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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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笙说,你中秋没回家里去。我想你念着挂着的,除了你爹,就是糖耳糕、豆沙饼、千层脆、银丝卷、核桃酥、蜜汁蒟蒻。可巧又都在“永禄记”,就照着买了一遍。

仁桢也笑,说,几日不见,变得口甜舌滑了。

她走前了几步,蹲下身,捡起一片黄叶子,放在文笙手心里头,道,我听大姨说,当年你说话晚,叫你娘担心得很。待说出来,却吓了她老人家一跳。

一叶知秋。文笙抚摸那叶子冰凉的经脉。

空气中,是淡淡的木樨香。因是淡淡的,并不醉人,倒让精神更清醒了些。两人牵了手,走到了一处红砖的建筑前。一色西洋风的拱券门窗,掩在茂密的香樟树枝叶间,梭柱前却立着一对中国的狮子。门上镌着“SEVERANCE HALL”的字样。

文笙问,你在这里面上课?

仁桢说,是,这是我们的总讲堂。文科在这里上课。对面那座是新盖的,叫“同怀堂”,多是给商科用的。现时咱们立的这处广场,当年孙文先生发表过演讲。

文笙回身望,分明是一座钟楼,也是红砖清水的外墙。那钟恰就在此时响起来,当当有韵。两个人就站定了,安静地听。待那钟声邈邈散去了,文笙才说,以前我上学的地方,附近也有这么一幢钟楼,比这个还高,钟声也更响些,半个天津城都听得到。现在想来,都是许久前的事了。

两个人从钟楼的过厅穿过去,拾级而下。看见六和白塔,被绿树环绕,分外清楚。红房错落于山间。山脚底下,是“之”字形的钱塘江。一脉源流,回转不已。

文笙感叹道,这个大学,真是好所在,不去上海也便罢了。

他想想却又说,只是,再好,中秋也该回去趟。我娘,是一心怕我的媳妇儿跑了。

仁桢笑说,你当我不想回去?只是头年来,钱塘潮岂能错过。为了这个,我们宿舍的同学,中秋全都留在了杭州呢。当年听二姐说起,只道是壮观。自己看了,方知是自然伟绩。真是应了“弄潮儿向潮头立”一句,算是没白来一遭。

文笙说,你是做了弄潮儿,倒尽着我娘数落我。

这时候,两个人已经走到了女生宿舍“韦斋”,就听见身后一连串的笑声。回身一看,正是刚才遇见过的仁桢同学。那姑娘一面笑,一面说,卢少爷,你别听仁桢嘴上说要做“弄潮儿”。她同我们观潮,心里想的却是“愿郎也似江潮水,暮去朝来不断流” 。

仁桢要追过去打她。那姑娘却三两步便跑远了。

两个人对着,文笙说,无论怎的,我是要给你补过个中秋。明晚“楼外楼”,你说可好?

仁桢便说,那是外地人凑热闹的地方,如今我也是个地主了,明儿地方我定。

“苏舍”在西泠印社近旁的小巷子里。落过雨,走经青石板路,生着厚厚的苔藓,时不时脚下松动了,便是一声响。巷内看来都是寻常人家。一两户飘出炊烟,“滋啦”一声,是菜入了热油的动静。愈往里走,文笙就说,你说的这馆子,还真是酒香不怕巷子深。

走到深处,是一处小院。院门口植着几丛修竹,上面有个木牌,用重墨写着“苏舍”二字。字体用的是小篆,很见功力。文笙刚想说话,却见仁桢推开了院门。文笙走进去,一只大白鹅拍着翅膀迎过来。仁桢喝牠一声,才退后了。

两个人掀开布帘,走进屋子。屋内的陈设很朴素,只有几套木制桌凳。客还没有上来。他们拣了一张靠窗的桌子坐下来。窗外的景色豁然,远望去,是一湖浩淼的水。只是天有些晚了,影影绰绰地,能望见暮色中的断桥。

文笙见桌上摆了一卷竹简,打开了,里头是托裱的熟宣。原来是菜单,开首写着,“未成小隐聊中隐,可得长闲胜暂闲。”苏子瞻的句,文笙心里笑说,这便是菜馆“苏舍”的由来了。看这工整挺秀的楷书,一时间又愣住。仁桢手在他眼前一挥,说,发得是什么呆。

文笙醒过神来,说,这字迹,让我想起个故人。

这时候走过来一位妇人。脸相净朗平朴,一身布衣,是典型的江南女子的居家打扮。她在桌前停下,问道,姑娘今天吃点什么?

仁桢笑盈盈地看她,说,嫂子,还是上回那几道,都是您最拿手的。

妇人颔首笑,看一眼文笙,道,不问问小先生的意思?

仁桢说,他呀,今天是要客随主便了。

妇人便说,好,等等便来。我再给你们加一个乾隆鱼头。

妇人离去了。文笙便问,听口音,这嫂子倒不像本地人。

仁桢说,的确不是本地人。可手艺好得,将一众本地的馆子都比了下去。

后厨靠得近,不多时竟满室飘香。并不是膏腴的香,而是有些清冽的香气。

菜一一上来了。先是一碗汤,汤水清澈,飘着丝丝青绿。文笙笑道,“花满苏堤柳满烟,采莼时值艳阳天”,这“西湖莼菜汤”不可不试。仁桢说,你只答对了一半。这道叫“中和莼菜羹”,杭州人却未必吃得到,你且尝尝。说完给他淋了些浙醋。文笙尝了一口,发现与以往吃过的不同,里面除有莼菜、火腿与香菇丁,还有虾米。荤素双鲜,相得益彰。一碗入肚,先醒了胃。

再来的,并非常见的东坡肉,醋鱼等杭帮菜。一盘糯米糖藕,四围摆了一圈切得极薄的五花肉。文笙学仁桢,将那藕片用五花肉包起来,放进嘴里,慢慢嚼。竟不觉甜腻,异的是,有一股茶香氤氲于齿颊,久而不去。仁桢说,这“云雾藕”可讲究,将带皮肉放在铁箅子上,得用明前的龙井熏上两个小时。

接下来的,每道都有名堂。雪冬炖鸭煲、青梅虾仁、腐乳鞭笋,说起来,每道都是浙菜,可做法上,却总有些似是而非。味道,却一律格外的好。文笙本非饕餮之人,却也有些停不下筷子。

乾隆鱼头上来了。文笙说,都说这是杭菜里的“皇饭儿”,好吃不在鱼头,而在豆腐上。仁桢说,那你就先吃豆腐。文笙就搛了那焖得金黄的豆腐来吃。一口之后,不禁又多了几嚼,说,这可奇了。倒像是我在歙县吃过的毛豆腐,只是鱼香入里,味道又特别了些。这厨娘莫不是安徽人?

仁桢终于笑了,说,你总算吃出了点明白来。原本这里的菜,都是所谓徽浙合璧。所以我说,不寻了来,地道的杭州人也无口福。

这时,门开了,走进了几个大学生模样的青年人。看样子倒对这店里很熟悉,坐在了文笙与仁桢右首的桌子。妇人走出来招呼,他们便先恭敬地站起来,叫一声“师娘”。

文笙也有些好奇,说,他们叫师娘,可见这店里,必然还有一个师父。

仁桢便问,若有个师父,你想不想见?

文笙摆摆手说,萍水相逢,师出无名。

仁桢正色道,若是他想见你呢?

文笙愣着神,仁桢已起身,走到妇人跟前。两人耳语几句,看向他这边,都是笑盈盈的。妇人便走到了里屋去。

不一会儿,便见一个瘦高的男子,随妇人走了出来。

文笙看到他,愣住了,一时间人定定的,忘记了站起来。

仁桢笑道,卢文笙,见到你毛老师,还不赶快行礼。

毛克俞走过来,拢起长袍,坐在了他对面,看着他:文笙,别来无恙?

文笙张着口,似有许多话要说,但又都堵在嘴边,说不出来,许久才唤道,毛老师。

克俞道,老规矩,校外无须叫老师,叫声“大哥”才象话。

听到这句,文笙终于有了笑意,人也松下来,说,近来的确是造化,每每他乡遇故知。

妇人说,这话可不公允,不是仁桢,你们哥儿俩可没那么容易遇见。

这时候,就听那几个青年喊道,师娘,我们饿了。

妇人便道,你们聊着,我先招呼学生们去。

文笙想一想,问,大哥,你在哪里教书?

克俞道,国立艺术院,母校。来了有两年了。

文笙便说,那很好。两年前在哪里呢?

克俞想想说,在家乡……文笙,你变了不少,长成大人了。

文笙抬眼看克俞,倒并没有许多变化。脸还是很清瘦,额上与嘴角多了几条细纹,现出了一些老相。

克俞说,那天,一个姑娘到学校找到我,拿着你的一张照相,我竟没敢认。

仁桢在旁说,文笙三天两头将您的名字挂在嘴边上。我就想,这个毛先生,得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我是非要见见不可。到了杭州,就去艺术院打听,原本只想看看有没有下落。没成想,竟就碰上了。

她看看文笙,又说,后来才知道,毛老师的名气,还不止在教书上。这间“苏舍”,谈笑有鸿儒。在杭州城里,能吃上一口毛师母做的“云雾藕”,是要去灵隐寺还愿的。

克俞舒展了眉头,说,也是见笑了。内人吃杭帮菜,有了心得,便想着将家乡徽菜的好处融进去。我们就商量着,创了几个菜式,味道可好?

文笙点点头,说,好吃。我记得当年凌佐,也制过自己的一道“腌笃鲜”。

克俞沉默了一下,说道,原本这自创的菜,只为三五知己。这间小馆,也不预备做大了。

文笙望出窗外,看院落里秋意依稀,喃喃道,我方才进来,觉得似曾相识。你是照着“万象楼”布置这院子,难怪那只鹅我瞧着熟悉。

这时候,一个小男孩,蹒蹒跚跚地走过来,对克俞张开了胳膊,口中叫,爸爸。

克俞将他抱起来,说,这是我儿子。念宁。

文笙见他眼中,很有些慈爱的神情,一时间脸色都生动起来。仁桢喜欢这孩子,想要接过来抱。克俞便道,念宁,要学会规矩,叫姐姐。

孩子的母亲走过来,手里端着几碗桂花圆子,说,现时叫姐姐,往后得记得叫婶婶。

仁桢的脸便红了。妇人边哄孩子,边说,看你们兄弟两个,且有的谈呢。今晚就都别走了,后院里还有屋睡。我正腌着一小坛醉螺,明天给你们带回去。

夜里,克俞与文笙在苏堤上静静地走。看远处灯火明灭。风吹过来,湖水上的涟漪忽地便散乱了。

文笙问克俞,大哥,你可知道思阅姐的下落。

克俞停住脚,眼睛望着湖水。

文笙说,“念宁”这个名字。思阅是金陵人,你还挂着她。

克俞回过身,看着文笙,眼里是点点的光。他说,文笙,我知道,我不辞而别,你心里是怪我的。思阅走后,我的心乱得很。

文笙轻轻说,我以为你去找她。

克俞摇头,说,她要走,如何又找得到。后来一路辗转,去了四川,在江津见到了我叔叔。那时候,他已经病了很久,我陪了他半年,直至送终。半年里,我们很少说话,我却觉得终于懂得他。葬他在鹤山坪,我为他写碑,是一笔一恸。

不知何时,有隐约的琵琶声传来。一曲〈夕阳箫鼓〉,嘈嘈切切,空洞无着。文笙循声望去,看到一只画舫慢慢游来,只见船工,不知琵琶声的来处。船上有缭绕的灯火,一两个闲客,远远地也望向他们。灯火间,看得出船是老旧的。龙头断了一只角,眼睛仍然大而喜庆。船顶挂着颜色新净的横幅,写着“民族、民权、民生”。

克俞继续说,我回到了安庆,家里零落。父亲给我安排了婚事,女家桐城方氏,是远房表妹。成了亲,娶了你嫂子,惟想了此一生。安静过去两年,收到了潘师的信,说艺术院已奉令由重庆迁回杭州,亟需师资。聘我回母校教书,我便来了。

文笙听了,说,幸而你来了。要不,我们也不会见到。

克俞低下头,许久后方抬起来,轻轻说,听仁桢说起你的过往,我也悔得很。那一年,如果我在,我不会让你去九死一生。

文笙淡淡地笑,说,我却并不悔。要说悔,是有些悔我回来了。忠孝两难全,顾此失彼,也认了罢。

克俞说,你还年轻,远没到认命的时候。思阅走了。我倒觉得这辈子尘埃落定,未尝不好。如今,你有了仁桢,好生待她,莫步我后尘。

说到这里,克俞将手放在文笙的肩头,使劲按了一按,说,何时办喜事,我定要来讨杯喜酒喝。

文笙说,怕是要等仁桢毕业了。

克俞正色道,如此,我们兄弟就先说好了。将来,你们有了孩子,如果是男孩,就叫他与念宁结为金兰。若是女孩更好,我们就做个亲家吧。

文笙回到上海,是一周以后。

因挂着柜上的事,先回去“晋茂恒”换衣服。上了二楼,碰上阿根,对他说,文笙,姚大哥搬走了。

文笙一惊,说,搬去了哪里?

阿根说,走得急,我也不清楚。好像是华山路上的一处公寓,并不很远。倒是留了一封信给你,叫我转交。

文笙将信打开,看上面只有一个地址,是永安的字迹,底下草草写了句话,叫文笙回上海后过去找他。

这时候门房上来,对他说,姚先生交代了,楼上的房您安心住着。房钱已经交到明年年后。他走那天,只带去了两只箱子。同来的,还有个女人,交关漂亮,看着眼生。

阿根想想说,文笙,那女人我们彷佛见过的。我看姚大哥的样子,比以往又体面了许多,开着汽车来的,兴许是更发达了。

文笙循着地址找到了那处公寓。华山路毗邻静安寺,环境却很清幽。公寓名为“漱石”,因少年时熟读《世说新语》,文笙意会,典出孙子荆的“漱石枕流”。他便想,在上海时髦的公寓里头,多见“克莱门”、“诺曼底”,如今叫这个名字,倒算是风雅了。然而,他又想,“漱石枕流”有退隐之意,与永安劲健的作风有些不搭调,便在心里笑一笑。他并不知晓,面目堂皇的西班牙式建筑,产权属于前清的望族李氏。据说这座公寓,是李鸿章的第三子李经迈斥资兴建的。李经迈是庶出,颇具经济头脑,当年身为遗少,很算得上是与时俱进了。

电梯上到五层,开门的果然是永安。永安穿了件天鹅绒的睡衣,嘴里叼着一支烟斗,将文笙迎进来。见了他便道,唉,在这儿,我是不用闻鸡起舞了。

文笙却看见房间里已坐了一个人,是雅各布。 彼此都有些意外。雅各布好眼色,赶忙站起来,说,姚先生,我也打扰了许久。不碍你们兄弟两个说话了,我先告辞。

他过来拍拍文笙的肩膀,笑说,文笙,改日请你吃饭,我寻见一家餐厅,倒很合我们襄城人的口味。

说罢就要走。这时候,听见有个女声说,Mr.Yeats。

就见一个女人从内室走出来。女人身量高?,留着爱司头。妆很浓,眉眼间,文笙觉得面善。女人手执一支烟,抽一口,悠悠地吐出去。她下颚微抬的动作,让文笙倏然想起了“大世界”里的一幕。她看了文笙一眼,对永安说,你还真是宾客盈门。永安笑道,要说这可是贵客,我常对你提起,是自家的文笙兄弟。她便对文笙一颔首,笑一笑,并未有更多的话。这时,一个女仆过来,为她披上一件风衣。风衣裁剪洋派,利落挺括。永安瞇起眼睛,叹道,这一身,倒活脱是电影里走出的嘉宝。女人躬下身,将烟熄灭在了烟灰缸里。永安趁机撩起风衣一角,将手伸到了她的旗袍底下。女人闪身一避,露出一截雪白的腿肚子。

她将风衣领子紧一下,说道,Mr.Yeats,我正准备上街买点东西。你住得远,我叫司机送你一程?

雅各布还愣着,听着便说,实在不用,那也太劳烦了。

女人便笑,看着永安。

永安说,对尹小姐,你永远只须说,恭敬不如从命。

女人对永安伸出一只手。永安执起来,放在唇边深情一吻,说,Darling,早点回来。

二人走后,文笙坐定下来,见这客厅里,尽是西式的布置。头顶一盏巨大的水晶吊灯,看着有些颤巍巍的。迎眼一幅油画,占了整一面墙,几个裸体的外国女人或坐或卧,神情泰然。文笙有些脸热,偏过头去。

永安问他,怎么样?

文笙想想,答道,这房子不错。

永安起身,在橱柜里拿出一支红酒,给自己倒一杯,说,我不是说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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