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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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到时候您可别找我哭鼻子!”库图库扎尔举起一个食指,威胁地晃了晃,又似是开玩笑地说,“所以,我们对工作队的到来是欢迎,欢迎,热烈欢迎,一千个欢迎!咱们散会以后,马上就要行动起来,打扫卫生,贴标语,挂横幅,号房子,房前房后,羊圈马号,大街小路,都要把积雪抬走。各队办公室的窗玻璃要擦干净,煤油灯、马灯,都要检查一下子,工作干部来了开会灯不亮这本身就是态度问题!标语要多写几条,汉文、维文、新文字都要!写标语的队上给记工分。安排住处,要多准备几家,让人家来了自己挑选!和各家的妇女也说一声,给娃娃洗脸要洗干净一些,不要让孩子拖着鼻涕在公路上抽陀螺,既妨碍交通,又有碍观瞻…”库图库扎尔说得很细致,很快,显示了一个老干部的胸中的成竹,他甚至想都不用想就滔滔不绝地毫丝不漏地做了布置。“这样吧,明天,咱们全体社员歇一天工,听通知排队去欢迎。”
“渠上也停工吗?”伊力哈穆问。
“这个,还没有和书记研究。看书记的意见。”
“你们说呢?”里希提问队长们。
“渠上的事情正紧,这两天天气正好。”伊力哈穆说。
“上级派来的工作干部嘛,又不是外宾…”乌甫尔说。
库图库扎尔用一种不快的目光盯了乌甫尔一眼。“听你们的,听你们的,各队自己决定吧。自己决定,自己负责。还有…对了,组织民兵把军烈属、五保户屋顶上的雪都要扫掉,听说社教干部一进点先帮五保户家干活,这不是打咱们农村干部的脸吗?还有…没有什么了。”
里希提注意地听着库图库扎尔的传达,觉得平日说话既有气势也有理论和词汇的大队长今天的口气有些不同,他似乎是有意地绕开社教工作队到来的主题,专谈一些鸡毛蒜皮。于是,他克制住难忍的哮喘,补充说:
“赵书记着重讲了正确对待这次运动的问题和掌握阶级斗争的动向…”
“对。对。当然。”库图库扎尔把话接了过去,“要正确对待,不要错误对待。要清清明明掌握动向,不能糊里糊涂不掌握动向。连阶级斗争动向都说不明晰,你算是哪个党的干部!我看咱们绝大多数人,也可以说百分之百是可以正确对待的。当干部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什么运动咱们没见过?运动嘛,就是那样子嘛。让检查咱们就检查,提意见咱们就听着。欢迎,热烈欢迎,一千个欢迎;接受,虚心接受,一千个接受。这就是我们的正确态度,一切听社教工作队的,不管工作队说什么,我们都说‘是’,不说‘不’。还有敌人,明天,地富反坏,管制分子,一律给拉石头去,不许他们露面…”
里希提皱了皱眉。他不喜欢这种油腔滑调。空话越说得夸张,就越显得虚伪。什么百分之百地正确对待,什么一千个欢迎和一千个接受只能让人觉得庸俗。他说:“赵书记说,这次运动是一场严重的阶级斗争…”
话刚开头,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门砰的一声推开了,进来的是长着一双出奇的短腿,两眼红肿,左眼睑上有个大疤拉,鼻头红里透青的矮胖的尼牙孜。他立在门口,抚胸,转动身躯,向所有的与会干部行礼,样子活像一个演出结束后谢幕的演员。这时又跑进来一个人,是刚满十九岁的、眉清目秀,然而眉目中流露着烦恼的保管员伊明江。尼牙孜行礼完毕以后,走向前去和书记、大队长握手,又用目光向除去伊力哈穆之外的所有与会者致意。然后,他哭丧着脸,尖声尖气地叫道:“不好了,祸事了,出了麻达了…”一边说,一边啼哭起来,“你们要给我做主!你们要帮我的忙!你们要秉公处理!”他的眼角里当真沁出了泪水。说着说着,他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开始捶胸打脸,痛不欲生地号叫。
伊明江抢上前一步,说:“尼牙孜哥的牛病了,他既不去请兽医,也不去唤屠夫,他跑到队部大吵大叫,让队上赔他的牛,还非拉着我到大队来解决,我拦也拦不住…”
“尼扎洪,到底是怎么回事?”大家问仍然坐在地上、语无伦次地喊叫着的尼牙孜。
尼牙孜从尼扎洪这个不无敬意的称呼里得到了鼓励,他豁地站了起来,摊开右手向前一甩一甩,他叫喊说:“我的牛要死了!我的唯一的一条奶牛啊!多么好的牛啊,乳房就像山峰,一天可以出十几公斤奶子,奶皮子定得厚,吃草料可又省。我的奶牛从来都是像野马一样的健壮,又像绵羊一样的驯良。可是,自从被伊力哈穆扣起来一次以后,它得了肠胃病,再不好好吃草了,奶也不流了,它还受了惊吓,得了神经病,现在,它已经活不了了啊…”
这时候,黄瘦黄瘦、甩着两条灰白色的辫子、满脸污垢的库瓦汗跑了进来,一进门就冲向她的男人,一手抓住尼牙孜的前襟,张开嘴,露出黄灿灿的铜牙,骂道:“你这个窝囊废,你这个葫芦脑袋,你这个用头颅喂狗的傻子,你这个迟钝的笨伯!你连一条牛也不能给家里保住吗?你就任凭伊力哈穆欺负咱们吗?没有奶牛你让我还怎么活下去!”
尼牙孜被库瓦汗骂恼火了。尽管事先安排好了,却不能任凭库瓦汗在大庭广众之下用那么多肮脏的字眼加在自己的头上,他也一手抓住库瓦汗喝道:
“住口!你在骂谁?有这样骂丈夫的穆斯林女人吗?你简直成了叛教者!”
说着,就是一个耳光。若不是被伊明江拉开,这出假戏就会变成一场认真的难解难分的厮打。
伊力哈穆和书记交换了一下目光,他稳稳地离开座位,摇动了电话机。
“哎,接兽医站…兽医站吗?安尼瓦尔在吗?什么?不在?毛拉洪呢?也不在?您是谁?杨辉,您好,我是伊力哈穆,您懂不懂兽医,噢,学过一点,一点就够用了。麻烦您马上来一趟,越快越好。是这样的,我们队的一个社员,就是你知道的那个尼牙孜,他的牛病了,您来给看一看。有关情况以后告诉您,这个牛病情特殊,您一定要快来看一看,好吗?”
“不用来了,不要来!”库瓦汗跑了过来,对着电话筒大叫,“牛已经死了。死是无法医治。”
“主人说,牛已经死了,”伊力哈穆略一思忖,平静地对话筒说,“那就更需要您来一趟,把死因诊断清楚。还要考虑对病死的牛的消毒和处理,如果它引起其他人畜的疾病该怎么办呢?”
“牛已经死了,您叫兽医来又有什么用?”尼牙孜夫妇质问说。
伊力哈穆回到自己的座位,坐下答道:
“不检查,怎么能断定是队上害得你们的牛生了病,并因而死去了呢。”
“不是生产队!我说的是您!是伊力哈穆队长您自己!是您扣了我的牛,是您召开大会斗争我!是您对我打击报复!书记,大队长,你们一定要公正地解决这个问题!如果你们不解决,咱们就找——社教队去!”
社教队这个名词的突然出现,似乎使大家微微一震。人们转过头来,用一种异样的神情看了尼牙孜一下。这使尼牙孜露出了某种得意的神态,库图库扎尔一声不响,两眼看着伊力哈穆。伊力哈穆脸上显出了一丝轻蔑的笑意。他看着里希提。里希提笑了笑,很礼貌地用手势示意让尼牙孜夫妇坐在靠墙的一条板凳上。
“请坐,让我们把会议结束,然后咱们再谈一谈你们的牛。”说完,里希提看也不看尼牙孜,就像没有发生过这场突然的吵闹,会议室里也不存在这两位不速之客一样,他对大家说:“现在继续开会。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是一场严重的阶级斗争。各个阶级、各个集团、各种人物都在关心这个运动,都在做准备。都打算在这个运动中表演一番。有些人,还打算在运动中和无产阶级作一番你死我活的较量,解放以来,我们搞过许多运动了,你们说,什么是运动呢?”
里希提看了一眼乌甫尔,这位烟瘾很大的队长随口答道:“搞运动嘛,上级派来很多干部,大家学习文件,全都动员起来,揭发坏人坏事,打击歪风邪气,完成党交给的任务。”
“是的,运动就是斗争。只有在斗争中取得胜利,才能前进。在减租反霸和土地改革运动中,我们斗倒了地主、巴依,才取得了民主革命的胜利;合作化运动中,我们批判了资本主义倾向,才取得了社会主义改造的胜利。而在每一场斗争中,毛主席都派来了工作队,领导我们,推动我们,帮助我们…”
不知为什么,里希提书记的衰弱的、夹杂着哮喘声音的说话,对于尼牙孜夫妇,竟渐渐地变成了一种震慑。什么“阶级斗争”“你死我活的较量”“揭发坏人坏事”“打击歪风邪气”,这些本来是概括性的语句,却唤起了尼牙孜一种直接的不祥的预感,他在麦素木的挑动下,和老婆一先一后跑到生产队和大队部来哭闹,既是发泄、纠缠,也是试探、摸底。牛的事情本来早已经过去了,他不想再闹了。虽然丢了人,却又得到了牛,牛回来了就有奶吃,人丢了又有什么要紧?但是近几天麦素木来给他讲了“形势”,什么社教队一进村全体干部就要靠边站。什么县公社大队的会计吓得上了吊,什么凡干部都四不清,凡四不清干部都要管制劳动…麦素木又分析,只要伊力哈穆当队长,尼牙孜就只能天天挨整,日日受气。尼牙孜也从别处打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经过对比分析,证明麦素木的说法基本可靠。他正愁着没有适当的题目和伊力哈穆算老账、吐苦水、出怨气的时候,他又从精打鬼算的包廷贵那里得到了对于牛的安排方法的启示。真是个一箭双雕、只有精灵才想得出的主意。当然,事隔一个多月,忽然又重新提出牛病、牛死是由于队里扣牛造成的,有点缺乏说服力。但是,他积数十年的生活经验,摸到了一个窍门;厚颜坚持的谎言能使善良的人相信绵羊吃了狼,而辗转添加的传闻会把一滴水说成倾盆大雨。关键在于坚持,俗话说,只要坚持,用柳条筐也可以打上水来。他只要和库瓦汗一口咬定是队里害得他失去了奶牛,那么哪怕十个人里有九个半人责备他,也还有半个人支持,至于那九个半人,即使他不闹腾牛的事情也不会向他唱赞美的歌曲。这就叫做闹成了十分利,闹不成也赔不了本。什么都达不到,还可以摸摸伊力哈穆他们的反应,搅他们个心神不宁也是好的。
现在呢,里希提却叫他在一边参加会议,就像他根本不存在似的。说是不存在吧,又大讲什么斗争和胜利,打击歪风和邪气,难道他们要…胜利?尼牙孜不愿意再想下去了,只觉得尴尬、无趣。
里希提的话对于库图库扎尔来说,却近乎老生常谈,工作队来上一万人怎么样?最后还不是走得一个不剩。工作队住上一年怎么样?第二年还是卷起铺盖,“再见,祝您一路平安”!运动开始的时候犹如暴风,运动结束的时候好似细雨…他常常想起五六年整社时的一段经历。当时他站在社员群众面前作检查,他被揭露了许多贪污受贿的事实,老不死的阿卜都热合曼还指着他的鼻子说他是“蜕化变质”…最后呢,他把一切推到了老婆身上,啪啪两个耳光打响了帕夏汗,他揪着帕夏汗的头发找工作队申请领离婚证,原来所谓的受贿都是帕夏汗背着他干的。一场严肃的斗争变成了大队长家庭内部的糊涂账,在党支部会上,对他的贪污问题的查究变成了对他打老婆的封建习气的批评…情况落实不下来,整社工作渐渐到了后期。工作组的同志教育他要好好学习,严格要求自己,安排好家庭生活,注意给帕夏汗以经常的帮助。请看,是帮助啊,他当然帮助啦,工作组走了以后,他托尼牙孜从黑市买了一个新戒指,“帮助”了帕夏汗…
他的心思在尼牙孜和他的牛上。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一听就明白了几分。这事他事先毫无所闻,显然,是有人(多半是麦素木)给尼牙孜出了主意。他完全处于壁上观的地位,这是很惬意的。但他也有一点恼火。竟敢不找他商量,不与他打招呼就贸然行动——麦素木越来越可恶了…这时,里希提的几句话传到了他的耳里。
“…这就是说,要揭开咱们大队的阶级斗争盖子。去年的‘面上’社教,已经触及了一些问题,现在是翻它个底朝天的时候了。特别要揭开咱们干部队伍中的阶级斗争盖子。有人说搞社教是整干部的,这样说也对也不对。干部掌握着领导权,在社会主义阶段,阶级敌人总是千方百计地寻找干部队伍中的薄弱环节,用糖衣炮弹腐化一个又一个的干部,使某些人打着共产党的旗号为地富反坏办事,为修正主义办事,使一些人打着为人民服务的旗子搞自己的多吃多占…”
这几句话使库图库扎尔一阵不自在。也许是他多疑?他似乎看到里希提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用目光扫了他一下。他躲避着书记的注视,却看见了尼牙孜的求助的眼神。
伊力哈穆用心地听着里希提的话,也是赵书记的话。他思索着中午在阿西穆家和刚刚在这儿发生的事情。他想着队里各种人物的动态。麦素木显然活动起来了,而且和尼牙孜突然频繁来往起来…还有泰外库的情绪,大队长对他哥哥说的话…所有这一切都不是偶然的。工作队还没有进村,伊力哈穆还不知道运动怎么个具体搞法,但是,他已经感到了这种密云欲雨的气氛。看,尼牙孜已经前来挑战了,他应该怎样应战、怎样出手呢?
库图库扎尔打断了里希提的话,向尼牙孜挥手说:“你们走吧,等一会儿再来,现在是干部们开会,书记正在传达上级党委的重要指示,你们没有长眼睛吗?”
“不,”书记制止了他,“让他们也听听嘛。我还想请他们发表意见呢。我们党关于社会主义时期阶级斗争的理论,我们党的基本路线,从来也不是秘密。即使对于阶级敌人,我们也公开告诉:我们要揭露你们,战胜你们消灭你们。尼牙孜不是说要找社教队吗?这很好,看来,上上下下,到处都等待着社教队的到来,那么,为什么不请尼牙孜和库瓦汗也听一听相关工作队来到的事情,并且发表发表对四清运动的看法呢?”
剧烈的咳嗽使书记讲不下去了,库瓦汗趁机向尼牙孜使了一个眼色:“我还有五个孩子呢。我不听什么干部会…”转身溜掉了。
小说人语:
旧作《在伊犁》出版于台湾后,有评论曰,小说人对于村干部的同情,透露出来作者是既得利益的一员。那么,您是不是更同情尼牙孜与库瓦汗呢?
阿西穆的说法以现代洋知识分子腔来表述:他侧重于自我的救赎,而不是社会的使命。用庄子的说法,则是一只龟宁可曳尾于涂中,也不选择死后骨头得到被珍藏的荣耀。或者是喻牛辞官,认为拴上政务就是披红戴花去就屠于太庙。历史的风云中从来有热有冷。热的常常红火,风头劲爆,也常常祸福旦夕,或成仁取义,或人言可畏,例如老舍,终于“舍予”。冷的则褪尽妄心,无梦邯郸,甘于寂寞,自赏清高,享其天年,例如钱鍾书,果然“默存”。人生悖论,谁能厘清?如无悖论,小说何益?小说何以?
第三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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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是怎样被杀的 尼牙孜不可能捞到便宜
库图库扎尔与麦素木过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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库瓦汗三步并两步地回到家里,进门时忘了低头,额头撞在了门楣上。她哇呀一声捂住了头,才看见泰外库坐在门口的灶边,正等得不耐烦。见库瓦汗回来了,站起来问道:
“现在宰不宰?”
“宰,宰!牛病得不行了,这就要死了,这可叫人怎么好…”正说着,看到了抱着小弟弟的二女儿,拍,就是一巴掌,“怎么嘱咐你的?为什么不给你泰外库叔叔倒茶?小娼妇,不成人的…”二女儿被这突然的起板打得一趔趄,一撒手,小弟弟落到了地上,哇的一声弟弟摔哭了,呜的一声姐姐吓哭了。库瓦汗英勇果敢地猛冲过去,泰外库拦住了她:“我还有事呢,要动手就快!”
“快,快!”库瓦汗更是心急,她不顾额角的疼痛与孩子的哭泣,相当灵活地快步跑进畜圈牵出了老黑牛。这个被说成病得要死的牛,头一探一探地,带着一种老大作风和对一切漠不关心的神气,摇着尾巴,舐着鼻孔,不慌不忙地走了出来,丝毫也没有预感到它的厄运。泰外库虽然看出破绽,却无心过问。他的任务只是屠宰而已。
等牛牵到后园的一角,他挥手叫库瓦汗走开,解下腰上缠着的粗麻绳,熟练地绊住牛腿,轻轻只一拉,黑牛颓然倒在了地上。泰外库赶上前一步,把绳子一紧,单膝跪下,嗖地从靴筒里抽出了亮闪闪的尖刀,刷、刷,刀刃在靴子上蹭了两下,他拉长声音叫道:
“安——拉——艾克——白尔!”这是宰牲畜时要念的一句经文:含义是“真主伟大”!
随着话音一落,泰外库以一种职业的熟练技巧和冷漠表情将利刃放到牛颈上一抹,左手将牛角一扳,噗的一声,带着泡沫的,最初似乎是阳红色的鲜血喷出去几米,老黑牛哞的一声闷吼,粉红色的舌头吐出了老长,牛眼睛倏地瞪了老大,眼球一亮,突出、凝固在原处了…
会议结束,人们散去,里希提招呼伊力哈穆和尼牙孜坐近,并对库图库扎尔说:“咱们一起谈谈尼扎洪的牛的事情吧。”
库图库扎尔推辞说:“你们谈,你们谈!我还得去一下加工厂。我说尼扎洪,牛死了也就算了。牛,总是要死的。不要说牛了,就是你、我,大家麻家,也迟早一死。不要生那么大的气,队长也不要生气了。农村的事嘛,哈哈,唉唉…”就这样,他一面告辞,一面理正帽子,一面息事宁人地说说道道着,走了。
“看来您对伊力哈穆队长有许多意见,可不可以我们一起谈一谈,让他本人也听一听?”里希提问尼牙孜。
“没什么可谈的。”尼牙孜哼了一声,声音里有一些疲劳的调子。今天,并没有出现麦素木所预言的那种干部们惊慌退缩的有利情势,显然,眼下他在这里还捞不到什么便宜,大队长的话也在提醒他,该且战且退了。“我来大队,只问一句,我的牛怎么办?你们管不管?”
“伊力哈穆队长,您在吗?”人还没见,已经传来了杨辉的响亮声音,伊力哈穆连声答应。随着门的推开又是杨辉连珠炮般的责问:
“好一个队长!一个电话把我从五公里以外调了来,您却安安稳稳坐在办公室做官当老爷!”看到了里希提和尼牙孜,她吐了一下舌头,“你们这是搞什么名堂?牛已经宰了让我来治病,让我把五脏六腑再放回原位,把肚皮再缝上吗?”说着,她把医药箱向尼牙孜一推,“早知道,我这里面就不装青霉素和蓖麻油了,应该给你装上两包花椒和姜皮子,好炖牛肉汤嘛!”然后又转身批评伊力哈穆,“您也真够官僚主义的!”
里希提和伊力哈穆一怔,继而同时意识到这里边有鬼,他们不约而同地都把疑惑和不满的目光投向尼牙孜。
杨辉把头巾整一整,眼镜扶一扶,用手当扇子,似乎由于跑路和说话不胜这间房屋的热度似的,然后,丝毫不顾忌尼牙孜的在场,她继续说:
“我到了这位尼牙孜哥的家里,库瓦汗姐拦着不让我进门。噢耶,还没见过这样对待客人的呢!大概库瓦汗还记得夏天在场上结下的‘仇’吧。夏天在场上,组织妇女选麦种,人家都是一穗一穗的精选,咱们库瓦汗大姐却是不分燕麦荞麦野麦一把一把地抛…正好我去检查,让她全部返工,听说那一天只给她记了一个半分,她在背后把我骂了一通,骂也不行的,骂也得返工。今天拦住,那也是不行的,我告诉她,听你们队长说你们的牛得了紧急重症,是不是口蹄疫?需要立即检查,如果问题大,那就要把你们全家人畜隔离起来,闹不好需要暂时中断伊犁和乌鲁木齐的交通,疫情要立即汇报给县、州、自治区和国务院。苏联、巴基斯坦、阿富汗等接壤的国家也要采取措施。这样,她才勉强让我挤进了院子。我的天,牛已经挂在夏日茶棚的大梁上了,你们那个赶车的大个子——他叫什么来着?正在卸牛皮呢!”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伊力哈穆克制着愤怒,板着面孔问尼牙孜。
“什么怎么回事?又是烟筒又是水果维吾尔语“烟筒”与“牛”发音相近,“水果”与“客人”发音相近,这里,是尼牙孜嘲笑杨辉的维语发音不准确。的,我听不懂她的话。”尼牙孜嘲笑着杨辉的江南腔的维语发音,故意装糊涂。
“问你宰牛是怎么回事,你又有什么不懂的?”里希提十分严厉地问,而且用了成人之间十分罕用的“你”。尼牙孜对杨辉的嘲笑使他激怒了。怎么能这样对待“我们的女儿”!他的喘气声好像一声声狮吼。尼牙孜不由自主地缩了一下脖颈。
“噢,是的,”尼牙孜其实已经准备好了一番话,“牛已经病得不行了,能眼巴巴地看着它死掉吗?宰掉还可以卖几个钱,我们穷得连咸盐都吃不起了…”
“您的牛不能卖也不能吃,要送医院化验,免得人们吃了中毒。”伊力哈穆认真地说。
“什么什么,牛肉有什么可罪谴的?”
“牛的死因不明,牛身上很可能含有大量危害人类的致病毒素。把牛肉交到兽医站去吧!”
“肉没问题!”尼牙孜真的急了,“我用脑袋担保,谁如果吃了肉肚子疼,我负责!”他指手画脚地分辩,唾沫溅到桌子上。
“这么说,您的牛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病了?”伊力哈穆冷冷地一笑。
“不,没有,哎,有,有,不是的…”尼牙孜不知怎样回答好了。
“这么说,我走这么远到这里来,究竟是来干什么的呢?到底有我的什么事情呢?如果你们不认为有必要找防疫站来处理尼扎洪的牛,”杨辉站了起来,“我走了。”
“等等,”里希提叫住了她,“尼牙孜还没有缴纳屠宰税,好吧,让我们的女儿通知税务局一声。”
尼牙孜愤愤然站了起来,碰响了桌子和板凳,谁也不看地说:“好吧,咱们走着瞧!”不知是由于气愤还是心疼那个税款,他面色苍白,浑身抖个不住,像打摆子发作。
“先别走,”里希提用手势止住了他,“尼扎洪请您好好想想,您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人呢?牛的事情您在耍花招,是吗?你们一家八口,如果在旧社会,你们会冻死、饿死。您本来应该热爱社会主义,做一个好社员…”
书记的话并没有产生任何效果。尼牙孜不等里希提说完,回身走了,他的臃肿、愚蠢而固执的后背一颤一颤。
伊力哈穆看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我简直不懂,他不是地主、富农,却干着地主富农想干而不敢干的事。他受着社会主义的恩,实际上却仇恨着社会主义。他的心思放在和社会主义和集体作对上,除了捣乱还是捣蛋。哪怕他用心思多养几只白绵羊或者多种点大蒜卖钱,也总算是可以理解的…”伊力哈穆有许多话要说,想和里希提好好谈一谈,但是,他看到了书记的憔悴的面容,他中断了自己的话,转身说:
“书记,您回家休息吧。”
“嗯。”里希提答应着,却没有动弹。他今天说话太多了,胸部像堆满了棉花,咳也咳不出,喘也喘不痛快。伊力哈穆不知道给书记做点什么才好,他说:
“我给您倒一杯热茶来吧。”
里希提的脸上显出了感激的笑容,他摆摆手,小声问:“您说,尼牙孜为什么又来闹腾?”
“他闻到了一种什么气味吧?”
“什么气味呢?”
“阿西穆哥也提出来,不让伊明江当保管了。说是搞起社教来,当干部的都要挨整。还说什么是大队长告诉他的,绥定的一个会计,因为害怕批斗,已经吓得上了吊了。”
里希提点点头:“其他队也有类似的情况,关于当前的运动存在着各式各样的说法,其中也包括挨整和上吊…”
“看来有人在造谣破坏,可恨!”
“有人在造谣。”里希提重复着,现出了沉思的表情,眼角上的皱纹似乎更深了。他又轻声说:“但也有些方面,不见得完全是造谣。”
“您说什么?”伊力哈穆茫然了,“不完全是造谣,这么说有些是真的事?为什么?”
里希提边思索着边说:“斗争是复杂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怎么个搞法,我们其实也说不清楚。斗争斗争,肯定会有一场斗争。不斗争会腐化,会变修,一斗争又会搞得紧张,弄不好会乱斗。运动当中会出现一些复杂的情况。我们应该经受得起锻炼。”
伊力哈穆没有听清书记的具体所指。但是他知道“复杂”“锻炼”这些字眼的分量,他态度庄严地倾听着。
里希提抬头看了看挂在办公室正墙上的毛主席像,一道光辉焕发了他的病容,他深情地说:
“我们应当相信群众,我们应当相信党。这说起来是多么简单啊?这其实又是多么不简单!我们能做到的吧?不论在任何时候。”
“嗯。”伊力哈穆答应着,他的内心在翻腾,“您休息去吧。”
“对,好。这个…”里希提略略迟疑了一下,问道,“你对大队长,又有些什么意见,看法吗?”
“大队长吗?”伊力哈穆反问道,他说,“事情越来越清楚了…”他毫不含糊地发表了自己的意见。远的不提,就从六二年他从乌鲁木齐回来所看到的库图库扎尔的所作所为,一言一行,究竟是为谁效劳,对谁有利呢?他信任谁,他靠近谁,他疏远谁,反对谁,难道还看不出来吗?他赞成什么,做什么,阻碍什么,不做什么,不也是清楚的吗?他怎样对待革命事业,怎样对待同志,怎样过日子,有一点共产党的味道吗?有一些隐蔽的事情,有一些暧昧的情况,乌尔汗时而说六二年四月三十日晚上把伊萨木冬叫出去的是库图库扎尔,追得急了又说记不清。廖尼卡最后也告诉了伊力哈穆,据他所知,苏侨协会的木拉托夫在六二年四月曾经到库图库扎尔家去过,和库图库扎尔可能不止一次地谈过话。这些情况,他早已汇报给大队与公社党组织了。赵书记曾经与库图库扎尔谈话,启发他谈一谈六二年的情况,库图库扎尔坚决不承认自己有任何问题,不留任何余地。没有办法再谈下去了。乌尔汗和廖尼卡提供的情况由于缺乏旁证而达不到法律上的权威性。在包廷贵的身份最终暴露之后,领导上也曾经试着做些工作,启发他和库图库扎尔谈谈他们的特别亲密的关系。谁也不谈。库图库扎尔这只鸭子自以为得计,似乎他的身上没有任何水珠就不算水禽。但是人民不是傻子。起码可以肯定,库图库扎尔公开地干着有利于修正主义,有利于敌人、坏人,而不利于党的事情。尽管还弄不十分清楚他的这些做法的背后动机。绝对不沾水的鸭子是没有的,不管你的多脂的羽毛上抹了多少油,除非你别下水。绝对不露形迹的事情也是没有的,现象总反映一些本质,哪怕是曲折的或歪曲的反映。库图库扎尔的问题是大队问题的症结所在。这是他日益明确的结论。但是,要解决这个问题,不是几个大队干部的力量所能够达得到的。
“我把希望寄托在社教工作队上,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四清,四清的东风一吹,这些伪装的面具纱幕,就可以揭开了。”伊力哈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