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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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师傅直直地望着火,眼睛蓦然有些红,说,我原就想着,给龙宝攒下个娶媳妇儿的钱。这媳妇儿娶了,人却倒了。如今还要他养着。哥儿,你说,我这当爹的,有什么用。

半晌,龙师傅说,哥儿,家里可给你娶媳妇儿了?

文笙摇摇头。龙师傅笑笑说,得是什么样的姑娘,才配得上我们笙哥儿呢。媳妇儿过了门儿,可带来给龙师傅看看,让我也高兴高兴。

文笙说,要真有了媳妇儿,过门儿前就带来给您看。

龙师傅又笑了,脸上纵横的沟壑舒展了。笑着笑着,头又慢慢低下去,打起了盹儿。文笙就坐在他身边,将坎肩儿在他身上裹裹紧,看着。

这时候,龙宝回来了,要叫醒他。文笙却制止了他,说,让他睡吧,我也该走了。

龙宝便说,我把虎头摘下来,给你带上。龙宝将风筝取下来,用根儿棕绳绑紧。一边说,这两年,入了秋,总有个道人来,跟我爹打听你,问你在哪里。还说是在这虎头上,看出有“兵戎之灾”。

文笙一听,心里咯噔一下。问,他还说什么。

龙宝挠一挠头,说,都是些古怪的话,我也听不大懂。我爹说,早两年,他就在虎头上画过符。爹不再让他画了。爹说,人家是富贵人家的哥儿,去天津读书,做生意,活得好着呢。

文笙走时,将口袋里的银元都掏出来,放在龙宝手里。龙宝坚辞不收,说这风筝钱不能要,规矩不能坏了。

文笙牢牢地将他手掌阖上,说,什么风筝钱,你娶媳妇儿这么大的事,我都没贺上一贺。

看文笙拎着几只风筝回来,昭如皱一皱眉头,说,这都是些什么,你可有陪着斯仪?

文笙胡乱点了头。说,我去了四声坊,龙师傅做的虎头,一年一只。

昭如轻轻“哦”一声,目光有些发空。许久,才说,也难为龙师傅,你爹当年一句话,他倒守了许多年。这么厚道的人,他近来可好么?

文笙说,身体不大好,生意也难做了。

昭如说,过了年,你倒带着我,咱娘儿俩去当面谢一谢他。能帮的也要帮一帮。

文笙说,人家龙师傅说了,想看我的新媳妇儿。

昭如听了,顿时笑开了许多,道,这个龙师傅,倒和娘想到一块儿去了。

这以后,昭如自命是开明的母亲,便经常要文笙“上街”去。

文笙着了魔似的,往“容声”跑。他心里头,自然有期待。但也知道这期待是虚无得很。戏还是看,味道却与以往很不同了。在一片铿锵咿呀里,几千年的秦风汉月、家国爱恨,都有了别样的意思。末了,虽总是没有什么,但他心里却因日复一日的期待,充盈莫名。

他知道,她是个戏痴。照例是一个人,偶尔带着个女仆,坐在并不起眼的位置上。有时寻找她,变成了一种趣味。并未因为重复而淡化,反而日益浓烈。这于他淡和的性格本不很合。但是,他看着她,觉得一切是情有可原,水到渠成。

这一日,他跟着散场的人群往外走,心里有些怅然。外面天阴沉沉的,下着微雨,凛凛地打在脸上,人倒舒服了些。他没有叫人力车。走到路口,人流似乎被阻塞住。他引了颈子看看,说是又封锁了。身边有嘈嘈切切的人声,骂的是日本人。一个胖大女人怀里的奶孩子,哭了起来。女人哄一哄,倒哭得更烈了。他终于有些厌烦,将眼睛阖上。

这时,他觉得有只手,扯一下他的袖子。他回过头,一看,心停跳了一下。

是那女孩儿。她脸上并没有许多表情,只是说,跟我走。

他跟着她,走了几步,在一家鞋店门口一转,拐进一条窄巷;走了一会儿,又是一转,是另一条更为曲折的巷弄。七弯八绕,简直是走迷宫一般。待出来了,竟豁然开朗。他一看,正是静和街上,与方才的路口不过咫尺之遥,却避开了封锁。

他不禁一叹,说,还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女孩儿微笑,没说话。

文笙道,幸得你带路,不然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女孩儿说,举手之劳。跟我爹看了这么多年的戏,这儿倒比家里还熟识些。

文笙见她将辫梢绾一下,忽悠便扔到脑后。眼睛望着他,有三分笑意。

文笙的目光不禁躲闪一下,说,小姓卢,卢文笙。敢问小姐……

女孩儿终于笑出声来,只问他,你不知我姓冯?

这语中带骨,文笙并不知道如何应她,彷佛自己做错了事,不安起来。

女孩儿看出他的窘,大大方方地说,冯仁桢。

三个字如同一级台阶,文笙神色落了地。他轻轻地说,今日在这遇见冯小姐,是卢某之幸。

女孩儿重又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说,我在等你。

这时的雨,忽然大了起来。两个人疾步走到一户人家的屋檐下,掸着身上的雨滴。

屋檐狭小,彼此便更接近了些。紧挨着篱墙,墙上盘着茑萝。旧年的藤,正绽着新芽。鹅黄的,密得如同繁星。对面几株冬青,颜色有些发乌,因为蒙尘。这时,尘土被雨洗刷,也渐渐泛起青绿。雨打在叶片上,淅淅沥沥,如春蚕食桑。文笙阖上眼睛,让心中的忐忑,和着雨点的节奏,平缓下来。

这里变了许多了。他听见女孩儿的声音。仁桢,他想,她叫仁桢。

仁桢望着辽远的方向,说,只几年,就是另一个样子。她说,你看那间居酒屋,就是门口写着“内丸”的,你还记得,以前是什么地方吗?

文笙想一想,摇摇头。仁桢说,是家果脯店。最好吃的是糖冬瓜条,用蜜腌好风干,摆在一个玻璃罐子里。老板是个苏州人。每次我姐带我经过,他就走出来,手里拎着一支赶苍蝇的马尾巴,招呼我们,小囡,进来看看。然后唱,“好蜜饯,飘果香,桃李红杏白糖霜,此味只应天上有,馋煞囡囡大姑娘。”

他听她轻轻吟唱。本来清脆的声音,因为模仿吴语的软糯,变得柔润了。他的心也舒展了许多。她唱到“囡囡”的时候,嘴巴微微嘟起来,有了少女的稚拙样子。很好听。文笙不禁赞道,揽客的曲子,倒给你唱出了戏味儿。

仁桢说,如今的戏,倒没有以往好听了。太多的新戏,老玩意儿少了人唱。

文笙想一想,便说,是啊,我离开不过三四年。再回来,只觉得角儿少了不少。我还记得,有个叫“言秋凰”的青衣,听说是北平下来的。我娘最喜欢听她的戏,说她的《贵妃醉酒》,不让梅博士。也不知道去了哪儿。

仁桢咬一咬嘴唇,沉默了一下,说,那年你在“容声”,坐得像一尊菩萨,不像是看戏,倒像在坐禅。

文笙也笑了,说,你都还记得。

他说完这句话,心下穆然,喃喃道,快有十年了吧。

起了风,仁桢将颈上的围巾裹得紧一些。文笙问他,冷吗?

仁桢摇摇头。她转过脸,问文笙,你还放风筝吗?

文笙轻轻应道,嗯。

这时候,雨停了。他们从屋檐下走出来。仁桢说,我回去了。

她又说,等你得空儿,教我放风筝吧。

文笙望着她,点点头。看她微微笑了。仁桢走了几步,听见文笙问,什么时候呢?

她转过头来,眼睛中仍是盈盈的笑,说,后天我下学后,老城墙。

说完,她便继续往前走。文笙目光晃了一下。西天竟起了一些云霞,浅浅的光照在她身上,像裹了一层金。为了将她看清些,他将帽子取了下来。

这时候,仁桢却又回了头。她愣一愣,转过身,向文笙又走过来了。这让文笙意外,只站在原地不动。仁桢在他面前站定,将他手里的帽子,端正地给他戴好,以轻而清楚的声音说,戴好,这儿日本人多,你额头上的军帽印子还没褪。

文笙吃了一惊,看着她。仁桢却终于快步离去。旗袍碎动,远远消失在文笙的视线里。

晚上,文笙将线轴从柜子里找出来。又寻出一个胡桃木的摇车,在灯地下细细地上油。这摇车,还是当年家睦去天津时带去的。许久不用了,在他心里是个念想。他看着摇车上的木纹,如云卷云舒。执着十分的结实称手,比起如今市面上时髦的赛璐珞制成的摇车,不知好了多少倍。

云嫂给他端了一碗银耳粥来,见他自一回家,便一个人在房里比划。看看说,呦,哥儿,怎么将这古董也鼓捣出来了。

文笙便应说,我明儿,要教人放风筝去。

云嫂顿一下,促狭地笑道,这可稀罕了。我们哥儿何尝如此掏心掏肺地教过人。我的主,怕是收的是个女弟子吧。

文笙不再睬她。她便兴高采烈地出去了。

黄昏的时候,文笙一个人拎着风筝,坐在城墙上。虽是初春,天还寒凉,城墙上并没有什么人,是一派萧瑟的气象。他望着城底下的人,都灰扑扑的,如同蝼蚁,絮絮地说话、走动。远处的青晏山,是个雾蒙蒙的轮廓,成为这城市芜杂细节的背景。他觉得,这城市并不是他记忆中的。

卢文笙。他听到有人唤他。回过身,是仁桢,亭亭地立在他身后。他慌忙站起来。仁桢穿着学生装,是统一的款式。衣久蓝,大袖宽绰,素黑的呢裙,外罩了一件绒线衫。在文笙眼中,却是一种新鲜的美。仁桢将书包从肩上取下来,抬起胳膊的一瞬间,恰让文笙看到了少女起伏的轮廓。文笙听到心里响动一下,脸也有些发热。

他嚅嚅地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仁桢笑一笑,说,来了一会儿了。看到你正发思古之幽情,不忍惊扰。

她看到文笙手上的虎头,叹道,今天倒带了这么威武的一只来。

文笙便说,这是我的属相。

仁桢认真地看这风筝,又端详他,说,我倒觉得,你缺了些“虎”气。

文笙想一想,自嘲道,生肖作准,属龙的岂不是都做了皇帝。

仁桢没接她的话,四面看一看,又深深吸了一口气,说,襄城没变的除了青晏山,怕就是这段城墙了。如今,连禹河都改了道。

她指着稍远的方向,有一处颓垣。她说,那年秋天,你就站在那儿,放一只大鹞子。

我认得你。文笙说。

仁桢问,什么?

文笙说,那会儿,你说的头句话是,我认得你。

仁桢愣了愣,然后是恍然的神情。她定定看着文笙,说,我也认得你。

他们在对视中,回忆着彼此说过的这句话。风吹面不寒,这些年过去,已有些物是人非。他们都长大了,文笙心中有淡淡的凄楚。手一松,风筝掉落在了地上。

仁桢捡起来,看着虎头铜铃似的眼,说,当年你肯收我作徒弟,我现在已经是个高人了。

文笙轻轻说,现在也不迟。

他将摇车放在她手里,举起那只风筝,迎着光远远地抛掷出去。风筝打了几个旋。他执着线,腕子抖一抖,轻轻扽一下,虎头渐稳稳地升起来。他便嘱她放线,一点点地将线送出去。风筝越飞越高,背着夕阳,光线映照下是通透的明黄。虎须在风中凛凛地抖动,整个虎头便活了起来。

仁桢瞇起眼睛,看风筝慢慢地靠近云端,腾挪起伏。大约因为距离,那虎头的形态便格外真一些。虽见首而不见尾,已有王者气象。仁桢便说,若是人也如这风筝,飞得起来,便可望得远些,看得也多些。她叹一口气,说,我还没出去过襄城。

文笙便说,风筝飞得再高再远,终是有条线牵着。有了这条线,便知道怎样回来。

这时候,风却突然大了。两个人看着虎头,在空中摆动了一下,慌了神似的,上下打起了圈,转了一会儿,像是要掉落下来。文笙站起来,将手中的线高高扬起,趁着风势。然而,风太烈,线紧紧绞住了他的手指。

风向乱了,收线。他说。

他只顾着看那风筝,并未留神摇车还被仁桢抓着,竟一把捉住了仁桢的手。两个人都木了一下。文笙急忙松开了。风筝线终于没了节制,软软地荡成一个弧形。虎头懒懒晃一晃,像被抽掉了筋骨。这一刻,文笙看见,仁桢忽然抬起脚奔跑起来。一手执摇车,一手将风筝线举着,在城墙上奔跑。围巾落到了地上,她也不管不顾。一忽悠,已跑到城墙的另一端去。风筝线绷紧了,而那虎头,竟然在这速度中,慢慢地又升起来,渐渐稳实地停在了空中。

仁桢气喘吁吁,看文笙走过来,是个欲言又止的神情。她揉一下胸口,气喘匀了,这才朗声大笑,说,吓着你了吧,没见过姑娘像我这样野跑的。

文笙将围巾递过来,仍呆呆地看她,说,眼看要掉下来,竟被你救了。

仁桢说,危难之间,文的不行,便要来武的。我常顾不得那许多的规矩,是个吴下阿蒙的脾气。

文笙便笑了,说,你倒给我上了一课。

风渐渐匀了。文笙用一块石头,将摇车压住,让风筝自己飘浮。两个人,便坐在城墙上。仁桢说,让你笑话,我真是无半点闺秀气。

文笙脱口而出,我并不喜欢闺秀。

待说出来,觉得不妥,竟也收不回去。眼睛直直地望着前方。两个人都沉默了。

半晌,他听见仁桢的声音,我是许久没有这样快乐了。

仁桢喃喃道,你方才说,有了线,风筝就知道回来的路。可如果这线断了,不是有更大的世界等着,又何尝不好?

文笙想一想,说,人,总要有些牵挂。

仁桢转过头,看着他,颜色肃穆了些。她说,你既出去了,为什么又回来。你的牵挂又是什么。

她忽然伸出手,将文笙的右手捉过来。文笙触电一样,想抽回,却被她牢牢地攥住。他不再挣脱,由着她翻过自己的手掌,轻轻抚摸虎口上粗糙的茧。她的手指,顺着他的掌心描过。一条生命线,深刻绵长。

仁桢说,那天在“容声”,你遥遥望过来。看眼睛,我知道你是经历过生死的人。

文笙说,活着,便无谓再想旁的事了。

这时候,天色渐渐暗淡下来,一点一点的。他们便坐着,也不说话。余晖将两个人包裹住,金灿灿地,和那城墙的轮廓,熔在一块儿了。

流年

入秋,暑热未退。

仁桢坐在亭子里,远远望着“锡昶园”的动静。她站起身,“墨儿”从她膝头落地,悄无声息。

她看见“锡昶园”常年被封死的月门,打开了。

娘姨与下人们,都凑过去看热闹。管家过去驱赶了一下,但他们很快又聚拢了来,往里面瞅着。

一个日本军官,走出来,人们才退后了一下。他简单而仓促地对周围的人鞠了一躬,然后在下属的协助下,将树在月门边上的太阳旗,一点点地降下来。这旗帜终于被看得惯了。本是突兀的一块红,如今旗杆上光秃秃的,人们就又引了颈子向上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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