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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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许久,久到南宫柳都蹲在旁边,呆呆地不知该怎么办了,师昧才慢慢地扶着冰冷的案几,摩挲着站了起来。

南宫柳忙问:“你要去哪儿?”

师昧在原地静了一会儿,他似乎真的很迷茫自己应该去到哪里,在南宫柳问了第三遍的时候,他才恍过神,他咬了咬唇,说:“密室。”

他不能再错下去了,他要去救师尊。

来到密室门前,他一触之下,才发觉华碧楠竟然在石门上施加了一种极其高深的禁咒。

“……”师昧微怔,随即嘴角似有苦笑。

从绢帛兵谱,到石门禁咒。他忽然觉得自己是那么可笑。

他提防他,所以施加的禁咒,是一种按理而言师昧从来没有修习过的法术。说到底,华碧楠根本不信任他。

“让你失望了。”师昧轻声道,手中亮起一道幽蓝辉光,向着阵心触去。

“或许曾经的你,在我这个年纪,还没有学过这个咒诀。但我是会的,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密室的石门轰然洞开了。

有谁重活一遍,人生路会是全然相同的呢?

哪怕是同一个人,或许也会因为春日避了一场雨,夏日树荫里睡了一场好眠,而就此改变一生。

师昧在密室门前踌躇再三,终于还是轻轻地踱了进去。

密室内燃着一盏九龙衔烛长明灯,正散发着纯澈光明,只是这光明对于屋内两个人而言都无济于事。

他们一个昏迷着,一个已盲。

蒙着绷带的师昧坐在楚晚宁的床榻边,伸出手,纤细白皙的手指摩挲着楚晚宁的脸庞。

他轻声喃喃道:“师尊……”

楚晚宁没有醒来,也就没有应声,他脸颊依旧烧烫。

灵魂分裂,合二为一。

他承受着属于墨燃的零碎回忆,在梦里煎熬。

师昧指尖亮起盈盈光辉,点在他的颈侧,温柔如水的灵力传过来,流淌全身。

“可好些了吗?”

依旧无人答他。

师昧垂落睫毛,其实他也知道楚晚宁仍在沉睡,否则他也无法鼓起勇气,进到石室里,坐在楚晚宁身边。

他发了一会儿呆,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在想。

其实,在拜入师门之前,他还很小的时候,心里有个夙愿,为了这个夙愿,牺牲什么都是值得的。

他很清楚自己的宿命是什么,所以从来没有感到自己做错过。

可是有一天,时空倒错,另一个红尘中的自己风尘仆仆,忽然出现在了眼前。

他见到了十多年后的自己。

撇去惊讶和恐惧不说,少年时代的他,在第一次见到华碧楠的时候,最大的感觉竟是违和——他不知道是什么将自己消磨成了这样。阴冷,狡黠,郁躁,孤注一掷。

但是,为了两个人共同的愿望,他最终答允了华碧楠的要求,步步为营,才终于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这些年,两个红尘的师昧各司其职,留在墨燃身边的一直是他,而幕后操纵的则是穿越回来的另一个师明净。

就像踏仙君和墨宗师判若两人,他和那个师明净其实也并不如此相似。因为各自经历的不同,那个师明净更像是工于心计的寒鳞圣手,而他则在时光的洪流里,竟成了圣手棋盘上的一枚暗子。

如今回想,在华碧楠打破时空生死门出现之前,他也算是个心狠手辣的年轻后生。但他与华碧楠合作后,华碧楠一直在告诉他:要收敛锋芒,要学会伪装。

少年时代的他曾经为此和华碧楠大吵一架:“我受够了,你要我装到什么时候?处处温柔和善,步步忍气吞声。编排那么多谎话与你里应外合,谁记得住?”

当时他与墨燃一行人从金成池归来,华碧楠对他在摘心柳面前的表现并不满意,就责备了他几句,却没想到师昧的反应竟会如此巨大,不由一怔:“我只是在提醒你要谨慎行事,莫要露陷。”

“你说得倒是轻巧。”他咬着嘴唇,“你让我几次三番去确认墨燃的心意,我哪一回没有照做?你知道对一个并不喜欢的人献媚有多恶心吗。”

华碧楠似乎是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过了一会儿才说:“你经历过的事情,我全都经历过,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不知道。”

“但你经历过的事情我却没有经历过!”

“……”

“从你来到这个世上之后,你就告诉我,怎么怎么样做是错的,怎么怎么样做是对的。可以,你是过来人,为了那个目的,我愿意听你的话,并为此付出全部。但是华碧楠。”师昧越说越激动,喘着气,眼眶是红的,“你最好清楚,你没有立场来数落我。”

这是穿越以来,第一次与年少时的自己起这样大的冲突,华碧楠脸色青灰,抿着唇不吭声。

师昧道:“你在你的世界里失败了,所以通过楚晚宁遗留的生死门裂缝,来到这里,想要从头来过。但你要清楚一点,我不是你的棋子。”

“……”

“我是在为了我们共同的那个目的,与你合谋。”

华碧楠闭了闭眼:“你想多了,没谁把你当一枚棋子。”

师昧的情绪还是很激动:“算了吧,从你感知到墨燃重生开始,哪一件事情我不是照着你的吩咐在做?是我一直在替你盯着他体内休眠的八苦长恨花!是我!”

“……”

“从无常镇他第一次出现,你就急着让我前去‘偶遇’他,到后头你让我端着小菜去探他口风,更别说那些你让我蓄意离间他与楚晚宁的事情。”师昧一双桃花眸眼紧盯着华碧楠越来越难堪的脸色,“我演戏演的都快吐了!”

“这些事哪怕没有我,你也会去做的。”华碧楠咬牙道,“你别觉得是我逼你,这些事情前世的我一样没差可都做过。墨燃是八苦长恨花的宿主,只有反复确认他的情感,才能探出他体内花蛊的情况,你以为你受的这些委屈,我就没有受过?”

见师昧没有立刻反驳,华碧楠又道:“前世,我做的事情几乎与你相同,我也一直在伪装,直到鬼界天裂,我以自己的死亡催生了他心中的恨意。那之后我才以华碧楠的身份重新开始生活。”

“……”

“我忍了那么久,你为何才过这短短一年半载就已经承受不了?”

师昧蓦地抬头:“这还用问吗?你是在为自己搏。我呢?”

华碧楠:“……你我有何区别。”

“有区别。如果可以,我并不想被左右。”师昧盯着他,半晌吐出后半句话来,“哪怕是另一个世界的自己。”

可是遂心如意很难,即使内心有再大的不忿,在那天的争执爆发后,师昧还是不得不向命运低头。

他毕竟太年轻了,许多变故都不曾经历过,而他又确实清楚地知道自己最后所求的究竟是什么,所以他终会向前世的自己妥协。

他这些年,处处听另一个红尘的自己所摆布,活的比珍珑棋子更像一个傀儡。若说没有厌倦,那是假的。可每当心中躁郁蓄积到极处,他又会不住地告诫自己:为了所谋大事,这些痛苦都不算什么。

“什么时候可以结束这一出戏。”这成了他最常问华碧楠的一句话,“什么时候天裂。”

而华碧楠给他的回答,往往就像在花驴子面前钓了根萝卜:“快了,会比前世更快。”

他就这样一天一天地等着,等的不厌其烦。

后来鬼界之门终于洞开,他满以为自己可以如前世一样,假死以解脱。却不曾料楚晚宁却在这一战中身殒。

那一夜,他与华碧楠的矛盾爆发到了一个从所未有的地步。在紧闭的弟子房内,师昧砸碎了他面前所有的青瓷碗盏,胸膛剧烈起伏着——

“你让我还怎么故作从容地装下去?师尊死了,你算来算去,你算到了这一出吗?”

华碧楠的面色也极其难看:“这件事,你如何能怪我?你要怪也应当去怪墨燃,是他贸然行事。”他搁在桌几上的手指紧捏成拳,几乎陷入掌中,嗓音蓦地凌厉,“是他害死了楚晚宁。”

“……对,是他。”师昧的眼眶通红,却极力不掉眼泪。他从小就被母亲告诫,无论遇到什么,都一定不能哭。

华碧楠也是一样的。

“是他害死了师尊,那你别拦着我,我现在便去杀了他!”

华碧楠蓦地抬头:“你疯了?!”

“哦?”师昧喘着气,颔首,眼中满是挑衅,“你还知道疯了两个字?”

华碧楠咬牙道:“……保护好墨燃,淬炼他,控制他,这是我们做事的关键。至于其他,不是你该想的。”

“看,就是这样。”师昧嗤地扶额冷笑,眼中闪动着激越的光泽,“你是寒鳞圣手,你可以在孤月夜随着众修士遥祭楚宗师,甚至随心所欲地唾骂墨燃几句——但我呢?你跟我说的又是什么混账话?”

“……”

师昧在椅子上落座,那神情几乎可以说是鄙薄:“你今天来,交代我的第一件事,是要我尽快确认墨燃体内的八苦长恨花是否完全失去了效用,是否还能挽救。”

他喃喃着,慢慢抬起几寸目光,落到华碧楠灰白的脸上。

讥嘲地:“你竟让我在这会儿和墨燃去告白?跟我说,绝不能让楚晚宁在他心里,取代我的位置?”

字句尖利如刺,刺向华碧楠,也刺向自己。

他嗤笑起来:“咱们俩之间,疯了的究竟是谁啊。”

华碧楠蓦地合了眼睛,瞳仁在薄薄的眼皮之下滚动,而后他说:“我无法可施。因为楚晚宁前世所做牺牲,墨燃体内的八苦长恨花原本就岌岌可危,如果它彻底被摧毁了,到时候再要控制墨燃,那就是难上加难。”

“所以你就把所有不是人做的事情都推给我去完成,是吗?!”师昧再也忍受不住,蓦地拍案起身,“师尊他才刚走……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

“……”

“你喜欢他,难道我就不喜欢吗?”

师昧说完这句话,嗓音都不禁颤抖了。

屋内一片死寂。

最后他坐下来,以手加额,纤长的睫毛在掌心下不住地发战。一时间谁都没有再吭声,窗外暴雨滂沱,天地仿佛都在这电闪雷鸣中如洪荒时皲裂。

良久之后,才听到华碧楠轻声叹息:“……阿楠,我对你不起。”

而师昧对此的反应,却只是木僵而森冷的一句:“别叫我阿楠了。”

“……”

“我和你不一样。叫我师昧,或者师明净。”

第274章 【天音阁】千钧一发

大约人都是会变的,哪怕是同一个人,最初是相同的模样,但因为种种因缘际会,变数扭转,过了十年,二十年,性情与境遇都不会再全然相同。

其实,当初给墨燃种下诅咒的时候,师昧也是个心冷如铁,意志坚决的人。

他眼中除了自己的报复,自己的追求,什么都容纳不下。

可是那个时候,他看着另一个红尘的自己所作所为,他扪心叩问,忽然就很想知道,华碧楠的心里是否曾有过那么一星半点的不适应,一时半刻的齿冷。

他最终还是按着华碧楠的吩咐去做了。牺牲至此,他骑虎难下。

他清晰地知道,私情会让大事功亏一篑,没有什么比稳住墨燃、保住自己更加重要。

反正他已演了那么久的戏,戴了那么多年的假面,恶心到了骨子里,也就麻木了。什么逢场作戏,什么表里不一,哪怕楚晚宁的死,也不能改变什么。

只是提着怀罪大师给的引魂灯,站在奈何桥边,哪里也不曾去,甚至都不能为喜爱的人意志坚决地赴汤蹈火时,他也会忍不住心生羡慕。

要是他也能像薛蒙,像墨燃一样,为自己的人生做主,或者说自认为可以给自己的人生做主,那就好了。

可是命运从不由他。他如一个梨园小生,不甘却沉默地操持着手中这份仅有自己能圆满的折子戏。

一开始,勾引墨燃。

墨燃冲自己笑着,说:“师昧,我真的很喜欢你。”

后来,利用徐霜林。

徐霜林懒洋洋地抛着橘子,乜斜眼眸:“我一生飘零,想不到还能遇你这样一个朋友,多谢你愿意教我重生禁术。等罗枫华那个废物复活了,我一定让他给你煮碗汤圆吃——你不知道吧,他煮的汤圆最好吃了。看得起你,我才愿意给你尝。”

到最后,图穷匕见。

与他和华碧楠商量过的最坏打算一样,他不得不以自己的些许牺牲,博得师友心乱,令时空之门在那千钧一发时刻,顺利洞开。

他本是一个捏着棋子的人。

但是十年后的自己来了,他便也成了自己的棋子。

被把控的滋味其实并不好受,他也不是全无厌憎,只是心中执念太强,愿望太深,他不想轻言放弃。

可是。

他真的、真的不知道,那一个红尘的自己,所谓的“微小牺牲”,指的是数十万人性命,一个尘世的倾颓。

他是打开了时空生死门之后,才见到了这样残酷的真相。

这个师明净,终究不是那个师明净。他没有经历过那个十年,没有经过那一天又一天的沦陷。

到此刻,他真的再也无法理解十年后的自己。

但已无路可退了。

他此刻也已不过是一枚弃子,和棋盘上错落有致的所有黑白兵甲一样,失去了锋芒,再无用武之地。

“师尊。”灯影朦胧,映着他秀美端丽的脸庞,他依旧宁静而温柔,“其实我想这件事,已经很久了……我在想,墨燃都可以重头再来过,可以变得不再一样。我就在想,如果一切可以回头,我会不会也因为一念之差,而做出不同的抉择。”

屋内很静,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

“不过,此刻都已经来不及啦。”师昧道,“我知道,师尊已经恨透了我,墨燃也已恨透了我,少主也不会再拿我当朋友看待……不管这一路走来,我是否有所犹豫,我最终还是变成了他的模样。”

他的手贴着楚晚宁烫热的脸颊,静静的,把疗愈的灵力分给他。

“对不住,还是让师尊失望了。”他说,“唯一庆幸的是,我双目已盲,不用看到你恨我的样子。”

顿了顿,师昧笑了,一笑之下,满室春深。

“我眼睛里最后瞧见的,是你们在为我难过。够了。”

他将楚晚宁手上的捆仙绳解开,榻上的禁咒消除,而后点灭了石门的法咒。

做完这些,师昧转身,摩挲着,缓缓离开了密室。

他行远了,被一片黑暗吞没。

与此同时,天音阁所属齐地。

教书的腐儒马先生刚刚从私塾回来,他敲着酸痛的肩膀进了屋,照例要先去伙房里煮一杯八宝茶喝。

推门进去,黑灯瞎火。

马先生不由皱起了眉头,边去摩挲灯台,边喊道:“夫人?大晚上的,怎么连个蜡烛都不点?你这是……”

簇的一声,火刀火石擦亮。

马先生哑然失声,惊悚无言地立在屋子中央——他看清了,自己宅子里的仆奴已经全部被勒死,犹如一串串风铃悠悠荡荡挂在梁上。他的傍家老婆子已被开膛破肚,血糊糊的肠子流了满地,眼睛和嘴巴都张着,扭头朝着门的方向。

“啊……”马先生想叫,出口的却是含糊至极颤颤巍巍的一声无力呻吟,过了一会儿,才头皮发麻地惨叫出声,屎尿横流,“啊!!!!”

“啧。吵什么。”一个男人从里屋走了出来,手里握着卷《尚书》,他拿书卷挠了挠脖子根的痒,打了个哈欠,“没见过死人啊?”

“你……你你你!!墨——墨……!!”

男人打了个响指,并懒洋洋地解释:“泯音咒。”

“什、什么咒?”

“泯音咒嘛,这都不知道。”男人翻了个白眼,“本座正拜读先生屋内经典呢,知道大晚上吵着邻居歇息不好。来。现在随便叫,若是有谁能听到,请先生尽管埋怨本座。”

马先生脸色煞白如鬼,两股站站,他平时也就之乎者也的,哪里见过这样的血腥场面,早已吓得失了禁,浑身冒汗,半晌才颤声道:“墨……你这个魔……魔头……你……你不应该在天音阁法场吗……你……你……”

“天音阁法场?”

男人抬起黑到发紫的眼,笑了一下。

“不错啊,本座是去那里看过。不然怎么能听见先生前日的高见呢?”

他说着,把书随手一扔,直起高大挺拔的身子,慢悠悠地朝教书先生走来。

灯烛照着他极俊的脸,不是踏仙君又是何人?

踏仙君露齿灿笑,酒窝深深,竟向那教书先生作了一揖:“本座生平最佩服读书人。冒昧登门杀你全家,真是唐突先生了。问先生安。”

这不阴不阳怪腔怪调的语气,再加上横七竖八枉死了的人。

饶是姓马的有十七八个胆子也不够了,他扑腾一声栽倒在地,呼哧气喘:“你想干什么……你想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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