收成。从这个数字,我们可以想象得到伊犁地区(北疆其他地区也类似)夏收的可观的规模,是关内其他产麦区所不能比拟的。平均每个劳力有三十多亩麦子要割,这就要二十多天的时间。实际上仅仅地里的收割也要月把时间,因为总还有些强劳力要干别的事情。有一些弱劳力、半劳力完不成每天一亩的定额。另一方面,这里夏收期间降雨的机会和雨量都是很少的,夏收不像内地那样具有龙口夺粮、十万火急的性质。规模大,时间长,是这里夏收的特点。从开镰到入仓完毕往往要两个月左右的时间,少数地多人少工作又有些拖拉的地方,场上打麦的工作可以一直拖到第二年春天,这在内地大概也要当作奇闻的。

所以,麦收前总要进行一次大动员,不论是木匠、铁匠、成衣匠、理发匠、看磨坊者、烧制陶土器皿的匠人…在这个月当中,全部要投入夏收。供销社的售货员、卫生站的医生、学校的教师和外贸站鞣毛皮的技工…给他们也都规定了相当高的割麦任务。至于社员当中,更不要说了,瞎子、跛子,至少也还可以泡泡芨芨草打打腰子。总之,凡是喘气的、能动的都要为麦收尽一分力。即使最落后的家伙,一般说来这个时候也是不敢逃避的。

今天,依照惯例,一大早七队的社员就向庄子方向集中,将要在庄子举行麦收动员会。会后,每户预发几元零花钱,各户把需要的盐、茶、鞋子、电池、灯油等杂物买下,也算是战斗前后勤准备的一部分;等“仗”打响了再请假去供销门市部买东西,那是不允许的。最后,还有一顿聚餐:农忙食堂已经就绪——调了人,磨了面,砌了灶,架了锅,修了土炉,腾了厨房,而且最诱人的是:已于凌晨宰了牛。

一到庄子,就可以感到这种节日气氛。空气里弥漫着青草、牛粪和柴烟的气味。以乌尔汗为首的几名妇女正在洗牛杂碎,一道小渠里的流水都变成了绿色的了。米琪儿婉在另一侧的大木桶里洗面团,洗出淀粉水来灌到牛肺里:本来拳头那么大小的牛肺灌得五倍地、十倍地、滚瓜溜圆地膨胀起来,不熟悉的人看到它这样胀大会因为怕它“爆炸”惊叫起来的。泰外库在厨房檐下拿着把快刀在卸牛皮,他穿着干净,腰里系着崭新的褡包,略略歪戴着帽子,很有些神气。今天,他是以屠夫的身份来客串食堂的工作的。牛就是他宰的,这使他似乎显得体面了些。人们喜气洋洋地、带着几分敬意向他问好。

另一面,热依穆副队长也在客串打馕。热依穆解放前当过苏里坦巴依的专职打馕师傅,一看他揉面剂子时脖子一下一下的有板有眼的起伏,就可以看出他打馕是自幼受过专业训练,因而一切动作的细部也是程式化了的。穆萨的老婆马玉琴给热依穆打下手,柴烟就是从他们初试用的土炉里冒出来的。维吾尔人的主食是馕,馕是烤制的面食。馕加热烤熟的地方本书中译作“土炉”,是一个巨型的肚大口小的陶瓮,比一般的瓮矮、肥、大。砌死在地上后,使用时先烧柴加热,后将面剂贴到瓮壁——炉壁上。所谓打馕的“打”,一个是指用手而不是用工具将面剂做成不同的馕形,一个是指用手将面剂密密地整齐地贴到炉壁上。马玉琴的妹妹马玉凤抱着才半岁的姐姐的孩子也在一旁帮忙,虽然柴烟熏得孩子微微有些咳嗽,惹得马玉琴回头看了她两眼,她却没有觉察,热依穆馕师的劳动韵律深深吸引了她的注意。

在庄院中间,人们围绕在一台新购置的马拉收割机前面,这一年,还是第一次准备在麦收中使用马拉机具,大家指手画脚、评头论足地观察着、议论着,或是怀疑或是赞叹,但都觉得新鲜有趣。艾拜杜拉正在收割机边检查、擦拭,拧一拧螺丝、试一试手柄,并时而回答一下社员们提出的问题。这架收割机将由他来掌握,为此他已在公社农机站接受了短期训练。

社员们陆续到齐了,供销社的售货员推了一车货品也随着大家来到了庄子,其中有夏收用具:镰刀、磨石、木叉、扫帚、木锨,也有日用杂货,包括饼干和糖球。售货车的到来又吸引了一批人,其中多数是带孩子的母亲。

会议开始了,穆萨队长开始讲话,而与此同时,打馕、灌肺、卖货、调试收割机等也照旧一应在进行。本来,这些乱哄哄的事情似乎与开会是不相容的。但是,此时此地,这一切都汇成了一个有机的整体。不论是四下里历历在目的绿中带黄的一望无际的麦地,不论是穆萨的讲话,不论是镰刀和收割机以及米琪儿婉的面肺子和热依穆的窝窝馕,都是同一个主题,召唤着同一个神圣的劳动。甚至于,在会议当中,当哈萨克青年乌拉孜赶着马匹进了庄子的时候,尽管马嘶人叫很热闹了一阵子,也并没有使人感到对这个动员会有什么妨碍。

这里的规矩是,春耕以后,大部分马匹送上了山,与牧业队的马群合在一起休养生息、长膘添力,麦收快开始了,才从山上赶回来。穆萨在马嘶人叫中照样眉飞色舞地讲着话:“不准不服从领导。”他挥着拳头,带几分威吓的口气。即使威吓也罢,他的讲话仍然汇入到整个欢快喧闹的声响里,像一个乱弹弦子的人在器乐合奏中并没有显出多么不和谐。直到不知道是哪个母亲带来的两个男孩子为争夺一个糖球而拳打脚踢,引起了围观的小友们的高声喝彩,最后孩子们的母亲“该死的!喂狗的!”尖声痛骂起来以后,穆萨才竖起眉毛,猛然大喝一声:

“肃静!

“今年的麦收要突出政治!你们听明白了没有?收麦子要突出政治。收麦子收得好不好是政治,明白了吗?你们到底有没有这个觉悟?气死我啦!”穆萨语出惊人,大家一怔。“主要是三个人,我们必须记住:一个是白求恩,加拿大共产党员,一个是老愚公,中国共产党的老革命,还有一个就是跃进公社爱国大队七生产队队长你大哥我穆萨…”

大家终于听明白了,于是一片哄笑,一致有节奏地高呼:“泡!泡!泡!”(吹牛!)

喧嚣中,队长有几句话却是许多人都听见了的,队长反复地强调着:“我们已经向上级作了保证,十天之内割完麦子,做到地净。二十天之内打完入仓,做到场净。我们一定要做到第一个向公社报喜、第一个向粮站售粮…”

这个时间表使伊力哈穆深感诧异。大队支部在研究夏收安排的时候,库图库扎尔也曾经提出过类似的“计划”,大多数支委没有同意,大家认为,应该算细账、定措施、定出跃进的却也是切实可行的计划。后来,库图库扎尔去公社开会的时候,据说夸了一通口。如今,从穆萨的嘴里,又听到了这种胡吹冒泡。

“这个,十天能割完吗?”伊力哈穆对坐在他身边的阿卜都热合曼问。

热合曼哼了一声。

伊力哈穆掰着手指细细地算着。热合曼说:

“队委会研究的时候我们提过。穆萨队长板起脸来说我们保守而且是干劲不足,说是提目标的意思就是为鼓劲嘛!鼓鼓劲有什么不好?但是他自己又说,十天割不完还有十一天嘛,十一天不完还有十二天嘛…反正提这么个口号,十五天、十八天割完也是好的嘛…”

“什么?十八天?口号?那何必还弄这样的计划?”

热合曼苦笑了。他的笑容的意味是:不是一天两天了,也不是一个月两个月了,甚至于,不是一年两年了,这种动不动就大鼓劲接着大延迟的事还少吗?

开完会,发完钱,在进行最后一个项目——在麦收食堂吃第一顿饭的时候,发生了一场小小的风波。

食堂炊事员乌尔汗和雪林姑丽分别从两个锅里给大家打头蹄杂碎汤,每人一碗,然后各自再从马玉琴那里领上馕,三一群两一伙,围坐在一起说笑着吃饭。即便说一九五八年到一九六○年的食堂办得狼狈得很也罢,丰收期间的田间食堂仍然起了凝聚人心、促进出工、联系感情、增添热闹的作用。尼牙孜端了一个特大号的搪瓷盆子,先到了乌尔汗面前,一边递过盆子,一边说:“多给盛一点吧,大妹子!”由于他的盆子太大,盛上额定的两勺显得不太好看,乌尔汗又给他多添了半勺杂碎一勺汤。中国人——汉族维族别的族都一样——看重规定和数量,更看重观感。他端走了巨盆牛杂汤,没有五分钟(不知道他怎么把滚热的杂碎汤吞下去的)他又端起腾空了的盆子混入了雪林姑丽前的另一堆人当中,把盆子递给雪林姑丽,说道:“我的甜甜的好女儿,多给我打一点吧!”

雪林姑丽本来是接过碗就盛,头也不抬一下的(这样可以免去讲私情的嫌疑),尼牙孜的啰嗦却引起了她的注意;再一看,盆子还热得烫手而盆子边沿上还挂着油。她不由得问了一句:

“您还没有吃过吗?”

“没有。没有。”尼牙孜连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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