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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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上了窑,窑主就让人通知他们,试工结束,他们可以在本矿干了,多劳多得,实行计件工资。工资一月一发。希望他们春节期间也不要回家,春节期间工资翻倍。

宋金明和唐朝阳找到窑主,问能不能签一个正式的用工合同。

窑主说:“签什么合同,我这里从来不兴签那玩意儿。石头凿的煤窑,流水的窑工。想在我这儿挣钱,就挣。不想挣了,自有人挤着脑袋来挣。”

两人只好作罢。

事情不宜再拖,第四天,唐朝阳和宋金明作出决定,在当天把他们领来的点子在窑下办掉。

唐朝阳和宋金明都听说过,不管哪朝哪代,官家在处死犯人之前,都要优待犯人一下,让犯人吃一顿好吃的,或给犯人一碗酒喝。依此类推,他们也要请唐朝霞吃喝一顿,好让唐朝霞酒足饭饱地上路。这种送别仪式是在第三天晚上从窑下出来时举行的。他们三个人,乘坐一个往上拉煤的敞口大铁罐从窑底吊上来时,上面正下大雪。冬日天短,他们每天上窑,天都黑透了。今天快升到窑口时,觉得上头有些发白,以为天还没黑透呢。等雪花落在脖子里和脸上,他们才知道下大雪了。宋金明说:“下雪天容易想家,咱们喝点儿酒吧。”

唐朝阳马上同意:“好,喝点儿酒,庆贺一下咱们顺利留下来做工的事儿。咱先说好,今天喝酒我花钱,我请我哥,宋老弟陪着。你们要是不让我花钱,这个酒我就不喝。”

不料唐朝霞坚持他要花钱,他的别劲上来了,说:“要是不让我花钱,我一滴子酒都不尝。我是当哥的,老是让兄弟请我,我还算个人吗?”他说得有些激动,好像还咬了牙,表明他花钱的决心。

唐朝阳看了宋金明一眼,作出让步似地说:“好好好,今天就让我哥请。长兄比父,我还得听我哥的。反正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弟兄俩谁花钱都一样。”

他们没有洗澡,带着满身满头满脸的煤粉子,就向离窑口不远的小饭馆走去。窑上没有食堂,窑工们都是在独此一家的小饭馆里吃饭。小饭馆是当地一家三口人开的,夫妻俩带着一个女儿,据说小饭馆的女老板是窑主的亲戚。等走到小饭馆门口,他们全身上下就不黑了,雪粉覆盖了煤粉,黑人变成了白人。女老板热情地迎上去,递给他们扫把,让他们扫身上的雪。雪一扫去,他们又成了黑人,只是眼白和牙齿还是白的。唐朝阳让唐朝霞点菜。唐朝霞说他不会点。唐朝阳点了一份猪肉炖粉条,一份白菜煮豆腐,一份拆骨羊头肉,还要了一瓶白酒。唐朝霞让唐朝阳多点几个菜,说吃饱喝饱不想家。点好了菜,唐朝霞说他去趟厕所,出去了。宋金明估计,唐朝霞一定是借上厕所之机,从身上掏钱去了,他的钱不是缝在裤衩上,就是藏在鞋里。宋金明没把他的估计跟唐朝阳说破。

宋金明估计得不错,唐朝霞到屋后的厕所撒了一泡尿,就蹲下身子,把一只鞋脱下来了。鞋舌头是撕开的,里面夹着一个小塑料口袋。唐朝霞从塑料口袋里剥出两张钱来,又把钱口袋塞进棉鞋舌头里去了。

菜上来了,酒倒好了,唐朝霞说喝吧,那俩人却不端杯子。唐朝阳看着唐朝霞说:“你是当哥的,今天又是你花钱,你不喝谁敢喝。”宋金明附和唐朝阳说:“你是朝阳的哥,就等于是我的哥,千里来走窑,这是咱们的缘分哪!大哥,你说两句吧。”

唐朝霞眨巴眨巴黑脸上的眼白,吭哧了一会儿才说:“我不会说话呀,我说啥呢,你们两个都是好人,我遇上好人了,天底下还是好人多呀。从今以后,咱弟兄们同甘苦,共患难,来,咱们一块儿喝,喝起。”唐朝霞把一杯酒喝干了,摇摇头,说他不会喝酒,喝两杯就上头。

唐朝阳和宋金明计划好了要“优待”他们的点子一下,用酒肉给点子送行,他们当然不会放过点子唐朝霞。于是,这两个笑容满面的恶魔,轮番把点子喊成大哥,轮番向点子敬酒。等不到明天这个时候,他们的点子就该上西天去了,他们已提前看到了这一点。在敬酒的时候,他们话后面都有话,像是对活人说的,又像对死人的魂灵说的。一个说:“大哥,我敬你一杯,喝了这杯你就舒服了。”另一个说:“大哥,我敬你一杯,喝了这杯,你就能睡个踏实觉,就不想家了。”一个说:“大哥,我再敬你一杯,喝了这杯,我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你就可以原谅我了。”另一个说:“大哥,我再敬你一杯,我祝你早日脱离苦海,早日成仙。”唐朝霞的舌头已经发硬,他说:“喝,死……死我也要喝……”唐朝霞提到了死,跟那两个人心中的阴谋对了路,两个人不免吃了一惊,互相看了一下。

唐朝阳突然抱住唐朝霞的一只手,很动感情地对唐朝霞说:“哥,哥,我对你照顾得不好,我对不起你呀!”

唐朝霞大概受到了感染,加上他喝多了酒,真把唐朝阳当成自己一娘同胞的亲兄弟了,他说:“兄弟,我看你是喝多了,不是兄弟你对不起哥,是哥对你照顾不周,对不起你呀!”唐朝霞说着,两眼竟流出了泪水。泪水把眼圈的煤粉冲洗掉了,眼肉显得特别红。

女老板和女儿见他们说着外乡话,交谈得这么动感情,站在灶间门里向他们看着。女老板对女儿说:“这弟兄俩真够亲的。”

唐朝阳和宋金明把唐朝霞架着拖进作宿舍用的一眼土窑洞里,唐朝霞往铺着谷草垫子的地铺上一瘫软,就睡去了。雪停了,灰白的寒光一阵阵映进窑洞。唐朝阳也睡了。宋金明担心唐朝霞因用酒过度会死过去,那样,他们千里迢迢弄来的点子就作废了,他们就会空喜欢一场。他把点子的脸扭得迎着门口的雪光,用巴掌拍着点子死灰般的脸,说:“哎,哥们儿,醒醒,起来脱了衣服睡,你这样会着凉的。”点子没有反应。他又把点子看了看,看到了点子脚上穿着的棉鞋。他心生一计,脱下点子的棉鞋试一试,看看点子的钱是不是藏在棉鞋里。他先给点子盖上被子,说:“盖上被子睡。来,我帮你把鞋脱掉。”他两手抓住点子的一只鞋刚要往下脱,点子脚一蹬,把他蹬开了。点子嘴里还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什么。宋金明顿时有些激动,他试出来了,点子没有死。更重要的是,点子的钱藏在鞋里是毫无疑问的了。这个秘密他不能让唐朝阳知道,等把点子办掉后,他要见机把点子藏在鞋里的钱取出来,自己独得。这时,唐朝阳说了一句话,唐朝阳说:“睡吧,没事儿。”宋金明的一切念头正在鞋里,唐朝阳猛地一说话,把他吓了一跳。在那一瞬间,他产生了一点错觉,仿佛他正从鞋里往外掏钱,被唐朝阳看见了。为了赶走错觉,他问唐朝阳:“你还没睡着吗?”唐朝阳没有吭声。他不能断定,刚才唐朝阳说的是梦话,还是清醒的话。也许唐朝阳在睡梦里,还对他睁着一只眼呢,他对这个阴险而歹毒的家伙还要多加小心才是。

说来他们把点子办掉的过程很简单,从点子还是一个能打能冲的大活人,到办得一口气不剩,最多不过五分钟时间,称得上干脆,利索。

人世间的许多事情都是这样,准备和铺垫花的时间长,费的心机多,结果往往就那么一两下子就完事儿了。十月怀胎,一朝分娩,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在打死点子之前,他们都闷着头干活,彼此之间说话很少。唐朝阳没有再和生命将要走到尽头的点子表示过多的亲热,没有像亲人即将离去时做的那样,问亲人还有什么话要说。他把手里的镐头已经握紧了,对唐朝霞的头颅瞥了一次又一次。在局外人看来,他们三个哥们儿昨晚把酒喝兴奋了,今天就难免有些压抑和郁闷,这属于正常。

宋金明还是想把心情放松一下,他冒出了一句与办掉点子无关的话,说:“我真想逮个女人操一盘!”

前面说过,唐朝阳和宋金明的配合是相当默契的,唐朝阳马上理解了宋金明的用意,配合说:“想操女人,想得美!我在煤墙上给你打个眼,你干脆操煤墙得了。要不这么着也行,一会儿等运煤的车过来了,咱瞅瞅拉车的骡子是公还是母,要是母骡子的话,我和我哥把你送进骡子的水门里得了!”

宋金明说:“行,我同意,谁要不送,谁就是骡子操的。”

俩人一边说笑,一边观察点子,看点子唐朝霞笑不笑。唐朝霞没有笑。今天的唐朝霞,情绪不大对劲,像是有些焦躁。唐朝阳打了一个眼,他竟敢指责唐朝阳把眼打高了,说那样会把天顶的石头崩下来。唐朝阳当然不听他那一套,问他:“是你技术高还是我技术高?”

唐朝霞倔头倔脸,说:“好好,我不管,弄冒顶了你就不能了。”

“我就是要弄冒顶,砸死你!”唐朝阳说。

宋金明没料到会出现这种局面,唐朝阳这样说话,不是等于露馅了吗!他喝住唐朝阳,质问他:“你怎么说话呢?有对自己的哥哥这样说话的吗?你说话知道不知道轻重?不像话!”

唐朝霞赌气退到一边站着去了,嘴里嘟嚷着说:“砸死我,我不活,行了吧!”

唐朝阳的杀机被点子的话提前激出来了,他向宋金明递了个眼色,意思是他马上就动手。他把铁镐在地上拖着,在向点子身边接近。

宋金明制止了他,宋金明说:“运煤的车来了。”

唐朝阳听了听,巷道里果然传来了骡子打了铁掌的蹄子踏在地上的声响。亏得宋金明清醒,在办理点子的过程中,要是被运煤的撞见就坏事了。

运煤的车进来后,唐朝霞就不赌气了,抄起大锨帮人家装煤。这是这个人的优点,跟人赌气,不跟活儿赌气,不管怎样生气也不影响干活儿。如此肯干的好劳动力,撞在两个黑了心的人手里,真是可惜了。

骡子的蹄声一消失,两个人就下手了。宋金明装着无意之中把点子头上戴的安全帽和矿灯碰落了。他这是在给唐朝阳创造条件,以便唐朝阳直接把镐头击打在点子脑袋上,一家伙把点子结果掉。唐朝阳心领神会,不失时机,趁点子弯腰低头拣安全帽,他镐起镐落,一下子击在点子的侧后脑上。他用的不是镐尖,镐尖容易穿成尖锐的伤口,使人怀疑是他杀。他把镐头翻过来,使用镐头的铁库子部分,将镐头变成一把铁锤,这样怎样击打出现的都是钝伤,都可以把责任推给不会说话的石头。当铁镐与点子的头颅接触时,头颅发出的是一声闷响,一点儿也不好听。人们形容一些脑子不开窍的人,说闷得敲不响,大概就是指这种声音。别看声音不响亮,效果却很好,点子一头拱在煤窝里了。

点子唐朝霞没有喊叫,也没有发出呻吟,他无声无息地就把嘴巴啃在他刚才刨出的黑煤上了。他尽力想把脸侧转过来,看一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他的努力失败了。他的脸像被焊在煤窝里一样,怎么也转不动。还有他的腿,大概想往前爬,但他一蹬,脚尖那儿就一滑。他的腿也帮不上他的忙了。

紧接着,唐朝阳在他“哥哥”头上补充似的击打了第二镐,第三镐,第四镐。当唐朝阳打下第二镐时,唐朝霞竟反弹似的往前蹿了一下,蹿得有一尺多远,可把唐朝阳和宋金明吓坏了。不过他们很快发现,这不过是唐朝霞最后的挣扎,连第三镐、第四镐都是多余。因为唐朝霞在蹿过之后,腿杆子就抖索着往直里伸,当直得不能再直,突然间就不动了。正如平常人们说的,他已经“蹬腿”了。

尽管如此,宋金明还是搬起一块石头,重重地砸在唐朝霞头上了。这一石头,他是在为自己着想,是为下一步的效益平均分配打下更坚实的基础。石头砸下去后,就压在唐朝霞头上没有弹起来。有血从石头底下流出来了,静静地,流得不紧不慢,看样子血的浓度不低。血的颜色一点儿也不鲜艳,看上去不像是红的,像是黑的。在矿灯的照耀下,血流的表面发出一层蓝幽幽的光。在不通风的采煤掌子里,一股腥气迅速弥漫开来。

唐朝阳和宋金明对视了一下,脸上露出胜利的微笑。

这是他们联手办掉的第三个点子。

不知出于何种心理,宋金明上去把压在唐朝霞后脑上的石头用脚蹬开了,并把唐朝霞的身子翻转过来。刚把唐朝霞的身子翻得仰面朝上,宋金明就有些后悔,他看见,唐朝霞的双眼是睁着的,睁得比平时要大。他说:“看什么看,再看你也不认识我们。”他抓起煤面子往唐朝霞两只眼睛上撒。奇怪,煤面子撒在唐朝霞眼上,唐朝霞的眼睛不光眨都不眨,好像睁得更大了。唐朝霞的眼球上好像有一层玻璃质,煤面子一落上去就自动滑脱了。无奈,宋金明只得又把唐朝霞翻得眼睛朝下。

这时,唐朝阳跟宋金明开了一个不合时宜的玩笑,他说:“我哥记住你了,小心我哥到阴间跟你算账!”

宋金明骂了唐朝阳一句狠的,还说:“闭上你那不长牙的竖嘴!”

为了使事情显得更逼真,他们又往顶板上轰了一炮,轰下许多石头来,让石头埋在唐朝霞身上。这样一来,不管让谁看,都得承认唐朝霞是死于冒顶事故。

运煤的车返回来后,唐朝阳刚听到一点儿骡子的蹄声,就嘶喊起来:“哥,哥,你在哪儿呀?……”

宋金明迎着运煤的车跑过去,说:“快快,掌子面冒顶了,唐朝阳的哥哥埋进去了!”

两个运煤的窑工二话没说,丢下骤子车,让骡子自己拉着走,他们跑着,随宋金明到掌子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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