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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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庚:“……”

这惊吓来得猝不及防,一不小心作茧自缚的长庚险些咬了自己的舌头,刚才还“走遍山川”一派高人风范的雁北王手心里顿时冒了一层白毛汗,结巴道:“怎、怎么在义父那?”

顾大帅顶着他千锤百炼过的脸皮,不动声色地赖道:“不知怎么的掉到我床上了,可能是我那天喝多了发酒疯,不小心给你拽下来了。”

长庚心惊胆战地打量着他。

顾昀臭不要脸地装无辜道:“怎么了?”

长庚忙摇摇头,心里松了口气,知道这事算混过去了,往后还能像从前一样坦然亲密地在一起。然而同时,他又难免有些隐秘的失落。

顾昀见他神色有异,以为长庚还在介意,便带了点讨好地问道:“前两天忘了跟你说,皇上想让你入朝听政,想领个什么差事?我去给你想办法。”

长庚飞快地收敛心神,正色道:“六部各有各的势力范围,我不便进去搅局,这些年文不成武不就,又闲散惯了,皇上真让我听证,我就光听着就行了——要么让我跟着大理寺的江大人查案也可以。”

顾昀不知道这答案是不是长庚心里想的,但是肯定是皇上愿意听的,一时有点心疼,不想把长庚送到隆安皇帝那屈才受气。

可那是不可能的,他姓李,哪怕将来当一个风花雪月的闲散王爷,也不可能一辈子躲在安定侯府里。

“想去大理寺可以过一阵子,最近先不要去了,”顾昀道,“最近皇上要查紫流金黑市,江大人那里焦头烂额,已经够乱了,你不要搀和,别再把临渊阁搅进去。”

长庚“哦”了一声,对这个消息并不意外:“这么快?皇上果然等不及了,前两天我还在想皇上准备什么时候重启融金令呢。”

顾昀:“你怎么知道?”

“猜的,”空中开始飘起小雪,长庚顺手从一个僧舍门口拿了一把油纸伞,伞小,长庚又一直将伞在往顾昀那边推,不多时,露在外面的肩膀就覆上了一层浅浅的雪花,他也不去掸,依然走得不徐不疾,还好像颇为享受似的,“其实也不能算猜,义父想,皇上、先帝、甚至武帝——他们虽然各有各的英明神武,但在紫流金上都是一样,将此物视为心头大患。”

顾昀一直将他视为后辈,头一次与他并肩而行,听他的想法,觉得颇为新鲜,便不插话,只是听。

“我小时候在雁回镇的时候,亲眼看见过朝廷为了紫流金劳民伤财,这些年也一直在想,为什么非要严加管制呢?倘若大家都能像买粮食撕布一样随意买卖紫流金,不也就没有黑市了吗?”长庚摇摇头,“后来才知道那是不可能的,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别管谁当这个皇帝,是昏是明,是文弱还是好武,都不能容许民间紫流金交易,否则自今往后,大商户、洋人、夷人、甚至掌握一部分资源的官员、为非作歹的贼人……每个人手里都会握着一把这样的刀。”

顾昀:“像南疆那几个土匪。”

“不错,”长庚接道,“这还只是黑市,只是土匪,只是小小南疆的几个山头,若扩大到大梁全境呢?若人人手中有‘刀’呢?朝廷不可能兼顾所有人的利益,到时候必然按下葫芦浮起瓢,会受制于那把‘最大的刀’,这样每个人都想握住这把屠龙宝刀,他们会无法无天地互相争斗吞并,像养蛊一样,等蛊王出头,江山是谁家的?”

顾昀皱皱眉:“长庚,这些话我听完就算,不要跟别人提起——那按着你的意思,重启融金令是势在必行吗?”

“那也不是,其实最好就是延续先帝时对紫流金不松不紧的管制,稳住了,先解决当务之急的银子问题——自从耕种傀儡推行,每年产的粮食好多都烂在了粮仓里,米价越来越贱,屯粮的都改成了存金银,统共那么一点金银,都囤到仓里了,国库自然充实不起来,银子是不可能凭空变出来的,增加铸币现在看来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只能靠从洋人那里来,古丝路一旦完全打通,义父是不世之功,平一百个叛乱也抵偿不了。”

“有了钱,等于房子有梁,人有了主心骨,到时候再小火慢炖,一点一点调理内政,问题虽然都在,但事态不至于被激化,百年的国泰民安可保,平稳过度一两代人,或许会找到一条出路。”长庚说到这,略叹了口气,“可惜几年之内两场叛乱都和黑市有关,皇上反应过度不足为奇——所以我一直怀疑东海与南疆的事并非出于偶然,正在借着临渊阁的力量追查,刚刚隐约摸到了一条线,但他们是在太狡猾了,义父,你一定要小心。”

顾昀听完好半晌没吭声,脸上也看不出是喜是怒,长庚不去吵他,慢慢地陪着他走出护国寺,寺里暮鼓声声响起,徘徊山间,远近鸦雀寂寂,山雪簌簌无言。

钟蝉老将军有定国安邦之能,可他教不出治国安天下的卿相之才,顾昀心里第一次升起浓浓的遗憾,心想:“他为什么要姓李?”

他要是不姓李,科举入仕必然易如反掌,说不定早已经平步青云,将来能成一代中兴名臣,而不是在这破寺院里寥寥几句只说给自己听,声称自己只想当一个花瓶摆设闲散王爷。

……都是命。

长庚:“天气不好,义父衣衫单薄,回去别骑马了,坐我的车吧。”

顾昀正走神,乍一听他出声,便突兀地一偏头,不料猝不及防地遭遇到了长庚的目光。顾昀心里忽然“咯噔”一下,以前从来没注意过长庚看他的眼神居然是这样的,那目光专注极了,微微映着一点浅浅的雪光,好像要将他整个人装在眼里。

长庚先是错愕,随后飞快地移开视线,欲盖弥彰地低头甩了甩袖子上,他的袖子已经湿了,黏在手上,顾昀这才发现,长庚半个肩头已经被小雪覆了一层冷冰冰的水汽,可他非但一直没吭声,还陪着自己慢慢溜达。

顾昀伸手摸了一把,触手冰凉:“你……”

他这么一抬手,长庚立刻细微地紧绷了一下,虽然只是一瞬,但到底没能逃过顾昀的眼睛。

顾昀私下里有些不拘小节——也就是没心没肺,一些细枝末节很少会留意,可是那天酒后尴尬还在,使他不由自主地就有些敏感起来。

“错觉吗?”顾昀惊疑不定地想着,坐上了马车。

车里事先生好了暖炉,顾昀便靠在一边闭目养神,半睡半醒间,突然感觉到有人靠近,他没睁眼,随后感觉长庚将一卷薄毯搭在了他身上,轻得像一片羽毛,好像生怕惊醒他——沈易从来都是直接扔过来砸在他身上的,就算是最周到的亲兵,也没有这样轻柔几近呵护的动作。

顾昀一瞬间睡意全消,辛苦地闭着眼继续装,一动也没敢动,脖子都僵了,总觉得有一双眼睛盯着他。

世上大概是没有能藏得天衣无缝的心事的,只是少了一点细致入微的体察。

顾昀心里的弦悄悄绷紧了,接下来便不由自主地暗中观察起长庚来,几天下来,非但没有打消莫名其妙的疑虑,反而越发觉得胆战心惊。

除此以外,他还要一边惦记着融金令和皇上打击紫流金黑市的手,一边还要拐着弯地捞出灵枢院第一杠头奉函公,简直心力交瘁、苦不堪言。

正月二十三,顾昀在京郊送走了前往即将前往西南赴任的沈易。

正月二十五,皇上去御花园,不知怎么的,龙辇半路坏了,内侍无意中一句话,让皇上想起了奉函公跪在地上替他调试蒸汽龙辇的事,心里的火也就消了大半,稍微一打听,听说老头孤苦伶仃一个人,下狱这几天,除了灵枢院的学生们来看过他,连个送饭的家人都没有。皇上正好心情不错,听完又有点可怜那老东西,便叹了口气,命人将张奉函放回去,只罚俸半年略作惩处,将此事揭过了。

这两件事以解决,顾昀便觉得这京城一天都待不下去了,立刻上书奏表,请回楼兰。

他也确实该走了,皇上没什么异议,当天就批了。

顾昀整装临走的头一天,夜已经深了,顾昀刚喝完药躺下,长庚虽然给他扎了一回针,但毕竟只是缓解,并不能根治头疼,就在他有点辗转难眠的时候,宫里突然来人,连夜传安定侯入宫面圣。

不知是药物作用还是怎样,顾昀的眼皮突然跳了起来。

第49章 顶撞

顾昀匆忙披衣而起,一出里屋,却惊讶地发现长庚在外间,居然没睡,似乎也是刚刚披上外衣,手边亮着一盏豆大的袖珍汽灯,膝头上还有一本看了一半的书。

外间通常是夜里服侍的下人们住的地方,顾昀简单惯了,不留人守夜,只有老管家前半夜的时候偶尔过来,给屋里的地火添点炭。

“长庚?”顾昀愕然道,“你怎么在这?我以为是王伯……”

长庚:“我等你睡着再走。”

“你堂堂上了玉碟的郡王,”顾昀皱紧眉,意有所指道,“委屈在下人待的地方成何体统?”

“虚名而已,还不如给义父当下人自在,”长庚淡淡地说道,起来将暖炉上烘着的小壶拿下来,倒了一碗药茶递给顾昀,“进宫吗?你要是不肯穿裘,起码先喝点热的垫一垫吧。”

顾昀:“……”

他心里怪堵得慌的,娶个老婆大概都不会比长庚周到了,这念头刚一起,他就在心里给了自己一巴掌,心道:“混账,走火入魔了吗?”

顾昀将那杯药茶接过来一饮而尽,还杯子的时候两人的手指不小心碰到了一起,长庚好像被针扎了一样,飞快地一缩,随即又若无其事似的转身将小壶放回原位。

顾昀看着他的背影,眼神微微一黯,心想:“不能再这么下去了,等从宫里回来,无论如何我也得跟他好好说一说。”

外面宫人在催,顾昀不好再耽搁,只得匆匆去了。

正月里霜寒露重,顾昀本就有些昏沉的头被冷风一吹,针扎似的清醒过来。

领路的内侍头也不敢抬,走在宫墙下,两侧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排满了麒麟弩,都是整整齐齐的兽头,面目狰狞,獠牙中幽幽地冒着白汽,脖颈里的齿轮缓缓地转动,发出嘶吼一般的摩擦声,让这满目朱墙琉璃瓦越发森严得无法逼视。

巨大的宫灯飘在半空,朦胧地罩着一层氤氲气,没看出仙气,反倒是阴恻恻的,似有鬼气。

隆安皇帝的贴身内侍祝小脚引着几个人从西暖阁里走出来,刚好与顾昀走了个对头,那是几个西洋人,为首一个满头白发,清癯高挑,五官像极了猎鹰,有逼人的眼睛,高挺而回勾的鼻子,几乎看不见嘴唇,只有刀痕一般的窄缝。

祝小脚忙上前一步,冲顾昀施礼道:“侯爷——这几位是西边的教皇大人派来的使者。”

白发男子细细地打量着顾昀,开口问道:“这位难道就是安定侯阁下吗?”

顾昀的睫毛上落了一层小雪,整个人身上裹着一层寒意,冷淡地拱了拱手。

白发男子倒是十分郑重地将手放在胸前,冲他欠身道:“没想到安定侯是这样年轻英俊的男子,幸会。”

顾昀:“过誉。”

两拨人错身而过,等洋人走远了,顾昀才看了祝小脚一眼。

祝小脚冲他眨眨眼:“几个洋毛子方才不知道和陛下谈了什么,陛下这会兴致高得很,连声说让他们去请侯爷来,侯爷放心,不是坏事。”

这老太监骂名遍天下,是个名副其实的弄臣马屁精,不过和顾昀关系还可以,也算是看着顾昀长大的,有一次他不知怎么的触怒了先帝,正好顾昀碰见,顺便在先帝那说了几句好话,算是保了他一条小命。

祝小脚虽然人品恶劣,但居然意外地知恩图报,一直记着这点恩义,头几天救张奉函的事,也对亏了他在其中帮着牵了条线。

然而他这么一说,顾昀反而不敢放心了。

皇上要是不太高兴,他心里大概还有点底——多半是有人参他从黑市上私自买过紫流金。

参就参了,反正顾昀已经叫人处理干净了,无凭无据,最多打一场嘴仗……可皇上“兴致高得很”又是怎么回事?

顾昀的眼皮跳得更厉害了。

他进去的时候,李丰正低头看一封奏章,灯下的隆安皇帝确实不怎么器宇轩昂,比刚闹完头疼的顾昀还憔悴几分,不等他见礼,李丰便摆摆手,和颜悦色地道:“这里又没有别人,皇叔不用和我多礼。”

李丰又转向祝小脚道:“去问问后晌的参汤还有没有,给皇叔端一碗暖暖手。”

“无事献殷勤,”顾昀心里暗叹,“非奸即盗啊。”

李丰不知道他心里是怎么编排自己的,神色颇为轻快地问道:“我记得皇叔上回说过,叛贼傅志诚所得的紫流金有一部分是来自于南洋?”

顾昀:“是,恕臣无能,没能查明这批紫流金的来源。”

李凤丝毫不以为忤:“不妨,那些叛贼都奸猾得很,皇叔人生地不熟,仓促间能大破贼人密道,将其一举擒获,已经是大功一件了,若你都自称无能,朕的满朝文武还不得一股脑地全扔出去吗?”

顾昀摸不清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忙道不敢。

“大梁境内的紫流金黑市实在太猖獗了,”李丰话音一转,很快说到了正题,“朕这一阵子正在派人私访彻查,发现很大一部分货源竟然都来自国境外。”

顾昀一听就明白,境内那些从官油中往外漏货的大概已经通过各种渠道得到消息,相继望风不动了,江充他们查到的都是些挖私矿的小鱼小虾,便没接话。

李丰:“皇叔常在边疆走动,比我们这些整日在京城中坐井观天的人见识多,可知道这些挖私矿的一般都在什么地方出没?”

顾昀:“回皇上,一般都在北蛮人的草原上。”

“不错,”李丰笑了起来,“只是没说全啊——皇叔快来看看这个。”

顾昀犹疑地接过李丰甩给他的密奏,一目十行地扫过去,脑子里顿时“嗡”的一声。

只见那密奏详细列出了几条挖私矿倒卖紫流金的线路,大部分顾昀心里都有数,只除了最后一条——那里豁然写着“楼兰国”。

怎么会有楼兰?

顾昀在古丝路入口处的玄铁营就驻扎在楼兰国旁边,从未听说过那帮就知道喝酒唱歌的二百五家里有紫流金……

这密奏是哪里来的?

上奏的密使有什么目的?

李丰:“怎么?”

顾昀心里一瞬间转过了无数个念头,冷汗都快出来了:“皇上,玄铁营与楼兰国比邻而居多年,从不知楼兰国内有紫流金矿,恕臣失礼,敢问这折子是何人所奏?有何依据?”

“唉,皇叔怎么还多心起来了,”李丰笑道,“朕又没有说你和挖私矿的宵小有联系,不过此事你不知道也不奇怪。”

顾昀深吸一口气,勉强按捺住,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李丰:“此时说来话长,去年九月皇叔就带人前往南疆了,你不在的时候,楼兰国向留守的玄铁营将士求援,要围剿一伙沙匪,当时参将邱文山派兵前往,后来大获全胜,捕杀沙匪百十来人,还救出一伙被沙匪扣住的天竺客商。因为这伙客商手里有我大梁的通关文牒,邱将军便按制将他们护送到西口驿站——不料驿站却发现这伙商人的文牒是假的。”

李丰心情好得不得了,说到这里,故意停了一下,仿佛要刻意吊人胃口似的,不料一回头,却只见顾昀神色莫名凝重地听着,没有一点要追问的意思,皇帝也不由得有些气闷。

他便只好没滋没味地接着说道:“按律,伪造通关文牒者应转交都护所调查处置,西北都护一查才知道,原来这些天竺人竟不是商队,是一伙紫流金黑市上的‘金斗子’!”

“金斗子”就是走私紫流金的亡命徒。

“也是恰好,朕的密使刚到西域,脚还没落定,便被这一伙‘金斗子’撞在了手里。据这伙贼人招供,他们本来在北大关外的私矿里活动,是最近刚得到了一张‘藏宝图’,标记了楼兰国地下有大量的紫流金矿,方才来碰运气。你说这件事奇不奇,朕居然比楼兰人自己都先弄清楚了他们地下有什么。”

顾昀蓦地想起四年前抓住的那伙沙匪,汗毛都竖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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