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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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周一片漆黑,不过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子在微微晃动。外面有咯吱咯吱的车毂碰撞和蹄子声传进来,人声鼎沸。

  看来自己是在一辆牛车上。

  张小敬艰难地转动脖颈,试图搞清楚这一切到底怎么回事。这时在车厢尾部,一个惋惜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却看不到人:

  “张帅,今天第二次见了。”

  张小敬知道为何看不清人形了:“葛老?”

  对面正是曾经的昆仑奴、如今的平康里老大葛老。葛老呵呵一笑:“小老在长安城没什么势力,不过平康坊的动静,好歹瞒不过我——你可真是招惹了不少人哪。”

  “他们,在哪里?”

  葛老道:“铺兵好应付,守捉郎就麻烦些。这些西北人脾气又臭又硬,费了点手脚。”

  张小敬知道葛老所谓“费了点手脚”,恐怕是“废了点手脚”更准确。他正要开口,葛老却阻住了:“你不必道谢,我不是出于好心,只是不想让那些人太得意罢了。”

  葛老是本地帮派,守捉郎是外来的佣兵,两个势力同在平康坊里,自然互相看不顺眼。

  张小敬勉强支起半个身子,喘息了一阵。葛老说你手边有莲子枣羹,最合养气。张小敬拿起来一尝,羹居然还是热的,便慢慢转着碗边喝起来。热流涌入胃袋,似乎把失去的活力补充回一点。

  葛老道:“张帅不愧是张帅,连犯案都惊天动地——知道吗?你现在已经被全城通缉,满城都是找你的人。”

  “那么,葛老这是要带我去见官讨赏?”他放下碗。

  葛老哈哈大笑:“官府那点赏钱,给我买刮舌的篦子都不够。放心好了,这牛车是送你出城的——长安你是没法再待了,早早离开罢。”

  张小敬迷惑不解,他和葛老敌对的时间多于合作,几次差点要了彼此的命。几个时辰之前,他刚刚逼着张小敬杀了一个暗桩,只为了换一个审问的机会。

  可如今先是救命,然后疗伤,现在居然还体贴地安排了马车出城,这个无利不起早的老狐狸,为何突然善心大发?

  果然,葛老森森的声音很快传来:“别着急道谢,小老不是活菩萨,这趟安排可不免费。”

  车厢里陷入了一阵沉默,只能听到两个人的呼吸声,一个沉稳,一个急促。张小敬想知道,这次葛老会开什么价。更多的暗桩名单?万年县的部署安排?达官贵人的秘闻?

  这些情报都很有价值,不过比起救张小敬所冒的风险,似乎又太便宜了。可张小敬实在想不出,自己身上还有什么值钱的。

  牛车不紧不慢地朝前挪着,车厢有节奏地晃动。葛老把身子凑过来,语气变得微妙:“今日下午,西市附近有好几场爆炸,此事与你有关,对吧?”张小敬独眼一眯:“葛老想知道,我身涉何事?”

  “不,我不想知道,没兴趣。我只想讨一句话:究竟是何物,竟有这等威力?”

  那一场爆炸,惊动的不只是官府,还有长安地下世界的那些人。他们震惊地发现,爆炸的来源,居然只是几个木桶。地下世界的人,对威力巨大的危险物品有着天然的兴趣,他们开始到处打听其中内情。

  就算葛老自己不打算沾这东西,只消把名字卖出去,便足以换取惊人的利益。

  在黑暗中,张小敬看不到葛老的表情。不过可以想象,如果他拒绝的话,这辆牛车可能会直接开去万年县衙。

  “上次见面,我就劝你离开长安,你不信,偏还要给朝廷效力,如今落得什么下场?你顾念大唐,大唐顾念你吗?”葛老的声音,诚恳而充满诱惑。

  张小敬沉默不语。葛老说的都是实情,实在没什么可反驳的。

  “现在你还有最后一次机会,说出那东西的名字,然后出城,接下来的一切都跟你无关。你又有什么可顾忌的?”

  沉默半晌,张小敬终于开口:“好,我可以告诉你这东西的名字。”

  葛老拍拍车厢,显得很欣慰。这时张小敬又抬起手:“但是……作为交换的条件,我不要出城。”

  “哦?那你想要什么?”

  “我要你为我安排一次与守捉郎的会面。”

  元载在京兆府里专门安排了一间独室给王韫秀,铜镜粉奁各色妆点一应俱全,还配了一个乖巧侍女。虽不及王府那么豪奢,总算可以满足基本需求。

  王韫秀不想那么灰头土脸地回到家里,这个安排可谓贴心得很。

  王韫秀洗净了脸,重新挽好了一个双曲发髻,只是还未点腮红和花钿。她在铜镜里看到元载走进,便转过身来,问他贴哪一个花钿好看。

  元载恭敬地一拱手:“小姐天人容姿,岂容在下置喙。”还没等王韫秀回答,他又开口道:“在下特来告辞。”

  王韫秀一怔:“告辞?”

  “小姐既然安然无恙,在下也该继续追缉凶徒,毕竟张小敬还未落网。”

  一听这名字,王韫秀便冷哼一声:“这个奸贼,捉到了可不能一死了之!”元载道:“自然。只是这人奸猾凶悍,极难制服,所以特来先向小姐告辞,以免有失礼之憾。”

  他没往下说,只是面露微笑。王韫秀初听有点迷茫,然后终于反应过来,元载这是怕他在追查途中牺牲,再也见不到自己,特意来先告别呀。她想到这人胸口那一条刀痕,心里为之一颤,不由得伸出手去挽留:“你就这么走了?我……嗯,我家里还没好好谢谢你呢。”

  “纠非匡世,本来就是在下的职责,何谢之有?”元载后退一步,郑重其事地行礼。

  王韫秀不悦道:“我怎么觉得你是在躲着我?”

  “在下出身寒微,区区一介大理寺评事,岂堪与高门相对。”

  王韫秀知道元载这是自惭出身不好,不由得冷声道:“谁敢说三道四,我让我爹斩了他们的舌头!”

  元载听到这一句话,面上淡定,心里却终于大定。有了这句话,王韫秀的心思便有五成把握。接下来,他要做的就是尽量远离、尽量冷淡,越是如此,王韫秀越追得紧。届时水到渠成,他便有了晋身之阶。此老聃所谓“将欲去之,必固举之;将欲取之,必固予之”。

  比起今夜所得的其他利益,这才是最大最长远的好处。

  元载正要再说几句,忽然有通传在门外说有要事相报。这通传是靖安司之前大殿所用,也在火灾中幸存下来。他嗓门不小,似乎对新上司不是很礼貌。元载眉头略皱,对王韫秀道:“军情紧急,容在下先离开。王府那边已遣人通报,等一下自有马车过来,接小姐回府。”

  王韫秀一看确实没法挽留,便让元载留下一片名刺,这才依依不舍地目送他离开。

  离开独室,元载问那个通传什么事这么急。通传哑着嗓子说,他们在清扫靖安司后花园时,发现一名晕倒的主事,名叫徐宾。

  “哦,他有什么特别之处?”

  通传粗声粗气道:“徐主事记性超群,是大案牍术的主持者。而且……呃,张都尉就是他举荐的。”

  “哦?去看看。”

  元载一听,登时来了兴趣。

  他们来到了位于京兆府后面的设厅,这里本是食堂所在,如今临时改成了救治伤员的场所。一进去,就听见呻吟声此起彼伏,还有恶臭弥漫。一群临时调拨来的医师,正手忙脚乱地施治。

  徐宾身份比较高,所以独占设厅一角。他躺在一副担架之上,额头乌青一片。元载走过去问情况,医师介绍说,徐宾被发现于后花园的一处草丛里,没有烧伤,也没刀伤或弩伤,只是头上有很严重的撞击痕迹,应该是摔跤时头触地砖,被撞晕了。

  元载眼珠一转:“他一个主事,为何出现在后花园?为何别人都死了,唯独他安然无恙?”

  周围的人谁也不敢接话,保持着沉默。

  “张小敬是他举荐的,可见他也是内奸!蚍蜉应该就是他从后花园放进来的。”元载觉得这个推断无懈可击,今天可真是幸运,每一件事、每一个人都恰到好处地送到他面前。

  元载板着脸对左右说:“加派守卫,把这个奸细给我仔细看好。”然后转头对医师道:“他现在醒了吗?”医师说徐主事对声音有反应,能做简单对话,但神志还没完全清醒。元载走过去,俯身叫道:“徐主事?徐主事?”

  “哎哎……”徐宾发出虚弱的声音,眼皮努力抬了几下,可终究还是没睁开眼。

  “你知道张小敬在哪里吗?”

  “波斯寺。”

  “你知道闻染在哪里吗?”

  “靖安司。”

  徐宾不愧是记忆天才,即使在半昏迷状态,仍可以清晰回答。可是元载很失望,这两个答案已经过时了,毫无用处。不过这确实不能怪徐宾,他在袭击前就晕倒了,连大殿被袭击都不知道。

  元载想了想,又问了第三个问题:“靖安司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蔽场所吗?可以藏人的那种。”

  徐宾沉默片刻,元载能感觉到,他知道些什么,可犹豫要不要说。元载俯身在耳边,换了一副极其温和的口气:“此事关乎李司丞和张都尉安危。”

  徐宾终于开口:“慈悲寺旁草庐,有木梯越墙可至。”

  元载闻言一怔,旋即明白过来,自己陷入了一个盲区——谁说冲入靖安司就一定要留在靖安司?那个男子和闻染,一定是又越过围墙,躲去慈悲寺了。

  他不太明白,为何靖安司要在慈悲寺草庐设点,不过这不妨碍马上采取行动。元载吩咐把徐宾看护好,强调说这是重要的从犯,然后离开设厅,召集一批卫兵前往慈悲寺的草庐。

  走到一半,元载忽然停住脚步,抬头看了一眼大望楼,脸色阴沉地分出一半卫兵,让他们迅速爬上楼去,把姚汝能给带下来。

  之前闻染逃脱,一定是因为这个臭小子用了什么手法通知。就算没有,这个人也不适合在大望楼那么重要的设施待着。元载忽然发现,自己还是太过心善,一切与张小敬有关的人,都应该毫不留情地清除掉,无论冤枉与否。

  他们敲开慈悲寺本已关闭的大门,叫了一个知客僧,朝草庐直扑而去。另外还有一小队人沿靖安司和慈悲寺之间的围墙前行,以切断可能的撤离路线。

  前方很快回报,草庐里确实有人在活动。元载这次没有轻举妄动,他耐心地等着所有部队就位,把草庐围得一点空隙都无,连草庐前的放生池都被盯紧,这才下令强攻。

  三名膀大腰圆的士兵手持巨盾,冲到草庐门口,一下子撞开那扇单薄的木门。草庐里传来一个女子的尖叫,还有男人愤怒的斥责声,然后是纷乱的脚步声和挣扎声。

  抓捕在一瞬间就结束了。元载满意地看到,岑参和闻染各自被两名士兵扭住胳膊,押出草庐。他走过去,好奇地端详着这个年轻姑娘。

  她有着一张小巧精致的脸庞,眼睛却很大,嘴唇微微翘起,显得很倔强,是个美人胚子——难怪永王会动心。不过她神色很憔悴,估计这半天也被折腾得够呛。

  说起来,这姑娘还是他的恩人。若不是封大伦起意要绑架闻染,又怎么会有后面这一连串事件,让他元载一步一踩直登青云?

  元载突然涌起一股恶趣味,他走到闻染面前:“闻姑娘,我受人之托,要送你回去。”

  闻染抬起头,眼神里闪过一丝希望:“是恩公吗?”

  元载哈哈大笑:“没错。他已经死了,临死前把你托付给了永王。”

  他饶有兴趣地观察着,闻染的脸色从红润褪成苍白,再从苍白败成死灰,整个人像是被抽去了骨头,士兵们一下没抓住她胳膊,她整个人直接瘫软在地板上。

  “原来一个人彻底失去希望,会是这样的反应啊。”元载啧啧称奇,他还没露出第二个思绪,闻染突然起身一头撞向他小腹,像一头愤怒的小鹿。

  元载猝不及防,身子向后仰倒,哗啦一声跌进放生池里,闻染也顺势掉了进去。

  时值初春,放生池的水并不深,上面只覆着薄薄的一层冰,冰层被这两个人砸得粉碎。元载开始还惊慌地在冰水里伸展手脚,很快双脚够到水底,心中略安定。可就在这时,闻染迅速欺近身子,随手捞起一块尖利的碎冰,横在了他的咽喉处。

  现场登时大乱,士兵们急忙要下去救人,可看到闻染的威胁,都不敢靠近。

  这次轮到元载的脸色变白了,锋利冰冷的冰块紧贴在肌肤上,让死亡变得无比清晰。他的嘴唇不由自主地抖起来,这怎么可以?这怎么可以?今天的一切都这么完美,怎么能因为这么一点小错就死掉呢?

  闻染半泡在冰水中,厉声对周围喊道:“你们都退开!”元载也急忙喊道:“快,快听她的。”

  士兵们只好后退。然后闻染用碎冰架住元载,从放生池走出来,让他们把岑参也放了。在元载的催促下,士兵们只好依言而行。

  岑参走过来,深深看了元载一眼,摇了摇头:“你若不去玩弄人心,本已经赢了。”元载沉默不语。

  闻染胁迫着元载,一步步朝着慈悲寺外走去。士兵们紧跟着,却一筹莫展。元载道:“外面都是我们的人,你们逃不掉的。如果姑娘你放下刀,我可以帮你和你恩公洗清冤屈。”

  “闭嘴!”

  闻染没理他,忽然转头对岑参道:“岑公子你走吧,这些事情本和你无关。”岑参一愣:“剩你一个人在这里?那怎么行?”

  “公子已仁至义尽,你是未来要做官的人,不要被我拖累。”闻染紧紧捏着碎冰,面色凄然而坚决。

  岑参还要坚持,可他忽然注意到,闻染那握着碎冰的手掌,正悄然滴着水。他陡然反应过来,闻染的碎冰坚持不了多久就会自行化掉,到了那时,恐怕两个人谁也逃不掉了。

  岑参一咬牙:“你还有何事托付,我岑参一定办到。”闻染苦笑道:“帮我收起闻记香铺的招牌,连同里面的恩公牌位一并烧掉,也就够了。只盼和尚说的是真的,死后真有那极乐世界让善人可去。”

  岑参听在耳中,百感交集,一连串浸透着郁愤与情怀的精妙诗句呼之欲出。可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得郑重一抱拳,然后转身离去。

  士兵们虽想拦截,奈何元载还在她手里,都不敢动弹。闻染一直等到岑参的身影消失在慈悲寺大门,这才一声长长叹息,把化得只剩一小块的冰刀丢开,瘫坐在地上。

  死里逃生的元载飞快地跑开十几步远,然后吩咐士兵把闻染死死抓住。他这时才发觉自己后心全都被冷汗浸透,现在风一吹觉得冰凉一片。

  元载气急败坏地掀起前襟,把脸上的水渍擦干净,眼中露出凶光。

  对于元载这样的人来说,濒临死亡是极其痛苦的体验。那个岑参无关紧要,这个闻染差点给这一个完美的夜晚留下难以弥补的瑕疵,绝对不能容忍。

  他们押送着闻染离开慈悲寺,朝着京兆府走去。这次闻染没有任何逃跑的机会,四个士兵把她牢牢夹住,外面还有另外四个随时出刀。元载则站得远远的,避免重蹈覆辙。

  这一列如临大敌的队伍很快抵达了京兆府门口,恰好赶上一辆高大华丽的马车即将从门口出发。马车与队伍擦肩而过,忽然一张惊喜的脸从马车里探出来。

  “元评事。”

  元载看到是王韫秀,原来这是王府的马车到了,正要接她回家。他露出笑意,还没来得及开口,王韫秀又惊喜地喊道:“闻染?你也还活着?”

  被押送的闻染猛然抬起头,终于“哇”地哭出声来:

  “王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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