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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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星期,教育局果然把调令下到孔庙初中,调王步凡到石云乡的深山老林里去教书。接到调令的那一刻,一股无名火从王步凡的心头蹿起,简直快要把他的头发烧焦了。他想起主席当年说的话,穷则思变,要干要革命。看来文人也应该把笔杆子变成牙齿,去咬,去啃,不然就要任人宰割。于是他写了一封揭发信……

在一个风高放火、夜黑杀人的晚上,王步凡拿出多半瓶酒,一仰脖子像灌老鼠洞那般灌进肚子里,然后揣着那封信,骑上自行车出发,径直闯进在进修学院的訾局长的家。訾局长并不认识王步凡,以为是送礼的,就用怪异的目光扫了一下说:“不早了,我要休息了,你有什么事吗?”

王步凡一个箭步蹿上去,左手抓住訾局长的衣领,右手从怀中抽出那封信,举过头顶说:“姓訾的,老子是来找你算账的,你他妈的凭啥把我王步凡调到石云乡去?不就因为老子写了一篇批评不正之风的文章吗?你不让老子活老子也不会让你安生!从今天开始,老子就不上班了,也他妈的当个专业告状户,市里不行到省里,省里不行去北京,别人不告,就告你老婆公款旅游的事情,不把你姓訾的告倒老子不姓王,咱们走着瞧!”

訾局长面对突如其来的“暴力”行为,惊得有些不知所措。他稳了稳神,皮笑肉不笑地说:“小兄弟,有话好说!啊,你就是那个王步凡吧?有话好说嘛,你这样就不怕我报警把你抓起来?”

“我巴不得把事情弄大呢,你如果有种咱们现在就到大街上让老百姓评理去。”

“哎呀,我怎么能够和你这个小兄弟一般见识呢,你如果不想去石云乡就还留在孔庙教书行了吧?如果不想教书也行,孔庙乡和春柳乡都需要从教育上抽个人去乡里搞人口普查,啊,对了,让你去怎么样?反正你和学校的关系也那么紧张,走了对彼此都有好处。我看你文质彬彬的,怎么会动起粗来呢?你冷静点儿,有话好说嘛!你坐,你坐。我看你可不像个粗人啊!”

王步凡确实不是个粗人,可是他现在必须装粗,于是他瞪着血红的眼睛说:“你姓訾的说话一定要算数,不然老子就把你老婆出去旅游的事情捅到上边去。这不,信我都写好了!哈哈,姓訾的你记住啊,从古到今,赤脚的不怕穿鞋的,兔子急了也咬人!再说你儿子在哪个班里我也知道,不然在你儿子身上做文章吧?”

“不,不,你放心,这一次我不是骗你的,你千万不要让孩子受惊。”訾局长有些惊慌失措,他对王步凡捅娄子的能耐是领教过的,为旅游的事情天野地区教育局批评过他,要他注意影响。他现在一心想息事宁人,不想激化矛盾让王步凡继续去告他,更不想让王步凡怎么自己的孩子。

王步凡心里一阵窃喜,觉得自己的行动见效了,就说:“我就去搞人口普查吧。你訾局长说话要算数,不然我可要弄个鱼死网破的……”说罢王步凡把信往怀中一揣扬长而去。

没想到王步凡耍泼皮这一招还挺灵验,第二天他便接到通知,让他到春柳乡去搞人口普查。王步凡得到消息后一阵欣慰:官员们最怕有人拼上命去揭他们的短处,文斗不如武斗。到春柳乡上班后王步凡工作很卖力,也开始注意和领导搞好关系,乡党委书记很看重他。平时,党委书记总让他写一些乡里的通讯报道,这些报道大都变成铅字上了《天野日报》,成了为党委书记歌功颂德的马屁文章。也有几篇王步凡执笔的工作性论文登在《天野工作》上,当然署名都是乡党委书记的。恰逢一九八四年机构改革,要提拔一批有学历的年轻人充实到干部队伍中去。春柳乡又没有别的大学生,王步凡以为沾了政策的光,自己同乡党委书记的关系也很好,他会为自己说话的。这次自己是非提拔不可了。

可是末了的事实又一次使他明白了一个道理:仅凭学历和工作成绩以及泛泛的同事关系是不行的,提升官职也是一个复杂的系统工程,而且这个系统工程是掌权的高官们操纵着的,不像他想象的那么简单。一直到时机失去时他才知道乡党委书记原来是个滑头,自己在政治上还是太幼稚了。

正当王步凡处于十分苦恼的境地时,办公室的秘书叫他接电话,一接竟然是扬眉打来的。扬眉向他问了好,他问扬眉在哪里,扬眉说她这两年一直在天西县老家的高中复习考学,结果没有考上。王步凡问她是如何知道他目前的处境的,扬眉说:“我的同学大学毕业后不是在县委办公室工作吗,我通过他知道了你的情况。王老师,我现在急需要一千块钱,你能帮帮我的忙吗 ?”

王步凡想都没想说:“我尽力而为吧。”

“现在是八点半钟,你找个车必须在十一点半钟以前赶到天西县古城高中门口,我在这里等你。”说罢扬眉挂了电话。

王步凡当时一个月才六十多块钱的工资,一千块钱对他来说就等于是两年的薪水,但是扬眉给他打电话肯定是急着用钱,也许是大学录取需要去打点打点,这个忙他必须帮。他跑了五六个地方才凑齐一千块钱,然后去找乡党委书记,说自己有点儿急事,要用一用乡里的吉普车。这些小事乡党委书记是很给面子的,当即答应了。

等王步凡来到天西县古城高中门口,扬眉果然等在那里。见了王步凡扬眉来不及说话就向司机很抱歉地说:“师傅,你在这儿等着,我们走近路去办点急事。”

司机点了点头,王步凡却有些困惑,他不知道扬眉要钱究竟干什么用,也不便多问。

扬眉引着王步凡抄近路爬了一段坡,又越过一道山梁,然后蹚过一条小河,再上了一段坡,进入一个小山村。进村后扬眉向王步凡要了那一千块钱,两个人来到一家正在办丧事的人家门前。扬眉把王步凡带到一个穿着孝衣的人面前说:“叔,这是我的老师王步凡,在春柳乡政府工作,听说奶奶不在了,他是特意从天南赶来的。”然后去柜上交了那一千块钱。王步凡这时细看穿着孝衣的人竟是天南县委的伊书记,伊书记拉住王步凡的手很感激地说 :“谢谢小王,麻烦你了。”

直至这时王步凡才知上了扬眉的当,原来她是让王步凡来送礼的。依照他的性格是绝不会来送这一千块钱的。也许扬眉知道他生性耿直,才骗了他。

两个人要走的时候,扬眉跟县委书记说:“叔,王老师是个很能干的人,这次乡里提拔青年干部,他学历、人品、才干都是没有问题的,你是否考虑一下。”

县委书记没有明确表态,只点了点头,然后用不一样的眼光注视着扬眉,挥手与王步凡告别。王步凡觉得心里特别别扭,县委书记怎么连一句表态的话都没有呢?

恰是盛夏时节,离开小山村,走在山野里,又临近小河旁,虽然没有桃李的落英缤纷,却有荷花的依水妖娆。王步凡心情还算不错,刚才本想埋怨扬眉几句,问一问她为什么会一去杳无音信,现在埋怨的话也说不出口了,他知道扬眉让他来县委书记的老家是为他好。他现在已经快把扬眉忘记了,扬眉却对他仍然一往情深。翻过山梁,扬眉凝望着王步凡的脸突然问道:“王老师,我给你写了那么多信,你为什么一封也没有回?”

王步凡一脸愕然,他从来没有收到过扬眉的信,一脸疑惑地说:“没有啊,我从来没有收到过你的任何一封信,我还以为你失踪了,已经把我彻底忘记了。”

扬眉顿时眼泪哗哗,抽泣着说:“我明白了,是我父亲在作怪。我有一个姑姑在兴隆邮电所工作,肯定是他们截留了我的信件。听我的同学说你已经结婚了,唉,听到消息我整整哭了三天,我算是白等你了!”

王步凡惊愕之后垂下了头,他想不到结果会是这样。原先听到的传言竟然都是有人故意散布的,其目的无非是让他死心,不再等扬眉。现在面对扬眉悲痛欲绝的样子,他真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他望望扬眉,把手帕递给她让她擦眼泪,扬眉没有接手帕。现在的扬眉出落得比当初更加漂亮,她正用火辣辣的眼睛痴痴地望着他,就像当初热恋之中一样。

小河的流水无声地淌着,扬眉的泪水也不停地洒在山间小路上。扬眉在悲哀,王步凡的心里在滴血,他甚至想告诉扬眉自己的婚姻并不幸福,可是话到嘴边却没有说出口。河两边是绿油油的庄稼,很有些诗情画意,天却没有一丝风,闷热的空气把人烘烤得喘不过气 。扬眉擦干了泪水,很妩媚地笑着说:“王老师,天太热,我想洗个澡,你给我看着人,有人路过时你给我提个醒儿。”

王步凡不知该劝阻扬眉,还是该看着她洗澡。他知道扬眉的心思:想把自己的身子交给她爱得发狂的男人。但是王步凡却不愿那样做,自己和舒爽结婚已经对不起扬眉了,绝不能再伤害她,让她成为一个不贞洁的女人,不能!

王步凡扭过头去不看扬眉,但身后哗哗啦啦的撩水声,将王步凡的心撩拨得痒痒的,他不由自主地扭回头,他惊呆了:那是一幅绝妙天成的裸女洗浴图,岸边垂柳下,阳光明媚,河水泛着点点金星,扬眉赤身裸体站在没膝深的河水中,正倾斜着身子在洗涤她那飘逸的长发,晶莹的水珠,缀满扬眉的玉体,顺着玉体亮晶晶地向下滚落,像银豆跳跃,泛着亮光。她白嫩的躯体,如雕刻的白玉工艺品,坚挺的双乳如倒扣在酥胸上的两只玉碗,两条修长的大腿如同两株玉笋插在水中,整个身躯展现在广袤的充满花香和水腥的夏日里……王步凡心跳加剧,嗓子里像有一股火要往外蹿,他克制着自己的感情,又扭回头,不敢再看扬眉了。

扬眉洗完澡,光着脚走上岸来,迟疑着没有穿衣服,把身体暴露在王步凡的面前,她那光滑的肌肤刺得王步凡眼睛发胀,他不敢再看她,一直低着头。扬眉看王步凡丝毫没有那方面的意思,就慢慢腾腾地穿上了红底白花的连衣裙,然后主动扯了王步凡的手上了山梁……

一星期后,乡党委书记在乡政府大院里碰到王步凡,笑吟吟地来到他身边,一只手搭着他的肩膀,很亲密也很有江湖味地说:“步凡啊,祝贺你呀老弟,因为你的表现出色,县委都引起重视了,经过我的推荐,你被提拔为副乡长了。好好干,你是很有前途的,为你的事情我可没少去和伊书记说,现在终于成功了。”

王步凡知道乡党委书记是在卖乖讨人情,却不去捅破。他明白是那一千块吊丧钱买了个副乡长,心里酸酸的,差点儿掉下眼泪。自己凭文凭,凭工作成绩竟然升不了一个副乡长,还得靠初恋情人的帮忙送礼才升了个芝麻小官,这也值得庆贺吗?他不知是该为自己感到可悲,还是应该感谢扬眉的相助。他没有料到县委书记竟然是扬眉的堂叔,如果从今往后他好好利用一下这个关系,也许会升得更高。但是他把这种想法泯灭了,他一心要堂堂正正地做人,并不想靠走后门换来什么官职和前程,他认为那样对自己的人格是一种亵渎,对党组织也是一种亵渎。

后来无情的事实证明他的想法又错了。伊书记在的时候他没有及时去联络感情,甚至没有单独去向县委书记汇报过工作。伊书记调到天野后,县长武崴接任县委书记,他仍然没有去汇报过工作,因此一直就是个副乡长。他从来不收老百姓的礼,也不给县委书记送礼,甚至对那些收礼的书记乡长还人前人后要说上几句顺口溜:不跑不送降职使用,光跑不送原地不动,连跑带送提拔重用。

这就引起了当事人的不满情绪,然后想个办法把他贬到另一个乡里去。十二年间,他屁股上像贴了邮票到处调动,没有再与扬眉联系过,也不知道扬眉最终花落谁家,生活得怎么样。十二年时间,他因为不跑不送从条件好的乡里调到条件差的乡,最后又调到山区石云乡,现在又因为徐来和妓女同时死在办公室里无辜受到牵连,被停职反省,他愤怒、苦恼、彷徨、无奈……

3

一九九五年的三月初,武崴终于因为“路线问题”调离天南了,他准备在离任前最后一次调整干部的计划也没有实现,据说是市委书记李直发话了:县委书记在离任之际不准突击调整干部,以后要形成制度,天南的班子就不要动了……

武崴调整干部的计划没有实现,离任的时候又被酒厂的职工羞辱了一番,可以说是灰溜溜地离开天南的。

武崴离任之后,米达文调任天南县委书记,安智耀的县委书记梦没有做成,他仍然是县长。就连这个消息王步凡也是听同学时运成说的。时运成因前任县委书记的离任,十二年时间也只是在武崴离任之前熬了个天南县委招待所的所长,他在组织部的时候就是副科级干部,到招待所任所长仍然是副科级,不属于提拔。孔隙明因为会送礼会巴结已经爬到孔庙乡乡长的位置上多年了,孔庙乡改镇的时候他还差点儿当了镇党委书记。他走的是原常务副县长、现任县长安智耀的路子。

王步凡是个从来不吃飞来之食的人,人们给他起了个绰号叫“铁乡长”,在老百姓那里是褒义,在官员那里却是贬义,甚至有人说他不通人情世故。如果他明白升官之道,脸皮稍微厚一点,凭他的能力,凭他带领石云乡群众修了天南县第一条乡村公路,凭他带领李庄乡群众修建了目前天野最大的水库那些诸多政绩,是应该进步和提拔的,可惜他不懂升官之道就是不会进步,还差一点儿被诬陷为罪犯。

米达文一上任,天南又风传要调整干部,王步凡仍然不去多想,他对官场已经灰心,准备听天由命。

三月下旬的一个星期六晚上,王步凡没事在孔庙初中校院里闲转悠,孔庙初中的副教导主任陈孚跑来叫他去喝酒,很热情地拉住王步凡的手说:“兄弟,今天晚上没有别的事情吧?走,我那里还有一瓶剑南春呢,咱俩把它报销掉!”

王步凡是个不随便贪占别人便宜的人,然而念在陈孚一片真情,自己也想借酒浇愁,便随陈孚去了。

来到陈孚的房间里,陈孚神秘兮兮地从柜子里取出一瓶剑南春酒说:“这瓶酒是我侄子给的,过年我都没舍得喝。酒逢知己千杯少,只有上档次的人才有资格喝剑南春呢。我侄子办了个养鸡厂,是孔镇长到省里给他跑的扶贫款,他现在可有钱了。”

陈孚属于那种小聪明型的人,个头很低,人却精爽,迅速做好了几道简单的菜。没有酒杯,两个人用饭碗喝了起来。刚开始喝酒谁也不说话,都盯着酒碗发呆。酒喝了一半,陈孚好像很懂人情世故,两只老鼠眼贼溜溜地在王步凡的脸上审视着说:“王乡长,可能你不知道吧,孔庙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又有人告状了?”

“你听我慢慢说。孔庙新来的党委书记,叫马风。马风是新任县委书记米达文重用的人,本来是米书记老家芙蓉镇的一个普通教师,不知通过啥关系三年前调到天南县委组织部先当干事,后来又当了组织科科长,没多长时间又当了副部长,副部长也只干了两个月时间,米书记一到天南他就被派到咱孔庙镇当了书记。因为当初安县长一心想当县委书记,没有当上就迁怒于米达文,现在与米书记不怎么合拍,而孔隙明是县长安智耀重用的人,所以咱们镇的孔马两个人也不合拍,还老是闹别扭。”

王步凡也知道现在的官场是讲究点、线、面结合的,原来说路线,现在说关系网,但这种关系网的组合形式毕竟不干他的事,他既不是米达文线上的人,也不是安智耀线上的人。就看着陈孚说:“老陈,你消息很灵通啊!不过这也不算什么大事啊。”

“你继续听啊!”陈孚继续卖关子。

说话之间两个人早把一瓶剑南春喝完了,陈孚又从床底下取出一瓶杜康酒,非要打开再喝点儿。王步凡推不掉,只好又陪陈孚喝起来。

其实王步凡酒量挺大,喝一斤酒从来没有醉过。陈孚的酒量不行,八两酒下肚,脸红得像猴屁股,两只老鼠眼都直了,话也有点儿颠三倒四,“王老弟,你不知道,现在的官员们没有几个好东西,听说孔镇长给他弟弟跑的扶贫款更多。说的是办养猪场,养他娘个球,连一头猪仔都没有养。他给我侄子跑的那些扶贫款三分之二都装进了自己的腰包里,孔隙明绝对是孔庙镇的第一贪官,坏着呢。这话我侄子再三交代不让我向外人透露……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不过后来孔隙明还想在我侄子的厂里分红,我侄子有些气愤就把他告了。正好马书记和孔隙明有矛盾,马风重拳出击,纪检委及时过问,孔隙明就倒霉了,他——自杀了!”

“啊?”王步凡听到最后这句,筷子差点儿掉在桌子上。

接下来陈孚绘声绘色地介绍了孔隙明被查处和自杀的经过——

一九九五年三月二十一日,成了孔隙明最难过的一天,也成了他的祭日。天南县纪委书记匡扶仪事先给孔隙明打了个电话,说纪委要问一下他与马风吵架闹不团结的事情,并说书记镇长不合作对工作很不利,米书记和安县长都很关注此事。孔隙明正有一肚子委屈要向领导诉说,但是为了避免恶人先告状的嫌疑,他强忍着心中的怨气,没有主动找领导。现在听匡扶仪在电话上这么一说,正合他的心意,就很快来到县纪委。

孔隙明一进县纪委办公室,就感觉到气氛不对。匡扶仪很客气地说:“老孔,坐吧。”单从说话的语气上孔隙明并没有看出什么异常。

孔隙明忐忑不安地坐下后故作镇静地问:“匡书记,你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隙明同志,我们找你来是想了解核实一下你在孔庙的有关情况,望你能够积极配合组织。”

听到“积极配合组织”几个字,孔隙明已经知道是自己的事情犯了,虚汗出了一头,强打精神说:“行,匡书记,我会积极配合组织的。我与马风同志之间的矛盾纯粹是工作上的分歧,个人感情上并没有什么。”他故意把话题扯到他与马风的矛盾上去。

匡扶仪望着孔隙明,脸色和蔼却又带着严肃,“隙明同志,我们一定要明晃晃做事,你过去的工作有成绩也有失误,这个今天不说了,你与马风的矛盾,今天也不说了。今天叫你来主要是了解一下有关的经济问题。”

孔隙明身体颤了一下,脸色立即变得蜡黄。

“隙明,你能不能说一说二百万元扶贫款的去向和孔庙镇养鸡厂亏损一百多万元的经济问题?另外据马岭村支部书记张德反映你在马岭村打井一事上手脚也不太干净,前任县长武崴同志给马岭批的打井款你究竟卡了多少?在座的都是纪委和监察局的同志,你思想上不要有什么顾虑,有啥问题就如实说吧,要争取主动。”

开始孔隙明还想搪塞一下,他认为有安智耀做后台自己出不了问题。但他听到匡扶仪把扶贫款的数目与养鸡厂亏损的数目都已经弄清楚了,肯定是握有真凭实据才传唤他。他现在后悔当初没有及时把张德那个支部书记拿掉。当初马岭村的打井款他贪污了十万,也许就是张德揭发了他,也许是那个姓陈的厂长揭发了他,他现在还弄不清楚问题到底出在什么地方。又听到“要争取主动”五个字就有些心虚,这无异于“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孔隙明在心里开始盘算着如何应对。他明白交代了也不会从宽处理,贪污一百多万是死罪,不交代抗拒到底也是死罪,干脆把死作为上策。但他又不甘心就这样死去,就吞吞吐吐说:“匡书记,这个事情我想请示一下米书记和安县长,我跟他们有话说。”

匡扶仪笑一笑说:“隙明同志,这么大的事情,我们纪检委不可能不请示县委领导,领导已经明确表态,要求纪委公正廉明,明晃晃做事,一查到底,绝不姑息迁就。”

孔隙明听匡扶仪这么一说,知道自己的末日到了,在他与马风的斗争中看来自己是彻底失败了。他深知在政治斗争中失败者的下场:从经济上查你,只要你屁股不干净就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因此孔隙明抱定了必死的决心。打定主意之后,孔隙明反而胆子大了,他梳理一下分发头,摇头晃脑地说:“我孔隙明兢兢业业为党工作多年,一步一个脚印在基层干革命,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没有贪污过一分钱,没有占过公家一点便宜,没有……”

“够啦!”匡扶仪“啪”的将一堆材料往桌子上一甩说:“孔隙明,这是省扶贫办出具的证明材料和一个姓陈的私企老板揭发你贪污扶贫款的揭发信,还有张德同志对你贪污打井款的举报证言,你要不要亲自看一看?”

孔隙明这时才知道纪委掌握的情况可能比他想象的还要清楚,就不再表功了,“我确实贪污了一些扶贫款,但涉及县委主要领导,我不能在这里交代,我请求组织上批准我以书面形式向组织上汇报。”孔隙明想在临死前咬米达文一口,还故意把“交代”换成“汇报”。他以为自己落个如此下场都怨米达文,如果米达文让他升任孔庙镇的党委书记,这一切灾难都将不复存在。

匡扶仪听孔隙明说扶贫款关系到县委主要领导,也觉得事情比较严重,于是就答应了孔隙明的要求。他和纪委的两个同志引着孔隙明到问讯室,收了他的手机和扩机,给他送来了纸和笔,要求他端正态度配合组织,详细书写交代材料。

匡扶仪走后,孔隙明先是木呆呆地静坐思考了一个多小时,然后大哭了一场才开始慢慢悠悠地写交代材料。写到中午该吃饭的时候,孔隙明的交代材料还没有写完,匡扶仪就带着其他人去吃饭,留下两个同志在外边看守。

之后,等纪委的看守人员再进屋时,孔隙明已经死了,就赶紧打电话向匡扶仪汇报。匡扶仪闻讯赶来后非常懊恼,把看守人员训了一顿,但是孔隙明确实是上吊自杀了。

孔隙明的死给匡扶仪弄了个措手不及,他坐在办公室里心烦意乱,正准备向天野市纪委汇报,办公室的同志送来了孔隙明的交代材料。他看过之后更是吃惊,孔隙明的交代材料上竟然说米达文收了他二十万元的贿赂,这时他才意识到事态确实严重,这种事牵涉原则性问题,牵涉到县委书记,又不能跟米达文说,他思前想后最终还是拨通了天野市纪委书记廉可法的电话,把情况及时上报给天野市纪委……

天野市纪委的行动非常迅速,于当天下午派调查组进驻天南县,要彻底查清孔隙明贪污行贿一案。米达文确实收过孔隙明的钱,但事后认为孔隙明是安智耀的人靠不住,就把钱交给了匡扶仪让他存在廉政账户上。米达文不想把事情闹大,没有向匡扶仪说明钱的来历。现在天野市纪委来调查这个事,米达文才把原情说了出来。匡扶仪自然是要为他作证的,廉政账户上也确实有这笔钱。既然天南县委书记米达文没有经济问题,余下的事就应该由天南县纪委来处理。天野市纪委调查组的人匆匆而来,匆匆而去,极具戏剧色彩。天南县的老百姓不知道内情,只有几个县领导知道,消息一时还没有扩散,不过县委领导们已经小范围对米达文议论纷纷了。

孔隙明虽然畏罪自杀,但问题仍然是要查清楚的。天南县纪委查抄了孔隙明在天南县的家,从家中搜出现金五十一万元,存折一个,存款五十三万元。又查抄了孔隙明弟弟的家,什么东西也没有查出来。据孔隙明的弟弟交代,他哥哥根本没有给过他一分钱,仅仅出钱给他盖了十几间猪舍,那完全是做样子的,一头猪也没有养。这样看来,且不说孔隙明筹建养鸡场花的一百万,仅二百万扶贫款除名正言顺给陈孚的侄子三十万和米达文上缴的二十万,还有一百五十万元没有下落。检察院的同志在审问孔隙明老婆的时候,她则哭着说孔隙明曾养了一个情妇,是葡萄酒厂的下岗女工,他花了三十多万元给情妇买了一辆轿车让她跑出租,一个月前出车祸车毁人亡。其余的钱大概是送礼或者挥霍了,她并不知道具体去向。案子查到这里已经无法再往下查了,检察院和反贪局只好草草结案。

陈孚像个万事通似的继续说:“孔隙明一案在天南县轰动很大,对米达文震动也很大,他原以为在孔隙明身上肯定能查出安智耀的受贿问题,可以以此扳倒政敌安智耀,除掉强劲的竞争对手,但查来查去就是没有真凭实据。看来安智耀还真能居安思危,办事不留一点儿痕迹和把柄……王乡长,你得跑跑啊,现在的官场不跑不送坐在家里等着被提拔可不行,你干了十二年副乡长为什么升不上去?就是因为你不跑不送,太正直了。现在孔隙明死了,孔庙没有镇长,机会难得啊。”

王步凡见陈孚醉了,就偷偷把陈孚碗中剩余的酒倒在自己的碗里,然后端起来一饮而尽。正好这时陈孚媳妇推门进来,笑吟吟地向王步凡点头示意,王步凡嘱咐她好好照顾陈孚,自己告辞。

他步履蹒跚地回到家里,见舒爽和孩子们已经睡下,他不想去搭理舒爽,就坐在已经烂了的皮革沙发上点一支烟猛吸几口,看着昏暗的电灯泡发呆。

王步凡兄弟姐妹八个,他上边有一个哥哥两个姐姐,下边两个弟弟两个妹妹,他父亲王明道为他们起名时寄予厚望,盼望他们长大后都有点出息,谁知八个子女一个比一个平庸。只有王步凡混了个副乡长还什么事情也办不成,现在又处于停职赋闲时期,空让老爹花费心血。

他的家在过去也算是个名门望族,父亲王明道在国民党时期当过省民教馆的副馆长,等共产党把国民党赶到台湾之后落下一顶历史反革命的帽子,一戴就是几十年。一直到一九七八年拨乱反正时才摘掉那顶压了他大半辈子的坏分子帽子。在几十年的灰暗岁月里,王明道自修中西医,是个乡村医生,医术还算不错,经常为乡邻们治病,在十里八乡威望很高。王步凡只读完初中,因父亲的原因没有资格上高中,只好回家务农。他是在父亲摘掉历史反革命的帽子后于一九七九年到高中通过复习考上天野大学走出穷山沟的,他们父子对十年动乱有着切肤之痛……

王步凡酒喝多了,有些醉意,心里想着这些陈年旧事,没有睡意就歪在沙发上想心事。

舒爽突然梦呓般地嘟囔道:“神经蛋,什么时候了还不睡?”

王步凡说:“心里乱,不想睡。”

舒爽披衣坐起来埋怨道:“你心里乱,我心里才乱呢。我说王大侠,我今天晚上一直在思考一个重要的问题,你说啥叫人生价值?现在以我看能够升官发财的人才叫有本事,能让妻子和孩子们享福那才叫有人生价值。这年头有点儿本事的人谁会副乡毛当了十二年还升不上去?嘿嘿,现在又莫名其妙让你歇了,唉,其实我也不比你强,什么教师是太阳底下最光荣的事业,狗屁!去年欠了我半年工资,今年又是四个月没发,连吃盐的钱都没有啦!教师们苦,可人家镇长书记不是照样坐着桑塔纳到处风光?也就苦了你们这些副乡毛了!哎,我想起石云乡的事就想笑,你们吃那么多饭,饭条子都一公斤,你什么时候让我们娘仨吃过一顿?”因王步凡写了“匕首与投枪”式的杂文,舒爽便戏称他是遇见不平拍案而起的大侠。

“那些饭条子没有我的一张,我都没有吃怎么让你吃?”

“就你清正廉洁?好咱不说吃饭的事了,说一说那个妓女吧。你说人家徐来搞妓女碍你球疼蛋痒了?你仗义执言个啥?结果没吃着麸子挨了一磨棍,美了吧?为此还落了个刺头人物,可能就因为这个谁也不肯重用你,不然早升正科了。再说了,人家徐来是一把手,你老和人家顶什么牛?现在倒好,只会一天到晚在家歇着,别的啥事也干不成,连工资也领不到手。哎,王乡长,我们难道就这样干等着喝西北风吗?也太窝囊了吧!”

王步凡也懒得与她计较。舒爽看王步凡不吭声,只管皱着眉头抽烟,也没精神说了。她三十四岁,又黑又矮,两只眼睛还特别小,笑的时候总是眯成一条线,只有吃惊或愤怒的时候才能看到瞳孔。因此王步凡戏称她的眼睛是“一线天”,她反而自诩眼小聚光。王步凡看舒爽不说话了,就玩世不恭地撩拨她,“我说爽美人,这年头升官得跑,得花钱,没钱送礼谁提拔你?我看你还是死了享福那条心吧,嫁给我王大侠只要不饿死就是你的造化了。”因为舒爽人样儿长得丑,王步凡故意说反话,戏称舒爽为爽美人。

舒爽经王步凡一撩拨,话又多起来,“王大侠,你看看你那些同学同事们,现在局长的局长,书记的书记,还有一两个成了大款,你也不动心不眼红,真不知道你是咋想的?人家在县里都弄了独家小院儿,咱连一套三室一厅居室也遥遥无期。嫁给你也十几年了,现在仍住在公家分的两间破屋里,夏天热冬天冷,天上下大雨,屋里下小雨。我看舒大小姐这一辈子嫁给王大侠是永无出头之日了,人家有些人送礼毛逐(遂)自存(荐)已经升官发财了,你就只管自命清高,淡白(泊)名利吧,儿女可是一天天长大了,将来上大学找工作都是要花钱的,儿子将来娶媳妇我看你让他娶到哪里去。”

王步凡暗笑这女人学问不大,说起话来错别字一大堆,还好玩斯文,便调侃着说:“爽美人,你没听人家说‘嫁给县长,吃辣喝香’。可惜你们舒家没有那个福气啊,天生穷命。你妈嫁给你爸是个教书的,你嫁给我当初也是个教书的,你妹妹舒袖在葡萄酒厂当个工人,前几年酒厂效益好,又觉得自己的脸蛋儿漂亮,挑三拣四,高不成低不就。现在下岗了只好嫁了个在天南县教书的。哎,你说你和舒袖一个爸一个妈,怎么一个像白天鹅,一个是丑小鸭呢,我怀疑你可能不是亲生的,别是当初从其他地方抱回来的杂种吧。”

舒爽知道王步凡是个甩子,对他这副玩世不恭的嘴脸早已习惯了,并不生气。也调侃道:“你才是杂种呢。本小姐可是正宗的舒氏一号,是经得起检验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士,绝不是混进革命队伍中的阶级异己分子。哎,说点正经的,现在当官需要跑,跑你知道啥意思吗?你不是经常说,又请又送得到重用,光请不送原地不动,不请不送永远光荣。你没有听人家说村干部是打出来的,乡干部是跑出来的,县领导是送出来的,市领导是要出来的,省领导是跟出来的,啊,这个,这个王甩子……”

“跑官送礼得要钱,十几年省吃俭用存了点钱,计划生育罚了咱一万五千元,也就剩那三千块钱,你让我把小二割掉去送礼?”

舒爽白了王步凡一眼,“滚蛋,就会拿我寻开心,真要能从裤裆里开发出个镇长书记还轮不着你王步凡哩!我还去开发那些会甜言蜜语讨本小姐欢心的小白脸呢。再说了,你也不用讽刺挖苦我,我知道自己长得丑,不然能嫁给你?如果哪个县领导能够看上我,咱免费伺候,当个二房也可以,总比下岗的副乡毛强。”

“唉,要是三千块钱还在的话也能解解燃眉之急,送给县委书记,说不定我王步凡也能弄个镇长当当。”

“呸,三万还差不多!啊,三千块钱哪还有啊?”舒爽一听王步凡又提三千块钱的事,就气不打一处来,“还有脸说呢,你们家牛被偷了,你爹一来,你这孝子贤孙一下子给了两千。你打麻将让公安局抓住,找了人说情还罚了一千,现在还有一分钱吗?”舒爽总是专揭王步凡的伤疤,让他很丢面子。舒爽见王步凡不说话就继续唠叨,“反正十几年就省吃俭用攒了那一万八千块钱,当初因为生女儿你跟人家计生办主任吵架让人家报复了一下,损失了一万五,还被降了工资,反正财去人安乐,最讨厌的就是你这张破嘴!”

王步凡听舒爽这么一说,才觉得自己不该提那三千块钱。他见舒爽一脸怒容,就更生气,很烦躁地说:“别再烦人了,想卖淫快去卖淫吧。看看你那啥长相,贴钱养汉也未必有人稀罕!舒爽,舒爽,真不知你哪一点舒哪一点爽!当初你爹不知发啥神经,给你取了个看似浪漫实则恶心的名字,也就姓王的图便宜买破鞋,别自作多情了。”王步凡本来不想再刺激舒爽了,可不知为啥话到嘴边就管不住,说出来的话比刚才的话更让舒爽难以接受。

舒爽被王步凡奚落了一顿,气得平时很小的眼睛也瞪大了,“我破鞋破在哪里了?难道嫁给你王甩子的时候不是原装货?看你多标致,跟刘罗锅也强不到哪儿去!当个副乡毛吧还下岗了,真无能,无能至极!现在我才明白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无能儿笨蛋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

王步凡听见妻子讽刺他最尊敬的老爹,怒火不由升起来了,他扔掉烟头,站起来指着舒爽的鼻子吼道:“舒爽,我看你是活腻了,讽刺谁啊?”吼了舒爽,他的鼻子开始发痒了。

舒爽知道王步凡的脾气,不依不饶地说:“就是说你!知道你不爱我,你那么爱扬眉人家咋不嫁你哩?就是人家爹看你不是一个有出息的人,现在得到证实了吧?”

“你少拉扯扬眉,你怎么千年记着大粪堆?”

“你以为我愿意提狗男女的毛事情?睡觉了,不搭理你,人怕三不理。”舒爽也觉得刚才自己的话说漏嘴了,怕王步凡再发脾气,就重新躺下睡觉,不再理睬丈夫。

4

王步凡一觉醒来,天早已大亮。他洗着脸忽然想起昨晚陈孚说新任县委书记米达文是东南县芙蓉镇人。他曾经听父亲说过早年在一个叫芙蓉镇的学校里教过书,莫非就是那个芙蓉镇?他在脑子里边又回忆了一下,只有东南县有个芙蓉镇,其他地方好像没有芙蓉镇,他眼前一亮,似乎看到了希望。但这种希望是渺茫的,也是模糊的,就像想起多年前做过的一个梦那样,他没有太在意。他算算日期,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回家看望父母了,正好是星期天,也该回家看看。想到这里他草草擦了一把脸,胡子该刮了他也懒得刮,穿上旧西装就往外走。舒爽开腔了:“王大甩子,又去哪里视察工作?还是去组织部报到?不吃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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