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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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老太太眉头一挑,已然走到这一步,再想退可退不回去了,硬着头皮也得往上顶,默不作声地将烟袋横在手中,递到崔老道面前。什么意思?这是跟你盘道,如同江湖路上对黑话,只不过不说出来,用手势、动作比画,近似于打哑谜。崔老道一愣,低头看这烟袋锅子可真不赖,小叶紫檀的烟袋杆儿,镶着和田玉的烟嘴,估计值不少钱,这能换多少窝头啊?可是没弄明白对方的用意,以为黄老太太客气,要请自己抽烟,心说:“喝酒吃肉我可以跟你斗上一斗、比上一比,抽烟却不行。”为什么呢?崔老道常年跟南门口卖卦说书,那地方全是黄土,行人车马往来过路,带动的尘土飞扬。崔老道吃的又是张口饭,歇胳膊歇腿歇不了嘴,成天张着大嘴在街上吃土,不用熏都咳嗽,所以从不抽烟,闻见烟味儿就浑身不自在。当下也不说话,伸出二指,把对方递过来的烟袋锅子挡了回去。这一下可不要紧,黄老太太却会错了意,脸色由红转白,心说:“我把烟袋横过来是个‘一’,意思是‘一阴一阳’。《易经》有云:‘一阴一阳之谓道,阴阳不测之谓神。’他伸二指推回来,这叫‘两仪四象’啊!《周易》上说:‘两仪者,阴阳也。’世间万物,像什么天地、昼夜、寒暑,皆为两两相对、相生相克,这就对上了,而且还压了我一道。”看来这牛鼻子还真有两下子,当下心念一转,放下烟袋锅子,摆上三个酒杯,倒满了酒,举过头顶连干三杯。

黄老太太一天三顿离不开酒,三杯酒下肚,脸色又由白转红。崔老道以为这是给烟不抽,要跟他比酒,那可不能折了面子,更何况自打上了楼就闻见这股子酒香,无奈人家两位督军交谈,他在一旁自斟自饮也不合适,这是给他搬了架梯子,立时撸起袖管儿,在自己面前摆上五个酒杯,全倒满了酒,一杯接一杯全干了。酒真是好酒,只觉醍醐灌顶,通透舒爽。黄老太太却是一惊,心说:“我刚才连喝了过顶三杯酒,暗指我‘三花聚顶’,‘人花’炼精化气,戒去淫欲;‘地花’炼气化神,气平道畅;‘天花’炼神还虚,归入太虚境界。他喝了五杯,是说他‘五气朝元’,自古说‘三花聚顶根底稳,五气朝元大道通’,这崔老道可又高出我一头。我得给他来个厉害的!”于是伸手抓过只烧鸡来,撕成七块摆在盘子里往前一推,且看他崔老道吃也不吃。

崔老道觉得黄老太太简直太客气了,递烟、敬酒,又给鸡吃,估计是先礼后兵。他这些日子没少吃山珍海味,早也知道,山东烧鸡轻轻一碰就能脱骨,肉味鲜嫩,肥而不腻,不过烧鸡虽好,总不如对虾、海参,见黄老太太撕了一盘子烧鸡推到他面前,心说:“贫道我可不傻,放着对虾、鲍鱼不吃,吃什么烧鸡,那玩意儿多占地方!”他就没动盘子中的烧鸡,看看红烧海参够个儿,伸筷子给自己夹了一块,却觉得这块夹小了,厚着脸皮又夹了一筷子。黄老太太可吓坏了,她刚才把烧鸡撕成七块,放在盘中推至崔老道面前,暗指把你打个“七魄尽散”,而崔老道不言不语,自己往盘中夹了两大块海参,前八后九,这是告诉我他有“八九玄功”,不怕我这招儿啊!

几个回合下来,黄老太太真让崔老道唬住了,脑门子上直冒冷汗,心说:“这牛鼻子口气也忒大了,吹牛吹得没边儿。”酒席宴上这场暗斗,旁人虽没看出什么究竟,黄老太太却自知输了个底儿朝天,当时火往上拱,手里的烟袋锅子往桌上“啪”地一摔,顿时楼上吹过阵阴风。别人没在意,二层本就是四墙凭空的阁楼,吹过一阵风算什么?崔老道无意中一抬眼,可了不得了,就见黄老太太身后影影绰绰是只大黄鼠狼,正冲着自己挤眉弄眼,毛色黄里带白。崔老道这才看出来,以前见过这只大黄鼠狼,竟是自己捉来对付董妃娘娘的那只。他心下吃了一惊,眼神这么一错,又不见了黄老太太身后的黄鼠狼。

这个黄鼠狼虽说报仇心切,可是本来就对崔老道和纪大肚子心存忌惮。这就跟打架同理,但凡吃过一次大亏,回去三年胳膊五年腿,练好了回来报仇,本来是稳操胜券,可一见面心里就打怵。黄老太太正是如此,刚才一怒之下显了本相,转念一想,崔老道看上去只是行走江湖混饭吃的,不承想恁般了得,口气也不小,没有两下子敢说这个大话吗?要是在乾坤楼上硬碰硬,多半得吃不了兜着走,只得强压心头火收了本相。

阚三刀和纪大肚子看不见,崔老道本就量浅降不住酒,又一连饮了五杯烧酒,眼花耳热之余,也当自己看错了,使劲儿揉了揉眼,正待定睛观瞧,只见黄老太太取出一面令旗,迎风晃了三晃,口中高叫:“道友还不现身?”只听得西北乾天“咔嚓嚓”一声惊雷响动,刚才还是天色澄清、四际无尘,霎时间风声大作、黑云如山,眼瞅着就是一场大雨。

黄老太太在乾坤楼上呼风唤雨,在场之人无不骇异,只有崔老道喝得醉眼乜斜,并未在意。正当此时,整座乾坤楼一阵摇颤,突然从楼后古井口之中腾出一物,长约数丈,披鳞带甲,形似一条黑蟒,头顶长了一只角,故老相传这是“蛟”,比龙少一只角,比蟒多一只角,现身必降大雨。黄老太太不会道法,搬不下雷公电母,请不来四海龙王,只是从乾坤楼古井下引出一条黑蛟。阚三刀和纪大肚子以及随从军士,全看得张大了嘴合不拢。崔老道喝得东倒西歪,说话舌头都拌蒜,抬手往上一指:“我……我当是什么了不起的东……东西,就是条……黑不溜秋的大泥鳅!”

崔老道的话一出口,立时云收雾散,一道黑气落入井中,气得黄老太太好悬没吐了血。其余的人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原来此蛟本是关外一条黑蟒,躲在乾坤楼后的古井中修炼了多年,近来已有龙形,可保一方风调雨顺。先前纪大肚子在军营处决死囚,突然天降大雨,正是黄老太太指使黑蛟作怪。这一次斗法乾坤楼,黄老太太又暗中布局,想让黑蛟一口吞了纪大肚子和崔老道,除了眼中钉,拔了肉中刺。这个忙当然不白帮,到时候让阚三刀高叫一声:“好真龙!”督军相当于这一方的土皇上,借他一句口封,黑蛟就能上天为龙了。怎知贪杯的崔老道抢先叫了一声“大泥鳅”,就把这事儿搅黄了。那么说崔老道一个卖卦说书的穷老道,又不是什么达官显贵,他说的话顶什么用?您可别忘了,咱这位崔道爷是民国初年天津卫四大奇人之首,“四神三妖”当中占了一神,被老百姓封过“殃神”,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好的从来不准,坏的一说一个准。可叹乾坤楼下的黑蛟,受了黄老太太的蛊惑,结果让崔老道一句话坏了大事,借口讨封是“有一讨没有二讨,有一封没有二封”,从此定在乾坤楼下,再也别想上天了。

黄老太太脸色铁青,在阚三刀身旁耳语了几句。阚三刀边听边点头,然后正色对纪大肚子说:“我看这么着吧,仗是不打了,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你我二人势均力敌,何必拼个两败俱伤?可是话又说回来,一山不容二虎,僵持下去总不是了局。咱干脆来个热闹的,再过几日是天齐庙庙会,你我两家搭起戏台,两边各唱五天大戏,为什么呢?平心而论,打了这么久的仗,苦的是老百姓,也该拢拢人心了。有道是得人心者得天下,到时候让老百姓给咱分个高下,哪头的彩声大哪头就赢了,输了的不用多说,自己也没脸在这儿待了,不知你敢是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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阚三刀口中的天齐庙不在济南城中,出城往南六十里,有这么一座凤凰山。庙宇建在山崖之上,里边供奉的神明不少,门口有哼哈二将把守,下设四大天王、十殿阎君,正殿面阔三间,当中高挂一块宽大的匾额,上写“配天坐镇”。匾额下是一尊赤面金袍五绺长髯的座像,乃“天齐老爷”黄飞虎,背面还有尊倒座观音像。殿内绘着“小白龙告唐王”“目莲救母”的典故壁画。据传说这个庙里的神仙都挺灵验,无论是祈福求子还是普降甘霖,求什么有什么,要什么来什么,保着济南府乃至整个山东地界风调雨顺、五业兴旺,所以来此的善男信女从来不少,一年到头香火鼎盛至极。其实说起来,老百姓之所以愿意来这个庙里烧香,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此地四通八达,风景不凡。天齐庙造在山崖之上,庙门前是一块开阔之地,站在山下抬头仰视,不高不矮的一百单八级台阶蜿蜒而上,直通山门。登高远望,青山秀水尽收眼底,加上耳畔钟声阵阵、罄音悠扬,使人感觉置身画中,俗念顿消。每年四月初二到初七,开设五天庙会,早在三月二十就先“打教”,庙门口空地上扎好大棚,有道士昼夜诵经,善男信女从这时候开始住在山下,一直到庙会结束才走。庙会上免不了开班唱戏,三村五里的戏班子提前抓阄,谁抓上谁唱,这叫“抓阄戏”。老百姓白天逛庙,晚上听戏,听戏的时候还有个规矩,男女必须分开听,男的站一边,女的站一边,两口子也不例外。按阚三刀的意思,今年的庙会不抓阄了,咱们两家在庙门前各自搭起一座高台,自己掏钱请戏班子,比一比谁的角儿好、戏码硬!

平心而论,纪大肚子也不想打仗,谁不知道兵凶战危,有多少军饷也不够用。可是自古以来,还没听说过两军交战以搭台唱戏一分高下的,担心其中有诈,却想不出来“诈”在何处。他又不能当面认,当即与阚三刀击掌为誓,带着崔老道下了乾坤楼。

众人回到督军府中,关上门合计对策。崔老道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不知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对纪大肚子说:“别的尚在其次,眼下时间紧迫,得尽快把戏台搭起来,再去园子里邀角儿,说什么也不能在老百姓面前丢了面子。”

民国初年的济南府遍地是戏园子,旧时的艺人想成角儿、扬腕儿,这是必到的地方,所以不用去别处邀角儿。并且来说,旧社会的艺人没有地位,甭管你是多大的“老板”,说句不好听的,督军手握重兵,有生杀之权,城门一关就是土皇上,请你唱戏是看得起你,搁平时做个堂会什么的,戏园子老板都得求爷爷告奶奶上赶着来,挣多少钱放一边,能在督军府唱堂会,那是祖坟冒青烟了。

纪大肚子一边安排人前去天齐庙搭台,一边让手下去邀角儿,搭台好办,无非是损耗些人力、物力,够不上什么。可是找遍了济南城,却没一个戏班子愿意来。倒不是阚三刀使的坏,只因两大督军搭台斗戏的消息不胫而走,可把这些个唱戏的老板吓坏了,靠唱戏抢地盘定胜负,谁敢接这个戏?唱得不好,军阀头子一瞪眼,项上人头就得搬家;唱好了也不成,这边是得意了,那边怎么交代?那边也是带兵的督军,一样的兵多将广,找由头弄死一个唱戏的,比捏死只臭虫还容易,合着横竖都是死。但是谁也不敢当面回绝,督军找你唱戏你敢不去?先抓起来给你灌上一碗哑药,下半辈子你也甭想再唱了,这还是好的,遇上不讲理的,拉出去就毙了。当面不敢说不去,可都在背后想主意。懂行的去找白马汗,按照戏班里的说法,找匹大白马,越白越好,用铜钱把身上的汗刮下来,掺在水里喝了,当时嗓子就掉了,说行话这叫“倒仓”;或者找块马掌泡水喝,也有同样的效果。不懂的也有办法,人参炖狗肉多放辣椒,就着烫热了的白酒,最后来碗王八汤溜缝,全是上火的东西,吃完别说嗓子了,牙花子也是肿的,嘴都张不开,根本唱不了戏。纪大肚子的手下也有主意,没有唱功戏,咱来场面戏行不行?扎长靠、踢花枪,三张桌子摞好了,来几个“下高”,全凭身上的绝活儿,不用嗓子也可以要下好儿来。怎知这些个武生、刀马旦更狠,抄起桌子上的茶壶就往脑袋上拍,给自己来个满脸花,没了扮相还怎么上台?由此可见,当时做艺的人们为了吃口安稳饭,得有多不容易。

这么一来,纪大肚子可就为难了。眼瞅庙会将近,去外地邀角儿一定是来不及了,找个草台班子还不够丢人现眼的,只得去求崔老道,简直把他当成了“有求必应”的土地爷。崔老道肚子里也没咒念,奈何之前打了包票,嘴上还得硬撑,只说找戏班子小事一桩,包在贫道身上了。

说话到了搭台斗戏这一天,双方定好天黑开锣,天色刚一擦黑,两座戏台下就挤了个水泄不通,压压插插全是前来看热闹的老百姓。这些人可不单是济南府的,周围像什么章丘的、泰安的、莱芜的,甚至河南、河北的,拉家带口能来的全来了。老百姓本就爱看戏,何况还是两位督军斗戏,输的一方要退出山东,这场热闹比戏台上演的还大,就冲这个,走过路过的也得去凑个热闹。路上的行人川流不息,更有不少小商小贩穿梭其中往来叫卖,真比赶大集还要热闹。

两座戏台一东一西设在天齐庙前的空地上,左督军纪大肚子的戏台在西边,右督军阚三刀的戏台在东边,台下各摆两张虎头太师椅。纪大肚子和阚三刀各穿将军服,胸前好几排镀金镶银的奖章耀人眼目,披元帅氅,腰横指挥刀,戴着雪白的手套,并排坐在西侧戏台下。抓阄定的纪大肚子这边先开锣,但见戏台之上灯烛高挑、亮同白昼,文武场面分持手中响器坐于台侧。

等到两位督军坐定,军卒挡住围观的百姓,黄老太太和崔老道分别在边上打了个旁座。崔老道起身一摆拂尘,台上锣鼓家伙齐鸣,说行话这叫“打通”,为了把观众的喧哗止住,集中精神全往戏台上看。纪大肚子不住地点头,崔老道安排得挺好,角儿还没出来就这么热闹,一会儿的戏码必定精彩。打完了闹台,后边布帘子一挑,乱哄哄涌出来十几个老道,随着锣鼓点满台乱转,可脚底下步眼满对不上,没比云手,也不拉山膀,有的乱摆拂尘,有的摇头晃脑。台下的老百姓全看傻了,不知唱的这是哪出戏?正纳闷儿的当口儿,就见这些老道左右站定,又出来八位,看意思这是角儿。何以见得?这八位个儿顶个儿神头鬼脸,装束怪异,有拄拐的,有拿扇子的,有背宝剑的,有托花篮的,还有一个大姑娘。台下老百姓里有明白人瞧出来了,这是“八仙”啊!甭问,今天的戏码是《八仙过海》,又叫《蟠桃会》,这出戏可热闹,往下看吧,准错不了。

这出戏原本唱的是八仙在蓬莱阁饮酒欢宴,酒至酣时,铁拐李提议乘兴到海上一游,众仙各凭道法渡海,惊动了东海龙王。怎知八仙到了台上,既不亮相、也不开腔,各拿各的家伙,这就比画上了。“吕洞宾”耍宝剑;“蓝采和”顶花篮儿;“铁拐李”把拐一扔,将身后的大葫芦摘下来了,掰开葫芦嘴儿喝了一口,顺怀里掏出火折子,迎风甩了甩,跟着往上一喷,吐出个大火球;“曹国舅”最有意思,把手里的玉板别在腰上,掏出一对鸳鸯板,“当里个当”地说开了山东快书。好家伙,这位国舅爷也成跑江湖的了。台底下的老百姓越瞧这“八仙”越眼熟,分明是跟大观园门口撂地卖艺的那几位,这叫唱戏吗?

原来崔老道在纪大肚子面前夸下了海口,说这五天的戏他来安排,他上哪儿安排去?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连戏园子大门朝哪边开也不知道。不过崔老道久走江湖,结交甚广,此地虽没有朋友,却有不少“同行”,也就是这些个二老道和撂地的艺人。俗话说人不亲艺亲,见面道几句“辛苦”,这就能求人办事了。这些人不怕军阀,跑江湖的没有准地方,在山东捅了娄子不要紧,连夜就奔山西去了,又全是穷光棍儿,见崔老道开的价钱挺高,那还有什么可说的:“道爷这个忙我们帮了,不过咱不会唱戏啊!”崔老道说:“那好办,扮上之后你们几位只管上台,什么拿手练什么,画锅卖艺怎么比画在这儿就怎么比画,钱是绝不少给。”这才有了台上的戏码。

崔老道只是个行走江湖的穷老道,这辈子没看过几场囫囵戏,不懂搭台唱戏那一套,他想得挺好,看戏不就是看热闹吗?什么生旦净末丑、神仙老虎狗,热闹就行。台下的老百姓可不干了,平日去园子里看戏得掏钱,不舍得看,盼了一年盼到这个不掏钱的,就看这个戏?还不如耍狗熊的好看呢!人群里这边一声“嗵”那边一声“嘡”,炸了锅似的,起哄的、叫倒好的此起彼伏。崔老道眼瞅着再唱下去,砖头瓦块就该往台上招呼了,偷偷对台上一挥手,锣鼓场面紧着一催,八仙和那些个二老道臊眉耷眼灰溜溜地下了台。纪大肚子脸上也挂不住了,问崔老道:“这叫什么戏?”崔老道自知这场买卖“泥了”,不过他最大的特点就是脸皮厚,没有不好意思的时候,脸上故作镇定,硬着头皮告诉纪大肚子:“头一天只是图个热闹,咱不能一上来就亮底不是?”

要是换了别人找来这么一出戏,纪大肚子早掏枪把他崩了,但对崔老道他可不敢,只得偃旗息鼓草草收场。军民人等纷纷转过头来,但见阚三刀这边空落落的一个戏台,顶上挂着一排白纸灯笼,烛火也不太亮,照得台上幽幽暗暗、阴气森森,这是要唱哪一出?

正诧异间,黄老太太把手一招,台上阴风飒飒,吹得那排纸灯笼左摆右晃。台下众人心头一凛,这阵风怎么这么邪乎?吹得人头皮直发紧,汗毛孔倒竖。再看台帘子“秃噜”一下自行挑起,钻出来一个“小鬼儿”,身穿黑夸衣,脸上画得青一块红一块的,来至台口亮相。众人看了一惊,这扮相太吓人了,过去也不是没见过扮小鬼的,却都不及这位,眉梢眼角简直就没个活人样,人家这脸是怎么勾的?惟妙惟肖,出了神了,这要是大半夜出去还不得吓死几位?小鬼儿亮完相紧接着翻了一串跟头,这跟头翻绝了,又快又稳又利索,锣鼓点都快赶不上了,只见黑影不见人,仿如一团黑风在台上打转,成名的云里翻也不过如此。挤在台底下看热闹的老百姓高声喝彩,说行话这是要下“尖儿”了。再一转眼,不知何时台上多出一位“判官”,头戴乌纱,穿大红蟒袍,左手托生死簿,右手握判官笔,花脸虬髯,一脚踏住翻跟头的小鬼儿,口中“哇呀呀”怪叫。小鬼儿动也不敢动了,托着“判官”这只脚,两个人又是一亮相,台下彩声如雷。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猜这是什么戏,来的是什么角儿。有人说是《探阴山》又叫《铡判官》,也有的说是《乌盆记》,还有的说是《混元盒》,可是都不对。瞧热闹的观众当中,不乏经常听戏的,也有本身就是吃梨园这碗饭的,都说不出台上这是哪一出。此时台帘一挑,上来一黑一白两个无常,手中锁链拽定一个披头散发的女鬼,到判官面前磕头行礼。判官提笔在生死簿上一勾,女鬼尖起嗓子憋足气叫了声“冤枉”,“项戴铁锁入阴曹,前仇旧恨几时消,只因错爱无情郎,可怜白骨暴荒郊”。这几句词唱得悲悲惨惨、哀哀怨怨,真好似坟中的孤魂申冤诉苦。再往下看,无常、小鬼儿走马灯似的往上带人,全是屈死的亡魂,被判官在生死簿上勾去名姓,或是四六八句唱上一小段,或是亮上一手绝活儿,摔僵尸、铁门槛、水袖喷火、五官挪移、飞剑入鞘。台底下彩声不绝,谁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戏,哪出戏有这么热闹?炸雷一般叫好,都说这出戏瞧值了!

东边台上的戏越热闹,纪大肚子和崔老道就越丢人,真可以说是“光着屁股打幡儿——丢人丢到祖坟里去了”。他们那台戏怎么跟人家比?不由得红头涨脸,臊得恨不得一头撞死。正当此时,就听台上锣鼓齐鸣,打了这么一通“急急风”。两个无常鬼又押上来一位,扮相是个武丑,短衣襟小打扮,鼻子上抹着白道,眼圈乌青,两撇黑胡往上翘翘着,身上不算胖,可肚子却大得出号儿,也不知是天生如此,还是往衣服里塞了棉花,看着和纪大肚子有几分相似。行至台中不由分说,无常鬼抬脚蹬在武丑的腿弯上,一个踉跄跪倒在地。判官迈着方步走上前来,自打开了戏,判官也没张嘴唱过,此时节“四击头”亮相,后边跟着锣鼓经一催,张嘴念了几句白口,历数此人的条条罪状,一条比一条重,一句比一句狠。台下的百姓听得群情激愤,跺着脚地骂娘。要说刚才那些都是冤死的,这位可是真该死。判官念完了罪状,一收身上的架势,二指点着大肚子武丑,满嘴挂韵地问台下的百姓:“该不该杀?”

老百姓们齐声高叫:“该杀!”

判官又问道:“当不当斩?”

老百姓们山呼海啸一般应道:“当斩!”

判官摇头晃脑,两侧的帽翅“突突”乱颤,“哇呀呀”几声怪叫,两旁的大鬼小鬼无常鬼随着单皮鼓的板眼齐喝:“杀!杀!杀!”带动得老百姓也跟着一起喊,台上台下杀声一片。判官一脚踢开那个大肚子武丑,闪身站到一旁,方才那一众冤魂踩着锣鼓点上得台来,团团围定武丑打转,越转越快,台底下看戏的目不暇接。再看武丑脑袋如同拨浪鼓一般左右摇晃,发髻披散下来挡住面门,一转眼人头滚落在地,滴溜溜乱转。众冤魂发声呐喊跳开,没头的大肚子武丑在台上提胯抖身,挣扎了一番,方才四仰八叉摔倒在地。这头砍得跟真的一样,台下的军民人等都吓得不轻,胆小的都把眼闭上不敢看了,一时间鸦雀无声,不知是谁喝了个头彩,随即人声鼎沸,掌声雷动。

纪大肚子坐在太师椅上越看越别扭,脸上红一阵儿白一阵儿。台上那个人头落地的武丑,扮得分明就是他纪大肚子,心下说不出的惊恐,又气得眼前发昏,如同着了魔障,脑袋里一阵儿一阵儿地迷糊,仿佛也被砍了头,心口发闷,透不过气。他只得立即吩咐一干人等偃旗息鼓,臊眉耷眼仓皇而归。老百姓见纪大肚子走得狼狈,都说济南城要归阚三刀了。

纪大肚子连惊带吓,回到山下驻地,身上还一个劲儿地哆嗦,坐在椅子上呼哧呼哧喘粗气,半晌才稳住了心神,问崔老道:“阚三刀那是什么戏?咱们明天备了什么戏码?”崔老道不提戏码,告诉纪大肚子:“你别多问,今天夜里点上一队精兵,带上灯笼火把,大帅可随贫道再去一趟天齐庙。”

纪大肚子对崔老道自是言听计从,见他要亲自出马,心里有了底,这才缓过劲儿来。等到子时前后,一队人马悄无声息出了客栈,又来到天齐庙门前。此时看热闹的老百姓已经走没了,夜半更深,月朗星稀,一个往来的行人也没有,空地上一片狼藉。崔老道引兵转到黄老太太搭的戏台后头,搭台唱戏的不比在戏园子,后台就是个大棚,可是里边桌椅板凳、镜子脸盆,该有的全有。纪大肚子不知崔老道的用意,唱戏的早走了,后台还有什么可看的?可是一到后台棚子门口,还没等进去呢,纪大肚子提鼻子一闻,怎么这么臭啊?崔老道往地上一指:“你们瞧瞧,这是什么?”众人低头看去,东一摊西一坨的全是青屎,熏得直捂鼻子,心下更是奇怪,这大半夜的不睡觉,就带我们来看这个?崔老道说:“大帅请想,这些个秽物从何而来?”

原来别人在台下,看台上的戏热闹,崔老道却是有道眼的人,他早看出黄老太太摆的这出戏不比寻常,台子上被一片妖气罩住,上来下去的戏子没一个是人!

先前斗戏之时,崔老道趁着没人注意,起身离座溜到戏台侧面,四下里一看,瞧见有七八个手拎食盒的小伙计,身边还放了两个酒坛子。当时眼珠子一转计上心来,溜过去跟那几个伙计搭话。不出他所料,戏班子讲究饱吹饿唱,戏子上台之前很少吃东西,散了戏才开饭。黄老太太特地吩咐山下的饭庄子,备下好酒好菜,让小伙计送到后台,犒劳这一众“戏精”。崔老道有心登台降妖,又不敢用身上的道法,想起还带了一件“法宝”。提起这个东西可厉害了,天津卫“七绝八怪”当中有个卖野药的金麻子,祖传秘方配出的灵药,可以打鬼胎、戒大烟,俗名叫“铁刷子”,比泻药还刚猛,可以说缺德到家了。崔老道是行走江湖的火居道,做生意从不挑三拣四,挣钱的活儿全应,算卦相面、抽签解梦、降妖捉怪、开坛作法、上梁动土、画符念咒,没有他不行的。打鬼胎也是一门生意,哪家的闺女与人私通搞大了肚子,家中为了顾全脸面,就说这是怀了鬼胎,找个走江湖的二老道作法,外带来两包打胎的野药。双方心照不宣,谁也不会说破。因此,崔老道身上常年揣着一包“铁刷子”。他自己不会配药,也是在金麻子手上买的,趁小伙计抻脖子瞪眼往台上看的当口儿,偷偷将一整包药粉倒入了两个酒坛子,不论多大的道行,一口酒下去就得打回原形。

崔老道并不多言,只叫纪大肚子带上军卒,高举灯笼火把,一路追踪地上的青屎,找到后山一座荒废的破祠堂,离得老远就觉得臭气熏天。崔老道点了点头,看来这就是那个戏班子落脚之处。纪大肚子也明白了,怪不得刚才那出戏光怪陆离,要多邪乎有多邪乎,合着台上的不是人!

纪大肚子从来不怕妖邪,又有崔老道在身边壮胆,更是如虎添翼,立即传下军令,架起火来给我烧!

一众当兵的奉命,四处捡拾干柴,把破祠堂围了个严严实实、密密匝匝,又拿过火把引燃,霎时间火光冲天,惨叫之声不绝于耳,却又不似人声。众军卒听得汗毛直竖,枪杆子都攥出了汗。赶等烧得差不多了,纪大肚子命军卒扒开瓦砾查看,里边全是烧焦的黄鼠狼。纪大肚子哈哈大笑,好不得意,鞭敲金镫响,高奏凯歌还。

转过天的戏也不用比了,阚三刀的东面戏台上空空如也。崔老道这边好歹还有几个跑江湖的杂耍艺人撑场子,朱砂没有红土为贵,这叫聊胜于无,因此不战而胜。阚三刀则是咬败的鹌鹑斗败的鸡,自知无力回天,蔫儿不出溜地下了山。纪大肚子点齐兵马,准备一鼓作气将阚三刀赶出济南城。崔老道望见一道黄烟奔东去了,想来黄老太太没被烧死在古祠之中,发觉大势已去,就来了个逃之夭夭。这个祸根不除,迟早是心腹之患,他决定一个人尾随在后,瞧瞧黄老太太躲在何处,再让纪大肚子调兵捉妖。

这一天行至临淄地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放眼望去,暮色苍茫中尽是荒山野岭。崔老道犯了嘀咕,怕遇上响马贼寇,纵然没有剪径的强人,豺狼虎豹出来一个半个,他也对付不了。他越走越毛,拖着条瘸腿紧捯几步,转过一个山坳,居然见到一座大宅子,且与寻常的宅邸不同,不分前后左右,造成了一个圆形,东西南北皆有广亮大门。

崔老道心里“咯噔”一声,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可没见过这么奇怪的宅子,况且哪个大户人家会住在荒山野岭之中?看来绝非善地,他宁肯在山里让狼掏了,也不敢到那宅子里借宿,想当作没看见绕道而行。转身抬腿刚要走,却听“吱呀咣当”一声大门双启,从里边出来七八个穿青挂皂的仆役,为首的一位老者,慈眉善目,须发皆白,开口叫道:“崔道长,还请留步。”

崔老道心说完了,怕什么来什么,跑又跑不掉,只得敷衍说:“天色已晚,贫道不便叨扰,再会再会。”

老头儿说:“道长不必客气,请到宅中叙话。”说着话走上前来,一把攥住了崔老道的手腕子。崔老道无力挣脱,身不由己,硬着头皮进了大宅。只见宅中屋宇连绵,一进接着一进,雕梁画栋,气派非凡。正厅之内摆设华丽,以明珠为灯。二人分宾主落座,下人奉上冷茶。老者开门见山,自称姓张,相识的尊他一声张三太爷,曾与黄老太太同在关外打火山修炼。

崔老道暗道不妙:我这是唐三藏掉进盘丝洞——凶多吉少了!

张三太爷似已看穿崔老道的心思,对他说:“崔道长不必多心,昔时因今日果,冤冤相报何时了,还望道长看在老朽的薄面上,饶过黄老太太一命。”又告诉崔老道,他张三太爷确非凡人,本身也是胡家门儿的一路地仙,和黄老太太并非同宗,拜的却是同一位祖师爷。提起这位祖师爷,那可大有来头。关外的深山古洞人迹罕见,聚拢了许多灵物,无外乎飞禽走兽、鱼鼋龟蛇、苍松古柏、孤魂野鬼。此辈采天地之灵气,汲日月之精华,外修人形,内炼金丹,只盼有朝一日能够得成正果。俗话说“人分三六九等,木分花梨紫檀”。人上一百,那叫形形色色,山中修灵之物又何止千百,所以这里边就分出好坏来了,有的是一心向道,修炼的同时也愿意帮助世人;有的则不然,得了些个风云气候,便兴妖作怪、肆意妄为,闹得越来越厉害,惹得天帝震怒,命雷部正神下界伏妖。您想,这些东西道行再高,也是披毛戴角之物,入不了正神的法眼,因此伏妖怎么伏?就是不管善恶,全用天雷地火劈死。当时有个老狐狸,跪在天门为山中的生灵求情,自愿度化这些东西,让它们走正道。上天毕竟有好生之德,便封老狐狸为关外地仙之首,并定下律条约束。这个统领一众地仙的老狐,就是张三太爷和黄老太太的祖师爷。

据说这位祖师爷在深山古洞中修炼了几千年,直到康熙年间,圣主到关外龙兴之地出巡,夜感风寒,染了三灾,随行的太医束手无策。祖师爷下山托梦,使得皇上老爷子不药而愈。因此,康熙爷在山中造庙宇、供金身,敕封祖师爷,赏赐黄马褂。祖师爷讨了皇封,这才得成正果,了却一世之愿。

按照地仙的规矩,修灵之物活过一百年,便有了道行,但是此时不可下山,因为道行仍浅,约束不住本性,恐会为害一方,道行够了五百年方可出世。当年打火山“胡黄常蟒鬼”五路地仙入关,为的是救苦救难、积攒功德,以求早成正果。没承想黄老太太下山之后,辗转到了天津卫小南河,下山之前想得挺好,到了尘世可就不是它了。为什么呢?说起来也是本性难移,黄鼠狼多做跑腿学舌的差事,尤其愿意挑事,到处招惹是非,还经常吹牛说大话,不怕风大闪了舌头。黄老太太来到小南河,住到一大片坟地中,跟周周围围这些东西好一通吹嘘。正所谓外来的和尚会念经,地仙也一样,如同跑江湖卖艺的,见面先盘道,比比谁话茬子厉害。关内田间地头的东西,怎比得了关外深山古洞中来的?就好比天津卫说相声的到了河南陕西地界,行内人没有不高看一眼的,人家那是名门正派。所以黄老太太一到此地,方圆附近的老耗子、大刺猬,皆奉其为首,以至于收敛不住心性,经常捉弄周围的住户,虽没去东家偷鸡、西家摸狗,可也没少给老百姓找麻烦,这才遭了报应,被崔老道擒住,打去了五百年的道行。它逃往关外的途中,偶得了一根千年棒槌,正待以此恢复元气,怎知又撞上纪大肚子,不由分说抢走了宝棒槌。黄老太太对这二人怀恨在心,一路回到打火山,跪在祖师爷神位前托灯百日。要知道祖师爷的这盏神灯可不是这么好托的,托一天长一千斤,一百天下来,黄老太太半截身子都被压进了地里,再加上神火炼心死去活来,受的罪就甭提了。好不容易换来祖师爷恩典,得了百年道行,这才二次出世,招下顶仙的婆子入关寻仇,想借阚三刀的势力收拾两个冤家对头,却因心术不正,反害了黄家门儿一窟子孙。张三太爷求崔老道网开一面,不要赶尽杀绝,让黄老太太痛改前非。

崔老道听张三太爷说明前因后果,等于吃下了一颗定心丸,起身行礼告辞。

张三太爷却道:“老朽今日里还有个不情之请,是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只这一番话,崔老道吓得面如土色,鼻洼鬓角冷汗齐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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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说张三太爷把崔老道请至宅中,一不为寻仇,二不为闲谈,而是求崔老道搭救。崔老道纳闷儿啊,张三太爷的道行可比黄老太太大得多,论着是拜一个祖师爷,真要说比道行,八百个黄老太太绑一块儿,顶不上张三太爷一个小脚指头。因为张三太爷话里话外说得很明白,他本身也是一方地仙,长生往世,得天地之半,能变出这么大的宅子,绝非等闲之辈;再一个就是这个姓,深山古洞中的东西没有姓氏,没听说过这个刺猬姓赵、那条长虫姓刘的。有了道行的往往取自身一个字,狐狸通常以“胡”姓或“李”姓自居,刺猬自称姓“魏”或者姓“白”,长虫说自己是“老常”或是“老柳”,可哪一个又敢姓张?皆因玉皇大帝姓张,戏文中称之为“张玉皇”,这个姓可不是飞禽走兽敢往脑袋上顶的,此乃大逆不道。玉皇大帝他老人家苦修一千七百五十劫,一劫十二万九千六百年,这总共是多少年?所以说道行浅了可不行;此外还有一节,崔老道进门就瞅见了,张三太爷这屋的墙上什么中堂字画、挑山对联一概没有,却挂了七道乌金令牌,上书“天风、天火、天水、天雷、浩然、玄阴、玄阳”。别人不懂其中奥妙,崔老道可明白,墙上的七道乌金令牌,暗指张三太爷已经渡了七重天劫。

所谓的天劫,也叫“寂灭仙劫”,凡是修仙的灵物必破此关,否则成不了正果。天劫一共十重,全渡过去便可白昼飞升。而天劫又不同于雷劫,雷劫是指什么东西作妖作到头儿了,“咔嚓”一道雷下来给劈死。雷劫相对容易应付,可以躲入深山古刹,或者借达官显贵遮挡。以前净听人说有大耗子、大蜈蚣趴在佛像下边,再不就是古庙里、道观里住着狐狸、刺猬、长虫,这些东西就是在躲天雷。还有四处寻访得道的高人,陪伴左右,摇尾乞怜,等雷劫到来,躲在高人身后也是一个办法。天劫可没这么好躲,能渡过一重那就了不得了,呼风唤雨、撒豆成兵就不在话下。而且这十重天劫当中一重比一重厉害,一次比一次凶险。张三太爷已经躲过了七重天劫,那得是多大的道行,能有什么为难着窄之事,拜求一个卖卦的老道帮忙?

原来张三太爷自打修行以来,可以说是循规蹈矩,早早忌了血食,在深山古洞中吸霞饮露、清修打坐,率子孙下山入世,来至山东地界,不敢说恩泽四方,也没少给老百姓办好事。但天下事本就如此,好人恨坏人,坏人恨好人。岳飞岳武穆精忠报国,一等一的忠良,到头来被仇家害死在风波亭;秦桧满肚子坏水儿,还有仨好朋友。张三太爷在此地不招灾不惹祸,一门心思行善精修,不承想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惹上了一个冤家对头。对方生前是个擅使邪法的术士,明争暗斗没能把张三太爷如何,死了埋进荒坟野冢,仍旧潜灵作怪。其实说起来,与张三太爷这路“正仙”相比,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怎知这个对头坟中有一件厉害的镇物,魇住了张三太爷全族,有道是“靛蓝染白布,一物降一物”。张三太爷的道行虽深,也只能任凭这个对头摆布,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比奴才还不如,因此想借崔老道之手,取出坟中的镇物。

崔老道听完这番话,吓得手脚冰凉,这是他敢插手的事吗?任凭张三太爷许下千般富、万般贵,搬来六万八紫金子,他也不敢应允,却又心存忌惮,恐怕张三太爷翻脸,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何况是深山古洞中的千年老狐狸?崔老道也不敢说个“不”字,只得摇头晃脑、掐指巡纹,随后将手中拂尘一摆,对张三太爷说道:“无量天尊,贫道虽有能为,不过天时未到,不可急在一时。适才贫道捏了一卦,将来会有一人从此路过,此人盖世英豪,手段了得,九河下梢‘七绝八怪’中有他一号。姓孙没有大号,因为是个吃臭的,别人都叫他孙小臭儿,长得獐头鼠目、口歪眼斜,掐吧掐吧不够一碟子,摁吧摁吧不够一小碗儿,浑身上下没有二两肉,赶上个大点儿的耗子都能给叼了去。然而常言道得好,凡人不可貌相,海水难以斗量,取坟中镇物非他不可,这叫什么呢?这叫一货找一主,盐碱地专出蝲蝲蛄。”

张三太爷也知道崔老道的底,据说在龙虎山五雷殿上看过两行半天书,身上道法通玄,前知八百年,后知五百载,而今言之凿凿,说得有鼻子有眼有眉毛的,自是一百二十分的信服,当下款待了崔老道一番,又送了许多路费盘缠。崔老道足吃足喝了一通,钱财却无论如何也不敢要。张三太爷见崔老道不收钱财,心下又多了几分佩服。崔老道在宅中住了一宿,转天别过张三太爷,取道返回济南府。

书中暗表,崔老道说得准不准呢?他这一卦浮皮潦草来了个王八排队——大概齐,可坑苦了张三太爷。后来孙小臭儿下山东路过此地,给张三太爷取出了坟中镇物,但这小子心术不正,为了蝇头小利恩将仇报,错害了张三太爷的性命。张三太爷异灵不泯,辗转到了天津城找孙小臭儿寻仇,连同黄老太太、乾坤楼黑蛟、四方坑白三姐等一众地仙,在九河下梢兴妖作怪。此乃后话,按下不提。

咱再说崔老道,一路回到济南城,却见城头上已经换了旗号。找人一打听才知道,前几天纪大肚子摆戏斗败了阚三刀,本想点齐军马,趁阚三刀铩羽而归的机会,一举将之赶出山东地界。怎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没等纪大肚子把阚三刀赶走,地盘就被另一路更大的军阀抢了。济南府是富庶之地,周围各路军阀早就对这块肥肉虎视眈眈,奈何纪大肚子与阚三刀实力不凡,更担心他二人联起手来一致对外,如今两人翻脸,自然有人乘虚而入。那个年头就是如此,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没有讲理的,全凭枪杆子说话。阚三刀死于乱军之中;纪大肚子兵败如山倒,一个人逃去了西北,在甘凉道上盗贩马匹为生。正应了崔老道先前所言,“赶上八字有马骑”。只不过不是骑马的上将军,而是盗马贼。

如此一来,崔老道的靠山又倒了,济南城虽大,却没有崔老道的立锥之地。适逢多事之秋,天灾人祸不断,到处都在打仗,思来想去,也只有回老家了,一路上感慨万千。前些天纪大肚子还是手握重兵,说一不二,转眼就丢盔弃甲,变成了光杆儿司令,能保住一条命就得说烧了高香。那些个枪、那些个钱,连同那座气派无比的督军府,全都改了名换了姓。想来广厦万间卧眠三尺,千顷良田不过一天两顿饭,纵有满屋子的绫罗绸缎,出门也就是那一套衣衫,看来没钱没势也未见得是件坏事。正所谓枪打出头鸟、刀砍地头蛇,自己还是老老实实在南门口卖卦吧,别再妄想天上掉馅儿饼、醋碟、酸辣汤的美事了。

济南府距天津城可不近,崔老道来的时候车接马送,一左一右两个挎着盒子炮的卫兵伺候着,派头那叫一个足,如今只得撵着步子在路上行走。本来腿脚就不利索,别人走一天他得走三天,又不敢走大路,大路上动不动就过兵,万一赶上两军交战,枪子儿没有长眼的。所以这一走工夫可就大了,只能估摸着东南西北的方向,翻山越岭专走小路,逢村过店到了有人烟的地方,靠着老本行摇铃卖卦,对付着挣口吃喝。就这么饥一顿饱一顿的,头没梳脸没洗,身上道袍千疮百孔,脚底板磨出好几个大血泡,赶等到了家,人都卷了边了。他这一趟出来的时间可不短,不知道天津城出了多大的乱子。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章 枪打肖长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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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老道从山东济南府,辗转回到天津城,顾不上一路风尘仆仆,别的全放一边,他得先解解馋。毕竟故土难离,这九河下梢土生土长的人,喝惯了一方水,吃惯了一方饭,离家日久,免不了惦记这口吃喝,尤其是路边大棚中的早点。

过去有句话“吃尽穿绝天津卫”。天津城遍地的大饭庄子、小饭馆子,好吃的东西数不胜数,路边的早点也是五花八门,换着样地吃,十天八天都不带反头的。其中大致分为干、稀两类,烧饼、馃子、大饼、卷圈、炸糕、包子、蒸饼、两掺馒头、棒子面窝头、茄夹藕夹、煎饼馃子,这是干的;稀的有豆腐脑、锅巴菜、豆浆、馄饨、面茶、羊汤等等。吃的时候相互搭配,酸甜苦辣咸的味道变化无穷。大饭庄的南北大菜、满汉全席到哪儿都能吃到,而这些个小吃只在天津城这一方水土才有。夸张点儿说,离开天津这座算盘城,抬腿到了近在咫尺的洋人租界地,您也吃不到地道的。

崔老道钱少嘴馋,吃东西还爱穷讲究,咽了一晚上的唾沫,天不亮就来到南门口,不是急着摆卦摊,而是为了这顿早点。卖早点的小贩无非赚个辛苦钱,都得后半夜起床忙活,到开张时棚子里还挑着灯。炉子上并排放着三口大铁锅,两锅卤子、一锅豆浆刚刚熬好,压成小火儿,“咕嘟咕嘟”滚在锅中。两锅卤子一锅是豆腐脑的,一锅是锅巴菜的,看上去相似,用的料则不同。豆腐脑卤子用鸡汤鸡油,配黄花菜、木耳熬成荤卤;锅巴菜卤看上去更黏糊,得先把香菜梗炸熟放进锅里,这是提味儿的秘诀,再加羊骨头汤和各种小料,开锅后用团粉勾芡。两者滋味、口感不尽相同,可无论哪种,都是头一锅卤子味道最浓。崔老道顶门来吃早点,奔的就是头锅卤子,要不怎么说穷讲究呢!进来一看两锅卤子都熬得了,呼呼往外冒热气,告诉老板先不忙着盛,到旁边炸馃子摊儿上要两根刚出锅的馃子,也就是油条,一根根外脆里酥、焦黄干香。崔老道脸皮厚,让炸馃子的给炸老点儿,生面抻好了下在油锅里,翻四个滚儿才捞,炸出来一尺多长又红又脆,拿在手中直棱棱的,跟小号擀面杖相仿,绝不蔫头耷脑,看着就提气。热大饼从中间揭开了,馃子撅折往里一卷,拿在手中一把掐不过来。又一瘸一拐跑回早点铺,让老板给他盛一碗锅巴菜,大勺的卤子浇足了,还得放上韭菜花、酱豆腐、辣椒油、麻酱汁,多搁香菜,坐下来一手攥着大饼卷馃子,一手抄起筷子,倒转了往桌子上一磕,将筷子头儿对齐,脑袋往左边一探,猛咬一口大饼馃子,三嚼两嚼吞咽进肚。紧接着又往右边碗口一凑,扒拉一口锅巴菜,左右开弓这就吃上了。锅巴菜的“锅巴”,是绿豆面煎饼切成的小块,满满当当一大碗这就够解饱的,何况还有大饼馃子,也全是面做的。他这顿早点面裹着面、面夹着面、面就着面,除非扛包拉车的苦大力,平常人可没有这么吃的。要问这面裹面好吃不好吃?这可是千百年来穷苦人的生活智慧,真是研究到家了,能不好吃吗?穷老百姓卖苦力,一年干到头也挣不了仨瓜俩枣,别说山珍海味、燕窝鱼翅,就是最常见的鸡鸭鱼肉,等闲也难得吃上一回,只能在最廉价的食材上下功夫琢磨,想方设法鼓捣出各种风味,花不了几个钱,又能改改口味、解解馋。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句话倒过来想,巧妇只要有米,就能做出人间美食。

且说崔老道甩开腮帮子刚吃上,打外边又进来个赶早的——三十多岁一位“副爷”,也就是巡警。人长得又矮又胖,肚大腰粗、八字眉、单眼皮、蒜头鼻、大嘴岔、大耳朝怀,两条罗圈腿走路外八字,穿一身黑制服,头顶大壳帽,腰扎牛皮带,铜扣擦得锃亮,下边裹白绑腿。民国初年,天津城设立了五河八乡巡警总局,下设各个分局,还有缉拿队、夜巡队、治安队、警察所等机构。巡警就是负责弹压地面儿往来巡逻的警察,这一行中没几个老实规矩的,凭一身官衣吃拿卡要、瞪眼讹人。做小买卖的遇上这些“副爷”,卖水果的得送给他几斤水果,卖白菜的得送给他几棵白菜,卖酸梅汤的得送给他两碗酸梅汤解解渴。这么说吧,除了卖棺材的他不要,推车大粪从跟前过他也得尝尝,否则找你点儿麻烦那是轻的,重则哨子一吹,劈头盖脸先打上一棒子,然后把你往局子里一送,不扒层皮甭想出来。老百姓当面尊他们一声“副爷”,或者“巡警老爷”,背地里却叫他们“穿狗皮的”。

刚进来的这个巡警,比崔老道还没出息,攥着一掐冒热气儿的油条,足有七八根,两只小胖手左右来回倒,太烫了,那也舍不得撒手往桌子上放。让老板给盛上一大碗豆腐脑,不浇卤子,只舀上一勺豆浆,天津卫管这个叫“白豆腐”。这也是一路吃法,就为了尝这股子豆香味。巡警端着碗找座,一眼瞅见了崔老道,忙过去打招呼:“哎哟!这不崔道爷吗?可有阵子没见您了,您上哪儿去了?”

怎么这么客气呢?只因他们二位相识已久,此人姓费名通,在家行二,人称“费二爷”,在天津城外西南角的蓄水池警察所当巡警。穿着官衣,吃着官饭,大贼、小贼、飞贼、蟊贼可没见他抓过半个,只会溜须拍马,冒滥居功。旧社会警察讹人的那一套他比谁都门儿清,逮个耗子也能攥出二钱香油来。不过说不上多坏,至少不祸害老百姓,搁在那个年头这就不简单。费通费二爷在天津卫有一号,是因为出了名的怕老婆,说句文言叫“惧内”,天津卫叫“怕婆儿”。他老婆费二奶奶那可是位“女中豪杰”,长得狮鼻阔口,大脑袋、大屁股蛋子,粗胳膊、粗腿,皮糙肉厚,说起话来嗓门儿又粗又亮,在家里成天吆五喝六,让他往东他不敢往西,让他打狗他不敢撵鸡。费二奶奶一瞪眼,吓得他如同蝎虎子吃了烟袋油子——净剩下哆嗦了,所以得了个绰号叫“窝囊废”,又叫“废物点心”。

就这么一个主儿,却是世家出身。从族谱上论,他是费家胡同费胜的远房侄孙。老费家在天津卫那是数得着的名门望族,二道街子往南的大费家胡同、小费家胡同,那全是他们家的。费通可没沾光,别看一笔写不出两个“费”字,但是离得太远,出了五服了。按过去的话讲,出了五服没法论,沾亲容易沾光难。老费家再有钱有势,也和他费通没关系,只能在蓄水池警察所当个臭脚巡。

蓄水池就是后来的南开公园,又称“贮水池”,民国年间还是个臭水坑,俗称“四方坑”,到了炎热的三伏天,一坑的臭水蚊蝇滋生,离老远就能闻见呛人的臭味。光绪年间赶上发大水,天津城中的污水全往这儿灌。污水漫上周围住户的坑沿儿,癞蛤蟆满处乱爬,都找不着一条给人走的道。夜里蚊子扑脸,白天成群结队的苍蝇“嗡嗡嗡”围着脑袋乱转,说话不敢张嘴,一张嘴保不齐吃进去一个俩的,那还不得恶心死?到了寒冬腊月,扬风搅雪,滴水成冰,冻得地面拔裂。这一带更为荒凉,遍地的枯枝衰草,西北剌子刮过来,能把人刮一跟头。水坑周围一个个破旧残败的坟头,几只乌鸦在上空盘旋,不时发出阵阵哀号。还有很多被野狗刨出来的“狗碰头”棺材,白骨散落在蒿草丛中,入夜后磷光闪烁,变成了忽明忽暗的鬼火,看着都让人瘆得慌。

虽说地方不怎么样,可再怎么说也是个穿官衣的巡警,月入三块大洋。别小看这三块钱,小门小户养家糊口绰绰有余,更可以吃拿卡要,来点儿“外快”,不敢说丰衣足食,至少吃喝不愁。他和崔老道相识并不奇怪,一来住得不远,平日里低头不见抬头见;二来这两人都馋,费通也中意早点铺的头锅卤,经常顶门来吃这口儿。两人都是吃货,还都是穷吃,也算趣味相投,坐一桌吃早点少不了评头论足,为什么老豆腐里面不能放香菜,锅巴菜就必须放香菜?馃子到底用多大火炸才最酥脆?里里外外就这点儿事,不够他们走脑子的。

崔老道见来人是费通,赶紧把筷子放下,抻脖子瞪眼咽下口中的吃食,攥着半套大饼馃子抱拳寒暄:“二爷,承您惦记,贫道闲云野鹤,一向踪迹不定。前些时受元始天尊相邀,上玉虚宫听他开坛说法去了。”

明摆着瞪眼说瞎话,费通也不往心里去,坐在崔老道对面一晃脑袋,放下碗筷说:“哎哟!我的崔道爷,元始天尊相邀啊?那一定是得了真传法力无边了。您出门在外有所不知,天津城出了一件大事,说起来多多少少跟费某人有些干系,我正要请道爷您给拿个主意!”

崔老道闻言双眉一挑:“无量天尊,贫道愿闻其详。”

费通却道:“此处并非说话之所,咱先趁热吃了这口早点,然后上我那儿说去。”

崔老道刚回天津城,他也是愿意凑热闹,正想听听到底有什么出奇的事。两个馋鬼互道了一个“请”字,便低下头谁也不理谁了,“稀里呼噜”吃完早点,撑得直打嗝儿。崔老道又喝了一碗豆浆溜溜缝儿,两人方才双双站起身来,离了早点铺,挺胸叠肚来到费通当差的蓄水池警察所。蓄水池地处偏僻,治安却比繁华地段乱上好几倍。只因此地零零散散分布着混混儿锅伙,也住着许多游手好闲的嘎杂子琉璃球儿,再加上从乡下逃荒到天津卫的贫苦百姓,绝对称得上鱼龙混杂。站岗巡夜的警察足有百十来号,除去站岗、巡街的,屋里也有二三十人,挤挤插插坐得挺满当。窝囊废费通一进门,屋里的大小警察“呼啦”一下全站起来了,齐刷刷立正敬礼。崔老道纳上闷儿了,窝囊废不过是个臭脚巡,天天在一张桌子上吃锅巴菜,还不知道他有几斤几两吗?怎么有这么大面子?

再朝费通脸上看,一点儿表情也没有,分寸拿捏十分到位,朝众人摆了摆手,示意大伙儿坐下接着忙乎,带上崔老道进了里屋。分宾主坐定,又命人沏来一壶茶,这才告诉崔老道,他窝囊废不比从前,癞蛤蟆上金殿——一步登天,已然当上了蓄水池警察所的巡官。

崔老道嘴上给费通道喜,心下却不以为然:真是不知道哪块云彩有雨,就窝囊废这样的货色也能当巡官?甭问,准是他给官厅大老爷拍美了,撞大运混了这一官半职。

费通客气了几句,把他这阵子遇上的怪事,从头到尾给崔老道说了一遍。早在十几年前,崔老道就给费通相过面,费二爷相貌不错,鼻子、眼睛平平,耳垂儿却不小,按相书上说,这叫大耳朝怀,绝对的福相,定会财源广进,飞黄腾达。却也不假,这么多年一步一个台阶,走得挺顺当。当上巡警以来,有了正经的事由,也娶了一房媳妇儿,娘家是上边的。老年间,天津卫出北门过南运河这一带叫上边。为什么呢?康熙年间,北门外南运河浮桥设了“天津钞关”,南来北往的货船都要在这儿缴关税,老百姓给它起了个别名叫“北大关”,又分出“关上”“关下”。“关上”就是“上边”,绝对是财源滚滚的一方宝地。费通的媳妇儿家里姓陈,嫁过门来就叫费陈氏,左邻右舍相熟的都叫她“费二奶奶”,在家里嘴一份手一份,炕上一把剪子,地下一把铲子,干家务活是把好手,还不像别的家庭妇女,只知道低头干活儿。费二奶奶性情彪悍,里里外外全拿得起来,把费通收拾得服服帖帖。

这两口子的日子过得还可以,家里有一个小三合的院子,三间正房,一明两暗,西边还有两间厢房,一间当厨房,一间堆杂物。院子不大,却是自家的房子,不用按月给房租。天津城的巡警一个月领三块钱薪俸,在当时来说,一块银元能换四百八十个大子儿。民国初年物价稳定,东西也不贵,一个大子儿可以买个烧饼,挣这些钱足够过日子的。可是费二奶奶总觉得费通没成色,不思进取,小富即安,成天混吃等死,不知图个升腾。在外边讹也讹不出多少,因为蓄水池不比城里,没有什么坐贾行商,来来往往的以穷老百姓居多,顶多讹上两个土豆、半棵白菜,带回家够炒一碟子素菜,那能顶多大事儿?费通胆子又小,碰见那横眉立目的他先吓跑了。费二奶奶原以为嫁给巡警可以过上好日子,老百姓见了巡警必定尊称一声“巡警老爷”,自己都嫁了“姥爷”了,怎么不得是个“姥姥”?过了门来才知道,满不是那么回事儿,爷们儿在外边净装孙子,把自己连累成“孙媳妇儿”了。费二奶奶心里边有了怨气,嘴上就不闲着了,整天在费通耳边“瓜地里读书——念秧”,劲儿一上来,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把费通挤对得没处躲没处藏,上吊的心都有。

男子汉大丈夫活到费通这个地步,确实也是少有。不过费通这个人也有一点好处,那就是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是废物点心一个,积功晋职无异于痴人说梦,折腰掉胯的贼他也逮不着一个,只得在家忍气吞声。常言道得好——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头些日子等来个机会,五河八乡巡警总局为了增强警备,办了一次科室会考,考上便能有个提拔。费通知道这是条出路,机会实属难得,他跃跃欲试,回到家不干别的,一门心思苦背律条,虽不比过去的秀才、举子,羊毡坐透,铁砚磨穿,倒也铆上劲儿了。费二奶奶见爷们儿知道上进了,心里头挺高兴,别的忙她也帮不上,为了让他安心备考,就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什么簸箕歪了、笤帚倒了,绝对没有,洗洗涮涮、收拾屋子,再想方设法给费通做点儿顺口的饭吃,不敢说无微不至,也够得上法外施恩了。话虽如此,可就凭着费通这一脑袋大米粥,当天晚上背下来的律条,睡一宿觉第二天一睁眼就全忘了,通过会考难于登天。可是官运一来,谁也挡不住,就合该他做这个巡官!

那些日子备考归备考,警察所的差事不能耽误。蓄水池警察所辖区不小,费通平时下了差事已是半夜,回到家先奔灶间,也就是厨房。费二奶奶提前给他预备好饭菜,他一个人坐在饭桌前,一边吃饭一边背民国律条。过去普通老百姓家里吃得很简单,应时当令,赶上什么菜便宜吃什么。好比到了初冬,萝卜、白菜下来了,上肉铺买两大枚的肉馅儿,也就这么一小疙瘩,多放葱花儿、姜末儿,攥几个丸子,加上萝卜、细粉条汆一大锅。高兴了滴上一滴小磨香油,外带蒸几个两掺面的馒头,舍不得蒸全白面的,一顿饭有干的有稀的,有荤的有素的,这就相当不错了。费二奶奶也知道费通在外边巡了一天街,累得够呛,因此每天打上二两散酒,让他喝几口解乏,额外再抓一把五香花生米,天津卫叫果仁儿,用这个下酒。费通喝一口酒,吃俩花生米,看一页律条,心下感恩戴德,冲这二两散酒也得把律条啃下来,谋个一官半职,多挣几块大洋,让费二奶奶跟着享享福。怎知好景不长,一来二去的酒没了,花生米也不给了,费通干啃窝头没滋没味,心里头挺别扭,却不敢跟费二奶奶明说。直到这一天,费通比往常回来得早了半个时辰,饥肠辘辘直奔灶间,听屋里头有响动,还以为进了贼,心里来气却不敢高声。为什么呢?万一是个狠心贼呢,一喊一闹扔出块砖头来,把他脑袋开了怎么办?因此没作声,轻手轻脚扒在门上,借着月光往屋里看,不看不要紧,一看看明白了,可把他吓了一大跳。有个一尺多高的小胖小子,两个小眼珠子贼光烁烁,正在饭桌上喝酒吃花生米,吃得不亦乐乎,嘴里还直吧唧,这小子是人吗?

2

费二爷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心下思量合着费二奶奶没少预备吃的,全让贼给吃了!吃惊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气炸了连肝肺,锉碎了口中牙。他平时就嘴馋,费二奶奶家法又严,不是为了考个巡官,哪有这一把花生米、二两散酒的章程?结果可倒好,全便宜这个贼了!费通胆子不大,换平时他早吓尿了裤,不过眼前这个小胖小子肉嘟嘟、圆滚滚,长得还挺白净,头上一条冲天杵的小辫儿,扎着红头绳,如同杨柳青年画上抱大鱼的胖娃娃,似乎没什么可怕的。费通仗着穿了官衣,腰里别着警棍,加之一时气恼,心说一声:“我倒看看你是人是鬼!”当即推门而入,箭步蹿至近前,不由分说一把攥住小胖小子头顶的冲天杵小辫儿,不论什么人,一旦被攥住了头发,再想挣扎可就难了,有多大的劲儿也使不上。费通又拽过一条绳子,三下五除二把这小胖小子捆了个结结实实。

过去的老巡警讲起捆人,三天三夜也讲不完,简单来说这里面分为小绑和大绑。小绑就是专绑两手,其余部位不着绳索;大绑则是双臂、手腕、胸背脖颈均以绳索捆牢,所谓五花大绑,被绑之人极难挣脱,但双腿又能行动自如。另有一种捆绑方式叫“穿小麻衫”,将大臂向后缚紧,从颈到肩捆个严丝合缝,唯独小臂与双手不绑。窝囊废当巡警这么多年,捆人这两下子还是有的。那个小胖小子没等明白过来,已然被捆成了一个粽子,只好眼泪汪汪地不住告饶:“我一时糊涂偷了您的吃喝,求爷放了我,我连夜去别人家偷东西还您。”

费通是个遇强则弱、遇弱则强的货色,见这小子开口求饶,看来道行不过如此,心里踏实了不少,点手斥道:“一时糊涂?少来这套,我盯你好几天了!甭跟我狗掀门帘子——拿嘴对付。偷别人家东西还我?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你费二爷我行得正坐得端,岂同于鸡鸣狗盗之徒?况且我本身就是巡警,怎么可能知法犯法收你的贼赃?”小胖小子挨了费通没头没脸一通数落,脸憋得泛起青光,连连点头哈腰,头顶的小辫摇晃个不停:“二爷二爷,我说错话了,您饶了我吧!您是秉公执法的青天大老爷,我下次再也不敢了!”费通这时候一点儿也不害怕了,围着小胖小子转了三圈,嘴里叨咕:“你个小兔崽子能耐还挺大啊,去别人家偷东西,不怕让人拍死?”小胖小子见费通态度有所缓和,也长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讪笑:“嘿嘿,您老人家有所不知,我偷东西,一般人可抓不着我,只求您饶了我的命,想要什么只需开口,小的保证规规整整放在您屋里。”费通听它这么说,忽然眼珠子一转冒出一个念头,说道:“若你真有本事,不妨上巡警总局把会考的题目给我盗来。只要我能考上巡官,将来好吃好喝供养你,否则就把你喂了猫!”

书要简言,费通可就把它放了。真格来说,不放他也不敢,不知道小胖小子什么来路,家里捆着这么一个玩意儿,还让人睡觉吗?您说怎么这么灵,转过天来,费通下了差事回家,一进灶间,嘿!几张会考的纲目果不其然摆在饭桌上了,果仁儿、散酒也稳稳当当摆在旁边。费通如获至宝,塌下心来挑灯夜读,有多大劲儿使多大劲儿,真可以说是头悬梁、锥刺股,凿壁偷光的劲头儿都使出来了。等到了发榜的那天一看,果然高榜得中。那位说这窝囊废不简单啊,其实也不尽然。虽说天津卫早在清朝末年就开设了北洋巡警学堂,但是那个年头,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在老百姓看来,巡警学堂并非学堂,而是兵营,能混上三顿饱饭,谁也不去当兵。所以说,真正上过巡警学堂科班出身的巡警少之又少。就拿蓄水池警察所这百十口子人来说,绝大多数都是平头老百姓出身,识文断字的屈指可数,斗大的字认识不了一箩筐。费通能当上巡官也是矬子里拔将军,加上他提前知道考题,下死功夫拼了命,再考不上也真说不过去了。不管怎么说,费二爷从此摇身一变,当上了蓄水池警察所的巡官,薪俸变成了一个月六块钱。费二奶奶出来进去脸上也有个笑模样了,拿她的话讲:“我们家窝囊废土箱子改棺材——成人了!”

费通当上巡官的消息,在左邻右舍中不胫而走,有替他高兴的,有眼馋骂街的,还有没憋好屁的。谁呀?远了不说,他们家街坊之中就有这么一位。这个主儿人称“三梆子”,住费通隔壁那院儿,脑袋长得前梆子后勺子、六棱子八瓣,没那么寒碜的了。身子跟牙签似的,要多瘦有多瘦,没骨头挡着还能往里瘦,脸上没肉,耷拉嘴角、塌鼻子、死羊眼。媳妇儿也是天津人,长得比三梆子还寒碜,白眼球多黑眼球少,两只扇风耳朵,鞋拔子脸,一口地包天的大黄牙,就这样儿还爱天天涂脂抹粉,足够十五个人看半个月的。两口子没孩子,也没个正当的营生,逮什么干什么。那么说是打八岔的吗?也不是,人家正经打八岔的,春天卖花盆儿,夏天蹬三轮儿,秋天养金鱼儿,冬天炒果仁儿。舍得下功夫,认头出力气,为了养家糊口,有什么活儿干什么活儿,绝不挑三拣四。三梆子不一样,成天好吃懒做,横草不知道拿成竖的,总恨不得唾沫粘家雀儿、空手套白狼、天上掉馅儿饼、地长酸辣汤,净琢磨怎么不劳而获了。每天一睁眼什么也不干,先奔茶馆。那儿的人最杂,天南海北一通瞎聊,赶上有机会的话拉个房签、配个阴婚,不干正经事儿,轻易开不了张,但凡扎上一个,就得逮着蛤蟆攥出尿来。他媳妇儿也不是好东西,在家开门纳客,倒是没做皮肉生意,不是不愿意,实在是长得太对不起人,若有半分姿色,三梆子头上的绿帽子早就顶到南天门了。所以只能设个小赌局,来的都是街坊四邻的婶子大娘,从中挣几个小钱。

三梆子近半年时运不济,没挣着什么钱,天天饥一顿饱一顿的,自打听说费通当了巡官,心里可就算计上了,往后能沾多大光不说,眼下先得狠扎一顿蛤蟆。这是天津卫的方言土语,说白了就是吃你一顿。过去单有这么一种人,说老话叫“白吃猴儿”,听说谁升了官发了财,或者碰上什么好事,甭管熟不熟,有没有交情,准得死皮赖脸讹你一顿。三梆子就是这路人,他还不单是讹顿吃喝,干什么事都得想法子占便宜,这就叫占便宜没够,吃亏难受。咱拿两个朋友去看电影来说,这里边的便宜就不够他占的。天津卫1906年开设了第一家电影院,到民国初年看电影已经比较普及了。天津卫老百姓好面子又爱凑热闹,市面上有什么出奇的玩意儿,别人都知道,就自己不知道,那等于说是没法混了。所以借钱也得去电影院,看看电影里演的到底是什么,看完回来才有得聊。另外过去的电影院里也有“花活儿”,单有一路女人在里边做生意,打扮得花枝招展,旗袍开气儿开到胳肢窝,专陪客人看电影。您想,那能光看电影吗?招一把撩一把让人占点儿便宜,天津卫管这行人叫“玻璃杯”。经常有那些逛窑子逛腻了的,上电影院换换口儿。三梆子是挣一个花俩的主儿,平时挣点儿钱吃了上顿没下顿,哪有闲钱看电影?可他有办法——蹭票。有新电影上映了,他就想办法约上个朋友一起去看,但是谁跟三梆子约着去看电影算谁倒霉。三梆子也不是不带钱,兜里先揣好一块现大洋,说起这一块钱可有年头了,自打到手那天就在兜里揣着,没事儿就拿手捻,盘得光可鉴人。这个钱绝不能花,为什么呢,他这一天全靠这一块现大洋了。两人见了面,雇两辆胶皮车奔电影院。要说哥儿俩有交情,到地方一般都得抢着给车钱,比如这趟五个大子儿,两辆车是十个,你掏十个不就结了吗?这时候他把那一块现大洋掏出来了,让拉车的找,这一块现大洋能换四百八十个大子儿,那找得开吗?他那位朋友见状,就把身上带的零钱掏出来了,他的车钱先省了。

到了电影院门口得买票,人家刚给了车钱,按理说电影票应该三梆子买。他又把那一块现大洋拿出来了,电影院当然是找得开了,可是这小子有办法,他不排队,使劲儿往票房门口挤,当时的电影院不多,看的人可多,尤其演头轮电影,队伍排成一条长龙。三梆子一边往前挤一边喊:“来两场,来两场!”甭等那位朋友拦他,电影院的人就说话了:“别夹个儿,排队买票去。”他也不急,因为要的就是这句话,听完这话他是回来了,可那位朋友已经排在他前头了。他又有话说:“既然您排队了,我就甭排了,等会儿买票的时候我给您钱。”说完这个话,站在旁边跟朋友聊天儿,没话搭个话,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慈禧太后、英国女王,没有他不知道的,侃得嘴角直飞白沫。等排到地方了,他一伸手不就把这个票买了吗?那怎么可能呢?他一扭头,隔老远招呼卖糖的:“我说,你这水果糖多少钱一包?”卖糖的赶紧挎着箱子跑过来:“这位爷,跟您老说,五个大子儿一包。”三梆子说:“哎呀,怎么这么贵?合着糖又涨价了,光涨不跌,你倒是合适了,便宜点儿行吗?”卖糖的说:“行啊,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别看不大,咱这也是买卖儿,是买卖就没有不让还价的,您看您给多少?”三梆子说:“给你五个小子儿吧。”您琢磨琢磨,一个大子儿换两个小子儿,他这不乱还价吗?那人家能卖吗?扭头就走了。他还紧对付:“别走别走,我给六个小子儿行吗?”这就叫成心,这么一捣乱,朋友那边已经把票买完了,他这糖也没买成。他不是买不成,根本就没想买。

等看完了电影出来,三梆子又得说:“哎呀,这天是真热,身上都汗透了。”这个朋友吃了两次亏,仍碍于面子拉不下脸,客气道:“要不咱洗个澡去?”这句话一出口,等于又给他搬了架梯子,那能不去吗?到了澡堂子里边洗澡、搓澡、敲背、刮脸、修脚、拔火罐子,有什么要什么。全拾掇利索了,往板床上一躺,点手叫过两盘干货,花生瓜子、杏干果脯,再沏上一壶茉莉花茶,跟你谈笑风生、胡吹海侃。赶等差不多要走了,他开始磨洋工,穿衣服不紧不慢,小褂往腿上蹬,裤子往脑袋上套,两只袜子翻过来调过去,非得分出左右脚来。人家那儿都穿戴整齐了,在澡堂子里热得一身汗,只能出去等他,到了门口儿又把账结了。三梆子这时候才慢慢悠悠地溜达出来,叫过伙计装模作样地要结账,又把那一块现大洋掏出来了。伙计赶忙回话,告诉三梆子那位爷已经结完了。三梆子反而嘴里不依不饶:“你看你,怎么又把钱给了?没你这样的啊,成心栽我?照这样我得罚你,那什么,咱晚上哪儿吃?”给这位朋友吓得,撒腿就跑了。三梆子一个大子儿没花,白玩儿了一整天。那么说人家下次有防备了怎么办?不要紧,他交际面儿广,脸皮又厚,甭管大马路小胡同,随便拉住一位就称兄道弟,跟谁都见面熟,张三、李四、王二麻子,一个人扎一顿,扎完了这个,还能再扎别人。小车不倒,细水长流。

就这么个财迷转向的主儿,邻居窝囊废升官涨工资,能躲得过去吗?这三梆子早就憋着心思让窝囊废请客,不过费通是干巡警的,出去得早,回来得晚,三天两头值班,总也碰不上。并且来说,费二爷家法厉害,挣多少钱都得交给二奶奶,自己兜里一个大子儿也留不下,他又是个财迷转向的主儿,不是脑子进水让驴踢了,怎肯平白无故请三梆子这么个泼皮无赖?三梆子可就留意了,也真是下了狠心,起了执念,搬梯子上墙头儿天天盯着那院的动静。这个劲头儿放在别处,干什么不能成事?无奈三梆子不走那个脑子,只要能占上便宜,从墙头摔下来也值。真是应了那句老话——功夫不负有心人,一来二去发觉费通有个习惯,回到家不进屋,先奔灶间,要说也不奇怪,谁回来不得先吃饭?可费通一头扎进去,至少一个时辰才出来,三梆子心说:这可不对,吃饭可用不了这么半天,这里头肯定有事儿啊!窝囊废在灶间干什么呢?

3

过了几天,三梆子实在憋不住了。这几个月一直没找着请客的人,肚子里一点儿油水也没了,恨不得赶紧揪住窝囊废的小辫,狠狠讹他一把。当天夜里,月朗星稀,他听见旁边院门一响,知道是费通回来了,匆匆忙忙从自己这院出来,蹑手蹑脚来到费通他们家门口,只见院门虚掩,此时不算太晚,院门还没上闩。三梆子寻思也甭打招呼了,偷摸儿进去瞅一眼,万一让费通撞见了,就说是来串门儿,老街旧邻的也没那么多避讳。

三梆子进了院子,毕竟还是心里发虚,高抬腿轻落足直奔灶间,蹲在窗根儿下边,没敢直接往里看,支着耳朵这么一听,除了费通似乎还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在屋里说话,却听不清说什么。三梆子心想:“窝囊废跟谁说话呢?有相好的了?不能够啊,吓死他也不敢把相好的带回来,费二奶奶还不活吃了他?这个人是谁呢?”想到此处,三梆子悄悄站起身来,睁一目眇一目单眼吊线往窗户里头一瞧,吓得他倒吸一口冷气:“妈的妈、我的姥姥哟!这是个什么东西?”

这灶间开间不大,墙根儿砌着灶台,灶台上摆着锅碗瓢盆之类做饭的家什,墙角堆着柴火,灶间中摆了一张油桌。什么叫油桌?就是比八仙桌小一号的硬木桌子,也是方方正正的,边上配四把椅子,桌子上竖着一盏油灯。书中代言,天津城那时候已经通了电灯,不过很多老百姓家里还是舍不得拉灯泡,因为电费太贵。借着油灯的火苗,三梆子看清了桌上的饭菜。今天预备得还真不错,费二奶奶给烙的白面饼,买的天宝楼酱肉,一小盘水萝卜,一碗甜面酱,炒了一个醋熘白菜丝,额外还给切了俩咸鸭子儿,烫了一壶酒。三梆子吞了吞口水,心生嫉妒,窝囊废自打当了巡官,这小日子过得够熨帖的,桌上全是顺口的东西。定睛再看,费通对面坐了个一尺来高的小胖小子,可没坐在椅子上,个儿太小,坐椅子上够不着桌上的东西,就这么坐在桌子上,头顶梳了个小抓髻,一对小黑眼珠子滴溜乱转。费通一边说话,一边撕了块饼,夹好了酱肉,递到小胖小子手里。小胖小子接过来,咬一口饼喝一口酒,喝完了费通还给他倒上。两个人你有来言,我有去语,说得还真热闹。说的什么呢?无非张家长李家短,三街四邻闲七杂八的事,谁家两口子吵架,谁家新媳妇儿漂亮,哪个女的搞破鞋靠人,哪个男的在外边有了姘头,真可谓一双眼看百家事,方圆左右的新鲜事没他不知道的。再看费通,一会儿哈哈大笑,一会儿皱起眉头,脸上的表情就跟听评书差不多。三梆子心说:“还真没看出来,窝囊废这是要成精啊!”

边吃边聊,这工夫眼儿可就大了。屋里的二位挺尽兴,却苦了听窗户根儿的三梆子,撅着腚猫着腰好不容易等他们吃饱喝足了,费通灭了灶间的油灯,迷迷糊糊回屋睡觉,小胖小子也喝了不少,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谁也没注意外边有人。三梆子没回去,他得看明白了,不为别的,就为逮个把柄讹费通一次。他在灶间墙根儿底下又蹲了大半个时辰,看时候不早了,估摸窝囊废两口子和街坊邻居都睡着了,悄没声儿站起身来活动活动。蹲得时间太长,腿脚全麻了,等活动开了,他猫着胆子,踮起脚,吱扭扭推开屋门,摸进小屋,来到油桌前。借屋外的月光这么一看,哪有什么小胖小子,分明是一只一尺多长的大耗子趴在桌子上。一身灰皮油光瓦亮,尾巴一直耷拉到地,满嘴的酒气,竟然还打着呼噜,嘴头子上的几根胡须随着呼噜一起一伏地颤动。三梆子之前躲在门外偷看,那叫胆战心惊,到了这会儿,这四个字不足以形容了,换个词儿叫肝胆俱裂,真把他吓得够呛,心说:“刚才看还是个小胖小子,这会儿怎么变样了?耗子见得多了,哪有这么大个儿的?”当时腿肚子转筋,膝盖打不了弯,直着两腿往门口蹭。怎知那大耗子发觉有人进来,突然睁开了眼,眼神迷迷瞪瞪带着酒劲儿,晃晃悠悠就要起身。三梆子以为这东西会起来咬人,吓得两只手四下里一划拉,抄起立在灶台边上的擀面杖,来了个先下手为强,搂头盖顶往下打。这根擀面杖是费二奶奶烙饼用的,足有三尺长、鸭蛋粗细,抡起来挂动风声,只听“砰”的一声闷响,也不怎么那么准,正砸在大耗子的脑袋顶上,登时血了呼啦的脑浆子四下迸溅。三梆子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裤裆里屎尿齐流,魂儿都吓飞了。

费通两口子睡梦中听得灶间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动,以为进来贼了。自从当上巡官,费通的脾气也长了三分,嘴里嘀咕,这真叫太岁头上动土,什么人贼胆包天,敢来巡官家偷东西?费通披上外衣穿上鞋,抄起挂在墙上的警棍,三步并作两步跑到灶间。进屋一看一抖搂手——但见那只大耗子四脚朝天躺在地上,脑袋被砸得稀巴烂,已然气绝身亡。在费通看来,这可不是耗子,这是他的富贵财神、哥们儿弟兄!虽然相处时间不长,但这大耗子不但帮他升了官,还给他提供了不少拿贼办案的线索。费通捶胸顿足,心似油烹,可还不能明说,万一传讲出去,他这个巡官怕是当不成了,这真叫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费通见三梆子坐在地上一头白毛汗,还没缓过神儿来,就知道是这个泼皮干的好事。他一手揪住三梆子的脖领子,一手在灶台上划拉,想踅摸个称手的家伙揍三梆子一顿,嘴里也不依不饶:“我说三梆子,大半夜你跑我们家来想干什么?夤夜入宅非奸即盗,若不说实话,别怪我把你拘起来!”三梆子这人平时就没说过实话,你想让他说句实话,无异于要他的命。他喘了口气,定了定神,瞎话张嘴就来:“我半夜出来解手,看一大耗子蹿过来吓我一跳,我一想爷们儿得为民除害啊!赶紧追,也是咱两家离得太近,没想到它三蹿两蹿跑进了你们家灶间,我就把它堵屋里了……”费通一听就知道三梆子是胡说八道,心里更气了,连推带搡把三梆子轰出院门,又补上一脚:“别放屁了,快滚快滚!”

打这儿开始,费通恨透了三梆子,后来抓了个茬口,把三梆子家的赌局连锅端,罚了个底儿掉,又把两口子关了多半年,方才吐了胸中一口恶气。三梆子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贪小便宜反吃大亏。

甭管怎么说,费通当上了天津城蓄水池警察所的所长、一个月领六块薪俸的巡官。前文提到过,蓄水池一带治安混乱,辖区又大。天津城西头白骨塔、南头窑、砖瓦场、墙子河、吕祖堂、如意庵、韦陀庙,直到小西关这一大片,全归蓄水池警察所管。两班巡警不下百十来号,多为混吃等死的酒囊饭袋,缺须短尾少根筋的也不在少数。

这其中有两个巡警,善会欺上瞒下、溜须拍马,整天跟在费通屁股后边转,花言巧语、端茶点烟把费二爷哄得挺美。费通本就是这路货色,也愿意吃这套,一来二去将此二人当成了心腹爱将,经常带在身边。这两人一个姓夏,人送绰号“虾没头”;另一个姓解,绰号“蟹掉爪”。列位看官圣明,光听这俩名字,也该知道什么成色了。虾没头生就一张大长脸,细高挑,水蛇腰,平时就是弓腰驼背,站直了三道弯;蟹掉爪是个矬胖子,秃脑袋,走起路来赛过皮球,两只小胖手一左一右摆来晃去。

捕盗拿贼甭指望这二位,吃拿卡要、假公济私、煽风点火、起哄架秧子,一个比一个能耐大。这两个虾兵蟹将,还一个“没头”一个“掉爪”,再加上个巡官“窝囊废”,这仨凑一块儿,干得成什么事?

费通可不这么认为,蓄水池警察所没多少油水可捞,他还想往上爬,升不升官不说,至少调去城里当差,来个平级调动就行。城中尽是大商号,穿官衣的倒背手往里边一溜达,做买卖的立马沏茶倒水拿烟卷儿,赛梨不辣的沙窝萝卜随便吃,临走还得给一份孝敬。费通想得挺好,但是当上巡官以来,整天围着蓄水池转,出不了这一亩三分地,并无尺寸之功,免不了闷闷不乐。这一日,虾没头和蟹掉爪趁机拍马屁,摇头晃尾巴哄他开心。虾没头说:“二哥,我们俩陪您看场戏去?”蟹掉爪也说:“对呀,新明大戏院来了个好角儿,长得别提多漂亮了,要身段儿有身段儿,要扮相有扮相。前天我听了一出,生旦的对儿戏,那边是个武生,手使一杆银枪,这边的小角儿唱刀马旦,手舞双钩,两个人插招换式、上下翻飞,在台上打得那个热闹啊!台底下那好儿喊的,恨不得把房盖震塌了!”虾没头问道:“什么戏这么热闹?”蟹掉爪一抖搂手:“光顾热闹了,没看出来是什么戏!”虾没头“嘁”了一声:“生书熟戏啊,看了半天愣不知道什么戏,你整个一棒槌!您说呢二哥?”费通也一皱眉头:“我说老解,以后少出去给我丢人现眼。内行听门道,外行才看热闹呢,别说那没用的了,今天我带队巡夜,你俩跟我走一趟。”

警察所的夜巡队看着挺辛苦,其实也是一桩肥差,抓到贩烟土的、行窃的、拍花拐小孩的、收赃贩脏的、小偷小摸的、庇赌包娼的,可以罚没赃款,外带领一份犒赏。再逮住个小媳妇儿偷汉子什么的,趁机捏两把小媳妇儿的屁股,不仅占便宜解闷儿,弄好了还能狠敲一笔竹杠。虽说蓄水池警察所辖区偏僻,可是俗话说拉锯就掉末儿,出摊就开张,只要出去巡夜,多少也能捞点儿油水,总好过闷在所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当天夜里,窝囊废在警察所里点齐了巡夜的人手。虾没头、蟹掉爪过来献殷勤:“二哥,先别忙着走,巡夜是个力气活儿,哥儿几个得垫垫肚子。那什么,你们几个陪二哥等会儿,我们俩去给大伙儿弄点儿犒劳。”说罢出了警察所,工夫不大,两人找来一个推车卖煎饼馃子的小贩。煎饼馃子从清末到民国通常被当作夜宵,比如说夜里听书看戏,无论艺人还是观众,散场后都觉得肚子里空落落的,煎饼馃子咸辣适口,既能解饱又不油腻,再合适不过。警察巡夜得十几个人,把小贩叫过来摊煎饼是为了趁热吃。那个小贩垂头丧气推着小车,跟在虾、蟹二人身后进了蓄水池警察所,心里头暗暗叫苦。为什么呢?这些个“穿狗皮的”吃煎饼馃子就是白吃,不再讹上一份钱已是法外开恩,哪敢开口找他们要钱啊?到头来只怕一分钱也挣不着,还得把本钱赔光,一晚上白忙活。

巡官窝囊废带上虾没头、蟹掉爪,又喊上手下十来个巡警围成一圈,一人要了一套煎饼馃子。这个要馃子的、那个要馃蓖儿的,生葱的熟葱的、放辣子的不放辣子的,还有面皮儿不要面,只拿鸡蛋摊的。小贩忙乎得晕头转向,手脚不停闲。等一众人等狼吞虎咽吃完了,不知道窝囊废心里打的什么主意,居然抓了两个大子儿扔给小贩。小贩可不敢要巡警老爷的钱,一再推托,心里暗骂:“俩大子儿还不如不给,这还落个你没明抢。”窝囊废一瞪眼:“二爷给你钱,你敢不要?”小贩嘴中连说:“小的不敢,小的不敢……”双手接过钱连连作揖,推上车跑了。

费通带着一众巡警,一个个吃饱喝足,提上马灯在天津城外巡夜。您别看西门外萧条,西门里可热闹,有的是通宵达旦做买卖的,一眼望去灯火通明。无奈蓄水池的夜巡队不能进城,就跟狗撒尿似的,各有各的片儿,费通等人顺墙子河转了半天也没开张,净剩下费鞋了。后半夜才撞上两个贩烟土的,可算见着带缝的蛋了。费通带手下弟兄穷追不舍,直追到北城的大刘家胡同一带,两个贩烟土的逃了个无影无踪。这些巡警平日里好吃懒做,走路都恨不得让人背着,贩烟土的一跑,他们就追不上了,一个个累得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骂骂咧咧收队往回走。北城多为深宅大院,大刘家胡同是个死胡同,深处没有路灯漆黑一片。这也是合该出事,费通带队经过的时候,无意中往胡同里边看了一眼,怎么这么巧,但见朦胧的月光之下,从高墙上跃下一个青衣人,快似猿猴,轻如狸猫,落地悄然无声。

当巡警的一看就明白了,夤夜翻墙,非奸即盗。费通赶忙吩咐手下人等堵住胡同口,与这贼人打了个照面。但见此贼没穿夜行衣,也没蒙面,短衣襟小打扮,二十七八的年岁,身手矫捷至极,薄嘴片子、高鼻梁、准头端正,两个瞳仁漆黑晶亮,戏台上的旦角也没他长得俊,怎奈不走运,行窃得手了越墙而出,正撞上夜巡队。不过青衣人一不慌二不忙,没等十来个巡警冲上来,他先开了口:“把圈的挑帘子,老盖儿溜边!”

费通等人一愣,这是警察的暗语。贼道上说黑话,当差的一样有切口,意思是“缉拿队办案,你们当巡警的躲开”。众巡警见是缉拿队的,那可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忙把枪放下了,扭头就要走。费通天生的奴才命,见了比自己强的就往上贴,恨不得灯泡上抹糨子——沾沾光,当下讨好地问道:“拿大鱼拿虾米?”青衣人应了句:“一桩浑天入窑的,网大眼小,全把着呢!”费通一听这话,心说不对,什么叫“浑天入窑”啊?这是贼道上的黑话,暗指趁天黑入宅行窃,当差的可不会这么说!那个穿青衣的也意识到说走了嘴,不等费通做出反应,身形一晃,三蹿两纵直上墙头。一众巡警全看呆了,三丈多高的大墙,怎么上去的?

费通见对方一跑,就知道是飞贼了,捉拿蹿房越脊的飞贼可是头等功劳,急忙喝令手下开枪。几声枪响划破了夜空,大半夜的黑灯瞎火,也不知打没打中,却引来几声狗吠。众人追到墙底下借着月光才看出来,大墙砖缝中插了两枚铜钱,飞贼借此攀壁而上,正是飞檐走壁的功夫,巡警们可没这两下子。费通让手下兵分两路,一路守在胡同尽头,另一路绕至大门前,砸了半天也没人应门,几个巡警搭了人梯,翻墙进去打开门。费通立功心切,晃着小胖身子带队冲进去,飞贼已然踪迹全无。

院子里进来这么多人,里面却没动静,费通觉得不太对劲儿,冲虾没头努努嘴。虾没头心领神会,走到迎面正房大门前拍了拍门,喊了句:“巡警办案,府上有人吗?”屋里还是没有回应,这一拍却把门拍开了,原来门是虚掩的。虾没头掏出枪,一脚踹开大门,只觉一股血腥之气扑鼻而来,再定睛一看,屋里地上横躺竖卧着两具尸体,血水流了一大摊。虾没头倒吸一口凉气,没敢再往里走,战战兢兢退了出来。

周围异常安静,夜色狰狞得让人只觉手脚冰凉、脊梁沟发麻。屋门打开后,远处的费通也感觉到了血腥之气,一挥手说了声:“搜!”众巡警往各屋搜查,可了不得了。这户人家满门男女老幼全被抹了脖子,一个活口也没留,到处是血,惨不忍睹。费通走进正房大门,借着月光找到灯绳拉了一下,“咔嗒”一声,吊在房梁上的电灯亮了。费通再看,正厅壁上用鲜血画了一条张牙舞爪的大蜈蚣,此时血迹未干,顺墙壁往下淌,看得费通身后一众巡警头发根子直往上竖!一股子凉气从费通天灵盖直透脚底板儿。要搁以前赶上这样的血案,窝囊废早撒丫子溜了,不过他当上巡官以来,或许是官威加身,遇到事可比以前稳当多了。费通理了理思路,定了定心神,派人跑去官厅上报。

常言道“没有不透风的墙”,官厅再怎么掩盖,也架不住有那嘴快的,事情一传十十传百,这件灭门惨案很快轰动了天津卫。原来这户人家姓刘,家境殷实,贼人趁夜入宅,奸淫了刘家的女眷,又一刀一个杀了全家一十二口,卷走金银珠宝不计其数。高墙上有几滴鲜血,夜巡队那一阵乱枪打中了飞贼,却没伤到要害,贼人中枪而逃。不过巡警总局派出缉拿队搜遍了城里城外,也没找到蛛丝马迹。这件惨案先是在大刘家胡同邻里之间风传,很快被消息灵通的小报记者得知,又添油加醋登在报纸上。这么一来,整个天津卫上至官府下至百姓,几乎没有人不知道这件事了,而且越传越神,越传越闹不明白真相。各路小报的记者更是根据传闻和想象一通胡编乱造,虽然报纸上印出来的只是两三百字一小段消息,可是一家比一家编得邪乎,说得有鼻子有眼儿。不为别的,就为吸引人买报纸。有一家《醒世快报》甚至刊出了连载小说,以这桩灭门惨案为引子,讲出了一段江湖侠客替天行道、匡扶正义的传奇故事。一时间全城百姓但凡有点儿家底儿的人人自危,天一黑就早早地关门闭户不敢出屋,睡觉也睡不踏实。

不管案子传了多少个版本,却有一点一致——从作案手段和壁上的血蜈蚣可以断定,行凶的贼人非同小可,正是全国悬赏通缉的巨盗——飞天蜈蚣肖长安。当时来说,提起飞天蜈蚣肖长安,在官私两面、黑白两道,绝对是有名有号。据说他没有半分贼相,唇若涂朱、睛如点漆,往来倏忽如风,但见其影,不见其形,一双猫眼,夜行从不点灯,脊背上刺了条大蜈蚣,因此得了“飞天蜈蚣”的绰号。此贼贪淫好色,而且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作案向来不留活口,出道以来纵横大江南北、黄河两岸。作案之后定会在壁上画一条血蜈蚣,从未失过手。各地官府开出重赏,却也拿他不住,连照面都没打过,皆因这飞天蜈蚣忽南忽北、行踪不定,在一个地方只作一次案。比如在济南府作了案,得了手立即远走高飞,躲到太原府销赃,就地将贼赃挥霍一空。再找出当地最有钱的一户人家下手,得了手再换地方,从不拖泥带水。这一次流窜到天津城,踩盘子盯上了老刘家,作下这么大的案子。费通身为刚提拔上来的巡官,带了十几个巡警,个个持枪带棒,在一条死胡同中撞上了飞贼肖长安,居然还让这个贼从眼皮子底下翻墙跑了,官厅大老爷能不生气吗?拍桌子瞪眼,骂了费通一个狗血淋头、体无完肤,又扔给他一件差事,干得好将功补过,干不好一竿子插到底,扒了他这身官衣,甭说巡官,连巡警也别想干了!

4

在蓄水池警察所的里间屋,费通将他如何当上蓄水池警察所的巡官、如何在大刘家胡同枪打肖长安的前因后果,添油加醋讲了一遍,唾沫星子溅了崔老道一脸。崔老道一边听一边往后躲,费通却越说越刹不住车,还一个劲儿往前凑合,可把崔老道腻歪得够呛。崔老道久走江湖,本事不行,见识却不浅,多次听过“飞天蜈蚣肖长安”的名号。此人要贼心有贼心,要贼胆有贼胆,作案的手段高明,来时无影,去时无踪,那是出了名的“鬼难拿”。

崔老道的买卖属于“金”字门,肖长安这类做贼的是“容”字门,虽不同门,但皆属江湖中人,多少也有些了解。据崔老道所知,天底下的贼人分为三路,门道各不相同:在江河湖海上杀人越货、抽帮打劫的称为“水贼”,陆地上高来高去、蹿房越脊的称为“飞贼”,挖坟盗墓、发死人财的称为“土贼”。过去三百六十行都有祖师爷,有人说贼偷的祖师爷是《水浒传》里鼎鼎大名的“鼓上蚤”时迁,人称梁上君子。其实不对,这一行真正的祖师爷应该是东方朔。时迁再厉害偷的也是人,东方朔三盗王母仙桃,偷的可是神仙,旧时给老人贺寿,常挂《东方朔偷桃》图,说的就是这个事迹。各行各业之所以供奉祖师爷,一来往脸上贴金,二来借此立规矩。俗话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做贼的也是一样,经常说“盗亦有道”,有人偷东西是为财,有人偷东西是为义,越是干这一行的,越是讲究道义。肖长安属于钻天的飞贼,却向来不守贼道上的规矩,作多大的案子也是一个人,从来不拜山头。一个地方干只干一票,专找当地最大的财主下手,翻墙越脊进去,把值钱的东西一卷而空,不分良贱,有一个杀一个,身上不知背了多少条人命。如果这家有女眷,必定先奸后杀,手段残忍至极。江湖上盛传,飞天蜈蚣肖长安从不失手,有这么几个原因:首先来说,此人心思缜密,贼智出众,通晓七十二行,擅长易容改扮,还会各地的方言,真可以说学什么有什么、装什么像什么。作案之前先踩盘子,盘子不踩严实了绝不下手。踩盘子是句黑话,也叫踩点儿或踩道儿,就是说贼人在行窃之前,探明下手目标的地形、格局、人口,以及私库在什么地方,作案时从哪儿进、从哪儿出。除此之外,还要摸清附近巡警往来的路线。

论起肖长安踩盘子的手法,别的飞贼可真比不了。要想摸透一个大户人家里里外外的情况,来一次两次可不够,可你总在门口转悠,说不定就会让人发觉。所以说想不被怀疑,最好扮成走街串巷做买卖的小贩,但是又不能扎眼。什么行当扎眼呢?这里头的门道可深了去了。比如挑挑子剃头的,剃头匠之间有规矩,一个人固定走这一片,来往的都是熟脸常客,生人来此扎眼;扮成卖针头线脑、胭脂水粉的货郎也不行,干这些小买卖的,不可能在一个地方一待住了,也不会半夜出来做买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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