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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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善应善,以心对心,以谦卑识谦卑,以真诚纳真诚,你总该为这样的愿望而流下一滴眼泪。

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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库图库扎尔书记在瓜地 翻江倒海的吸瓜而不是吃瓜法

享受享出来了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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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天,天气特别热,不但没有云,而且没有一丝风。不但树林和庄稼的叶子一动也不动,好像凝结在火焰一样的空气里,而且连鸟和蜜蜂也不胜烘烤而停止了飞翔。不但牛鼻孔和狗舌头上流着涎,而且连鸡也到树荫下呆呆地张开了口,喉咙里发出“呋、呋、咯、咯”的声音,好像一个哮喘病人。

这天上午,库图库扎尔到七队庄子割麦,他得到了一个信息,说是有公社和县里的领导干部来参加劳动,所以他一早就赶到了庄子。可直到中午也没见哪个领导干部来,却把他自己累了个半死。按说,庄稼活他并不陌生,他的身体也很不错,必要的时候,他还可以在社员当中起那么一会儿“带头作用”。但是第一,他越来越胖了,干起活来他常常感到气短、心跳、手脚沉重。第二,今天确实是热得特殊。第三,他来干活是为了迎接领导干部,结果却扑了一个空,这未免扫兴。第四,可能他确实有了心脏病。

心脏病是不久前才发现的。春天,一次整修渠道,干完了活,心跳得不行,第二天,他就到了伊宁市联合医院。公社卫生院,他是不相信的。给他看病的是一个戴眼镜的哈萨克族女医生,医生拿起听诊器听了听,又试了血压,看了咽喉和舌苔,问了问他吃饭、睡眠、大小便的情况。医生说:“你的心脏正常,可能是有些神经衰弱,放宽心思,休息一下就会好的。”库图库扎尔以一种辩论的热情叙述了心脏的不适之感,他企图说服大夫判断他的心脏有病,为了这,他夸大了病情。医生皱了皱眉,给他开了个休息两天的证明,并开了一些镇静剂。医生的诊断使他很不满,他想,一个哈萨克女人,一个只会揉捏马奶口袋为了酿制带酒味的酸马奶,需要将马奶装入特制的羊皮口袋,并不断揉捏。和烧热“萨玛乌尔”来自俄语:铜茶炊。的人,哪里会看什么病!药方划价以后,由于药价太低廉,不足一块钱,这也使他十分不满,既然不给开好药,何必去花钱;对于休息证明,他倒是十分重视的,他想,看来就是有病,不过医生没本事检查不出来,否则开证明做什么?于是,他回到家里,把郝玉兰请了来,郝玉兰反复地听了又听,敲了又敲,折腾了半个多钟头,她说,“您的心脏有杂音,一种咝咝的声音,而且一会儿跳得快,一会儿跳得慢。”“您的肝脏有些肿大。”“您的脾脏位置不对…”“总而言之,您太劳累了,操劳过度。”…郝玉兰的诊断是令人满意的,但不一会儿,他又疑惑起来,根据他对包廷贵的了解,他忽然想到,郝玉兰这个医生的可靠性也是同样值得怀疑的。

但是今天,库图库扎尔确信自己的心脏就是出了毛病,不然,为什么中午吃饭都尝不出味来?食堂吃拉面、拌西红柿、青辣椒炒牛肉,他只要了二百公分而且是强压下去的。心一直乱七八糟地跳着,好像一面被生手乱擂的手鼓。

他勉强睡了一觉。醒来,看看太阳,知道还不到下午上工的时间,他悄悄地溜了,想了想,便朝瓜地走去。现在,到处都是热火朝天的麦收,没有他喘息的地方,于是,他想到了瓜地。

七队的瓜地在一个偏僻的边边上,穿过通向伊宁市的土路,又越过一个不知何年何月被大水冲开的豁子,走过一大片向日葵田和青麻地,远远看见了搭在高处供看守瞭望并震慑可能有的偷瓜贼娃子用的草棚子和匍伏在地面上的一片绿绿的瓜叶。再近一点,就可以看到V与M字形的大埂和分辨出那些小而圆的甜瓜叶子和放射形的西瓜叶子了。种瓜最忌连作,一块地种过了,几十年都要避免再在原地种植。每年种瓜以前都要找老人回忆一下,不要误在老瓜地上下了籽。否则,会出现一种寄生的害草和病毒,使瓜上长出硬疤来。所以,今年选到了这个边缘地带,再走下去,就是河岸了。

今年的看瓜人是阿西穆。勤劳的阿西穆在瓜地中间搭了一个供住宿的小窝棚,简单说就是就地挖一个一米五左右深的坑,坑上支起屋顶,再铺上毡子,摆上一些家具,这就是可以住人的临时的地头之家了。窝棚边打上防水的埂堰,就地挖了一个简单的土灶,架上了一口小锅。又在窝棚前种了些葫芦、南瓜,搭起了棚架,现在,藤叶已经爬满,成为给看瓜、吃瓜的人遮荫的一个天然凉棚,同时也给看瓜人提供了蔬菜。为了防备有些顽皮的孩子可能来胡乱偷瓜和糟踏瓜秧子,他还把家里的黄狗带到了身边,协助他履行看守的责任。狗既然来了,刚刚下了六个小仔的白底黑花的大母猫与它的孩子们趁势同时莅临。三下五除二,阿西穆老人的另一个家的自然、自由、自在的夏日生活就如此方便地开始了。

弟弟库图库扎尔的到来并没有引起阿西穆的什么亲热的反应。他从小和弟弟秉性不同,各走各的路。像对待其他来光顾的农村中的头面人物一样,阿西穆连忙把瓜架下面扫干净,四周泼上水,又从窝棚里拿出一角破毡子铺好,请“书记”坐下,然后谦恭地问道:

“西瓜还是甜瓜?”

“甜瓜。”库图库扎尔简略地回答,又问,“有枕头吗?”

阿西穆这里没有枕头。他拿出了一件旧棉衣,叠好,库图库扎尔接过来,塞在头底下,摊开四肢躺倒,长出了一口气。他欣赏着瓜棚上垂下的一个个青绿色的小葫芦。阳光透过瓜叶在他的脸上戏弄着,有一只蝴蝶绕着他的头转了两圈,飞去了。他觉得轻松起来,很庆幸自己躲开了那个割麦的苦役。他准备在这个安宁、舒适的地方呆上一下午。等到太阳行将落山的时候再溜溜达达转到四队去,要赶在临近收工的时候,在地里比划比划,检查检查,督促指示一番,完成这一天的任务。

阿西穆一手捧着一个大奎克其回来了。奎克其(即哈密瓜)是成熟早的夏瓜中的一个优良品种,个儿大,肉脆,含糖多。阿西穆把瓜放下,拔出刀子,单腿跪下,像宰羊一样地先把瓜的头都(连蒂的一端)割下一片皮,然后再顺着切成形状整齐、大小均匀的牙子。在每牙瓜上,轻轻划上几刀,但不划断,这样,吃的时候,拿起一牙瓜来,顺着划痕印横着一掰,就可以折下小块,入口方便,不致使瓜汁顺着嘴角和下巴流淌,看起来也比较文雅。维吾尔人在饮食上的规矩是比较多的,吃法、摆法、切法都有一定的规矩。他们吃馕、吃馒头的时候决不允许拿起一个整的张口就啃。

库图库扎尔掰下一小块甜瓜,咬了一口皱皱眉说:“怎么发酸!”把手里的一小块瓜远远抛开,又把其余的瓜放下,推到一边。

阿西穆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挑瓜,他是有自信的。于是他也掰下一点尝了尝,明明香甜可口。再说,竟然说挑来的瓜酸,这对种瓜人是极严重的污辱,但他没有多话,把这个瓜收拢起来放回窝棚里,准备傍晚用来打发那些馋嘴的孩子。然后,他拿过了另一个半面白、半面乳黄、上面有纵绿纹、两端微裂、发着香气的一眼看去就令人垂涎欲滴的大奎克其,照样一板一眼按部就班地切好放好,请库图库扎尔享用。

“也不好。今年您的瓜怎么了?浇水太多了吧?”

阿西穆没有回答这个污辱性和挑衅性的问题。种瓜的人靠浇水来催熟增重,一个纯洁的穆斯林怎么能干出这种无耻的勾当?这和卖牛奶掺水一样,死后身体都会变黑,墓穴都会倒塌的。但是,他没言语。如果来吃瓜的是别人,他是宁可忍气再去多抱几个瓜来的;在瓜地吃瓜,就是可以挑肥拣瘦,不合口味的一抛,这是不会受非议的。农村的人嘛,总有这一点“优越性”的。但是,库图库扎尔书记毕竟是他的亲弟弟啊!又是大忙的时刻,还摆出一副老爷架式,使他产生了反感,他阴沉地紧闭着口,毕恭毕敬地绕弟弟的背后走开,拿来一个从外表看远远不如方才那两个瓜的小闷蛋子,往库图库扎尔眼前一搁,也不管切,看也不看库图库扎尔另一眼,回头抄起砍土镘到瓜地锄草去了。

库图库扎尔一笑,他知道哥的脾气。他只好自己切开了那个小瓜蛋子,管它甜不甜,吃了两块,颓然躺下,昏昏欲睡。

突然,大黄狗汪汪大叫起来,拼命地想挣脱锁链。这使库图库扎尔和阿西穆都很奇怪,白天,有社员来瓜地,它从来不叫的。库图库扎尔斜起身子,用一只手放在眉毛上遮住阳光,沿路望去,只见出现了一个小小的人影,细高个儿,驼背,走起路来头一探一探的。等认出这是包廷贵以后,他又躺下了。过了一会儿,他听见包廷贵用半通不通的维汉各半的话在问:“阿西马洪即阿西穆阿洪。,书记有没有?”

“有!”阿西穆用手向这边一指。

包廷贵躬身走近前来,看到躺着的库图库扎尔,兴冲冲地说道:

“书记!您叫我好找,中午我找您一趟,你是在午休。过了会儿再去,又不见了。我一猜你就在这儿…”

“你怎么会一猜就猜到我在这儿?”库图库扎尔心里说,并对他这种说法很不高兴。他冷冷地问:

“有事吗?”

包廷贵先拾起库图库扎尔嫌不好吃剩下的那几牙瓜,狼吞虎咽地大嚼着,瓜汁立即弄了个满脸花。然后,他讨好地、亲热地凑近库图库扎尔,喜滋滋地说:

“来信了。”

“什么信?”库图库扎尔仍然漫不经心。

包廷贵从衣袋里掏出一个牛皮纸的竖式信封,信封下款是红字铅印的单位名称。包廷贵从中掏出了两张信纸,信纸上方也有铅印的红字。这种公用信笺引起了库图库扎尔的重视,他坐了起来。

“我的朋友说,有汽车!让我去一趟…”包廷贵兴奋地说。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一九六二年冬天,从各生产队抽了一部分积金,集中到大队,想买一部拖拉机,由于没有抓紧时机,等他们把钱凑齐,拖拉机的指标已经分配下去了。这事有一次在与包廷贵闲谈的时候提到了。包廷贵献策说:“买拖拉机干什么?买汽车!有了汽车就有了一切!有了摇钱树,聚宝盆,财神爷!车轮一转,人民币就脱拉脱拉维语,多。地来了,干什么也不用发愁了…”

“汽车需要国家统一分配,咱们上哪儿要指标去?”库图库扎尔摇摇头。

“我有办法呀!”包廷贵洋洋得意地伸出大拇指在胸前一摇,“买旧的!我有认识人。购买旧车不用指标,而且还便宜。”

“买汽车的事其实我也早想过。没有国家的统一分配,就是买上了听说供给汽油也是一关。”

“一切包在我身上!”

“真的吗?你别吹牛!”

“谁胡吹谁不是人养的。你说句痛快话,你到底买不买?你只要说声买,我马上就写信。”

“买!”库图库扎尔笑着说,但他并没有当真。他从小就知道,他生活在一个好话天花乱坠的地方,他生活在一个吹牛不上税的环境,他生活在一个白日做梦的时代。

几个月过去了,库图库扎尔忘了这回事,但今天,包廷贵拿着公用信封和信笺,追他一直追到瓜地来了。

包廷贵说:“我的朋友回信说,他们厂子有一辆美国大道奇,报废了,准备处理,咱们只要能及时赶到,就可能买到手。”

“报废的车要它干什么。”

“唉呀呀我的大书记,你是个又聪明又能干又敢干的挺会算计的人,你是我们大家的大当子汉族人模仿的不规范的维吾尔语“父亲”。,怎么今天变成了死心眼?说是报废,是说年限超过了,有些重要零件坏了;更换一下,修修,轱辘照样转。修车还用别人吗?放着我呢!只要咱们大队舍得下本,搞好协作关系,保管配齐零件,油漆电镀,给你开一辆崭新锃亮的车回来!这样的好车上哪儿找去?要不是我一心扑在你身上,我才不管这些闲事呢!”说着,包廷贵用手背拍打了一下信纸,“看见了没有?写信的我这个朋友,本身就是管汽车的。不说旁的,光说来信通消息这一点,得知人家多大情,我还不知道怎么着谢人家好呢。”

“你那个朋友能做主把车卖给咱们?”

“没问题。当然,什么事也不是一个人就做得了主的。上下左右,就看关系搞得怎么样了。”

“倒真是个机会!”库图库扎尔点点头。

“越快越好!你要是有意,我明天就走。晚了可就让别人抢了去了!”

“这个事…我跟大队长研究一下。”

“算了算了,不用费那个劲了,艾来白来维语,犹言“如此这般”“这个呀那个呀”,并略含废话连篇、啰里啰嗦的贬意。此话常被新疆的汉族人使用。,黄花菜都凉了,真奇怪,你是老大,又正好分管着副业一摊子,买汽车的意思也不是你一个人的,还犹豫个啥!我还不是为了您!要不,八抬大轿请我我也不管哪!去年为猪的事,我早就寒了心了。你不留我的话,我抬脚早就走了…守着老婆多舒服!我何必跑那个路、出那个差、受那个罪,外加自己贴钱…”

包廷贵的情文并茂的雄辩终于说服了库图库扎尔。他说:“好吧,你准备着吧,现在就带上钱吗?”

“不用不用,你不用不放心。领上百八十块出差费,再拿上百八十块联络费就行了。等办好了,你们再把钱汇去!”

库图库扎尔点了点头,他说:“这样吧,我再考虑一下,如果没有别的问题,我明天早晨通知你,你后天就走。”

“可以可以,我听您的。去的时候还得带上点清油蜂蜜、苹果、莫合烟喽…”包廷贵突然放低了声音,诡谲地说:“外贸部门我也有朋友呢。听说他们那里最近有一批和田壁毯要处理,我给你捎回来一个吧。你家里样样齐全,就缺一个壁毯了。如果把壁毯再一挂上,嘿嘿,连州长的日子也比不上咱书记的哟。”

包廷贵哈哈大笑。库图库扎尔挥了挥手,表示他没有听见包廷贵的后一半话。

包廷贵走了几步,库图库扎尔又叫住了他。

“老包,说老实话,你到底有多大把握?”

“唉,书记,”包廷贵苦笑了一下,“这可让我说什么好?没有把握,我何必来找您?我可以说有八成把握,有九成把握,有九成九把握,汽车没开回来以前,总不能算是十成满。用你们的话来说,最后还得看胡大的旨意。把握,我有。保票,我不打。汉族人的俗话,舍不得孩子打不着狼。退一万步说,汽车买不来,不过花那么几个钱,再赔上三两样土产。辛苦一趟,跟乌鲁木齐大地方的阔单位联络联络,至少也可以闹一些汽车材料来。在大队修车,好处可不是一个人的啊…”

这话倒也说得过去。只是最后一句太露骨了。库图库扎尔用威严的一声咳嗽止住了这个嘿达依即汉族。本是译音,与俄语“中国”、或谓其发音类似“契丹”的说法接近,后辗转相传,或有贬意。的唠叨。

包廷贵走后,库图库扎尔思忖了一会儿。办成了,一辆汽车,这可是了不起。

这里,有一个库图库扎尔很爱考虑的问题:他这个大队干部到底有多大?过去,一个百户长,一个乡镇,不过管一百来户,而他,管着上千户;过去,赫赫有名的马木提大肚子不过拥有几十匹好马,如今,他却眼看就拥有一辆汽车;过去,一个乡约至少讨四五个老婆…唉,这话就提不成了。

办不成呢?办不成最多赔二百来块钱。这个数目并不大,问题在于在这件事上他可能受到里希提和伊力哈穆他们的掣肘。想到这儿,他微微一笑,魔鬼也不会知道他的底细,精灵也不会斗得过他的智慧。经过近年来的较量,他更满意于自己左右逢源、逢凶化吉的本领。今后的事情,就看那边如何动作了,如果那边只是哇哩哇啦不动手,这个局面就要僵持下去。这个僵持对他来说也并不坏,因为,在正常的情况下他将充分利用手中的权力巩固自己的地位,他绝不放过一切眼前利益,他深信一部分维吾尔人特别是伊犁人信奉的一句格言:今天只管今天,何故为明天而忧烦!

再说,一旦有变,他也早有准备,早就施了基肥,撒了种,专等气候适合了开花结果收摘。

但是,讨厌的是伊力哈穆。开始,他认为伊力哈穆不过是个孩子,他想用自己的机敏和热情去拉拢他,和他搞好“团结”。但是,没能行,伊力哈穆是用他自己的头脑来考虑问题的,从不接受他的影响。后来,他也想用对付里希提的方法,把他推开,但是伊力哈穆从不冷淡,动不动就对工作以至对他本人提出意见。冬季,在一次党的生活会议上,伊力哈穆居然指名道姓地向他长篇大论地进攻起来,使他这个鸭子硬是不能摆脱水迹…提意见,为什么共产党兴了这么一条呢?意见、意见,简直是令人头疼的冷风!当年的百户长什么时候允许过提意见…可提了意见又怎么样?大队书记还是我,他能把我奈何!

想到这里,库图库扎尔得意地一笑,身体也似乎爽快了一些。他信步走到正在锄草的阿西穆身边,蹲下,从口袋里摸了半天,抓出一把莫合烟,又从另一个口袋里拿出一角旧报纸,撕下一条纸来,卷好,用口水沾住,点着,吸了两口,亲切地叫了一声:

“哥!”

进瓜地以后,这是第一声富有人情味的呼唤。阿西穆停下了砍土镘,回转过了头。

“请到这边来!歇歇…”

“我不累。”

“请过来嘛,我有话说。”

阿西穆把砍土镘立在地埂边,慢慢走了过来,两人一起坐到了地上。

“他妈对您们说了吧?”库图库扎尔问。

阿西穆面部的肌肉动了一下。他显得心情郁闷起来,微微点了点头。

“怎么样?”

阿西穆叹了口气,为难地说:“我女儿不愿意!”

“什么?女儿不满意。这是您说的话吗?我的命根子哥!”库图库扎尔激动起来,“这哪里还有咱们老辈的礼法!由着她自己还成!爱弥拉克孜已经二十三了,这么大年纪的女人早该养上三四个孩子了!…我们给您们说的这个男人可是有工作的城里人,一个月能挣六七十块;只要您们答应把爱弥拉克孜给他,您、嫂子还有伊明江,人家至少给您们每一个人做一套新条绒袄、裤,一共三套啊。连布票也不用你们掏!”

“听说他的年龄已经不小…”

“喂喂喂…四十七岁的男人不正是欢蹦乱跳的小伙子吗?您忘了,苏里坦巴依六十岁的时候还娶了一个十六岁的丫头呢…”

“一说到她的婚事,她就哭…”

“哭?”库图库扎尔惊奇地叫了起来,“这么大的丫头,给她找上婆家,恐怕笑还笑不及呢。”他哈哈大笑起来,看到哥哥的不快的脸色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这种神情对于一个做叔叔的人来说是不适宜的。他收去了笑容,正色说:“哭也是作假罢了…”

阿西穆站了起来,这是不想再和他谈下去的表示。他追了上去,强调说:

“我警告您,爱弥拉克孜的婚事已经是刻不容缓了,否则,要么再不会有任何真正的穆斯林要她——谁能要一个整天接触男人的身体的女医生做老婆?要么,就会出事情。”

阿西穆默默地点了点头。

“你们队长怎么样?”库图库扎尔问。

“好。”

“伊力哈穆在你们队怎么样?”

“好。”

“好什么?”库图库扎尔又喊了起来,“他是一个从里到外都不信胡大的人…”

“您自己呢?”阿西穆回过头来,严厉地抬了抬眼皮。

“我外表不信,实际上信着呢。我右肩上的仙人可以证明维吾尔人认为,每人双肩上各有一仙人,左侧记录其恶,右侧记录其善。,我没有任何对胡大的不敬。”

“伊力哈穆也是好人,去年若不是他,我都吓出病来啦!”

“哼哼!”库图库扎尔冷笑一声,随口编道,“您知道吗?今年四月,他竟然主张把牧业队自死即非宰杀牲畜,为伊斯兰教所严禁食用。的牲畜割下肉来卖给社员!还说什么用不着恪守老规矩。若不是我几乎和他打起架来,您们早吃了不洁的肉了!后来,”库图库扎尔把脸凑到阿西穆耳旁,“为这事我在党里头还受了批评了呢!”

阿西穆的脸色完全变了,他用手抓住自己的胸口,“胡大呀!”他喃喃地叫着,几乎支持不住自己的身体。如果队干部可以任意将非宰杀的牲畜割肉卖给大家,那日子还怎么过!他想起近年来有两次从队里分来的肉血色较重,莫非就是那种不洁的食物…他肠子向上翻,几乎立时呕吐起来。

他们的谈话没有再继续下去。随着说笑声又有两个人走进了瓜地,向这边来了。前面迈着大步,大叫大笑的是穆萨队长,后面紧跟着露出一种俯首帖耳、小心翼翼的样子的则是新社员——老科长——半拉子哈吉麦素木——麦斯莫夫。

“咱们队的瓜地就在这儿!您还没来过?咦,您这个科长!您也太死板了!人嘛,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走到哪儿说到哪儿。如今,您的科长摩长犹言“科长什么什么的”。的时代已经结束了,也可能是一去不复返了。没有关系,没啥了不起!有本事把科长捞到手就不心疼把科长丢掉。您看我,当了一回干部,却被人抹(mā)下了三回。唉依唉依唉依,对于男子汉大丈夫,什么事会碰不到呢?您不必有什么不快,让我们一齐来种庄稼吧。农民也有农民的趣味,有农民的当法。只要是我当队长,您就不会受到亏待,哈哈…”穆萨边走边说,眉飞色舞。麦素木微微点头,谦卑地笑着。“阿西穆哥!”穆萨叫了一声,却先看了库图库扎尔,“哇耶!是书记哥,您来了吗?”

库图库扎尔对在这里见到他们俩略感到一点狼狈。主要是对麦素木,他一直保持着一种严肃的态度。问题倒不在于半拉子哈吉,而在于他非常不愿意人们会把他的取代里希提担任大队书记和麦素木这个丧家之犬联系起来。麦素木刚分到他的大队,就带着一板子茯茶砖去到他的家,他板起脸来把麦素木批评了一通,让麦素木把茯茶原封不动地带了回去。他把他拒收麦素木的茯茶的事情在大队支委会上大肆宣扬,使萨妮尔和穆明都对他的“原则性”十分佩服。同时,他借此说明了他和麦素木从没有任何个人友谊或者情面关系。但另一方面,他又通过帕夏汗向麦素木的老婆古海丽哈侬致意:“告诉科长,我们都是有良心、讲友谊的人。”不久,古海丽哈侬带上两块茯茶外加三米花绸去送给了帕夏汗,立即被愉快地接受了,当然,这事是与麦素木和库图库扎尔无关的。库图库扎尔最近决定,夏收过后调麦素木至大队加工场任出纳,这个消息也已经传到了麦素木的耳朵里。麦素木的神情和步履显得自如多了。这个消息也传到了穆萨的耳朵里,穆萨连忙加强了对这位“新社员”的“关怀”,包括今天带他到瓜地来吃瓜。然而,库图库扎尔从来没有向麦素木表露过什么,许诺过什么,对待麦素木他仍然是公事公办,端着架子。所以,在热火朝天的麦收关头,在瓜地上不期而遇,使他觉得有些不舒服,这甚至引起了他对穆萨的厌恶:怎么世上会有这样的苕料子?本来穆萨是一根好木材,造不成一个桌面至少还能造一个板凳,可他硬是在你加工制作它的时候发了疯,在你的刨子底下又蹦又出溜,不成材的东西!

看到书记的不自然的样子,麦素木以一种赔小心的口气主动问道:

“听说,您得了心脏病了,是吗?唉,多么不幸!中午,我看您连饭也没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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