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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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一城知道他所谓的“搜查”,肯定不是通过正规渠道,不是撬锁闯入,就是要挟店员。而且要在偌大一个饭店里找到相同质地的一片信笺纸,需要的不光是敏锐的观察力,还需要惊人的耐心。付贵不动声色地做了这么大一件事情,这让许一城一阵感动。

“我不知道这有用没用,你留着琢磨吧。没别的事了,你滚吧。”付贵一转身回去屋里,不容许一城再多说一句。

许一城把这张纸仔细收好,现在还顾不上看。他先带着假手令回去找毓方,宗室已经利用在京城的人脉搞清楚了李德标的驻地,得知他就在马伸桥镇,离东陵不过三十里地,离平安城也不过六十里。

连这等军事机密都能打听到,可见奉军上下已经乱成什么样子了。

毓方留在京城,调度宗室资源,通知阿和轩做好护陵准备。前往游说李德标的人,除了许一城以外,只跟着一个富老公。两人互相都看不顺眼,更没什么话好说,在马车上一路无语。

许一城乐得不必搭话,就把付贵找出来的那张纸研究了一番。

这张纸和陈维礼半张遗书质地相同,是特制的明治王子纸料,中国绝无。所以付贵推测得不错,两张纸想必是出自同一个笔记簿。

这是一个相当重要的细节,它说明陈维礼从大华饭店出逃之时带出来的纸,是从堺大辅的笔记本上撕下来的。也就是说,堺大辅这个人在整个阴谋里,扮演着非常重要的角色。

虽然现在已经查明,日本人垂涎乾隆陵寝里的九龙宝剑,可许一城心中总带着那么一丝不安,总觉得有什么地方未得清澈。日本人的动机,真的如此单纯?陈维礼真的是因为日本人要挖东陵,才会牺牲生命发出警告吗?

这张纸上只有寥寥几个日文假名,毫无意义,所以堺大辅才会随手扔在废纸篓里。许一城拿出一根铅笔,试图像擦出遗书印痕一样,也在这张上擦出点东西。可惜这纸已经被小孩子划上了许多涂鸦,很难再还原什么了。许一城擦了半天,只勉强擦出几个汉字。

“言中…飘沦…虽复沉…无…用。”

这像是从什么古籍里抄下来的句子,又或者是什么诗句。这几个字似乎在抱怨自己志气未展、怀才不遇。这类题材写的人太多,许一城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是引自哪本典籍。日本人的汉学水平不低,说不定这是堺大辅自己郁闷,挥毫写下一首来抒抒情而已。

可惜对许一城来说,这些字的信息量几等于无,也许跟这件事之间根本没关系。许一城叹了口气,把纸揣回到怀里。

“维礼啊维礼,你到底想对我说什么,哪怕托梦也好哇。”许一城望着窗外不断后退的景物,觉得陈维礼的孤魂依然在雾中影影绰绰,模糊不清,心情一阵黯然。不过他很快就振作起来,无论怎样,先把东陵保住再说。

富老公和他在第二天傍晚赶到马伸桥镇的独立团驻地。此时天色渐晚,天空隐隐聚着一团黑云。蜻蜓低飞,空气湿重。五月底六月初的天气说变就变,不知何时就有雨点落下来。独立团的营地就摆在马伸桥镇子外头,放眼望去异常安静,井井有条。到底是真正上过战场的军队,弥漫着一股血腥的肃杀气息,直透阴云。他们从前线退下来以后,就一直驻守此处,离孙殿英的十四军主力相隔较远。主力驻扎镇外,少数军官和警卫团驻在镇子内。

他们两人到了军营门口,说明来意。三名卫兵把他们带到团部。这是一处乡绅的民房,不过已经改造成了临时指挥部。正面墙上挂着一张烧掉一个角的北洋五色旗,几个军备木条箱垒成了一张大宽桌,上头摆着一张大地图,几名参谋正趴在上头,勾勾画画。中间一人身材矮小,体型却十分敦实,如同一座打铁砧子。

“团长,人已带到。”

那人抬起头来,两条浓眉缠在中心,脸上疤痕纵横,唇边还有两撇精心修剪过的小胡子。十年时光,历经战火,当年那个二愣子如今也淬炼成了一员骁将。北军不利,他的眉宇间带着几丝疲惫,但腰杆笔直,浑身都散发着凶悍之气。

“富老公。”李德标立刻认出了来人,不过他不动声色,站在原地,听不出是亲热还是淡漠。

“李将军还能认出老朽,真是十分荣幸。”富老公连忙施礼。

“当年富老公犒军之恩,李某一直记在心上,怎么会忘。”李德标神色略微解冻,伸手把他迎过去,扶到唯一一把太师椅上,又把目光投向许一城。富老公道:“这是我们宗室的一位朋友,姓许。”

许一城立刻道:“在下奉张总统之命,前来转达一份手令。”

李德标眉头太浓,一动就额前阴云翻滚,让他看起来阴晴不定:“雨帅的命令,为何不通过参谋部下发?”雨帅就是张作霖,因为张作霖字雨亭。尽管他现在贵为总统,可旧部总喜欢如此称呼,以示亲近。

许一城道:“因为张总统说此事必须机密,外人不得予闻。”

张作霖治军,经常越过指挥级,直接给一些亲信发布命令。这是他控制奉军诸部的不二法门,因此直发手令这个举动不算稀奇。李德标又问:“那总统府的人呢?他为何让你这么一个外人传令?”许一城道:“您看了手令就知道了。”

李德标狐疑地瞪了他一眼,接过手令看了一遍,抬起头:“守护东陵?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富老公和许一城告诉李德标,此前东陵被盗,宗室探知是马福田、王绍义所为,现在听说他们计划去挖慈禧墓,因此溥仪亲自求到总统府。张总统宅心仁厚,深为不安,于是亲发手令,让他们来找李团长襄助云云。

李德标道:“马福田、王绍兴我知道,确实是一伙悍匪。但他们如今在奉军有正式番号,我若去打,岂不是攻击友军?”

许一城道:“雨帅的意思,并非要将军您去剿匪,而是驻守东陵。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他们知难而退,就必不大动干戈了。”富老公紧接着跟道:“宗室备下一点薄礼,用来犒赏诸位将士护陵之恩。”

富老公这次前来,宗室下了血本,带了四大箱子现洋。任何一个军阀,面对这么大笔数量的银钱都不会不动心。果然,李德标拿起手令,走到屋子门口,举高借着灯光看了一眼,又道:“雨帅对宗室还真优待呢,这都什么时候了,还顾得上这个——他还有什么别的吩咐没有?”许一城道:“没别的了,张总统说只需守上数日便好。”

李德标面无表情道:“眼下战局紧急,我不想擅离职守。不过既然雨帅吩咐,我也不得不遵令行事。”富老公连连拱手感谢,说李团长义薄云天,还请赶快派人去卸下马车上的东西吧。军饷到手,李德标的冷脸也带出几丝和善之意。他吩咐手下去抬箱子,然后一伸手:“我送送两位吧。”

看得出来,李德标对这事很抵触,不想跟他们多寒暄。富老公做了个无奈的手势,跟许一城表示先离开再说。

李德标带着他们两个走出团部,来到小镇唯一的一条大街上。镇子上的老百姓都跑得差不多了,两侧商铺统统黑着灯,宽阔的黄土街道上只搁着几个铁丝架子,静悄悄地恍如鬼镇。李德标突然停下脚步,对他们道:“你们就在这里上路吧。”

富老公讶道:“李团长,您这是…”

“我是说你们就在这里上路吧,我会亲自送你们走。”

许一城和富老公对视一眼,富老公正要开口,李德标冷冷一笑,突然脸色一翻,把手令丢在富老公面前,声如惊雷:“你们两条狗敢伪造军令,好大的胆子!”

旁边的卫兵突然出手,霎时把许一城和富老公按在地上。许一城勉强抬起头来喊道:“这确实是总统手谕,李团长一定有什么误会。”李德标揪住他的头发,把手令从地上捡起来,在他眼前甩了甩,讥诮道:“你们真以为雨帅是大老粗?以为我李德标是个蠢丘八?”

许一城保持着镇定:“不知李团长您凭什么说这个是假的?”

李德标抿起嘴,嘿嘿冷笑起来:“雨帅早就防着你们这种人,凡是他所写的手令,都会在毛笔中藏一根针,在纸上留下一个小针眼,透光可见。你明白了?”

许一城和富老公对视一眼,难怪李德标特意把手令举到电灯前去看。他们只顾得模仿笔迹与语气,没想到张作霖还有这样的心机,却在这里露出了大破绽。李德标见两人无话可说,冷笑一声:“伪造军令,当以敌军奸细论处,应该就地枪决。”

说完他掏出佩枪,对准两人:“我刚才说了,我会亲自送你们上路。”

富老公猛地一挣,高声道:“李德标,手令是假,可东陵之事是真!我又不是害你,还给你送钱,你这点情面都不讲吗?”李德标却丝毫不为所动:“军法如山,没什么好通融的。你伪造雨帅手令,就是罪不容赦。至于你资助我军的那些钱,我叫人烧还给你就是——按住!”

几个卫兵如狼似虎地把两人按跪在地上,许一城还要开口辩解,李德标道:“我不想听你们废话,把嘴堵上。”然后把两团破布塞进两人嘴里。

李德标上前一步,把手枪对准许一城太阳穴,缓缓扣动扳机。突然天空“咔嚓”一声霹雳巨响,一道极耀眼鲜明的闪电切开夜空,让包括李德标在内的所有人浑身一震,这扳机竟没扣下去。

还没等大家抬头望天,硕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掉落下来,只是几个呼吸之间,天地间就连成了无数条雨线。这场雨,终于下了起来。李德标不遮不挡,昂首把军帽檐上的水甩了甩,军靴踏过泥泞的路面,再度把枪对准了许一城:“老天爷也只能让你晚死几秒而已。”

就在这时,镇口突然传来一阵军号,声音急促,穿透哗哗的暴雨和雷声,直入镇中。李德标一听这军号,面色一变,三长两短,这是最紧急的军情通报。他只得二度放下枪,朝那边望去。

过不多时,急促的马蹄声从镇口传来,看到一个短衫平帽的传令兵驱马往这边狂奔。奔到李德标前面,传令兵不及勒马,直接从马上滚落下来,啪地摔在泥水中,就这么灰头土脸带着哭腔地喊道:“团长,不好了,不好了!”

“南军打过来了?快说!”李德标厉声喝道。

传令兵结结巴巴道:“大总统,大总统他…他死了!”话音刚落,又是一声惊雷响起。

李德标一听,顿时天旋地转,差点没站住。他一把揪住传令兵衣襟,硬生生把他从泥泞里拎起来吼道:“怎么回事!”

传令兵过于激动,说话颠三倒四。说了几次,才把事情原委说明白。原来在许一城、富老公离京之前,张作霖也在同日离开北京,乘坐火车返回奉天。火车行驶至在皇姑屯附近的京奉、南满两铁路交汇处桥洞时,突然发生爆炸。火车当场被炸毁,张作霖和同行者均已遇难。这个传令兵恰好在沿线担任独立团联络官,第一时间听到这个消息,立刻跑回来告诉李德标。

(实际张作霖当时未死,四小时后被送至沈阳,才重伤不治。东北军秘不发丧,一直到十七天后才公布死讯。)

李德标听完以后,先是沉默,突然咕咚一声,双膝跪倒在地,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号啕声。一边哭,他一边用力拍打着地面,哭到后来,他上气不接下气,居然有鲜血从嘴角沁出。张作霖待他有知遇之恩,骤然听此噩耗,实在是伤痛之极。

旁边许一城和富老公心中也是震惊无比。张作霖一代枭雄,居然就这么死了。政治上的事情他们不懂,但他们不约而同都在想,接下来会怎样?

李德标足足哭了有二十分钟,周围卫兵谁也不敢来劝,只能在暴雨里肃立,一动也不敢动。李德标终于止住了哭声,他晃晃悠悠站起来,双目血红,一把推开那传令兵,走到许一城和富老公身前。

“你们两个。”他喝道,嗓子像是两粒沙砾在互相摩擦,显然是刚才硬生生把声带给哭坏了。李德标的眼神怨毒无比:“你们伪造他的手令,雨帅就遇刺了。火车被炸,肯定和你们有关系,对不对?”

两人勃然变色,这根本就是迁怒,实在太没道理,可又有谁敢劝阻住正在气头上的他呢?

李德标自己却越想越有道理:“你们故意伪造手令,把我调去东陵,让我没时间去保护雨帅。没了独立团,雨帅才会被人刺杀。”想到后来,李德标又仰天大哭:“雨帅啊,您不该让我当团长啊,您如果让我陪着您,就绝不会有这样的事发生呀!是我无能,是我不孝啊!”哭完了他又瞪着两人,“你们两个王八犊子,是谁让你们刺杀雨帅的?嗯?说呀!”

说完他飞起一脚,狠狠剜在富老公胸口,把他踹倒在地。李德标挥舞着手枪,神态狂热:“我给大帅报仇!用枪打太便宜你们了!得千刀万剐!得祭旗!”他口中嚷嚷着,枪口却对着许一城,猛然扣动扳机。

许一城只道自己这次再无幸免之理,双眼一闭。不料原本躺倒在地的富老公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突然双腿一弹,整个人跳了起来,正好挡在许一城身前。枪声一响,许一城看到这老太监浑身一震,白发披散,仰面倒下。

李德标怔了一下,又抬起手腕,准备再补一枪。不料从镇子外头也传来一声枪响,好似回声。

李德标肩膀一震,军人的敏锐让他觉得有些不妙。军营军法严厉,绝对禁止开枪,这一声响来得蹊跷。他朝枪响的方向望去,想搞清楚怎么回事。然后那边传来第二声、第三声、第四声…刚才那一声枪响如同引发了什么机关似的,短短一分钟内,密集如炒豆的枪声响彻半个镇子,中间还夹杂着隆隆的大炮轰鸣,持续不停。如瀑的大雨,竟被这突如其来的枪炮声盖住了风头。

任何人都看出来,这是独立团遭到敌人袭击了。

带有重炮,说明袭击者规模很大,而且还赶在雨天偷袭,可称得上处心积虑。这不是一次意外,而是一场战争。

卫兵们不知所措,都看向李德标。面对这突然的变故,李德标摘下军帽甩了甩雨水,眼神冷静下来。大帅虽然死了,但他交给自己的队伍不能丢。他不再理睬瘫软在地的富老公和许一城,把手枪握在手里,恨声道:“雨帅刚死,我倒要看看是谁想趁火打劫。走!”

李德标带着大部分卫兵趟着泥水匆匆离开,只留下一个卫兵看守。这是个小兵蛋子,团长没发指示,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在雨里举着枪,盯着他们。

许一城挣扎着爬起来,抱住富老公。老太监胸口的鲜血一直往外涌,和雨水混在一处,很快就洇一大片触目惊心的淡红。许一城探了探鼻息,发现他一息尚存。可许一城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富老公一直看不惯他,两人关系很差,可刚才却替自己挡了必死的一颗子弹。

富老公勉强睁开眼睛,嘶哑着嗓子把他推开:“你快走,快走。”

“可我不能把你扔下。”许一城大喊,满脸雨水。

富老公咳出几团带血的唾沫,喘息着说:“你这个人,实在是很讨厌…咳咳,可我没办法…宗室那些废物根本指望不上,唯一能保住东陵的人,只有你…所以你得活下去…我也算尽忠了,无愧于九…”他猛然抓住许一城胳膊,头一歪,气绝身亡。

许一城怔怔地抱起他的尸身,百感交集。那卫兵紧张道:“你别动,不许过来!”许一城怒道:“人都死了,你还想怎样?连块干地方都不给人留吗?”

“团长让我看着你!你就不许动。”卫兵喝道。

许一城只得把富老公的尸体搁在地上,盘膝而坐,冒着大雨与卫兵对峙。他浑身早已湿透,寒意彻骨,整个人在微微发抖,可眼神却严厉如刀,让那个小卫兵有些瑟缩。

这个老太监是个死硬的满清遗老,他替许一城挡那一枪,只是出于对爱新觉罗家的愚忠,利用他来保住东陵。许一城能想出一万个理由,不必去为富老公悲伤,可他抬起头来,雨水打湿了他的双眼,模糊中仿佛看到了陈维礼的身影。

这一老一少为了坚守信念,都不惜牺牲自己生命,毫不犹豫。然而富老公所坚守的、所效忠的,早已腐朽成灰堕落如泥。他的举动,恐怕是一种失望至极后的主动解脱,与陈维礼带着微茫希冀的临终心情有着微妙不同。一个是为了过去陪葬,一个却是为了未来的光明。许一城伸出手,把富老公的双眼阖上,轻声道:“我会守住东陵,不过不是为了你,也不是为了什么清宗室…”

不知过了多久,枪声逐渐消停,很快雨也停下来。许一城在大雨中被淋了很久,已经心力交瘁,昏昏欲睡。他忽然看到远处升起许多灯光,许多人影朝这边走过来,于是他苦笑一声,闭上双目。现在的他,毫无反抗能力,只能束手待毙。说什么守护东陵,又是不自量力的大话罢了。

黑夜里看不清楚,旁边一直持枪的卫兵高喊了一句:“团长?”

回答他的是黑暗中突然爆起的一点火光,“啪”的一声枪响,卫兵应声倒地。

与此同时,许一城再也支持不住,也倒头晕了过去。

当许一城再度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处民居的屋子里,身上盖着床棉被,嘴边还带着姜汤的辛辣余味。他抬起头,看到一个村妇战战兢兢坐在旁边,手里还端着个土瓷碗。一看见他醒了,村妇如释重负,起身把碗搁下,走了出去。

过不多时,屋外传来脚步声,呼啦啦进来三四个人,都穿着奉军军装。为首的是个光头汉子,横眉厚唇,悬胆大鼻,最醒目的是满脸都撒满麻点子,好似一个烧饼。其他几个人都靠后一步,显然都是随从。

光头汉子拿起那粗瓷碗,用鼻子嗅了嗅,回头给了卫兵一巴掌,一口浓郁的河南腔:“他奶奶的,叫你用最好的药,这算啥狗屁玩意儿!”卫兵连忙解释:“这镇子人都跑光了,找不到什么合适的…”光头汉子又是一耳光:“滚!没用的东西!人参呢!燕窝呐?”旁边一个高级军官连忙悄声道:“军座,还得对症下药,不能乱吃…”

光头汉子这才住声,转头对许一城笑眯眯道:“许先生,真对不住,手底下人怠慢。”

“我、我是在哪里?”许一城虚弱地问。

“还在马伸桥镇,你这都昏迷整整一天了。”

许一城勉强抬起头,迷茫地看向光头汉子,这人他看着颇为眼生。光头汉子道:“你不认识我,我却认识你。你是明眼梅花,京城五脉鉴宝第一高手神眼圣手许一城。”

许一城心想我什么时候有这么一串乱七八糟的绰号,看他表情又不像开玩笑,只得微微点了点头,说我是许一城,您是?

汉子伸出手指头,对准自己脑门:“我是孙殿英,你就叫我孙麻子吧。”说完自己先哈哈哈笑起来,回头对随从道:“你们看咱平易近人不?”随从们纷纷应和。

“孙殿英?”许一城嗫嚅着这个名字,悚然一惊。孙殿英不就是李德标的上司、奉军十四军军长么?他在这里,那李德标呢?

孙殿英看出他的疑惑,得意洋洋地竖起一根指头:“李德标那个龟孙儿反抗革命,负隅顽抗,他的人已经被咱包了饺子。李德标吞枪自尽,去地下陪张大总统了。”他看许一城越来越糊涂,扯了扯自己的奉军领章,露出里头的青天白日:“许先生你还不知道吧?咱响应北伐,现在是国民革命军第六军团第十二军军长啦。”

许一城这才明白。原来对李德标所部发动突然袭击的,正是他的顶头上司孙殿英。这其中因果也不难想明白,孙殿英和吴郁文一样,见奉军大势已去,就投了国民革命军。李德标是张作霖安插在十四军的一枚钉子,孙殿英想要易帜,必然得先把他拔除。

于是,奉军第十四军摇身一变,成了国民革命军第六军团第十二军,连夜偷袭了马伸桥镇,算是缴纳投名状。一个军对一个团发起偷袭,结果毫无悬念。李德标战败身死,独立团土崩瓦解。许一城运气好,正赶上这次夜袭,正好被孙殿英救起。

树倒猢狲散,墙坍众人推。奉军大势已去,李德标的结局早已注定。一想到他如此下场,许一城颇有些唏嘘。倘若李德标不以忠心而著称,孙殿英说不定还会派人来拉拢。他的忠诚,先送他平步青云,然后又成了他的催命符。某种意义上,他和富老公是同一类人。

一夜之间,两个“死忠”之人葬身于马伸桥镇,这时代的变化可真有点叫人看不明白。

“您怎么会认识我?”许一城奇道。

孙殿英嘿嘿一乐,没说话,伸出右手大指头,把右眼扒拉得大一点,显得有些滑稽。

“廖定?”

廖定就是在开封那个阴阳眼,全靠许一城提携,才从一个小混混成了一号人物。孙殿英点头道:“他是咱好兄弟,当初在河南可帮了我不少忙。他没少提起你来,把你夸得天上少有地上皆无,咱耳朵都快听出茧子了。刚才我审问了几个俘虏,知道你也在这儿,就顺手救起来了——这可是缘分呐,你命中注定在此要有一劫,等着贵人来救,那不就是咱么?说不定咱俩还是星宿下凡呢!”

说到这里,孙殿英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满脸麻子随肉颤动乱走。许一城发现这位军阀有点神经兮兮,想象力有点丰富,随便一句话都能给发挥到天上去。

“多谢军座救命之恩。”许一城要下床致谢,孙殿英连忙搀扶住他:“你身体还没好透,歇着吧。可惜你那个朋友已经死了,夏天存不住尸体,我们就地给埋了,立了块碑,还没刻字。”许一城思忖片刻,叹了口气:“算了,我也不知写什么,留块无字碑吧。”对于富老公,他的心情十分复杂,实在无法评价。

孙殿英说好,然后扯了把椅子,直接坐下:“许先生,你咋会跑到李德标的团部来?”

许一城心中忽然一动,他找李德标,是想借兵去守东陵。眼下李德标所部已经覆亡,可孙殿英手里的实力更为雄厚,找他也一样。许一城偷偷打量一眼孙殿英,心中忽然又有些犹豫。他略通相学,孙殿英的相貌是面方而颌尖,唇厚而边锋,鼻若悬胆而不正,这叫刁雄之相——刁雄不及枭雄,难成大器,但薄恩狠戾之处,有过之而无不及。

纵观孙殿英履历,这些年来在各大势力之间来回投靠,全无忠义可言。你看他投了国民革命军,立刻翻脸掉头来打同僚李德标,真是狠辣无情。这种人,一切都以利益为准绳,没有什么主义,更别说什么信仰。许一城担心,跟他说了盗掘东陵之事,反而会激起此人贪欲。驱虎吞狼之计,把狼吞了,老虎还没吃饱可怎么办?

孙殿英见许一城沉默不语,有些不悦:“许先生如果不方便说,咱就不问啦。反正咱是外人,就算救过命,心里留点提防也是应该的。”

许一城还没说呢,他自己倒先想象出一大堆事儿来。许一城心念电转,决定先把他钩住再说:“实不相瞒,我有个朋友如今被困平安城,这次是来找李德标借兵救人的。我们伪造了张作霖的手令,哪知道被他识破了,结果…若不是孙军座及时赶到,只怕…咳…”

他说的半句假话也没有,只是故意隐去了东陵这个最根本的因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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