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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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文秀下楼,安排下人赶往嵩云山向王顺清报信。此事刚安排好,蔡神医到了。张文秀又将蔡神医急急地请上楼,给丈夫看病。

蔡神医名叫蔡少言,七十多岁,是这一代回生堂的掌柜。蔡家是独门生意,已经几百年的历史。每一代掌门人,都被称为蔡神医,反倒是他们的本名,很少有人记得。

蔡神医看了王顺喜的双腿,整个眉就拧成了一条线,接着拿脉。蔡神医此次拿脉的时间特别长,张文秀焦急地站在一边,一直想问,又不敢开口。蔡神医拿过脉,又看王顺喜的舌苔,再翻起眼皮看了看,接着又拿脉。

王顺喜的双腿完全没有知觉,人却非常清醒,反倒没有别的感觉。他问蔡神医:“蔡神医,有没有大碍?”

蔡神医说:“你这病,落下应该有十来天了吧。”

王顺喜说:“是。”

张文秀大急,道:“你十天前就病了?怎么没听你说起?”

王顺喜说:“你别叫,听神医的。”

蔡神医松了手,拿出纸笔写处方。处方写好后,交给张文秀,对她说:“你派人去回生堂,把这些药抓来。抓来后,我告诉你怎么煎。另外,你去烧一壶开水来,另外拿两只盆来。”

张文秀离去,蔡神医打开医箱,拿出一把刀,就着灯火烧烤。

王顺喜问:“蔡神医准备怎么治?”

蔡神医只吐出两个字:“放血。”

王顺喜一惊:“放血?”

蔡神医说:“你的两条腿,里面全是毒,只有放血,才能减少毒素,减缓症状。”

王顺喜似乎有点明白了:“蔡神医的意思是说,哪怕是放血,也只能减缓,而不能根治?”

蔡神医摆了摆头:“请恕老朽眼拙,没有看出王掌柜中的到底是什么毒,因此无法对症下药。而今之计,减缓是唯一之法。”

“蔡神医可听说过断肠散?”王顺喜试探地问。

蔡神医又是一惊:“断肠散?”

王顺喜说:“我所中的毒,很可能就是断肠散。”

“老朽在医书中看过断肠散之名。”蔡神医说,“据医书记载,此药是由数种剧毒之药配成,无色无味,经慢火煎熬后才显药性。不过,此药早已失传,王掌柜怎么会中了此毒?莫不是有人下毒?”

王顺喜不答此话,而是问:“我这两条腿,还有救没救?”

蔡神医摆头不语。

王顺喜说:“没救?”

蔡神医仍然摆头。

王顺喜急了,说:“到底是有救没救?你是神医,你说个话啊。”

蔡神医说:“断肠散这种毒,老朽实在不知,因而无从下手。此外,就老朽所知,断肠散来势极猛,中毒之人,一旦毒发,几乎无药可救。但从王掌柜的症状来看,毒性主要集中在下肢,这又令老朽不解。若是断肠散,什么人能恰到好处,只要毒性汇聚于下肢?若不是有意所为,那么,难不成是王掌柜本身抗力所致,将毒性逼到了下肢?没法理解。”

“刚才,蔡神医说要放血治疗,这种疗法,会不会有奇异的效果?”王顺喜问。

蔡神医说:“这个,老朽不敢保证。此时,老朽所施之术,仅仅只是延缓而已。两三天之后,若毒性控制,王掌柜或许能保一命,但腿肯定是保不住了。若是不幸,毒性未能控制,继续上行,那么……”

王顺喜一惊:“难道会危及生命?”

张文秀端了开水进来,蔡神医因此终止了谈话,开始对王顺喜进行放血治疗。

治疗之前,蔡神医交代张文秀,到下面去等着,若是药抓回来了,立即开始煎药。主要有三种药,一种是煎了水用来泡脚的,一种是用来敷的,另一种,是用来服的。回生堂会将这三种药包好,分别标注,只要按标注煎就好。

张文秀说:“既然神医要放血,要不要我叫下人来帮忙?”

蔡神医说:“这个倒不必,他的双腿完全没有知觉,别说放血,就算是砍下来,他也不知道疼的。”

张文秀下去安排。不久,王顺清回来了,带进来一股馊味。张文秀也不好说什么,只是看了他一眼。王顺清问:“四弟怎么了?”

张文秀说:“我也不知道,突然双腿就黑了,什么感觉都没有。”

“怎么会这样?”王顺清说,“请蔡神医来了没有?”

张文秀说:“正在上面。”

王顺清问了些情况,恰好药抓回来了,张文秀安排好煎药,便和王顺清一起上楼。打开门,恰好看到蔡神医正抱着王顺喜的腿,腿上被割开了一道口子,里面有东西流出来。之所以说是东西流出来而不是血流出来,因为流出的东西,竟然是黑乎乎的。张文秀看了一眼下面的盆,半盆黑乎乎的东西,让她想到了烟膏的颜色。张文秀因此认定,都是因为王顺喜贩大烟,老天才用这种办法惩罚他。

王顺清看到半盆黑血,也是蒙了,道:“怎么会这样?”

王顺喜不答,蔡神医也没有说话。过了片刻,血放得差不多了,蔡神医对张文秀说:“敷的药捣好没有?如果捣好了,去端上来。”

张文秀又一次下楼,端了药上来。蔡神医便将药掏出,敷在王顺喜的双腿上。又吩咐,可以将另一种药连同炉子一起端上来,让蒸汽熏着双腿。

最后,蔡神医说明口服药的用法,然后说:“王把总,王掌柜,老朽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

王顺清听明了话意,大惊,问道:“蔡神医的意思,莫不是我四弟……”

蔡神医摆了摆手:“老朽是无能为力了。不过,你们不妨去找一找老布,他是西医,不知有没有办法。”

送走蔡神医,王顺清返回。张文秀还有很多事要忙,没有进房,房间里,只有兄弟两人。

王顺清问:“四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顺喜说:“被人下了毒。”

王顺清大怒:“你说,哪个王八蛋下这么狠的手?老子要把他碎尸万段。”

王顺喜说:“爹。”

王顺清一时没明白过来,道:“爹?爹怎么了?”

王顺喜说:“是爹下的毒。”

王顺清目瞪口呆:“爹下的毒?爹为什么要这样做?”

“爹不仅给我下了毒,还给他自己下了毒。”王顺喜说。

王顺清突然明白了,父亲王子祥之死,死得蹊跷,而后,王子祥的尸体,全部变成了黑色,王家人一直没搞明白,原来竟然是中了毒。

王顺清瞪着眼睛:“你的意思是说,爹是自己喝了毒去世的,还要弄残废你的一双腿。爹为什么要这么做?”

王顺喜微微闭上眼睛,泪水流了出来:“爹是要惩罚我,不让我卖烟土……爹……我已经知道错了……”

烟土生意,王顺清也有分红,他说:“不让卖就不让卖,爹怎么会下这么狠的手?”

“爹知道,光是说一说,肯定阻止不了我们。”王顺喜说,“所以,爹才想到这一着。”

王顺清愤愤不平:“爹怎么就这么狠心,下得了手?虎毒还不食子呢!”忽然感觉背心一阵冰凉,不由自主打了几个寒战……

天一亮,王家没敢稍停,立即请来了老布。王顺清因为是丁忧期间偷着下山,不敢让外人知道,躲开了,只是张文秀陪在身边。

老布看过王顺喜的双腿之后,只说了两个字:“截肢。”

张文秀不明白其意,问:“截肢?截肢是什么?”

老布说:“就是把两条腿锯掉。”

张文秀一听,顿时双腿一软,坐到了地上。

王顺喜问:“没有别的办法?”

老布说:“现在,毒素还集中在双腿。如果再过几天,毒素往上走,进入躯干,就是截肢,也晚了。”

如此天大的事,谁都不可能说干就干。老布见他们下不了决心,便说:“你们自己想好。明天以前,如果想好,可以来找我。若是过了明天,就不要找我了。”

说过之后,老布离去。

张文秀立即把王顺清叫出来商量。王顺清也拿不了主意,只好将大哥二哥叫来。大哥二哥是老实人,做的是老实生意,他们不敢对两位哥哥说出实情,只说是得了怪病。两位哥哥哪里见过这样的事?听说要截肢,顿时傻了,最后,还是王顺喜咬着牙下了狠心:“锯就锯吧。”

※※※※※※※※※

一段时间以来,洪江的事,还真是不少。先是王子祥突然死了。毕竟是八十岁的老人,突然死去,洪江人倒也没有特别的怀疑。接下来,古立德大人主持的剿匪行动,大败而归,死伤上百人。死的主要是洞口民团,黔阳民团伤的多。如果认真追究起来,失败的原因有很多,可这很多的原因,一条都不能追究,不得不让叶世延当了替罪羊,斩了他的头。接下来,自然就是王顺喜得了怪病,让老布截了肢,命总算是保住了,却少了两条腿。

这还没有完,不知是什么人,跟余家结上了仇,余姓的后生,莫名其妙就会被人袭击,打得半死。

余家和王家,是洪江的两个大家。余王两家,虽然来自不同的地方,但到达洪江的时间,相差也不是太远。稍有不同的是,王家来洪江时,薄有家资,到达洪江之后,便开始涉足桐油和木材生意。虽然生意不是太大,却也是富裕人家。余家老太爷却是流落于此,白手起家,先是当脚夫排工,后来上了排帮,积了一点钱财之后,才开了余记油号,做起桐油和木材生意。

传到余兴龙时,已经是第四代。旧时的中国人,官场的喜欢认同年。这个官场同年,指的是同场参加科举的,并不是年龄相同。这类人,不仅是同一年中举,也同一个师门。日后在官场中,同年就会相互照应,彼此声息相通。这就是中国社会最早的圈子。而在民间,也喜欢认同年。民间的同年,就是真正意义上的同年出生,有些地方,也因此叫同庚或者老庚,结为异姓兄弟,一生以兄弟相称,以兄弟来往。有些同年,甚至比亲兄弟还亲。

余兴龙和王子祥不是同年,余兴龙比王子祥大。不过,王子祥和余兴龙的弟弟是同年,因而结拜。但是,余兴龙的这个弟弟,九岁的时候没了,王子祥的同年虽然死了,却仍然在余家走动,后来就和余兴龙的关系越来越好。

余兴龙原本是余家倒数第二个儿子,弟弟死后,他就成了满仔。湖南所称的满仔,也就是最后一个儿子。中国的传统,家业传长不传幼,余兴龙因为不是长子,没有继承权。通常这种情况,余兴龙要么跟在哥哥后面做家族生意,要么是分点家产,另立门户。

明清实行茶引制度时,洪江就已经有了做茶生意的商户。不过,此时做茶生意需要茶引,没有强大的政府关系,根本就弄不到配额,这种茶生意,不是普通人能做的。但大生意不能做,并不等于小生意也不能做,一些精明的商人,开始跟大茶商合作。余家就在这里涉足茶生意,不过属于小茶商。

雍正废除茶引制度,茶生意完全放开,做这个生意的人越来越多,仅仅是洪江,就有几十家。但是,洪江那些世家,仍然靠桐油和木材两种生意立足,涉足茶生意的并不多。余家却在这个时候组建了自己的马帮,实际就是现在的跑运输。即使如此,余家并不自己做茶叶生意。余兴龙自立门户,有几种选择。一是做洪油生意,二是做木材生意,三是做茶生意。但这三种生意,他都没有优势,只能跟在人家后面亦步亦趋,赚点辛苦钱。

这时候,余兴龙走出了人生的第一步好棋,开始自己做茶叶生意,两年后,又从父亲手里借了一些钱,到安化开起了茶场。湖南的黑茶,主要产地在安化一带,可在当时,并不十分出名,主要是作为湖北以及云南黑茶的补充,也就是现在的贴牌交易,茶是湖南的,牌却是别人的。余兴龙开茶场,除了仍然做贴牌生意,并且买了一个别人的品牌,这个品牌,就是黑美人。

后来,王子祥常常说余兴龙是下棋高手,一生下了无数妙棋,外人听不明白,只有他们两个彼此有数。

如今,余家在洪江,余海风这一辈,有一百多人。前后不到两个月的时间,被人在暗处袭击的,就有五个,将余海云算上,就有六个余家人被偷袭了。

每一次事件发生,余成长都会去看看现场。

余成长之所以赶去看,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之一,余家这些后辈,真正懂得武功的,没有几个。余家并不是武术世家,大多数人,甚至没有接触过武功。真正涉足武学的,只有余兴龙这一支。余兴龙是因为从小跑马帮,跟马帮的叔叔伯伯们学了些功夫,但也就是懂得一些皮毛而已。到了余成长这一辈,三位哥哥的武功也是一般,只有他的功夫强一些,同样得益于他走南闯北,广结良缘,却也无法和刘承忠他们相提并论。

所以,余家这些人被打的时候,几乎是没有还手之力。

余海云遭遇袭击的时候,余成长受崔立和崔玲玲的影响,也曾怀疑过余海风。可现在,余海风和余海云跟着舅舅一起去云南送货了,不在洪江。洪江发生的余家人接二连三被袭事件,显然就和余海风无关了。

余成长回到家,听到一个不好的消息,父亲病了。余成长不敢怠慢,转身出门,往三哥余成旺家里赶。

这六月的天气,一天几变,一会儿艳阳高照,一会儿又是淫雨霏霏,再一会儿是大雨倾盆。年轻人都是一会儿穿背心一会儿穿夹衣,何况年岁大了的老人?稍不留神,就会感冒,一旦感冒,就可能引起肺炎。特别是王子祥去世之后,余兴龙心情一直不佳,显得特别孤单,常常一个人坐在墙角边发呆,到了吃饭时间,如果没有人叫他,他竟然不知道。

余成长赶到时,蔡神医正在给余兴龙号脉,老布也站在一边,老布并不是空手来的,毕竟是老友病了,他带了药箱来。中医用的是褡裢,所有一切放在褡裢里。西医别出心裁,弄出个医药箱,上面还有一个红色的十字。

蔡神医号过脉,到了前庭,余成旺和余成长跟出来,问:“蔡神医,没什么事吧?”

“风寒引起的。”蔡神医说,“人老了,身体的各个部件都老化了,经不起折腾啊。”

正说着的时候,听到后院闹了起来,兄弟俩暗吃一惊,跑过去,发现是父亲和老布起了争执。兄弟俩问了半天,才搞清楚,老布要给余兴龙看病,余兴龙坚持不让。

老布非常气愤,说:“我和他这么多年的友谊,我又不会害他。”

余兴龙虽然虚弱,话还能说得出来,只是有些气喘。余兴龙说:“你那套,是给洋人用的,我是中国人,水土不服。”

老布是真的生气了,说:“我看你是老糊涂了。我又不是没有给中国人看过病,他们哪个不是让我给看好了?”

余兴龙不相信西医西药,道:“你那哪是看病?你是在用妖术。”

余成长知道这事儿不能跟老爷子闹,只好拉着老布,将他劝走了。老布离开时,口里还念叨:“我以为是朋友呢,我以为是朋友呢。”他显然没明白,中国有位老夫子,说过一句极其有名的话,叫君子和而不同。这就是中国人心里的朋友。

余成长送走老布回来,又开始和蔡神医商量,蔡神医说:“你们也许真该让老布看看,这个洋人,虽然用的是洋医,还是有些道行的。”

余成旺奇怪了,说:“蔡神医,你这话就奇怪了,这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吗?他一个洋人,看伤风感冒也许还行,大病,怕还是得中医啊。”

蔡神医摆头:“这你们就有所不知了。中医嘛,主要在调理。西医,着重于解决眼前的问题。这么打个比方吧,老天没完没了地下大雨,地下都涝了。中医呢,一定是想尽办法,将河道疏浚,让洪水自然流走,使得排涝顺畅。”

余成旺问:“那西药呢?”

蔡神医说:“有人会做些法事,让老天不再下雨,那是道士佛徒的搞法。也有人更简单,在某处开一道口子泄洪。对于某一处来说,一定全部被淹,但整个流域,却因而得救。这就是西医。”

余成长说:“我们也不要说远了,还是说说我爹的病。”

蔡神医说:“我就是为你爹的病为难啊。你爹毕竟年纪大了,身体又很弱。这次的病,主要是受了风寒,寒气先在表皮,不久就侵入肺。寒气一旦入肺,就会影响气血,造成淤塞,出现气短、头晕、咳嗽甚至哮喘等。这种病,即使是在年轻人身上,也是非常难治,何况是老年人?药重了吧,怕身体承受不了,药轻了,又怕不起作用,反倒使病情加重。”

三个人商量许久,最后决定,先吃几副中药,看看效果,若是不行,再想办法让老布来看看。

蔡神医的忧虑是对的,毕竟余兴龙已经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他不敢下重药。一连吃了几天药,没有见到效果,余家兄弟也急了,私下里一商量,决定把老布请来,趁着父亲熟睡的时候看一看。

余家兄弟从未找老布看过病,也不知道他究竟怎么看,以为像中医一样,拿拿脉,看看舌苔。把老布请到府上之后,说明方法,老布却不干了。老布说,他做人正正当当,既然余老先生不相信他的医术,那就不看好了,这样偷偷摸摸的事,他不干。余家兄弟一个劲地劝说,说不是父亲不拿你当朋友,你没听说吗?老小老小,人老了就像小孩,爱闹小孩子脾气。昨天他还念叨呢,王子祥走了,就剩老布一个朋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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