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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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横顺接连收拾了剃头的十三刀、说书的净街王,提灯上了阴阳路往回走,没走出多远,又遇上一个摆摊儿卖东西的,三十来岁,相貌出奇,打扮也不同寻常,黑黢黢一身糙肉,竖着不高,横里挺宽,油汪汪一张大圆脸,看着就让人腻味,脑袋上扎了两个抓髻,一边系一根红头绳,铺在面前草席上摆了些乱七八糟的破东烂西,无非居家过日子应手之物,什么都有就是没一件值钱的,角落里摆了一支素蜡,烛光也是白的。刘横顺一瞧也认识,这位不是旁人——喝破烂儿的花狗熊,长得又蠢又笨,人却不傻,心眼儿还挺多。过去喝破烂儿的也分三六九等,有的本钱大,有的本钱小,打鼓儿的也可以归入这一行,寻常的东西可不收,只收什么紫檀的桌子、花梨的椅子、翡翠的摆件、珠宝玉器、名人字画,本儿大利儿也大,说是喝破烂儿,可没一样东西是破烂儿,真要是破椅子烂板凳,看他也不看一眼;还有一路常年在乡下转悠,老乡开荒种地的时候保不齐刨出来个坛坛罐罐,这路人的眼高,可以从中分辨出值钱的古董,给几个小钱收回去,一转手就发大财,这路买卖叫“铲地皮的”;花狗熊就是收破烂儿的,不挑不拣没有不收的东西,平时背个箩筐挨家挨户收破烂儿,回去修补修补,拾掇好了摆出来卖。干这个行当的人从来不少,花狗熊却独占鳌头,什么破烂儿都能让他吹得天花乱坠。开了线飞了花的白绫布,他敢说是当年勒死和珅的那条,没这条白绫子,大清国一百多年前就没了;变了形的旧拐杖,是神力王的九曲棍,先打李自成、后灭张献忠,踏平了关内关外、搅翻了长江黄河。这么说吧,英法联军没从圆明园抢走的东西,全落在他的地摊儿上了。就靠着这一套连蒙带唬,说大话、贪小钱,竟在天津卫也混出了一个名号。假的说成真的、真的说成绝的,你要是不信,他敢捶胸顿足赌咒起誓,这件东西如若不真,就让他“抛身在外,死时不得还家”。买东西的人一听,花狗熊起誓起得都要客死他乡了,为了这么三瓜俩枣儿的东西犯不上发这么重的誓,信不信的也买了。怎知花狗熊说话带几分外地口音,他的正字是“抛山在外,巳时不得还家”,江湖上的黑话将出恭说成“抛山”,那可不得在外边,“巳时”搁现在的时间是上午九点到十一点,他是不得还家,正在做生意骗人钱呢,这小子看着傻,却是面傻心邪,十足的奸猾透顶。

刘横顺是警察所的巡官,又在缉拿队当差,地面儿熟,人头儿也熟,当然认得吆喝破烂儿的花狗熊,更知道此人并非善类。花狗熊蹲在破草席子后边却似没看见刘横顺,手持一卷古书吆喝道:“慈禧太后的尿盆儿、宣统皇爷的奶嘴儿、婉容娘娘的红肚兜儿、李莲英的子孙棍儿!外带无字天书一本儿,天底下无人敢瞧、无人敢看,别说是飞毛腿儿,钻天猴儿来了也白搭!”

刘横顺没心思搭理这个蠢货,本想上去一脚踩灭了他的蜡烛,可是一听之下无名火起,这不是成心勾卤儿甩闲话吗?九河下梢谁不知道,一说飞毛腿没有别人,就是他刘横顺,可恨花狗熊还往小了叫,什么叫“飞毛腿儿”?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跟他这么说话?刘横顺把眼一瞪,喝道:“花狗熊,你不老老实实卖你的破烂儿,却来蹚这浑水,真是活腻了找死!”

花狗熊听得有人说话,抬起头来看了看刘横顺,故作吃惊:“哎呦,我当是谁呢,这不是刘头儿吗?您吃了吗?”

刘横顺说:“甭来这套,我问你,你这个夜壶嘴刚才怎么吆喝的?”

花狗熊连赔不是:“您且息雷霆之怒、慢发虎狼之威,我吆喝破烂儿也得赶辙啊,就是为了顺嘴儿,尿盆儿、肚兜儿、子孙棍儿,这不都是小字眼儿吗?就一不留神把飞毛腿,吆喝成了飞毛腿儿,可不敢损了您的威名,您大人有大量,别跟小的我一般见识。”

刘横顺说:“没问你这个,你刚说什么无字天书我不敢看,还不拿来让我瞧瞧?”

花狗熊窘道:“没有没有,我就那么一说,您就那么一听,吆喝叫卖讲究九腔十八调、棕绳撬扁担,有虚字、有废话,为了凑辙就从嘴里出溜出来了,您怎么还当真了呢?”

刘横顺可不傻,心里跟明镜似的,知道花狗熊装腔作势,就是想让他打开这本书,如果他不敢看,岂不是怕了花狗熊?丢了命事小,这个怕字可不能担,于是一把夺过花狗熊手中的古书,只见书卷残破不堪,书页已由黄转黑,订书的线绳几乎磨断了,扔在破烂儿堆里没人愿意多看一眼。

花狗熊忙道:“刘爷,此书千万不可翻看!”

刘横顺眉头一纵:“一本破书有什么不能看?它还吃人不成?”

花狗熊说:“别怪我不告诉您,为何此书看不得?因为谁看书里就有谁,而且凶多吉少,您大人办大事儿、大笔写大字儿,我花狗熊是入不了您的法眼,可人这一辈子总有个三衰六旺,万一翻开书来一看,上边说您死了,那可如何是好?”

刘横顺从来吃顺不吃戗,越是如此说,他越要看个仔细,从来说生死有命,岂能让几张破纸降住了?将手中纸灯笼往地上一放,当场就把书翻开了,却见古卷中没有半个字,一页页尽是图画,头一页画的是一个人绑在柱子上,另有一人倒背双手在旁观看。画中人没有脸,可是不难看出,这是枪毙钻天豹的场面,倒背着手的那个人身穿警装,高人一头、乍人一臂,正是他刘横顺。刘横顺心想:“这有什么可看的?”又往后翻了一页,但见一个狐狸在前边跑、后跟一人手挥金瓜流星;下一页是几个人把着一道庙门,门里坐着一个道姑,头顶上落下一个大水缸;再下一页是在警察所门前,两个人擒住一个大白脸。刘横顺莫名其妙,这叫什么“无字天书”?这几件事天津卫谁人不知、哪个不晓,画在书中也不值钱。

看到此处,刘横顺把书一合,啪地扔在地上:“我还当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都是人尽皆知的事情,糊弄小孩子呢?”

花狗熊把书捡起来,嘿嘿一笑:“刘爷,您不想知道后边画了什么?也罢,我知道您是不敢往后看了,咱犯不上为了这本书把命搭进去。”

刘横顺差点儿气乐了,一把将书抢回手中:“我就从头到尾看上一遍,不信这本破书还能把我画死!”

可再往后翻,却为之一愣,因为接下来的书页之中,分别画了他遇上十三刀和净街王的情形,什么时候画上去的?是花狗熊画的?那也太快了,何况画页上墨迹古旧,至少几百年了,可不奇了怪了?据说无字天书也是旁门左道的四件法宝之一,果不寻常,不知其中有何古怪。

刘横顺稳了稳心神,又往后再翻一页,画中是他在地摊儿前翻看无字天书,花狗熊蹲在一旁,虽然画得仅具轮廓,但是该有的全有了,地摊儿上的破东烂西一一可辨,甚至他放在地上的灯笼,以及花狗熊的素蜡,也都在画中,草草几笔还勾出了火苗子。刘横顺忽觉身上发冷,无意中抬头看了一眼,却不见了花狗熊,地上的灯笼和那支素蜡也没了!再看无字天书中的画和之前不一样了,画中的灯笼和素蜡仍在原处,蹲在地上的花狗熊往前欠身,正伸手去掐白纸灯笼里的烛火。这一切简直匪夷所思,纵然是刘横顺不信邪,额头上也已渗出一层冷汗。刚才花狗熊说过,此书看不得,谁看,书中就有谁,却是颠倒乾坤不成?如若迎头对面,十个花狗熊也不是刘横顺的对手,眼下却该如何是好?

刘横顺来不及多想,只怕再一眨眼,画中的灯笼就让花狗熊掐灭了,俩手腕子一使劲要把书撕了,怎知这无字天书看似残破不堪,实则坚韧非常,一使劲居然撕不动,他也是急中生智,从警装的上衣兜儿中拽出一支笔,直接将画中花狗熊的蜡烛涂成了一个黑疙瘩,当时黑风一卷,放在地上的灯笼去而复返,烛火依旧,吆喝破烂的花狗熊却已不知去向,估计到死也想不通,缉拿队的刘横顺身上为什么会带了一支笔?

5.

刘横顺按照张瞎子的指点,手提纸灯笼顺着阴阳路一路往回走,怎知魔古道在这条路上摆下了连环阵,使他步步遇灾、处处逢险。说书的净街王、剃头的十三刀、喝破烂儿的花狗熊,这些个平日里藏匿颇深的市井奇人相继现了原形,持法宝来灭刘横顺手中的灯笼。飞毛腿刘横顺凭一身胆识,收拾了这几个旁门左道,眼看快到火神庙警察所了,对面又来了一个妖妖娆娆的小妇人,三十岁上下,身上披着重孝,耳朵边上缀一枚老钱,钱孔之中别着一绺麻,脸上未施脂粉、素面朝天,架不住长得水灵,真可谓:不擦官粉清水面、不点口红朱唇鲜,乌云巧挽梳水纂、白绒头绳把发缠;上穿一件白孝褂、白绫汗巾系腰间,白中衣绑着白线带、三寸金莲白布鞔。老话讲要想俏一身孝,这位小妇人标标致致、致致标标,好似雨打芭蕉一般往前走了几步,挡住了刘横顺的去路。

刘横顺闪目观瞧,这位他也认识,九河下梢“七绝八怪”中占了一怪的“石寡妇”,以四处哭丧吊孝为生。老时年间有一路妇人专吃白事,说白了就是一个字——哭。以前有这么一句老话叫“有钱难买灵前孝”,很多为富不仁的大户人家办白事,没人愿意登门吊唁,周围附近的街里街坊都忙着在家吃喜面呢,再赶上本家的后人不孝顺,光惦记分家产了,心里头噼里啪啦打着小算盘,谁顾得上哭?一棚白事办下来连个号丧的也没有,显得子孙不孝,让外人看了笑话,主家也没面子,就专门雇人来哭,管酒管饭,钱还不少给,但是必须能哭能号,舍得卖力气。哭丧的石寡妇在这一行中坐头把交椅,吃这碗饭的以婶子大娘居多,四五十岁,家里穷也没什么顾忌,到了人家的白事会上又哭又号,连撒泼带打滚,可是干打雷不下雨,眼睛一直往桌子上瞟,什么时候看见红烧肉上桌了,蹿上去抓两把,一边吃肉一边接着哭,总而言之舍出老脸去,什么都不在乎,反正肚子不亏,钱也挣到手了。石寡妇却不然,三十多岁长得一副好眉眼,不笑不说话,一笑俩酒窝,打从死了丈夫,这身孝衣再没脱过,不知道以为是贞洁烈女,看着就招人疼、惹人爱,别人哭丧是成群结队,七八个老娘儿们凑在一起,跪在灵前哭天抢地。石寡妇应这个差事,从来是单枪匹马,到了办白事的主家,在灵前一跪,一不喊二不号,两行清泪往下一滚,梨花带雨,悲悲切切,哭声不大却往人耳朵里钻,任凭铁打的罗汉,也得让她勾出泪来。本家孝子给够了钱,她还能陪着守灵,守着守着就守到一个被窝儿里去了。

刘横顺一见来人是石寡妇,当时心里就起腻歪,她长得是比那前三位都好看,但这小娘儿们也不是什么好货,想当初他丈夫还活着的时候,两口子就不干好事儿,专做“转房”的买卖,什么叫转房?说起来可太缺德了,一般这个买卖都是两口子干,爷们儿在外边交朋好友,专门结交一些有钱的主儿,也不是特别有钱的,人家八大家的少东家、大掌柜也不稀罕跟这种小老百姓交朋友,最多就是一些小职员、小买办,多少有俩闲钱儿不知道怎么花好的。石寡妇在家设赌局,这个赌局也不像外边的宝局子聚赌抽头儿,来家里玩儿不要钱,都是附近的街里街坊,连打牌带聊闲天儿,张家长李家短三个蛤蟆五个眼,没有不聊的事儿。没有大姑娘上这儿来的,全是婶子大娘,还有嫁了夫有了主儿的小媳妇。玩儿的也没有宝局子里花哨,什么麻将、天九、帕斯牌一律没有,天津卫的妇女单有一种爱玩儿的叫“斗十胡”,是一种纸牌,上面画的皆是水浒人物。三姨找六舅母、六舅母找二大妈,有的有孩子,让老大在家看着老二,自己跟这儿玩一上午牌。因为在过去来说,妇女掌家过日子,男人出去挣钱,一出去就是一天,中午对付一口头一天留下的剩饭,到晚上才做饭,所以说这一整天都闲着没什么事儿。石寡妇的爷们儿在外边结交了不少朋友,截长补短地带回来一个也跟这儿打牌,打牌是假,实则是没安好心,一边打牌眼神儿一边发飘,瞅见其中有个小媳妇儿不错,岁数也不大,二十四五,那阵子结婚比较早,这是年轻的少妇。这男的三十多,玩儿牌的时候一眼就搭上了,跟石寡妇两口子一说,让他们帮着攒局。石寡妇能说会道眼神儿也活泛,眼瞅着到了饭点儿,别人都回去吃饭了,留下这男的和那个小媳妇不让走,在家焖点米饭,叫上两个菜,烫两壶酒,一吃二喝的,可全是这男的掏钱,紧接着下午再一块儿玩牌,小媳妇家里有爷们儿,晚上出不来,可是白天没事儿,一来二去混熟了,行了,石寡妇就开始旁敲侧击,老说这个男的好,怎么怎么能赚钱,怎么怎么善解人意,怎么怎么会疼人,弄来弄去,把这俩搭在一块儿了。这个男的为了能占着便宜,大把地花钱,今儿给买个头花、明儿给买点儿脂粉,一来二去混熟了,俩人就到外头找个旅馆,尤其像那会儿的南市净有那种野鸡旅馆,条件不算多好,但是能论钟点儿开房,完事儿之后一吃饭,两个人就勾搭成奸了,钱可也没少花。过去专有这么一路人,喜欢勾引这样的良家女子,窑子里的姑娘明码标价他不去,一是嫌脏,二也怕被人瞧见失了体面。说石寡妇两口子白给他们牵线搭桥?天底下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儿,一点儿也不少挣,常言道经手三分肥,作比说这男的在小媳妇身上花一百块钱,石寡妇两口子能落下三四十,帮着给传个话、送个东西,都指着这两口子,事成之后还得再扎顿蛤蟆,天津话的“扎蛤蟆”就是让人请客,大饭庄子、大澡堂子、大戏园子一顿足吃足喝足玩儿。也真有奸夫淫妇双双抛家舍业、抛妻弃子跑了的,本家来找石寡妇讲理也没用,到她这儿是玩儿牌来的,一个大子儿也不要,还搭水、搭烟伺候着,人丢了跟她也没关系,让你干瞪眼说不出话,打官司都没理可讲。过去有话叫“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让您说石寡妇两口子干的这买卖够多缺德。后来为此闹出了人命,官厅派出缉拿队将石寡妇的爷们儿生擒活拿,在美人台上吃了陈疤瘌眼的一颗黑枣儿,从此石寡妇对缉拿队的人恨之入骨。

咱把书拽回来,再说阴阳路上哭丧的石寡妇见了刘横顺,当即跪倒在地,一句话没有,眼中含泪,满脸的凄凉,她手托一个铜盘,盘中摆放一口纸棺材,周围撒了许多纸钱,棺材头上是一盏灵前的长明灯,纸棺材小,长明灯也小,灯捻上的火头儿还没黄豆粒大。

刘横顺一看就明白了:“拜纸棺材的旁门左道正是此人,石寡妇一拜二拜连三拜,拜了一天拜不死我,妖法反噬其身,她的灯就快灭了。”

只见石寡妇脸色惨白,哭得凄凄惨惨,跪在地上对刘横顺哭诉:“刘爷,不怕您瞧我不起,常言道既在江湖内,必是苦命人,我当家的死得早,抛下我一个人,之所以入了魔古道,说到头不过是为了一口吃喝,讨一个活命。而今死在你手上,我也不枉了。你可是火神庙警察所的巡官,缉拿队的飞毛腿,我一个弱女子如何是你的对手,真有本事把你手中的灯灭了再来拿我!”

刘横顺对石寡妇干的勾当一清二楚,不免心生厌恶,暗道你可真够不要脸的,怎么还带讹人的?分明是你拜不死我反祸自身,如今却倒打一耙!不过刘横顺是什么人?石寡妇不说也还罢了,说了他不敢做,他也不是镇守三岔河口的火神爷了,性如烈火、意若飘风,就这么个脾气,当时火往上撞,抬手将纸灯笼端起来,狠狠一口气吹灭了灯心的烛火,问石寡妇:“灭了灯你又如何?”

石寡妇万没想到刘横顺吹灭了灯笼,却还没死,直惊得目瞪口呆,手托的长明灯晃了一晃,化为一缕青烟。一阵阴风过去,石寡妇连同纸棺材一并没了踪迹。

刘横顺提起手中灯笼一看,灯火灭而复明,他也不知何故,迈步走到火神庙警察所门口,这真叫“千层浪里得活命,百尺危崖才转身”,将灯笼挂回原处,但觉眼前一黑,再看自己仍在里屋,做了一场梦似的,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张炽、李灿、杜大彪、老油条正在一旁叫苦,见刘横顺活转过来,皆是又惊又喜,忙围上来七嘴八舌问长问短。刘横顺刚一起身,从他怀中掉出一物,捡在手中辨认,似乎是一张官府批票,旧时抓差办案须有火签为凭,就与那个类似,可又不大一样,押了城隍官印。刘横顺恍然大悟,原来张瞎子推他那一下的时候,将走阴差的拘票放在他身上了,所以纸灯笼灭了他才没死。

魔古道为了除掉刘横顺,想用法宝纸棺材拜死他,一来刘横顺命不该绝,二来有走阴差的张瞎子相助,虽然生魂出窍,在阴阳路上走了一趟,可是不仅没死,反倒收拾了“喝破烂儿的花狗熊、哭丧的石寡妇、说书的净街王、剃头的十三刀”这一干入了魔古道的妖人。转天一早,在三岔河口边上找到了这四个人的尸首,别看这几位或占一绝,或称一怪,在九河下梢有名有号,可也只不过是走江湖挣口饭吃,属于社会最底层的人。天津城中这样的倒卧多了,哪天不死个十个八个的,官厅管不过来,任由抬埋队的用草席子裹上,搭去西头义地一扔,没等天黑就喂了野狗。可是刘横顺又听说了,抬埋队前脚扔下“花狗熊、石寡妇、净街王、十三刀”的尸首,后脚就让李老道用小车推走了,如此一来,李老道接连收去了八个死尸,究竟是如他所言,埋在白骨塔下镇压邪祟,还是另有图谋,后文书自有交代。

没等刘横顺去找李老道问个明白,李老道就来找他了,迈步进门,口诵道号:“无量天尊,刘爷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也是您手眼通天,超凡绝伦,魔古道接连折在您手上八个人了,这些丑类当然不是你的对手。可是常言道得好,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依贫道愚见,到了捉拿混元老祖的时候了,除掉这个祸根,其余丑类再也不足为患,不过捉拿魔古道混元老祖,还须请一位高人相助才行!不用刘爷您出马,高人我给您请来了!”说话冲门口一招手,打外边探头探脑进来一位。刘横顺一见来人,鼻子好悬没气歪了,这位高人是谁呢?正是刨坟掘墓的孙小臭儿!

第八章 孙小臭下山东

1.

生如萍絮无根蒂,

何苦贪财不转头;

纵是求得万般有,

时运不到也难留。

上文书说到五月二十五分龙会这一天,李老道赶来告诉刘横顺,如得孙小臭儿相助,捉拿混元老祖易如反掌。别看孙小臭儿长得寒碜,贼眉鼠眼,上不得台面。不过凡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想当初孟尝君拒秦国相印遭秦王软禁,危在旦夕,若无鸡鸣狗盗之辈相助,难免命丧强秦,再者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而今的孙小臭儿,可不是从前那个人见人躲、狗见狗嫌,没人待见的臭贼了。

李老道见刘横顺不肯轻信,一招手将孙小臭儿叫到近前,让他自己说出始末缘由。孙小臭儿站在那儿一头雾水,也不明白李老道带他来干什么,既然把话说到这儿了,开弓没有回头的箭,吹牛他还不会吗?当场拽过一条板凳,蹦上去拔了拔胸脯子,撇了撇嘴岔子,对刘横顺一抱拳:“哥哥,您坐那儿稳当住了,听我孙小臭儿给您说说,您猜我前一阵子干什么去了?”

刘横顺掐半个眼珠子瞧不上孙小臭儿,念在去年孙小臭儿捉虫献宝,俩人喝过酒,多少是有几分交情,可也够不上称兄道弟,见这厮又卖派上了,不觉眉头一皱,“嗯”了这么一声。孙小臭儿吓得一哆嗦,不敢再故弄玄虚,原原本本道出了实情。

上一次孙小臭儿到火神庙警察所献宝,给刘横顺送上一只宝虫,刘横顺不愿意欠他这个情,带他上二荤铺喝了一顿酒。这小子没出息,得意忘形喝得酩酊大醉,在二荤铺住了一宿,转天一睁眼,他可就不是他了,鸟枪换成了通天炮,大摇大摆鼻孔朝天,恨不得横着走路,到处说刘横顺是他结拜大哥,以后谁还敢欺负他孙小臭儿?

往脸上贴金不当饭吃,为了糊口还得钻坟窟窿,溜溜儿饿了一天,当天夜里,孙小臭儿去了趟李家大坟,那里是挺大的一片坟地,占地足有百十来亩,紧挨蓄水池,1949年后改成了南开公园。过去老百姓有这么一句话,叫死人奔土如奔金,有钱有势的大户人家都置有坟茔地,而且是祖辈留传的,通常坐落在近郊,多的上百亩,少的几亩地,四周立有石头界桩,上面刻着某宅茔地,拿这个当标记。在里面种上松柏,有的还垒起土山,以壮风水。有人亡故就按着尊卑长幼埋在自家的坟地里,为了防盗都雇有看坟的。很少有人按月给看坟的开工资,而是以此免租、减租,让看坟的在祖坟外围自行耕种维持生活,你给我们家看坟地,基本上你种的这个庄稼我就不要了。比如说本家有茔地二顷,二顷地也就是二百亩,坟盘占有六十亩,余下的一百四十亩分四十亩给看坟的,让他自己自种,不收租子,其余的那一百亩收半份租子,在这半份之内,耕作上有了困难,需要添置牲口、农具等等,看坟的仍然可以找本家索要。收来的租子本家不能随便乱花,只用于置办上坟的祭品,或者说上完坟之后远近的亲戚团聚团聚,吃个饭什么的,都是拿这个钱。

李家大坟的主家想当初是有名的大门大户,多少辈没分过家,李家老太爷当过大官,在前朝权势熏天、显赫一时,茔地选的位置也好,前有村,后有庙,左有河,右有道。祖坟造得也气派,坟地四周有砖墙,里头松柏成行,古树参天,入口起了祠堂,高门朱漆,左边刻着“文丞”,右边镌着“武尉”,正中高悬一块大匾“光宗耀祖”,两旁有门房,雇人常年在此看守,以往到了清明、忌日,全家老小就会拎着香蜡纸码前来祭拜。后来时局不稳,兵荒马乱,活人都顾不过来,谁还能顾得上死人?老李家为求自保举族南迁躲避兵祸,守坟的人也跑了,李家大坟成了一片荒冢。孙小臭儿对李家大坟觊觎已久,心知高门大户的好东西少不了,掏出个一件半件的,就够他胡吃海塞半辈子,但是蓄水池一带常有警察巡夜,他怕让人逮住,按大清律条,刨坟掘墓斩立决,搁在民国的罪过也不小,所以一直没敢下手。如今不一样了,有缉拿队的飞毛腿刘横顺撑腰,即便让人瞧见了,哪个巡警不得给刘横顺个面子,额头上挂了金牌匾,他孙小臭儿还有什么可怕的?这要是不干上一票大的,岂不是给刘横顺脸上抹黑?

孙小臭儿的贼心贼胆全有了,打定主意说干就干,翻出一本他师父当年留下图册,里边皆是大户人家的《坟茔葬穴图》,过去有钱有势的家里都有这么一张图,自家坟地里何年何月在什么位置埋的谁、坟坑多深、头朝哪儿脚朝哪儿、用的什么棺材、里边有什么陪葬,全写得清清楚楚。孙小臭儿他师父不知从何处得来这么一本图册,天津卫但凡是风水宝穴、顶盖儿肥的坟包子,上边都有记载。无奈这豪门大户的祖坟,常年有人看坟守夜,凭他们师徒俩人想也不敢想,如今世道变了,连主家带看坟的,死的死逃的逃,又通了刘横顺的路子,正是天赐良机,此时不取更待何时?孙小臭儿备齐了应用之物,入夜后换上一身老鼠衣,往脸上抹了两把锅底灰,趁月黑风高四下无人,偷偷摸入李家老坟,按图找到一座大坟包子,施展开吃臭的手段,很快将李家老太爷的棺材挖了个四面见天。拨去棺盖的浮土,上头阴刻一行金字“皇帝敕封太子少保”。孙小臭儿不认识字,却知道这口棺材了不得,正经的金丝楠木老料,坚硬如铁,不会开的用斧子劈下去直冒火星子,而且这还是口独板的材,也就是大盖、两帮以及下底用的是四块整板,这是最为名贵的,折合成民国时期的银元,这一口大材少说也得两千多块钱。做工也是头一路的,整个棺材浑然天成,不用一根钉子,全是龙凤榫子活,对好了也不用灌浆,凿不穿撬不开,连条缝儿也没有。以往他只挖穷坟,坟中多为薄板棺材,虫蛀鼠咬糟朽不堪,稍一使劲儿就抠开了,里头也没值钱的冥器,想开这样的棺材,得会解鲁班锁,造棺材的一个师父一个传授,没有相同的手法,盗墓的却万变不离其宗,正应了那句话,“难者不会,会者不难”。孙小臭儿吃的是这碗饭,此乃看家的本领,正待抠开棺板,怎么就这么寸,突然跑进来两个贩烟土的,一队巡警在后头紧追不舍。合该孙小臭儿不走运,没有发财的命,肥鸭子摆到嘴边也吃不着,巡警没逮住贩烟土的,却把孙小臭儿围住了。十多个巡警打着手电筒,上一眼下一眼打量孙小臭儿,一来知道这厮是个吃臭的,二来从头到脚一身老鼠衣,背了个大麻袋,腰里别着把小铲子,旁边一口大棺材被挖得四面见天,摆明了是在此偷坟掘墓,人赃俱获这还用问吗?当时不由分说,一脚将孙小臭儿踹趴下,七手八脚摁住了,全身上下搜了一个遍,又拎到蓄水池警察所,打入门口的木笼子,等天亮了再往巡警总局送。

蓄水池一带虽然偏僻,治安却比较乱,因为管片儿里有当时最大的两个市场,一个是六合市场,吃的喝的使的用的,卖什么的都有,白天人流量极大,最容易出乱子。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天津卫著名的“鬼市”,您琢磨琢磨,这能是个好地方吗?说闹鬼吗?闹鬼倒不至于,就是每天半夜之后,有从城里或者是周围城乡来的人,打着灯笼火把,到这儿开始做买卖,天不亮就收摊儿,市场上荧荧灯火、黑暗中人影依稀,犹如阴间的集市一般,故此得名。在这里一出一进的,好人不多坏人不少,神头鬼脸鱼龙混杂,做买卖多以骗人为主,有以次充好的,有整旧如新的,有趁黑调包的,有以假乱真的,就拿卖东西用的杆儿秤来说,这里边就有不少偷手,有的用空心秤砣,有的是大秤小砣,还有的干脆图省事儿,在秤盘子底下挂着一根鱼线,天色昏暗买东西的看不见,称分量的时候小贩用脚一踩鱼线,说多少是多少。总而言之,这里卖的多是小道货、下路货、老虎货,反正没什么好货,久而久之吸引了很多小偷、扒手在这儿销赃,还聚集了很多地痞混混儿。咱这么说吧,害人的勾当加在一起不下百十来种。安分守己的老百姓在鬼市可站不住脚,就像西头住的这些个居民,无论是拉洋车的、卖破烂的、拾毛篮子的,甭管他们怎么辛勤劳作,最多也就是勉强填饱肚子,有时候买上一个菜瓜,那就是一天的饭食,吃一块萝卜也能顶一顿,那管什么用啊?放个屁就饿了,无奈何只能过着半饥半饱的日子,有的人家好不容易找街坊四邻、婶子大娘或者亲戚朋友凑上三两个本钱到鬼市去碰碰运气,但只要是一沾上这个地方,往往是落得两手空空,碰得鼻青脸肿,不是正经人能容身的。因此这一带的警力在天津城里城外也算数一数二的了,巡警之多仅次于老龙头警察所,白天站岗,夜里巡逻,就这样依旧是管不过来。

蓄水池警察所没有苦累房,门口常年摆着一大排木笼子,用来关押临时抓来的毛贼、混混儿、骗子手。今天夜里抓来的可不止孙小臭儿一个,旁边还有几个小偷小摸、男盗女娼的。搁在以往,孙小臭儿早吓尿裤了,如今可不一样,刚才被夜巡队连打带捆没机会开口说话,跟他们也说不着,这几个小喽啰怎配臭爷张嘴,有什么话见了当官的再说,怎知到了蓄水池警察所没见官,让巡警直接一脚踹进了木笼。孙小臭儿不肯吃亏,当场在木笼车中嚷嚷开了,他是这么想的:“我结拜大哥是缉拿队的刘横顺,关上关下、河东河西的巡警谁不认识他?吃官饭的谁敢不给他面子?等我把我大哥的名号往外一报,立马就得给我松了绑,大碗儿的白糖水端上来给我压惊!”在蓄水池警察所门口看守木笼车的巡警,听这个臭贼口口声声要见巡官,还说刘横顺是他大哥,上去就是一警棍,孙小臭儿饶是躲得快,架不住木笼子里挤挤插插都是人,一棍子正捅在肋条上,疼得他直吸凉气。巡警用警棍指着孙小臭儿鼻子骂:“少他妈往自己脸上贴金,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是什么东西,狗熊戴花儿——你还有个人样吗?飞毛腿刘横顺要是你大哥,巡警局长就是我儿子!”

孙小臭儿挨了揍才知道这招不灵,正想开口求饶,却听旁边的木笼子中有人低声招呼:“副爷、副爷,小的我有个拆兑!”这是过去老百姓对警察的尊称,老时年间军队里有千总把总,老百姓尊称为“总爷”,后来有了警察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只得比“总”低了一等,称为“副爷”。

巡警瞥了一眼说话的这位,走过去靠在木笼子边上,那个人从鞋底子里抠出两块银元,悄悄塞在巡警手中。巡警顺手把钱揣进兜里,又把另一个看守叫到一旁,两个人嘀嘀咕咕说了几句,掏出钥匙打开木笼子,把给钱的那个人放了,嘴里还说着:“这可不怪我们,黑灯瞎火的难免抓错了人……”这是说给笼子里其他人听的,一来用来遮掩自己贪赃枉法,二来也是告诉他们,如若身上有钱,尽快照方抓药。再看给钱的那位头也不转,一溜烟儿似的跑了。

孙小臭儿看明白了,提谁也不如给钱,奈何身上虱子、跳蚤不少,偏偏一个大子儿没有。眼瞅过了四更天,两个看守木笼的巡警怀抱警棍,靠在墙边直冲盹儿。孙小臭儿一想等天亮进了局子,再想出来可不容易了,此时不逃更待何时?这厮长得瘦小枯干,警察所的木笼子,换成旁人钻不出去,却困不住孙小臭儿,他先把脑袋往外挤,都蹭秃噜皮了,那也比进局子强,忍着疼侧身一点点往外蹭。两名看守全然不觉,关在木笼子里的其他人可不干了,你出得去,我们怎么办?别看巡警收了钱放人出去他们不敢说话,可是孙小臭儿又没给过好处,同样让夜巡队抓进来的,凭什么让你跑了?当时就有人扯脖子喊上了:“副爷,有人逃跑!”

这一嗓子立刻惊动了两名看守,睁开眼正瞧见孙小臭儿刚钻出木笼子,抄起警棍连吹口哨。孙小臭儿吓尿了屁,心慌意乱,撒腿如飞,舍命逃窜,蓄水池附近都是荒地,蒿草得有一人多高,他身形矮小跟个耗子似的,钻进去可就不好逮了。巡警咋呼得厉害,却也懒得去追,谁不知道孙小臭儿穷得叮当响,逮住也没多大油水儿,只当他是个屁,放了也就放了。

孙小臭儿可不知道警察心里怎么想,急急如丧家之犬,惶惶似漏网之鱼,这一次着实吓得不轻,跑得比兔子还快。偷坟掘墓顶多蹲几年土窑,从警察所木笼中逃出去的罪过可不好说了,说大则大说小则小,全凭官厅一句话,他怕让警察逮住挨枪子儿,天津城说什么也不能待了,他这个长相,怎么躲也得让人认出来,闻着臭味儿就知道他在哪儿,寻思先躲到外地暂避一时,等到风头过了再回来,当即拉了一个架势,冲身后的天津城抱了抱拳,我孙小臭儿这叫“浪不静龙游深海,风不平虎归山林”!已然落到这个地步了,他还拣好听的说呢。

2.

孙小臭儿想得挺好,常言道“树挪死,人挪活”,大丈夫气吞湖海、志在四方,反正他房无一间、地无一垄,又是光棍儿一条,无牵无挂,吃饭的能耐全在身上,出去走走倒也无妨,可他长这么大没离开过天津卫,不知应该投奔何处,他倒有法子,把鞋脱下来往天上一扔,看掉地上的鞋尖指向何方,他就往哪个方向跑。一路走静海、青县、沧州、南皮,过吴桥,不敢走大路,专拣羊肠小道、荒僻无人之处走,途中挖了几个坟头,饿死倒不至于,可也经常吃不饱。非止一日进了山东地界,孙小臭儿暗下决心,左右是出来了,怎么着也得混出个名堂,一定要发了财再回天津卫,拿钱砸死抓他的警察,看看到时候谁是孙子谁是爷爷。白日梦谁都会做,大风刮不来钱,如何发财呢?他文不会测字、武不能卖拳,还长成这么一副尊容,要饭也要不来,最拿手的就是掏坟包子,想发大财还得干这一行。反正撑死胆儿大的、饿死胆儿小的,到什么地方都有坟头,掏谁的不是掏,纵然盗不了皇陵,最次也得找个王侯之墓!在当地蹲了几天,拿耳朵一扫听,得知临淄城乃齐国国都,那个地方古墓极多,想来墓中的奇珍异宝也不会少,打定主意直奔临淄。一路上晓行夜宿,行至一处,尽是荒山野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又赶上一场大雨,炸雷一个接一个,没处躲没处藏,只得继续往前走,把个孙小臭儿淋成了落汤鸡。

转过一个山坳抬头一看,路旁有一座大宅子,高墙大院,气派非凡,却与寻常的宅院不同,不分前后左右,造成了一个圆形,东西南北皆有广亮的大门,什么叫广亮大门呢?大门上头有门楼子,两旁设门房,下置三蹬石阶,总而言之是又高又大又豁亮。孙小臭儿让雨浇得湿透了膛,也顾不得多想,忙跑到门楼子下头避雨。这个钻坟窟窿的孙小臭儿,不在乎风吹雨淋,只是怕打雷,他也明白自己干的勾当损阴德,怕遭了天谴让雷劈死,蜷在门楼子底下又累又饿,冻得哆哆嗦嗦的,好歹是个容身之处,躺在石阶上忍了一宿。转天一早,迷迷糊糊听得开门声响。孙小臭儿心知肚明,他长成这样,再加上这一身打扮,比要饭的也还不如,大户人家的奴才向来是狗眼看人低,瞧见他躺在大门口,一脚将他踹开那还是好的,嫌脏了鞋放狗出来咬人也未可知。

孙小臭儿就地一骨碌,急急忙忙翻身而起,匆匆闪到一旁,却见大门分左右分开,打里边出来一位管家,不打不骂反而对他深施一礼,脸上赔着笑说:“恩公,我们家老太爷有请。”孙小臭儿让来人说愣了,四下里看了看,大门前除了他之外再无旁人,许不是认错人了?你们家老太爷是谁?我孙小臭儿是谁?咱这辈子见过吗?怎么变成你们家的恩公了?管家不容分说,拽上孙小臭儿进了大门。到了里头一看可了不得,这座宅子也太大了,屋宇连绵,观之不尽,正堂坐北朝南、宽敞明亮,迎门挂一张《百鹤图》,下设条案,左摆瓷瓶,右摆铜镜,以前的有钱人家讲究这么布置,称为“东平西静”。条案两侧各有一张花梨木太师椅,左手边坐了一位老太爷,白发银髯、丹眉细目,身穿长袍、外罩马褂,看见孙小臭儿到了,忙起身相迎,一把攥住孙小臭儿的手腕子:“恩公你可来了,快到屋中叙话。”孙小臭儿直发蒙,不知这是怎么一个路数,更不敢说话了,半推半就进得厅堂,分宾主落座,有下人端上茶来。孙小臭儿又渴又饿,到这会儿也不嘀咕了,心说“反正是你们认错了人,我先落得肚中受用,大不了再让你们打出门去”,打开茶盅盖碗儿一瞧,茶色透绿、香气扑鼻,唯独一节,茶是凉的,孙小臭儿以为此地人好喝凉茶,什么也没多想,端起盖碗茶一口喝了个底朝天,为了解饱连茶叶都嚼了。那位老太爷也不说话了,如同一个相面的,上上下下打量孙小臭儿,把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心里头直发毛,手脚不知往哪儿搁,心说这位是相女婿呢?我既无潘安之容,更无宋玉之貌,自己都不愿意看自己,头上也没长犄角,干什么呢这是?老太爷不知道他心里想的什么,看罢多时点了点头,命手下人带孙小臭儿沐浴更衣,同时吩咐下去备好酒宴。有仆人伺候孙小臭儿洗了个澡,大木盆里放好了水,居然也是凉的。孙小臭儿以为此时尚早,还没来得及烧水,凉水就凉水吧,总比淋雨舒服,咬住后槽牙蹦进去一通洗。仆人又给他捧来一套衣服鞋袜,从上到下里外三新,上好的料子,飞针走线绣着团花朵朵,要多讲究有多讲究,穿身上不宽不窄不长不短正合适。常言道“人配衣裳马配鞍,西湖景配洋片”,孙小臭儿从小到大没穿过正经衣服,而今干干净净、利利索索,穿戴齐整了对镜子一照,您猜怎么着?还是那么寒碜!他身形瘦小,比个鸡崽儿大不了多少,脑袋赛小碗儿、胳膊赛秤杆儿、手指头赛烟卷儿、身子赛搓板儿,长得尖嘴猴腮、獐头鼠目,长年累月钻坟包子,脸上蓝一块绿一块全无人色,穿什么也像偷来的。

等他这边拾掇利落了,那边的酒宴也已摆好,刚才喝茶的是待客厅,大户人家吃饭单有饭厅,来到这屋一看,桌子上美酒佳肴应有尽有,说来奇怪,全是冷荤,没有热炒,酒也没有烫过的。另有一怪,外边阴着天,屋里灯架子上不见烛火,却以荧光珠照亮,真没见过这么摆阔的。孙小臭儿不在乎冷热,有半个馊窝头就算过年了,何况还有酒有肉,得了这顿吃喝,别说让人打出门去,把他一枪崩了也认头,死也做个饱死鬼。他怕言多语失,仍是一声不吭,坐下来山呼海啸一通狠吃,恰如长江流水、好似风卷残云,顷刻之间一整桌酒席,让他吃了一个碟干碗净、杯盘狼藉,这才将筷子撂下。在一旁伺候的奴仆全看傻了,此人长得如此单薄,吃这么多东西往哪儿搁啊?不怕撑放了炮?

咱们说孙小臭儿吃了一个沟满壕平,酒也没少喝,全然忘乎所以了,一边打着饱嗝,一边醉眼乜斜地对那位老太爷说:“老爷子,我这才明白你为什么叫我恩公,因为你们家的酒肉太多吃不过来,得求我来替你们吃,如今我肉也吃饱了,酒也喝足了,帮了你们这么大的忙,大恩不用言谢了,咱们就此别过!”说完话摇摇晃晃往门外走,却被老太爷一把拽了回来,将孙小臭儿摁在太师椅上,整顿衣冠拱手下拜:“万望恩公搭救则个!”

老太爷自称姓张,尊他的皆以“张三太爷”相称,祖祖辈辈一直在此居住,都说富贵无三代、贫贱不到头,他们家却不然,从祖上就有钱,世世代代治家有道、家业兴旺,却也没有为富不仁,乃是当地头一号的积善之家。不过人生在世,无论善恶贵贱,总有恨你的,他们家行善积德,从不与人结仇,可也不是没有仇人,当年有个大对头,死前在坟中埋下一件“镇物”,妄图以此灭尽他们家的运势。起初也没在意,以为破点财没什么,可没想到这件镇物十分厉害,年头越多越邪乎,如今破落之相已现,迟早有灭门之厄,因此求孙小臭儿出手,盗取坟中镇物,保全他们一家老小,因此才说孙小臭儿是大恩人。这个活儿不白干,张三太爷有言在先许给孙小臭儿,事成之后当以一世之财为酬。

孙小臭儿已喝得东倒西歪,张三太爷说了半天他也没听太明白,别的没记住,就记住那一世之财了,便问张三太爷,一世之财是多少钱?张三太爷并不明言,只告诉他:“这得看你命里容得下多大财了,十万也好,百万也罢,我一次给够了你。”孙小臭儿喜出望外,心想我一辈子吃苦受累可以挣多少钱?这一天都给了我,以后什么也不用干,站着吃躺着喝,就剩下享福了!当时把脖子一梗、胸脯子一拍:“掏一座老坟又有何难,这个活儿臭爷我干了!”

张三太爷见孙小臭儿应允了,站起身来又施一礼,说那个仇人的坟就在山上,头枕山脚踩河,可谓占尽了形势,棺材下边压了九枚冥钱,称为“厌胜钱”。墓主借这九枚厌胜钱,拿尽了他们家的运势,而且那是个凶穴,墓主已成了潜灵作怪的恶鬼。常人身上阳气重,没等接近棺材,就会惊动了墓主,孙小臭儿是个挖坟掘墓的土贼,成天住在坟包子里,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干这个活非他不可。

孙小臭儿财迷心窍,再加上酒壮人胆,一拍胸口满应满许,他也不想想,头一次从天津城出来,到了这个地方人生地不熟,谁也不认识,张三太爷怎么知道他是干这一行的?只问张三太爷讨了几件家伙:一把小铲子、一身老鼠衣,外加一只烧鹅。说完往地上一倒,鼾声大作。

当天晚上,孙小臭儿将一只烧鹅啃个净光,却没敢喝酒,他也知道自己量浅降不住酒,只恐耽误了正事,错失一世之财。等到月上中天,孙小臭儿换上老鼠衣,腰里别了小铲子,出门来到山上,当真有一个又高又大的坟头,坟前并无石碑,孤零零立在荒草丛中。

这一次不同以往,出门之前听张三太爷说了,厌胜钱不在棺中,而是压在棺底,别人干这个活儿得把坟土扒开,棺材搭出来再跳进坟坑翻找,他孙小臭儿却有“鲤鱼打挺”的绝招,省去了不少麻烦。正所谓“一行人吃一行饭”,孙小臭儿绕行坟头三圈,便已估摸出了棺材的深浅、朝向,当即将一把小铲子使得上下翻飞,挖开坟土穴地而入,进入盗洞铲子施展不开,一双爪子派上了用场,挖土抠泥有如鸡刨豆腐,耗子打洞也没这么快。

不出一个时辰,孙小臭儿已将盗洞挖到了棺材下边,他也不用灯烛照亮,常年干这个勾当,早将一双贼眼练得可以暗中视物,钻入洞中摸出九枚冥钱,与银元大小相似,托在手中还挺沉,急忙用布包上揣入怀中,正待退出盗洞,不觉心念一动,埋在这座坟中的一定是个有钱人,为什么呢?张三太爷家趁人值,住那么大的宅子,跟他们家为仇作对的怎会是穷老百姓?要饭的、扛大包的,敢跟财主爷结仇?墓主必定也是地方上的大户,这就叫鱼找鱼、虾找虾,英雄找好汉、乌龟找王八,非得势均力敌才做得成冤家对头。干孙小臭儿这个行当的,掏的虽然是死人钱,脑袋上却也顶着一个“贼”字,常言道“贼不走空”,明知棺中必有狠货,不顺出一件半件的冥器,可对不住祖师爷,虽说他也不知道祖师爷是谁。

来之前张三太爷嘱咐了,让他只拿九枚冥钱,千万不可惊动了墓主,孙小臭儿此时这个贼心一起,把张三太爷的话忘到爪哇国去了,肚子里好似装了二十五个小耗子——百爪挠心,当时就使出“鲤鱼打挺”,对头顶上的棺材下了手。老坟中的棺材埋得久了,棺板已然朽坏,拿手一抠就是一个洞。他拽出一块黑布遮住口鼻,这是吃臭的规矩,活人身上有阳气,容易惊动了死人。再说孙小臭儿钻入棺材,伸手四下里一摸,发觉墓主已成枯骨,靴帽装裹尚存,寿帽是纸糊的,大得出奇,却没有一件陪葬的冥器。孙小臭儿暗骂一声穷鬼,不仅没有陪葬,头上的帽子也是用纸糊的,白让臭爷我高兴了。正想原路退出去,忽觉腹中生出一道凉气,往上没上去,顺着肠子可就往下来了,转瞬之间行至尽头,双腿使足了劲也没夹住,放出一个七拐八绕、余音袅袅的响屁,可能是烧鹅吃多了,没兜住这口中气,他也知道如此一来犯了吃臭的忌讳,急忙退入棺材下的盗洞,手脚并用爬出老坟,扯去蒙脸的黑布,快步往山下走,心想这下妥了,该当臭爷我时来运转,甭管怎么说,这件事办得挺顺当,好歹掏出了老坟中的九枚厌胜钱,下山献与张三太爷,平地一声雷,我孙小臭儿眼看就是腰缠万贯的大财主了。正得意间,忽觉身后刮起一阵阴风,吹到后脖颈子上直往肉皮儿里钻,怎么这么冷呢?转头往后一看,可了不得了,墓主人追来了!

3.

从山上追下来的大鬼身高一丈有余,头上一顶白纸糊的寿帽晃晃荡荡,裹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直奔孙小臭儿而来。吓得他一蹦多高,打小干吃臭的行当,死人见了不少,可没见过活鬼,惊慌失措脚底下拌蒜,直接从山上滚了下去,摔得鼻青脸肿、满头大包,刚逃到老张家门口,身后的恶鬼也追到了。张三太爷带手下人打开大门,将他接了进去,紧接着“咣当”一声将大门紧闭,但听得阵阵阴风围着大宅子打转。孙小臭儿屁滚尿流,惊魂未定,见墓主并未追进大宅,想必是门神挡住了,这才一屁股坐在地上直喘粗气,缓了半天才把这口气喘匀了,交出九枚厌胜钱,又将经过跟张三太爷一说,对他贪财入棺一事却只字未提。张三太爷手捻长髯沉吟不语,片刻之后抬起头来,对孙小臭儿说:“墓主已然记下你的长相,你一出这座宅子,它就得掐死你。不过恩公也不必担心,容我想个法子。”

孙小臭儿说:“您了真有这么大能耐,还用我去挖坟?”

张三太爷笑道:“恩公有所不知,你盗走了厌胜冥钱,我就不怕它了。”

孙小臭儿将信将疑,又不敢出去,在大宅中待到半夜,忽听山上雷声如炸,从山下望上去,一道道雷火绕着山顶打转。转天早上来到前厅,见张三太爷稳稳当当坐在太师椅上,旁边的条案上多了一顶纸糊的寿帽。孙小臭儿问张三太爷:“您把这帽子偷来有什么用?”张三太爷说你可别小看这顶纸帽子,也是一件镇物,名为“纸花车”,可避天雷诛灭。没了这顶帽子,墓主再也躲不过雷劫,此刻已然灰飞烟灭。孙小臭儿兀自不信,趁天亮上山一看,坟头和棺材已被雷电劈开,周围尽成焦土,纵然是个厉鬼,也让天雷打得魂飞魄散了,他这才放了心,回来找张三太爷要钱。

张三太爷言而有信,让孙小臭儿稍候片刻,吩咐两个下人去拿钱。孙小臭儿暗暗高兴,本来是避祸到此,不承想竟有这等际遇,还让两个人去拿,这得是多少钱?那么多银元我可带不走,免不了拜托老张家的下人,抬去给我换成宝钞,大不了一个人赏一块银元,现如今咱也是有钱的大爷了,不在乎这一块两块的。过了一会儿,两个下人回来了,孙小臭儿一看他们手里一没抬箱子、二没拎口袋,心说这倒好,还得说大户人家的下人有眼力见儿,直接就给我换好了。他正在这儿胡琢磨呢,其中一个下人一伸手,将一块银元恭恭敬敬地摆在孙小臭儿面前。孙小臭儿当时一愣:“什么意思,我还没赏你,你怎么先赏我了?”

张三太爷对孙小臭儿说:“这就是你的一世之财,你命中只留得住一块钱,多一个大子儿也不行,否则必有灾祸。”

孙小臭儿如何肯干,说大话使小钱,这不是坑人吗?我舍命替你张三太爷上山挖坟,险些把小命扔了,到头来把我当要饭的打发?当场拍桌子翻了脸,蹦着高儿大骂张三太爷。孙小臭儿乃市井之辈,话不怎么会说,骂脏话可是八级以上的水平,老张家祖宗八辈一个也没放过,全给他垫了牙,污言秽语、不堪入耳。他也不想想这是大户人家,好酒好肉好招待,皆因有求于他,而今用不上他了,还用跟他客气吗?甭说儿子、姑爷,看家护院的就不下几十人,岂能容他在此放肆?立马上来个膀大腰圆的,揪着脖领子左右开弓,打了孙小臭儿俩大嘴巴,拎起来往外一扔,“咣当”一声合拢宅门,任凭他撒泼打滚、跳着脚砸门叫骂,再也没人出来理会。孙小臭儿气坏了,可着天底下还有一个好人吗?可又不敢多作纠缠,实在惹不起,张三太爷家大业大,有根有叶有势力,真惹急了把他孙小臭儿活活打死扔在山上喂狗,也如同捏死只臭虫,只好揣上这一块钱,骂骂咧咧地走了。

孙小臭儿连窝火带憋气,身上又不齐整,东撞一头、西撞一头,乱走了半天,也不知到了什么地方,路上遇到一个猎人,长得五大三粗、膀阔腰圆,黑灿灿的一张脸庞,两道重眉毛、一对豹子眼,身上短衣襟小打扮,腰间围兽皮,手中拎了两只山鸡。这一带山林茂密,靠山吃山打猎为生的不少。打猎的见了孙小臭儿,瞪眼拦住去路,操着一口山东话问道:“小孩儿,你是从横么地方来的?”

孙小臭儿正憋了一肚子火儿,看谁都不是好人,以为打猎的拦路抢劫,转身就要跑。打猎的是山东大汉,拿孙小臭儿如同鹰拿燕雀,追上去一把揪住他说:“小兄弟别怕,俺是山中猎户,并非歹人,只是见你脸色不对,这才拦住你问一句。”

孙小臭儿肚子气得鼓鼓的,没好气地说:“我脸色好不了,那个挨千刀的张三太爷,拿我当个要饭的打发,他们家从上到下没一个好鸟儿,全他妈不是人生父母养的!”

打猎的奇道:“哪个张三太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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