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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挖坟掘墓是大罪,但对古董商来说,不算大事。熟坑货就那么多,没有坟里挖出来的生坑货,古董生意根本做不大——但到了东陵这个级别,就不能小觑了。一旦声张出去,一定舆论哗然,无论哪个政府,都得严查。五脉这次出手,会牵扯到方方面面的利益,不可不慎。

沈默思忖片刻,眼皮一抬,说你们两个人意见如何?

药慎行在回来的路上已经想清楚了:“咱们五脉鉴宝,向来不问来历,只辨真假。不管是家传的、土藏的还是偷的抢的,跟咱们都没关系。清宗室的这桩委托,咱们办成了,也获利不多;不成,那就要被牵扯进惊天大案,一个不慎就成了替罪羊。”他说到这里,上前一步,忧心忡忡,“再说了,敢盗掘东陵的,肯定都是不怕死的匪人。咱们五脉是正经做生意的,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呐。”

沈默听完以后,没有表示,又问许一城意见。许一城微微抬眼,似笑非笑:“东陵这件案子,可未必那么简单,这背后说不定还有日本人的事儿呢。”

沈默和药慎行同时一愣,怎么这件事又扯上日本人了?

许一城缓缓将陈维礼的离奇死亡说出来,然后拿出那半张信笺:“我怀疑这五个血指印和这个‘陵’字,指的就是安葬了五位满清皇帝的东陵。如果咱们从东陵失窃这条线顺藤摸瓜,说不定便能找出盗墓贼和日本人的关系,搞清楚维礼之死的真相——我需要五脉的力量来支持。”

药慎行不悦道:“就为了给你朋友报仇,要让家里担这么大的风险?”

许一城声调陡然升高:“你还不明白吗?维礼拼死送信,说明此事已不是什么私人仇怨,说不定关系到整个东陵的安危!”

药慎行哈哈笑道:“许兄弟你又异想天开了,我也接触过一些日本人,他们最重礼节懂礼貌,怎么会打东陵的主意?”

许一城冷笑道:“这些年来,他们打咱们的主意打得还少吗?滨田耕作在旅顺,松本信广、西冈秀雄在江浙,大谷的中亚考察队在新疆,鸟居龙藏在辽东,关野贞在龙门石窟,常盘大定在响堂寺…你知道日本人每年派多少人打着考古旗号来中国偷东西?”

他所列举的那些,都是近十几年来日本学者在中国比较有名的案子,每一件都震惊中国学界,令人扼腕叹息。许一城师从李济,而李济对中国这种考古乱象最为痛心疾首,这些事他无时无刻不铭记于心。

药慎行不以为然:“日本人愿意来拿就拿,愿意买就买,于咱们又没什么损失,做买卖嘛。”

许一城转过脸来,前所未有地严肃:“你错了。这不是买卖,这是在挖咱们中国人的根!”

沈默见他说得严重,皱起眉头:“那你的意思是…”许一城正色道:“沈老,此事必须得查下去。于公于私,咱们都不能置之不理。”

药慎行呵呵一笑:“贤弟,你这么上心,看来毓方把你侍候得不错嘛,心向清室啊?”许一城缓缓站起,双目紧盯着药慎行一拍桌子,厉声道:“东陵虽然是满人皇帝的陵寝之地,但如今已是民国,它归属全民所有。看见贼子入室行窃,岂有袖手旁观之理!”

他声音不大,却震得房梁嗡嗡直响,言语诛心,药慎行面上挂不住,沉着脸道:“说得冠冕堂皇,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清华学的那个什么劳什子考古,还不就是把挖坟换个好词儿么?你那个老师李济,不也是到处乱挖么?”

“无知。”许一城轻蔑地吐出两个字来。

沈默抬手让两人不必吵了,他沉思片刻,缓缓开口道:“你们两个说的都有道理。这样吧,一城,东陵之事你来主持。需要族里什么支持,直接让慎行帮着协调。”

他说得暧昧,可两个人都听明白了。这一决定,明显就是偏帮。八月就是沈默寿宴,在宴会上要移交权力,这个节骨眼上,药慎行但求无功,不可有过。许一城与五脉若即若离,败,可由他一人承担后果;胜,宗室承的仍是五脉的人情。至于五脉支持许一城的力度有多大,可就要看药慎行的心情了。

许一城早料到这个结局,他也不再劝说,朗声道:“一城不敢代表五脉,但我已答应维礼,此事一定会一查到底,除死方休。”然后他推门而出,头也不回地离去。

望着兀自摆动的门扇,药慎行和沈默对视一眼,表情都有些复杂。两人都没想到,他一听五脉不肯插手,立刻就走,毫无恋栈。

“他从小就是这个性子,喜欢什么就豁出命去喜欢;没兴趣的,看都不看一眼。太过极端,不合中庸之道哇…”沈默叹道,口气说不上是伤怀还是感慨。

后堂安静了许久。沈默拿起放大镜,犹豫了一下,重新搁回到盒子里,叹了口气:“这件洋物虽然好用,终究是以术害道,还是不用了。”他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把那蟠龙玉佩拿起来,交给药慎行:“慎行,东陵这件案子,你到底是怎么看的?说实话。”

药慎行吐出两个字:“凶险。”

沈默把眼睛重新闭上,嘴唇嚅动:“你都能看出来,一城他…会看不出来?”药慎行没来由地涌起一阵嫉妒,族长以五脉为重,要扶自己上位,可听得出来,他在内心最赏识的始终是许一城。

就在这时,屋子里突然传来一声细微脆响。两人悚然一惊,发现声音是发自那一尊搁在屋角的貔貅。药慎行拿起来查验,只看了一眼,脸色便“唰”地煞白一片。

这只玉雕的辟邪瑞兽,脑门竟无端裂开了一条缝,如邪似佞。

第四章追凶

清东陵位于直隶遵化州的一处山沟里。据说当年顺治皇帝前往遵化打猎,最喜欢的一条猎犬突然发了狂一样地向前狂奔,他与一干侍卫策马紧追不舍。那条猎犬翻过一道山梁,就地一滚,累死在山顶下,死时头向南方,昂首不垂。顺治皇帝追到猎犬尸体旁,顺着犬首方向登高一望,惊讶地看到一股龙气蒸腾而上,在半空盘成一圈,方圆几十里的山水全都笼罩其下。

顺治皇帝下令安葬猎犬,并宣布“此山王气葱郁,可为朕寿宫”。说完把手中佩鞢掷出,佩鞢飘飘悠悠飞到山下。侍卫们下山去找,很快找到落地之处,即插杆标旗,定为吉穴。

这山,就是东陵风水的核心——景瑞山,而佩鞢落地之处,即是景瑞山下的顺治皇帝的孝陵,东陵最核心的区域。此后安葬于此的皇帝、皇后、妃子的陵寝皆以孝陵为中心,分布左右,错落有致,形成一个气势宏大的陵墓群落。

乾隆时有一位风水大师卢麒祥,曾主持皇家园林有功,被皇帝御赐建八字门楼风水堂。他前往东陵堪舆,进去以后手一抖,罗盘“啪”地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弟子问他为何手抖,卢麒祥说此地风水佳至极致,四面环山而格局开阔,二河中流而不雍滞,砂水齐谐,朝案并臻,千岩万壑,朝宗回拱,实在是一处天造地设的帝王陵寝。这么好的风水,一望便知,根本不须罗盘勘测。

这些传说真伪不知,但以风水而论,东陵确实是一块极品宝地。可惜风水再好,也保不住满清的气运。清帝逊位以来,原本守陵的八旗兵、绿营、礼工部、内府等部因为无人发饷,跑了大半,只剩下一个东陵承办事务衙门驻在马兰峪的镇子上,靠着民国政府的菲薄拨款和宗室捐助勉强度日。

这一日正是正午时分,大晴天儿,五月的日头已显出几分毒辣,整个东陵地势开阔,被这无遮无阻的阳光泼洒下来,好似是滚油入锅,地面隐有蒸蒸的热气升腾。这么热的天,偏偏有一个人站在最南端的石牌坊前,饶有兴致地端详着这清室先人的归宿。

许一城身着淡黄色的咔叽布短裤和短袖马甲,头戴遮阳扁帽,俨然一个考古学者的模样。他时而眯起眼睛,举起一个三角板对准北方,时而在一块随身图板上勾画着什么。烈日当空,他的额头上很快沁出了汗水,然而他并没有去擦拭,只是嘴唇紧抿,全神贯注地涂画,就像是一个专注沉浸在有趣游戏中的孩子。

从他的视线向北望去,一条笔直的宽阔神道,一直延伸至昌瑞山南麓,与孝陵相连。神道两侧诸陵、碑、殿排列严整,宽阔坦荡,弥漫着一股庄严的气势。可惜神道上的青石被人撬走不少,坑坑洼洼,像是康熙脸上的麻子。地面满是枯叶灰土,四周残墙破殿,护陵树木所剩无几。偌大的一个东陵,看似宏大,细处却透着无比的萧索。

极宏伟的死宫阙前,站着这么一个极渺小的活人。一大一小,一静一动,构成了难以言喻的奇妙意象。

过不多时,一队骑士也来到陵区。骑士们一到石牌坊前,纷纷下马,先在牌坊前跪地叩拜一番。为首之人双耳厚长如弥陀,正是毓方,紧跟其后的是富老公,还有一个浑身贵气的胖子,走起路来战战兢兢,好像地上撒满了钉子似的。在胖子身后是一名年轻漂亮的大姑娘,齐耳短发,穿着白衫黑裙的文明新装,队伍吊尾是一个精瘦老头,胡子花白,动作却精悍得很。

这一行人走过石牌坊,聚到许一城身后。毓方好奇地探身过去看了一下,忍不住问道:“许先生,你这是在画什么?工笔不似工笔,白描不像白描。”许一城转过头一推扁帽,咧嘴笑道:“难得来一趟东陵,我顺便做一下考古素描。”

“哦…”毓方听不懂这词儿,又不愿意露怯,便一摇扇子笑道:“也就是在民国,这要搁到大清那会儿,窥探圣陵可是砍头的罪过儿。”富老公冷哼一声,显然对许一城这种僭越十分不满。许一城径自收起画板往身后一背,把三角板与铅笔插回口袋:“放心好了,这跟堪舆没半点关系,乱不了你们的龙脉风水。”

满清灭亡十多年了,现在还谈什么龙脉风水,自然是在打脸。富老公双目一瞪,就要发作,却被毓方拦住,轻轻摇了摇头。富老公气哼哼地一甩手,站到了一旁。毓方扫视一圈:“药先生果然没来,这么说五脉是不打算插手此事了?”

许一城淡淡答道:“东陵盗墓之事,一城一力承担。”毓方盯着他看了一阵,呵呵一笑,不再追问,侧身让过身后几人,一一介绍。

那个战战兢兢的男子,叫作毓彭。许一城一听才知道,原来他就是东陵守陵大臣。一看他那两个黑眼圈,就知道这小子这些天来没少挨骂,寝食难安。毓彭一躬到底:“毓彭戴罪之身,见过许先生。”他穿的还是前清官服,就是旧了点。一打千,许一城闻到一股香甜味,再一看,两个马蹄袖边都有火燎的焦黄痕迹。

毓方又指着队尾那头发花白的老者道:“这位是东陵左翼长阿和轩,镶白旗的,姓瓜尔佳氏。”说到这里,又叹息着摇了摇头,“当年驻守此处的有两千兵马,如今护陵衙门里能使得动的,只有他麾下的几十名忠勇兵丁了。”

阿和轩虽然年纪不小,头发花白,整个人却极有精气神儿,往那儿一立,如同淬火的精钢铁条一般。许一城注意到,他穿的仍是八旗的军服,腰间悬一把短刀,那只骨节粗大的右手始终握在刀柄上。至于那个穿文明新装的姑娘,毓方说是阿和轩最小的女儿,叫海兰珠,刚从英国留学回来。这一对父女都不怎么说话,只向许一城微微致意。

许一城看了看天色:“时辰不早了,咱们快点动身吧。”这一次他来东陵目的很简单,就是做一次现场勘察。许一城的老师李济曾经说过,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凡事不可只依赖文献,一定要亲自调查一下源发现场,综合考量,才有意义。虽然他说的是田野考古,但天下万事道理皆通,若要查清东陵盗墓一案,实地调查是必不可少的。

毓方对此不太理解,觉得你只要查文物来源就足够了。不过许一城再三坚持,他只好答应,但终究有些不放心,于是也从京城赶来,说是陪同,也有点监视的意思。

这一行六人穿过石牌坊,顺着神道朝里走。满清规定陵区严禁驰马,恐惊扰地下安宁。这些满人不敢坏了规矩,于是大家都步行。

毓彭知道许一城是来调查盗墓的,一直在刻意讨好。他操着一口流利的京片子,边走边给许一城讲解陵区布局,那声音嘎嘣立脆儿,煞是好听:“从这儿往北,大红门、大碑楼、石像生、龙凤门、七孔桥、小碑楼、隆恩门、隆恩殿、方城明楼,这还只是孝陵。西边儿是裕陵、新太后和旧太后陵、定陵,东边儿是孝东陵,景陵、惠陵,诸陵分别还有八圈九营,听我数给您听啊…”

“好家伙,您这是报菜名呢。”许一城啧啧赞叹。毓彭赔笑道:“嗨,总在这鬼地方待着,除了数坟头还能干啥?”毓方眉头一皱,低声喝道:“别胡说!讲正事!”毓彭一哆嗦,似乎很怕他这位大哥,连忙正正官帽,把那天盗墓的情况讲给许一城听。

在事发前一日,也就是三月二十八日,日本支那风土考察团来拜访东陵。这些学者彬彬有礼,礼数周全,还捐了一大笔钱用于维护。毓彭带着这个团在东陵溜溜儿地转了一整天,然后日本人就回北京了,团长堺大辅还送了毓彭几瓶洋酒以示感谢。

当天晚上,阿和轩带队,去了陵区最东边的定陵。只剩下毓彭和其他几个人在最西边的惠陵圈营房里待着。圈是指各陵内府人员居住的营房,九陵共有八圈,虽已废弃,但营房设施比较好,住得舒坦。

毓彭嗜酒如命,阿和轩一走,他就迫不及待地开了酒瓶畅饮,喝得五迷三道,很快就沉沉睡去。到了夜里二更时分,毓彭突然没来由地惊醒,听到外头有怪声。他准备下地去看看,刚一趿拉上鞋,低头一瞅,顿时吓得一身冷汗。他看到地板上竟冒出半截被拉长的人形黑影,头正对着床边。

毓彭惶然抬头,才发现营房外头正站着一个人,背对月光立在窗玻璃前,影子正是他映进来的。毓彭忙问是谁,然后就听“哗啦”一声,门玻璃给捣碎了一块,伸进一只黑漆漆的辽十三式长枪。外头人自称是义和团的后人,当初爷爷帮着老佛爷打洋人,现在讨点饷银,并不想伤及人命,只要他不出屋,彼此相安无事,不然休怪枪下无情。

毓彭吓得筛糠一样,哪还敢出去,就待在屋里。外头那人影举着枪,始终对着窗户里。过了好一阵,听到外面一声爆炸,毓彭才意识到,他们不是来抢地上建筑,而是要深入陵寝地宫。可那枪始终架在那儿,他一动都不敢动。外面那人没再说话,始终保持着一个举枪的姿势,双肩僵硬,脖子反而有点歪。

一直到了阿和轩巡视回来,这才发现,外面站着的竟是一具不知哪个坟里刨出来的干尸,全身斜靠在窗前,那长枪是挂在窗玻璃上,连扳机都没有,不知是贼人从哪里捡来的。阿和轩把毓彭从地上拽起来,急忙出去查看,找了一圈才发现被盗的墓是淑慎皇贵妃的。

“当时可把我给吓坏了,幸亏盗的不是惠陵。这要是同治爷的墓被开,我爹还不剥了我的皮!”毓彭口无遮拦地拍着胸膛。

“那人什么口音?”许一城问。

“像是关外的,跟奉军口音差不多。”

“还有什么特征?”

“隔着玻璃呢,又是背光,哪看得清楚。再说了,就算看清楚,那也是副死人骨头,活人我一个都没瞅见。”

许一城问:“你就没想过冲出去?”

毓彭支支吾吾说喝醉了腿软站不起来。毓方恨铁不成钢,说堂堂护陵大臣,居然让一把死人骨头吓得缩在屋子一宿不敢动,实在太丢人了,又把他训斥了一番。

许一城“哦”了一声,没再询问,继续赶路,一路上都在沉思。整个东陵陵区广大,又是步行。一行人足足走了半个多小时,才走到位于双山峪的惠陵。天气太热,大家累得满头大汗。只有阿和轩大概是走惯了,丝毫不喘。

惠陵在整个东陵的最东边,同治皇帝生前未选择陵址,驾崩以后两宫皇太后才选定在了双山峪,不过那时候清廷已经财政恶化,无法大兴土木,连神道和石像生都没有,仓促建成,比其他诸陵都寒碜。

被盗墓的淑慎皇贵妃是同治的妃子,自然陪葬惠陵附近。妃园在东,惠陵在西,隔一条马槽沟相望。相比起其他陵寝来,惠陵群孤悬整个陵区的东边,盗墓贼选择这一座,也是花过一番心思的。

毓彭先引着众人去了惠陵圈营房,亲自打了桶井水给大家解渴。海兰珠不知从哪儿弄来几个小白瓷杯子,大家各自舀了一杯。这里山清水秀,这井水品质极佳,清冽冰凉极解暑气,不比玉泉山的差。许一城喝完水,在营房左右转了几圈,毓彭还把那扇被砸碎的窗玻璃指给他看。许一城问那具干尸去哪了,毓彭说反正是无主的饿殍,扔山沟里去了。

“够意思了,能扔到皇陵附近,算他修来的福气。”毓彭嘟囔道。

许一城站在营房门口,抱臂观瞧。这个位置可以俯瞰整个惠陵,方城明楼清晰可见。他突然眉头微皱,回头问道:“这营房瞧着,可有点特别,可又说不上哪里特别。”毓彭笑道:“您看出来啦?这营房是护陵用的,所以和一般南北朝向的房子不一样,门是开在西边的,正对惠陵,我们都叫望陵房。”

许一城大为感叹:“这些细节,不亲自来看一眼,是根本不知道的啊。”他照例拿出图板,勾画了一阵。富老公斜眼看去,低声哼道:“谁知道他不是为了日后盗墓方便。”海兰珠搀起他的胳膊,笑着劝解道:“您想多了,素描是洋人学画画儿练手用的,指着靠这个盗墓,还不如拿相机拍呢。”姑娘声音清脆,煞是好听,富老公不再言语。

大家歇了一气,然后离开营房,前往惠陵妃园。

妃园本来也有值守,如今也荒废了,燎炉和铜鹤早已被盗,享殿香火已绝,连仪树都被附近百姓盗伐一空,飞鸟无处可落,整个陵园静悄悄一片死寂,只余一片惨绿色的琉璃瓦顶。进了寝门,正对着的,就是淑慎皇贵妃的宝顶,四周用朱红色的墙垣围住——所谓的宝顶,用老百姓的话说就是一个大坟包,上植树木,周围以砖墙围住,放置棺椁的地宫墓室就在宝顶下方。

这座陵寝最醒目的部分,是宝顶下方那一条巨大漆黑的豁口。豁口边缘发黑,一看便知是被蛮力炸开。盗掘案发后,宗室派人收拾过这里,遗体也重新入殓,可修补这个豁口需要的工程量太大,如今还未完工,只搭了几个竹制脚手架在上面。从寝门向里头望去,宝顶状如人头,豁口为嘴,两侧封树长枝如爪,真有点像是一个旗头女子在幽冥中张口惨叫,伸出骨手要爬出地面,格外扭曲诡异。

尽管烈日当头,众人看到这个豁口,周身都是一寒。看来王老板太太所见的鬼影,倒也未必是虚妄之言。

富老公一踏进妃园就神情激动,此时看到这等惨状,忍不住又放声大哭。海兰珠过去,轻轻扶住富老公。阿和轩的刀柄握得更紧了,面露自责之色。

不过这些宗室的心思,许一城一点也不关心。他背着手,围着这座陵寝来回转了几圈,或俯身去捏弄碎石,或登高眺望。许一城观察了一阵,突然“咦”了一声,停住了脚步。毓方问他怎么了,许一城说这里的布局,有点古怪。

毓方咳了一声,让毓彭给解释。毓彭一遇到自己拿手的话题,精神百倍,问您觉得哪里古怪?许一城抬手一指:“咱们一进来,迎面正对着是一座宝顶,后面还有三座排成一条线。这前一后三的布局是怎么回事?这里葬的都是妃子,又不是皇后,难道不该左右相称么?”

毓彭笑了:“这您就有所不知了,同治爷一共有一位皇后和四位皇贵妃,这园子就是为他们四位修的。大清那会儿只葬进了一位淑慎皇贵妃富察氏,七年前恭肃皇贵妃才入葬此处,其他两位至今都还健在呢。老佛爷一直最怜爱富察氏,看她与别人格外不同。她去世以后,老佛爷下了道懿旨,把格局改了一下,富察氏在最前,其他三位在后头,以凸显宠爱。”他顿了一顿,指着那个豁口道,“您进去看就知道了,只有淑慎皇贵妃用的是石券拱门,其他几位都用的是砖券——总之处处都格外关照。”

“支那风土考察团来过这里没有?”许一城忽然问。毓彭回答说没有,这里太偏,他们参观的是西边的裕陵和定陵,而且没靠近陵园,只远远望了几眼,拍了几张照。

听完毓彭的介绍,许一城走到那大豁口里,信步迈进,顿时凉气扑面。他往里走了几步,就走不动了。里面其实很狭窄,重新入殓后这里已经被打扫干净了,地宫通道用砖重新砌妥,进不去。整个空间除了阴森一点以外,并无异状。

许一城看了一阵,从那个豁口重新往外钻,身子刚出来一半,突然耳边听到一声轻微的“喀拉”声,心中立刻涌起一阵警惕。他还未顾上左右观察,海兰珠在外头突然惊呼:“小心!”许一城一抬头,眼见头顶的竹制脚手架不知为何猛地坍塌下来,几十根尖锐毛竹朝他身上扎来。

阿和轩眼中精光暴射,“唰”地拔出佩刀掷出去,霎时钉在许一城头顶的土壁之上。刀身挡住了冲在最前面的几根尖竹,许一城得了一点点缓冲时间,身子往回急忙一缩。随即那些竹枪噼里啪啦地掉落下来,有十几根直直扎在了许一城刚才站立之处。倘若晚上半秒,只怕许一城已经被万箭穿心了。

这一通砸搞得整个宝顶前尘土弥漫,毓方和毓彭赶紧冲过去,拔开尖竹,把灰头土脸的许一城拽了出来。毓方问他有没有受伤,许一城掏出大白手帕擦了擦脸,说还好,只是手背蹭破了一点皮。毓彭在旁边愤愤地看着宝顶尖念叨:“您老人家有气朝贼人撒啊,冲自己人来算什么?”毓方瞪他一眼,训斥道:“你督工不力,还想找借口?”

海兰珠身上带着擦伤药,她走过来大大方方拿起许一城的手掌,涂上药膏。许一城冲她多谢救命之恩。海兰珠道:“先生言重了,这点药膏算什么救命之恩。”许一城道:“刚才若没姑娘那一声喊,恐怕我已经死了。”海兰珠抿嘴一笑,涂妥了药,把他的手背拿到唇边,轻轻吹了几口气,这才淡然笑道:“您是帮我们宗室做事的,我不去救您,难道还要害您不成?”她笑得明艳,许一城却听得眉头一动。

毓方问他有什么收获没有。许一城望着金顶,叹息说事隔太久,已没什么线索可寻,看来还是得从铜磬来源入手去查才行。此地事情已了,还是早日返京吧。

“好,回城以后我做东置一桌酒席,为许先生压惊。”毓方抚掌笑道。宗室的人对望一眼,看来许一城被这一场意外折了锐气,没心思再多待了,不知为何都松了一口气。这个家伙自从进了皇陵以来,既不敬畏也不刻意蔑视,而是带着一种好奇的闪亮眼光,仿佛整个东陵只是一个有趣的研究对象。这对他们来说,这是一种从未见过的心态,令他们心中莫名不安。

众人转身离开妃园,许一城走在了队伍的最后头。他迈出园门的一刹那,突然转回头去,多看了一眼那状如鬼妃嘶吼的豁口,露出一丝奇妙的笑意。

位于户部街的京师警察厅最近比较清闲,虽然各个单位还在照常运转,但所有人都有一搭无一搭,倘若有人来报案,往往连笔录都不做,随口就打发走了。大家跟抽走了主心骨一样,魂不守舍,三五成群低声谈论着时事。

吴郁文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拿着新出的《世界日报》,一杯清茶热气散尽,他也没喝上一口。报纸上在副版有一条新闻,说京师警察厅侦缉处吴处长会同京商义卖古玩,所得善款用于各处济良所、养济院、留养局和务本社善堂等处,呼吁各界体恤战乱孤苦,足彰慈善仁德云云。可吴郁文更关心的,是下面一条不起眼的小豆腐块:“京奉铁路局三名比利时籍工程师前往山海关检修线路,日方以管辖权不同提出抗议,国府未发表评论。”

他心里明白,这是要给张作霖离京打前站了。这几天时局更加飘摇,本来警察厅每日都要呈报《治安咨文》给上级,这是顶顶要紧的事,如今也没人催了。总统府那边什么都不管,估计都在忙着打包装行李呢。现在的警察厅,全依靠惯性在运作,不知何时就会突然“啪”地停掉,散成一地的沙子。到了那时候,京城会乱成什么样,就没人能预料了。

这时有手下来报,说一位许先生求见。吴郁文一听,赶紧吩咐请进来,然后叠起报纸,正襟危坐。许一城西装革履迈步进来,一脸淡笑。

吴郁文当日放过五脉,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许一城在南边有人,可以做北伐军的介绍人。所以两边一落座,他就急不可待地问南边的事如何了。许一城从怀里掏出一张名片,轻轻搁在办公桌上,吴郁文拿起来一看,眉头一皱,这名片上的名字陌生得很,姓戴名笠字雨农,头衔也不是很大,不过是国民革命军总司令部上尉联络参谋。

“一城老弟,这是怎么回事?”吴郁文阴森森地问道。他好歹是处长,跟一个上尉联系也太跌身价了。

许一城跷着二郎腿,悠然用指头晃了晃:“您再仔细看看。”

吴郁文也是老于宦海,他再去看,果然看出端倪。这个上尉联络参谋虽小,可却是总司令部出来的。经常随侍蒋中正身边的,必是亲信。近水楼台先得月,这可比认识什么师长旅长更方便。

许一城道:“年初蒋公下令,成立了一个联络组,专事对北方诸省联络,就是我这位朋友管着。你与他联系,恰到好处。”吴郁文听了心中有些惊讶,原来这机构才新立不久。许一城看穿了他的顾虑,又说道:“正是新机构,才好办大事。他急于立功,您急于投效,这价钱就好谈了。”他用指头点了点片子,“不是我夸口,这位戴雨农将来可会成大气候,不趁他未起之时熟络,等到成龙成虎之时,再攀附就晚了。”

吴郁文立刻把阴脸给散了,眉开眼笑,把片子收好。两人又客套了几句,许一城不经意地一抬眼:“一城此来,其实还有另外一件事求吴处长帮忙。”吴郁文知道这是要提条件了,一拍胸脯:“只要兄弟我能做到,一定义不容辞。”许一城说那天拍卖物中有一件铜磬,不知吴处长可还有印象从何处得来?

吴郁文一愣,随即笑道:“王老板家又闹鬼了?”他身为侦缉处长,京城耳目众多,这点事情瞒不过他。

许一城不能说出东陵的事,这些人都是贪狼星转世,如果知道那一条生财之道,断然不会放过。他索性将错就错,回答说:“我是帮人帮到底,查问下这东西的源头,也好对症下药帮他驱邪。”

吴郁文双手抱臂,陷入沉思。他不懂古玩,所有收藏都是从犯人家里抄走的,能抄多少抄多少,经手数量一大,他自己也记不清楚了。

许一城盯着他的脸,手指轻轻敲着桌子,脑子里也在飞速转动。淑慎皇贵妃的墓是三月二十九日被盗,到了五月份铜磬就落到了吴郁文手里,这期间周折肯定不长。如果要追查来源,从吴郁文这里最快不过。

吴郁文实在想不出来,一拍桌子喝道:“长发,进来!”一个马脸愣小子跑进办公室,说叔叔你找我?吴郁文说:“咱们原来弄过一个铜磬,你还记得是从哪得来的么?”长发挠挠脑袋,想了一圈,一拍巴掌:“我想起来了,这不是裴翰林拿来赎儿子的么?”

许一城这才知道,原来在上个月中,六马路的日本商人报案说丢了一批烟土,警察厅一查,是一个姓裴的小子干的,人赃并获,当时就拘了回来。他爹是个前清的翰林,除了如数上缴罚款,还送了吴郁文几件古玩,这才把人给赎出去,其中就有这件铜磬。

“那位翰林是不是叫裴涛?”许一城问。长发找出当时的保书来,一看底下签名,龙飞凤舞的两个字果然是裴涛。许一城眉头一展,笑了:“哦,原来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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