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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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家可不是为了漂亮才戴眼镜的。”伊力哈穆说。
“不管为什么吧,我们先不提它。我和好几个丫头不由得一起问杨辉姐:‘您一个人离开家、离开亲人、离开同学,跑到我们伊犁来,不觉得孤单吗?’问完,我又后悔了,这不是成心让人难过吗?可是,杨辉姐倒笑了起来,她说:‘和你们在一起,难道还会孤单吗?和你们在一起,不就是咱们的伊犁,而不单是你们的伊犁了吗?’当然了,她说得是对的。但我总有点不明白,譬如说让我一个人到湖南或者到上海去,我怎么能安心地待下去呢?”
“那是因为你没有去过湖南和上海。您想起来,真是又遥远,又陌生,如果您去了,和那里的人民熟悉了,也同样会安心的。”对于随和的米琪儿婉来说,似乎什么事情都是好办的。
“可我…”雪林姑丽不想就这个假设和猜想进行什么辩论了,虽然嫂子的话没能使她信服。
伊力哈穆倒觉得这是一个严肃的话题。“谁不爱自己的家庭、故乡和亲友呢?”他说,“然而,当祖国需要的时候,杨辉来了,把她的心血和汗水浇灌到伊犁的土地上,学说维吾尔话,像维吾尔姑娘一样地围着头巾,和我们打成一片。这才值得我们学习呢。我们也应该多多地关心和帮助她才对。”
“就是的呀?”雪林姑丽点点头,“最近我就发现了一个问题。公社和实验站食堂的馕都打得不好,不成样子。也许是因为吃饭的人太多了吧?而杨辉姐最喜欢吃新打的馕啦。米琪儿婉姐,今天来不及了,下次我回来,咱们给杨辉姐打一口袋馕吧,用牛奶和面,拿出咱们的手艺来…”
“那太好了,一定的!”米琪儿婉满面笑容地回答。
说着,笑着,包子包完了。锅里的水早已大开。小女儿醒了,米琪儿婉把她从摇床上解下来,抱起,把尿,喂奶。雪林姑丽打开开水锅,拿起挂在墙上的蒸箅——是一块打了许多小洞的圆镔铁片,抹上羊油,将包子码好,提起蒸箅两端的绳子,轻轻放在锅里,盖好,又用湿布把锅盖和四周的缝隙堵严。弄好了,雪林姑丽拿起棉衣:“完成了,我走了。”
“走什么?一起吃嘛!”米琪儿婉和伊力哈穆同时挽留。
“噢,你怕艾拜杜拉回来找不着你吗?他会到这儿来的,你放心…”
于是,雪林姑丽不好意思再推辞了,她留下来,而且继续帮助清理做饭的现场。
半个小时以后,满室已经是诱人的甜美的南瓜香。揭开锅,橙红色的南瓜丁,透过薄得近乎透明的面皮发散着诱人的色、香和味。米琪儿婉先捡出一大盘子放回蒸锅里保温,这是留给艾拜杜拉的。然后三个人——应该说是四个人了,小女儿已经醒来,嗅到了包子的香味,口水已经流出,兴奋地伸手抓着——开始吃饭。
有线广播喇叭开始播音了,响起了《东方红》乐曲,广播员用维、汉两种语言播音预报道:
“跃进公社广播站,现在开始晚间播音,今天晚上的播音,一共有三个内容。首先,由公社党委书记赵志恒同志讲话,然后转播新闻和文艺节目,最后教唱革命歌曲《大海航行靠舵手》。现在,就由赵志恒同志讲话。”
“赵书记要讲话了。”米琪儿婉告诉女儿,似乎女儿也懂得什么叫党委书记,她的乌黑的圆眼珠紧盯着装着广播喇叭的木匣子。
“社员同志们,你们好!”广播里传出了赵书记的熟悉的声音,人们似乎还能看到他那亲切质朴的面孔,“现在报告大家一个好消息:明天,我们盼望已久的社会主义教育工作队,就要到咱们公社来了…”
随着赵书记的讲话,社教工作队即将来到的喜讯像春风一样吹遍了公社的土地,吹到了公社社员的每一家温暖的房舍里,初次听到这个消息的人们都竖起了耳朵,充满了兴趣和期待。已经知道了这件事的人,也为赵书记正式宣布的欢欣鼓舞的声调而再一次感到庄重和激动。尤其是青年们,工作队的即将来临引起了他们的多少憧憬,又勾起了多少记忆!解放以来的历次运动中,来自自治区、州、县上级机关的各族男女干部,曾经给农村带来过多少新的道理,新的斗争和变化,新的鼓舞和推动,穿着朴素却又与农民总是有些不同的,带着自来水笔和笔记本,还有些是戴着眼镜和手表的干部们,那些有觉悟、懂道理、守纪律,态度和蔼,办事公道的干部们,他们讲什么事情都是那样合情合理,头头是道,简直能使木头脑袋开窍,他们又是那样威严认真,打击人民的敌人,决不留情,决不马虎。他们获得了农民的多少尊敬与亲近,不是父母们经常用“你看人家工作队的”作为开场白来教育自己的子女吗?不是许多房室的墙壁上悬挂着的镜框里都有工作队的同志的照片,并且主人总是以此为荣吗?不是许多家庭至今还保存着一九五一年原土改工作队队员的来信,或是他们写下的题词吗?现在,新的,规模大大超过以往任何一次运动的工作队,又将到来了。
赵书记的讲话完了。人们议论着,回想着,互相询问着。似乎都有点不满足,都想知道多一点有关工作队的事情,多做一些迎接工作干部的准备工作。就这样,等到伊力哈穆他们吃过饭以后,社员们陆陆续续,三三两两,你找我,我问你,越来越多的人来到了队长的家里。
等艾拜杜拉卸完车,从门上挂着锁子的家找到伊力哈穆这里来的时候,房里已经坐满了人。人们七嘴八舌地问着:
“明天来吗?几点钟到?”
“来多少人,多少男的,多少女的?”
“这么说,今年的肉孜节、春节、古尔邦节他们也会在农村和我们一起过了?”
米琪儿婉拿来了扣在锅里的南瓜包子,又给艾拜杜拉倒了茶。但是,艾拜杜拉没有吃几个,包子就被青年们瓜分光了,好在每个维吾尔人的家庭里馕都是要存贮一些的,他的肚子并没有感到危机。等他吃饱喝够了,伙伴们的喜讯也已经向他报告完毕了,他抹一抹嘴,告诉大家:
“我也给你们带来了好消息呢!”
“什么好消息!”
“明天晚上演电影。”
“你怎么知道的?”
“公社的电影放映员取来了片子,骑着马和我一路同行回来的。”
“什么片子。”
“一个是《英雄儿女》,一个是《夺印》,都是由新疆电影厂配音译制的维吾尔语片子!”
“亚夏!”年轻人欢呼了起来。
“我知道了,”伊明江有些炫耀自己的“分析能力”,“准是明天晚上开大会欢迎工作队的干部,会后,放映电影。”
“喔喔!你可真聪明!你成了先知,预言家!”
“不信,我们打赌!”
“你说,会后演电影,会前可能不可能跟咱们赛一场排球?”
“工作队可不像你们这些孩子。他们又不是来打球的!”达吾提铁匠被年轻人的七嘴八舌搅得与队长说不成话,他在给青年们泼点凉水。
“那可不一定!你们记得五九年整社时那个马组长吗?他还教给我们篮球上篮呢!”
“我希望多来一些女同志。”一个矮个子的女孩子说,不知为什么,还叹了一口气。
“帮助你们挑花做窗帘吗?”一个刻薄的男青年说。
“帮助我们把妇女工作搞起来,向轻视妇女的封建残余势力作斗争!”吐尔逊贝薇说,用手指着那个说话刻薄的男青年。
“最好来几个解放军。”艾拜杜拉说,“咱们民兵连的射击成绩一直不好。”
“我说孩子们,”达吾提说,“我该说什么呢?我说希望来几个铁匠,帮助我们多打几把砍土镘?那像话吗?工作队是来抓阶级斗争的!”
“我们懂!我们懂!”青年人还不服气,“阶级斗争要抓,生产啦,体育啦,文娱活动啦,青年工作妇女工作啦,都要抓!土改那年我们的文艺演出队还到县里巡回演出呢,现在的事总没有那么紧急吧?阶级斗争又怎么样?谁说的阶级斗争一抓就不能打球了?”
就在人们纷纷表达着自己的心愿,互相辩论,互相补充着的时候,热依穆副队长进来了,他说:“艾拜杜拉、伊明江,你们怎么都在这儿?纸、墨、木片笔与毛笔都准备好了,快到办公室写标语去吧。”
“干脆把文具拿来在这儿写吧!”伊明江舍不得离开热热闹闹的队长的家,“这里又明亮又暖和,办公室里把人手冻的…”
“在这里写字,还可以在丫头们面前卖弄自己的本事…”那个口齿刻薄的青年说。
“这么说,你娶老婆是靠写字喽!”伊明江反击说。
笑声中,伊明江真去拿文具了,热依穆副队长问被青年人的喧嚣搞得插不上嘴的阿卜都热合曼:“房子的事您考虑怎么样?和伊塔汗商量一下,能不能腾出一间来给工作队的同志们住?还有做饭的事…”
“那还用问,用商量吗?”
“到我们家去!我们家房子大!”
“为什么不到我们家去?我妈做饭最讲卫生了,洗几个洋芋就用半桶水…”
队长和副队长解释着关于住房的安排,这时,伊明江拿来了木片、毛笔、红绿纸和墨汁瓶。注意的中心又转到了写标语上,伊明江不太熟练地用毛笔写汉字和新文字的标语。艾拜杜拉写维吾尔老文字的标语。维吾尔老文字是用削薄了的木片蘸着墨汁写,木片是扁的,上粗下薄,保持一定的宽度,写的时候人们拿着粗的一头,木片在纸上移动,但绝不摇摆和旋转,始终和纸维持着“刚体”的一定的角度。维吾尔老文字的笔画是比较圆润的,遇到下行时,写出来比较粗,遇到上行特别是向右上方旋转的时候写出来就非常细,带棱带角,有时候,墨不十分饱了,木片刮下来,别具类似“飞白”的效果,这样的书法有一种特殊的艺术效果,仅仅看写出来的艺术字,人们会十分奇怪,怎么也猜不出它们是用木片写出来的。
现在,姑娘们裁纸,艾拜杜拉和伊明江写。
“瞧,这个弯拐得多么漂亮!这不是字,简直是花朵!”
“你往前挤什么?有本事你也写一条去嘛!”
“这儿还缺一点,别漏了!”
阿卜都热合曼坐在墙边,捋着胡须,对热依穆和达吾提说:
“从解放以来,哪一次工作干部没在我家住过?我都有经验了。如果是汉族同志,先弄清他们是北方人还是南方人,如果是北方人,头一顿饭就给他们包饺子…”
“如果是南方人,就蒸干饭,但是,别忘了不要往干饭里放盐维吾尔人吃米饭一般在焖饭时即加上盐。。”达吾提想得更加细致。
“别忙,别忙!如果是咱们维吾尔人呢,我头一顿饭给他们做抓饭。”
“如果是壮族呢?”不知谁问了一句。
“什么是壮族?壮族在什么地方?”老汉有点慌乱了,忙叫着:“伊明江,我的孩子,快给我讲点壮族的事!”
“在我国西南部,有一个广西壮族自治区,”伊明江放下手里的毛笔,挤开青年们,伸着脖子回答,“但是壮族人喜欢吃什么饭,我们可不知道。”他歪了歪头,表示遗憾。
大家哄笑起来。热依穆说:“如果是哈萨克或者蒙古族,那么热合曼哥家那两头羊肉,恐怕还不够吃呢。”
“没有关系,”达吾提说,“尼牙孜今天刚刚宰了一个肥牛,让他拿出半个子儿招待工作队的同志吧。”
“不行不行,”热合曼连连摆手,“尼牙孜的牛肉怕会发酸呢。心术不正的人种出哈密瓜来都会发苦!”大家笑得更厉害了。接着,老汉好像想起了什么。他说:“尼牙孜今天宰牛了吗?怪不得前几天一个大清早,我看见他套着马车,拉着一车麦尾子去巴扎。我当时很奇怪,他家里又有驴又有牛,难道饲草会有剩余吗?”
热合曼老汉的话引起了伊力哈穆的注意。然而,年轻人的一阵又一阵的哄笑打断了他的思路。他看着这些快活、开朗的年轻人,他们迎接工作队的到来就像迎接节日。原来,他还担心伊明江的情绪受他爸爸的影响呢,看,他不是说说笑笑地正在写“热烈欢迎社会主义教育工作队的同志们”吗?也许,他们还不了解当前的运动是一场多么严重的阶级斗争?这也可能有那么一点,他们将和成年、老年人一起上这阶级斗争的一课。但是,他们的情绪,这种可贵的乐观情绪,决不仅仅是由于天真,他们说笑中也包含着“收拾收拾那些坏人”,“一人一双眼睛,群众看得最清”这样的一些谈论;他们的开朗和畅快,正是说明了工作队是属于人民的。人们的呼吸脉搏与党派来的工作队是息息相通的。还有阿卜都热合曼他们,难道他们只是在研究饮食?伊力哈穆知道,热合曼从来不搞请客吃饭这一套,他要包饺子、做抓饭、焖不放盐的米饭,只是因为他把尚未见面的工作队干部当作自己的子弟。只有坚信革命事业的每一个重大步骤都将使我们生活得更加美好,更加进步,坚信自己在斗争中失去的只是锁链,而得到的是全世界的工人、贫下中农和一切要革命的人们,才会在严重的斗争面前发出这样的欢笑。让那些躲在阴暗角落里的坏家伙们恐惧、啜泣、丑态毕露去吧,让那些想入非非的蠢驴们玩火去吧。革命的人民将要敲锣打鼓、载歌载舞地迎接工作队的到来。迎接又一次伟大斗争的开始。
标语写完了,有线广播喇叭里开始教唱《大海航行靠舵手》,伊力哈穆说:“别走。我们一起学这个歌。”唱了一遍,吐尔逊贝薇建议说:“年轻人都站起来,大声唱!”又转身问,“米琪儿婉姐,会不会吵着您的小女儿?”
“不要紧,不要紧。让她从摇床里就多听一听革命的歌曲吧!”
大海航行靠舵手,
万物生长靠太阳…
一九六四年冬,“大海航行”的开阔、嘹亮的歌声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锦绣河山的上空回旋。在这个距离北京、距离天安门和中南海八千多里路、时差两小时四十分钟的祖国最西面的一个小小的农村的一家小小的土房里回旋。歌词已经译成了维吾尔语,与曲谱配伍得十分恰当,年轻人唱得很卖力气。热合曼与达吾提也在努力学着,应和着。伊力哈穆与米琪儿婉先后站到了年轻人当中。热依穆副队长哼哼着,头随着节拍一点一点。小女儿醒了,她睁开眼,转动头,脸上出现了明快的笑容。声音越来越大了,窗玻璃震得嗡嗡作响,灯焰震得一跳一跳,像年轻人的火热的心。
小说人语:
你可还记得这首老旧的伴(集体)舞歌曲:当我们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当我们在一起/其快乐无比/你对着我笑嘻嘻/我对着你笑哈哈…
我们怀旧还因为那时我们更轻信、更自以为幸福、更强烈、更不知艰难、更荒唐、更愚痴、更百姓、更屌丝、更容易发烧、更活跃、更激情、更善良、更爱哭爱笑、更浪漫、更焦头烂额、更容易上当,一句话:那时候我们是多么年轻啊!那时候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多么年轻…
工作队下乡,无论如何,这是一个本事,一个成功的经验。美国学者费正清博士曾经指出,国民政府的一大问题是他们离开城市中心,就失去了影响能力与掌控能力。历朝历代,能像共产党这样动辄把自己的政治意图贯彻到村村镇镇户户人人那里的,再无先例。
人民这样地欢迎工作队,如果工作队做得不完全符合人民的心愿与生活的规律呢?这又有多么沉重!
第三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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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素木的房室布置 一次别有风味的宴请与弹唱
坏、恶、邪、狂、毒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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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素木右手抚胸,躬身深深地行了个礼。他伸出两手,右手在前,左手在后,手掌摊开,掌心向上,好像一个舞蹈的亮相,又像准备接受一件礼品。他用一种谄媚的、非常柔软而又动情的声音说:
“库图库扎尔大队长,库图库扎尔哥,我的生命的灵魂和灵魂的生命,我的比世上万物都更珍贵的朋友,我的尊敬的长者!我相信您的慷慨大度的胸怀,将不会因为我的不适时的贸然到来而介意。如果您允许的话,我要向您说一句长久以来我想说而没有说的话。说吗不说吗我斟酌着、揣摸着、犹豫着。请问大队长哥,我可以说一说我的希望、我的心愿、我的请求吗?我可以启齿吗?”
即使是微茫的雪光中,也可以看到麦素木说这些话时是怎样的眉飞色舞,他的眉头一抬一抬,他的眼珠一转一转,他的嘴角一撇一撇,他的鼻子一抽一抽。多么的诚恳而热烈!
库图库扎尔惊魂未定,一声也吭不出来。
麦素木收回两手,双手抓住了自己的胸口,就像要把心挖出来似的,他躬着背,仰着头,脖子一伸一伸地动情地继续说:
“请不要说不。我从早就打算敬请大驾光临寒舍斗室。只要小坐十二分钟:一十二分,不过是七百二十秒。友谊的谈喧,不仅是寂寞的、受煎熬的心灵的慰安,也是智慧和学识的源泉。然而,您的地位,您的威严,您的繁忙使鄙人空怀此愿而未敢相告。但是,与其说是明天,后天,不如说是今天,与其说是两个三个小时以后,不如说就是现在。现在,请问,就是现在,此刻此分此秒,您能不能迈起您的高贵的脚步,赏光驾临到鄙人简陋的餐单旁边?”
“什么?我,现在,去您的家?”库图库扎尔被麦素木的长篇致敬词赋搅得昏头昏脑,但是麦素木的声调和姿势使他略略安心了些。接着,他按照习惯和礼貌推辞说:“谢谢,您请!”
“何谓谢谢?何说您请?是的,是的,”麦素木连连应声道,“我知道,我知道您的工作非常忙碌,在您的肚子里,装着整个的大队,就是马木提乡约和依卜拉欣伯克也没有管理过如此众多的土地和人口,您是我们的父亲。正因为如此,难道不应该让那些为工作而燃烧,为我们而煳焦的好人轻松一下吗?难道不应该用我们的真诚的、彬彬有礼的款待使您得到片刻的安宁和快乐吗?十二分钟的小坐将不会有些微的妨碍。只要十二分钟也就够了,多一分钟也不需要。但是我们又何必画地为牢,自我催逼,欲行又止,欲说还休呢?请您答应,请说‘对’啊,啊,我的哥哥!”麦素木快要哭出来了。
“他到底要干什么?”库图库扎尔想。大队长已经镇定下来了,但是满腹狐疑,觉得难以判断。他支吾说:
“好吧,等一下我就去。”
“情况是这样的,”麦素木垂下手,低下头,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他用一种卑怯的、黏连的声调说道,“我们乌兹别克人总是记下自己结婚的时日。今天,是我和古海丽巴侬举行婚礼的时日。今日,是我和古海丽巴侬举行婚礼的第十个周年。没有贵客的饮食,再好也如同干草。但是,我没有发现广请宾客有什么适宜,维吾尔人也并没有纪念婚礼周年的习惯。然而您不同,您是高贵的、文明的、见过世面的人,您是去过CCCPCCCP,俄语“苏联”的缩写。进行官方访问的人,您又是到过北京见过伟大的毛泽东与周恩来的人。您是有头脑的人。如果您不去,可怜的女人将只能向隅而泣,悲伤得使她失去自己…”
什么什么什么?
“我?”
“是的,在这个大队,不,在这个公社、这个县、这个州里,我的妻子只尊敬您。当然,如果您认为还应该多请几个客人的话…”
“不必了。”库图库扎尔做了决定。笑话,他会面对一块餐单这样犹豫不决!这本身就只能使麦素木瞧不起。他理一理袖子、衣扣,尽力放开喉咙说:
“走!”
走在路上的时候,库图库扎尔已经打好了算盘。从麦素木落魄而来,他们一直是心照不宣,互相照应。他给麦素木的好处不算少,麦素木没有理由与他作对。下午的那一场对垒,是他自己挑起来的,没想到这个魔鬼却掌握了他的一些秘密。但是,他也有一张牌还没有打出来,那就是去年赛里木书记在这里时,麦素木写来的那封猖狂、恶毒的匿名信。他把那封信烧了,这是老谋深算的他办的一件大蠢事。然而,烧没烧麦素木是不知道的,有这封信,就足以说明麦素木外逃未遂后并没有老实,没有安分守己,而是到处伸手,居心叵测。只要麦素木胆敢再来讹诈,他就要扬言把信交到公社去。如果不呢?另当别论。现在请他去干什么?吃饭?他有嘴,有肚子。说话?他有耳朵,有脑子。干别的,恕不奉陪。他一定要警惕,慎重,把每一个汗毛孔变为眼睛,把每一根头发变为触角,静看麦素木如何动作,静听麦素木如何言语,从中自能找上空子、辫子,变被动为主动。
麦素木紧紧追随着他,低着头、拱着肩、缩着颈,一副下属对上司的赔小心的样子,到家了,他急忙跑向前去。一只脚踏住了冲向前来的黑狗,伸手做出让客的姿势,说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