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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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怀青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被师傅逼着独自一人下到某个墓穴里去的情景,当时她只有十一岁。墓地里并非一团漆黑,而是由绿莹莹的鬼火飘来荡去,小动物们在泥土里钻来钻去,发出窸窸簌簌的响声,仿佛是死者的骨骸在轻轻颤抖。空气中弥漫着甜丝丝的陈腐的气息,仿佛那些尸体经过长久的演化已经变成了某种佳酿,那气味实在让人作呕。

她一步一步地踏入这片灵魂的栖息之地,只觉得全身的每一处皮肤都在发凉,头发仿佛根根直立起来,那种植根于每个人内心底处最深沉的恐惧如野草般疯狂生长。但她不能后退,只能向前,目的是挖出这个家族墓穴里新近下葬的一具“可用”的尸体,用来培养成她所拥有的第一个行尸。尸舞者对于自己专属的行尸有一个特定的称谓,叫做尸仆,一具保存得当的尸仆往往可以使用十年甚至更长的年限,几乎可以算是尸舞者最为忠诚的伙伴。

雪怀青就在这月一个寒凌彻骨的冬夜走向了她的第一个尸仆。这具尸体是一个健壮的女性,是这个小有名气的武学世家新近死亡的一员,初入门的尸舞者往往会选择这样的尸体,因为体质出色,方便控制。

穿过了长长的墓道之后,她站在了那具最新的棺材面前。掀开棺盖,新鲜尸体的臭气迎面而来,但雪怀清能够通过气味辨别出,其腐败程度仍然在“可用”的范围内。通过特殊配置的药物,这种腐败可以被逆转,让尸舞者得到一具完整好用的尸体。但这种修补就好比铁匠补锅或者木匠修门,只是修补好一件物品,却不能给尸体带来新的生命。

雪怀青凝视着眼前这具女尸。死者面容姣好,体态健美,倘若不死的话,大概有不少世家公子年轻才俊来追求吧。但现在她死了,只是一堆等待腐烂的肉和骨,只有尸舞者才能把她从蛆虫的口中拯救出来,赋予她全新的存在意义。

两枚长长的钢针分别刺入死者的头顶和心脏,将毒质注入。尸舞者可以用尸舞术操纵任何一具新死不久的尸体,就像雪怀青对她的养父所做的那样,单要做到长期操纵并保持尸体不腐烂,就必须配合毒物及其他一些更高深的心法,而要让行尸成为只听从一名尸舞者驾驭的尸仆,更是需要一种被成为印痕术的特殊操作。在此之前,虽然雪怀青也操纵过一些行尸,但尝试制作尸仆,还是第一次。

毒药通过伤口进入死者体内,开始重新刺激肌体的活力和体液的流动,而此刻的雪怀青必须要做一件最要紧、却也最令她恶心和恐惧的步骤。犹豫了一阵子之后,她终于还是颤抖着伸出右手,把食指放进嘴里,用力咬破出血。然后,她把食指放在了死者的额头上,在哪里细心的描画出一枚符咒。

冰冷而粘腻的触感。这个女子还活着的时候,想必肌肤也是温暖而细腻的,带着少女的体香,单现在却只剩下了死亡所留下的深深烙痕,每一次触碰都让雪怀青觉得头皮发麻,像有千万根钢针在刺着她的背脊。她强行压抑着自己叫出声来的冲动,近乎机械地绘制玩了符咒,然后开始催动印痕术的最后一步。那枚血红色的符咒逐渐变淡,最终从表皮上消失,完全被吸入体内。

成功了吗?雪怀青不知道,这毕竟是她第一次使用印痕术,要验证是否起效,还需要用尸舞术控制尸体试试看。她一边想着,一边尝试着给尸体发出了一个指令,但由于心情过分紧张,这个指令出现了一点小小的偏差。她本来只是想让尸仆抬起手来,却得到了一个意外的惊喜——

尸体猛然伸出双手,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腕。那双冷若寒冰的死人的手,就像铁箍一样圈在她的手腕上。

雪怀青终于爆发出了一声再也难以忍耐的惊声尖叫。这一瞬间她忘记了自己是一个尸舞者,而只是像一个普通的十一岁少女那样,在一个幽暗恐怖的墓穴里被一个死人吓得歇斯底里,过去修炼的种种意志、忍耐、从容、应变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再多叫两声,这个家族的人就会赶到了,你懂得什么叫瓮中作弊吗?”师父的话语从墓穴的入口处冷冰冰地飘过来,恰似一团飘忽的鬼火。

“你可以继续留在这儿像个小孩子一样尖叫,这样你就可以被抓起来任他们处置了,”师父接着说,“你也可以扔下你的尸仆独自逃走,这样你就可以被我逐出师门了。如果这两个选择你都不喜欢,那么摆在你棉签的其实只有一条路,能不能做好,全看你自己。”、

师父不再说话了。雪怀青咬了咬牙,猛然低下头,在自己的手臂上狠狠的交了一口。血立即流了出来,但全身筛糠般的战栗也奇妙地停止了。师父几乎不带任何感情的话语提醒了她:她永远不可能是一个普通人了。她必须终身长伴这些令她恐惧的事物,一切问题都依靠自己的力量去解决。做不到这一点,也不会有别人去帮助她,尸舞者的命运只有自救或者毁灭。

“跟着我走吧。”雪怀青轻声说。其实对尸体下命令是不需要用到语言的,但她需要这一句话来给自己增添信心。尸舞者的细节一点点被回想起来,以柔和刘畅的动作跟随在雪怀青身后,乍一看的确像是一个忠心耿耿的沉默的忠仆。从此以后,她智能听从雪怀青的驾驭,其余尸舞者的指令对她无效——她成为了雪怀青有生以来的第一个尸仆。

雪怀青带着尸仆一路狂奔,逃出了墓穴,但毕竟刚才耽搁了一点时间,已经有两名该家族的子弟循声跑来.他们看见已经死去的家族成员竟然又站立起来,并且跟随在雪怀青身后奔跑,都不禁瞪目结舌。但很快地,其中一个人反应了过来。

“尸舞者!”他大喊起来,“那是个尸舞者——她想要盗尸!她想要偷走阿沁的尸体!快叫人来!”

那一瞬间雪怀青有点慌乱,但身边紧紧跟随着的尸仆给了她莫大的信心。稍一犹豫之后,她向尸仆发出了指令,这个生前叫“阿沁”的女子立即转过身,猛地向她的那两个亲人扑了过去。

即便明知这只是一具被尸舞者所操控的尸体,两个人面对着自己的亲人,仍然难以果断地出手。而尸仆利用的就是两人短暂的迟疑,迅速地出击攻击。被药物和尸舞术所控制的尸体会具备比死前更加强大的力量、爆发力和速度,并且完全不知道疼痛和疲倦,这正是尸舞者所仰仗的优势。两人几乎来不及还手,就被尸仆分别击中胸口和后脑的要害部门,昏死在地上。

“干得不错,”师父的声音又从远处幽幽飘了过来,“牢牢记住你操作尸仆出手时的感觉,冷酷、坚定、不顾一切。这是一个成功的尸舞者必备的素质。现在,赶紧带着你的尸仆逃命吧,对付两个小杂碎还行,对付高手你还差得远。”

冷酷坚定,不顾一切。在此后的日子里,雪怀青从来没有忘记过这个信条。任何一件事情,她要么不做,一旦决定要做,就一定会冷酷决绝,坚持到底,不惜任何代价。现在她决定了要从刑部的小黑屋里找到徐分章,那么无论多困难,她也要完成。

夜深的时候,雪怀青带着现在的尸仆,也就是她的师父,来到了刑部的大院外。当年所找到的第一位尸仆阿沁,现在正和其他几具暂时用不上的尸体一起,埋藏在某个秘密的地点,等待她的召唤。而眼下,最好用的尸仆就是师父了,因为尸舞者的尸体往往具备着一些独特的素质,比一般的尸仆更管用。

刑部有好几个门,但到了夜间都被锁上了,只剩下一个有人把守的偏门。雪怀青带着尸仆来到这个偏门外,很快凭借着尸舞者对生命体的独特感应能力,摸清了门后的情况。一共有四名守卫守在门后,这个数量并不大,单除此之外,大院里来回巡夜的士兵并不少。这里的保卫外疏内紧。

但雪怀青并不紧张。她已经从游侠哪里打听清楚了大院内的大致布局,以及守卫们换班轮岗的时间。在大概一刻钟的时间里,她可以保证把沿路的守卫统统放倒且不至于被其他人发现。至于怎样把那些守卫放倒,就需要依靠尸仆了。

她催动了尸舞术。师父缓缓地走向了那道门。从入门开始,师父就从来未曾庇护过她,直到死去。雪怀青时常觉得,死去的师父才像一个真正的师父,总是用自己的身体挡在弟子身前,总是默默为弟子做一切事情,却再也没有半句斥责、挖苦、痛骂、侮辱。也许这就是尸舞者最美好的归宿。

师父来到了大门前,伸出手来,用手指在铁锁上轻轻划了一下。一阵轻微的嗤嗤声响后,铁锁已经被融化了,发出难闻的刺鼻气味。然后她推开门,率先走了进去,雪怀青不慌不忙地跟在她的身后,并且发出了另外一道指令。

一种淡淡的芬芳气息从师父身上散播出来,随着夜风扩散了出去。雪怀青看不到远处的情景,但她完全能想象发生了什么。那些原本高度警惕的守卫们,会忽然间脸上出现一阵迷醉的表情,随即扔下手中的武器,轰然倒地,就此昏迷不醒。那是因为他们中了尸毒。

这就是用尸舞者来做尸仆的最大好处。尸舞者一生与毒物打交道,对毒药的驾驭和敏感程度都十分了得,死去之后成为尸仆,几乎就是一个行走的毒药囊,可以轻松释放出各种不同的毒物。刚才腐蚀铁锁的毒物,和迷昏守卫们的迷药,都是尸仆利用血液转化而成的。

雪怀青一路向前,师父的尸体不断扩散出迷药,沿路的守卫们果然全部昏倒在地,再也无力阻止她。她很轻松地按照那位游侠提供的路线找到了小黑屋。刚刚来到距离门口大约十丈远的距离,她敏锐的嗅觉就闻到了那股十分熟悉的气味,一种融合着各种腐烂、血腥、烙铁的焦糊味,会令人做噩梦的气味。

那是一种近乎死亡的味道,此刻在雪怀青的鼻端,却有一种奇妙的亲切感。这一段时间以来,她一直没有时间去找一个僻静的地方练功,渐渐都有点淡忘这种感觉了。凭借着这股气味,她原本紧张的心慢慢安宁下来——小黑屋里的那些人,看来原本就和死人差不多嘛。虽然她到现在还是很害怕亲手触摸死人,但和死人待在一起,居然也比面对活人更加习惯了。

她再度利用尸仆的毒液融化了小黑屋门上重重叠叠的锁,推开门走了进去。

小黑屋其实相当名不副实。首先它半点也不小,用“屋”来形容真是太屈才了,一开门就能看到一间足以容纳上百人的宽敞的行刑室,几乎是毫不遮掩地张凯血盆大口,展现着它锋锐的牙齿——各种刑具。这些刑具,对于普通人而言,看一眼都会吓得浑身发颤,但在尸舞者面前,不过是一些玩具。

其次这里半点也不黑,无数的烛火把屋内点得亮堂堂的,可以很清楚地看见里面货吊着或捆着的七八个囚犯。这些人遍体鳞伤,很多伤口都已经腐烂,一个个奄奄一息,处于将死未死之间。刑部的刑讯逼供有着丰富的经验,擅长一切让人无比痛苦却有不会丧命的绝招,对新来的人也是一种巨大的视觉冲击和心力震慑。

雪怀青视若无睹,平静地走过那些血肉模糊的囚徒们,走过被迷昏在地上的守卫,走向了大厅的尽头,打开了另一扇厚重的木门。这里关押的囚犯比外间的更重要,也许是身份更特殊,也许是罪案更沉重,也许是得罪的人管衔更大。

“哪里就像酒楼一样,也分大堂和雅间,”游侠当时告诉雪怀青。“大堂里的人吃普通的菜,雅间里的人能享受到更为贴心的特殊服务。你要找的徐风章,很受重视,被关在称为天字第一号房的特殊单间里——这帮刽子手倒也挺有幽默感的。”

“怎么辨认这个天字第一号房?门上有编号吗?”雪怀青问。

“那种地方不会搞什么编号的,不过也很好找,”游侠回答,“天字第一号房,就是雅间走廊尽头的那个囚牢。你走到那里一看就明白,只有这间囚牢门口还有人单独护卫。”

但现在单独护卫的人也都倒在了地上,被迷药弄昏了。雪怀青径直走到门口,熔化了门锁,推门进去。她一眼就看见了被关押在里面的徐风章。他被粗大的铁链反绑在一根柱子上,全身的衣服碎成了布片,裸露出来的身体上遍布着各种触目心惊的伤疤。此刻的徐风章低垂着头,对于开门的响动一点反应也没有,但至少还有细长微弱的呼吸证明他还活着,似乎只是陷入昏迷。

雪怀青向尸仆发出指令,尸仆走了前去,准备熔断捆在徐风章身上的铁链。但刚刚走到他跟前,徐风章却猛然间动了起来。他一下子挣脱了铁链,右手闪电般探出,喀喇一声,已经把尸仆的脖子生生拧断了。与此同时,身后的门也被关上了,几个黑衣人无声无息地站到了她的身后。

这是个陷阱!雪怀青恍然大悟。那位游侠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样懦弱无能,更加不会任由他人摆布,虽然中毒后不得不委曲求全,却也精心为雪怀青准备了这道报复的大餐。他把她出卖给了刑部的人。

果然,这世上的人除了养父,再没有第二个是值得信任的。而养父现在已经死去,那么世上的人就全都不值得信任了,没一人都不可信。雪怀青在心里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徐风章躺在黑沉沉的地窖里,艰难地呼吸着稀薄的空气。对他而言,身上的伤痛反而是次要的了,所有的感官似乎都集中在了肺部和鼻端。呼吸、呼吸,死命地呼吸,我还不能死在这里……可是我确实再也没法支撑下去了……

他原本是被关在地面上的,关在一间被戏称为“天字第一号房”的单人囚牢里。短短几天时间,他就体会到了什么叫地狱,什么叫生不如死。但他始终坚持着,既没有出卖自己的兄弟,也没有萌生死志,作为一个在侍卫生涯中见识过太多的死人,也亲手夺取过不少人命的人,他很了解生命的宝贵。死亡意味着一切都不复存在了,他不能让自己走上主动寻死的路。

所以他忍耐着,坚持着,但当今天上午突然被转移到空气浑浊的地下之后,他还是感觉到了身体的变化——撑不下去了,也许自己已经连明天的太阳都见不到了。不过很快地,丰富的经验让他反应过来,这样突然的转移,可能是有人要来救他了。

会是什么人来救他呢?难道是以前的兄弟们?想到这里,他并没有觉得欣慰,反而一阵害怕。因为他知道,这一次对方动用的力量非同小可,兄弟们如果来了,很有可能是自投罗网。而自己已经离死不远了,更不值得他人冒着生命危险来搭救。不能为了我而让你们再遭不幸,他心里默默祈祷着,别来,一个都别来。本来就是我的错,让我一个人用性命来担当就好了。

地牢里不见阳光,更不可能有计时的工具,他只能凭借着肚腹中的饥饿感来粗略估算时间,大概已经是深夜了吧。正当他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无法自拔的时候,门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徐风章多年的江湖经验令他很快听出,来的一共有三个人,两个人脚步较轻,走在最前头的那个人脚步沉重,像是受了重伤。

门上响起了开锁的声音,然后门被推开,一道亮光照了进来。当先走进来的一个男人吗,徐风章认识他,他是曾经拷问过自己的小黑屋打手之一。单现在他却完全没有了施刑时的威风凛凛,虽然身上看不见什么伤痕,但是脸色灰败,神情痛苦,看样子是着了别人的道。紧跟在他身后的是两个女人,一个是二十岁上下的年轻姑娘,另一个看起来三四十来岁,脸也长得不错,却让徐风章吓了一跳——

这个女人的脖子是歪的,一般而言,只有颈骨被拧断了才可能歪到那种程度,但那样的人已经不可能再活着了,更不必提正常行走。好邪门的女人,徐风章想,她让我想到了点什么,想到了点让我无限恐惧的事物,但现在他的脑子太迟钝了,一时半会儿反应不过来。

歪脖子的中年女人走到他生前,不知道捣鼓了些什么,竟然很快弄开了他身上那些指头粗的铁链,然后推到一旁,一声不吭。倒是年轻些的那个姑娘开口说:“你就是徐风章吗?”

徐风章如释重负地慢慢做倒在地上:“不过,我就是。你是来杀我的还是来就我的?”

“是杀还是救,取决于你的回答,”年轻姑娘说,“我来只是想要问你一个问题,你如果如实回答,我就就你出去,不然的话。也不必杀你,让你留在这里继续受折磨,比杀掉你更好。”

这个回答显然有些出乎徐风章的意料。他愣了愣,又问:“那你想问我什么问题?”

“我想要找一个叫做邢万腾的人,那个人的下落只有你知道。”年轻姑娘盯着他,冷漠的眼神里似乎不含任何感情,和她的美貌很不相称。

徐风章想了想,一直绷紧的面孔慢慢有了些许放松:“真有意思,没想到你那么直接,我反倒开始相信你了。”

“相信我?”对方眉头微微一皱,“我的什么话让你不相信了?”

徐风章微微一笑:“这是一种老掉牙的伎俩,派一个人来假装救我,然后骗取我的信任,最后从我嘴里把真话套出来。但你既然那么直接就要找邢万腾,倒不像是这种骗局了。能告诉我为什么找他吗?”

“我们先出去吧,这里随时可能有人来。”年轻姑娘说。

很快雪怀青把徐风章逮到了刑部的某一间小屋里,这是徐风章的主意,因为敌人必然会马上在四周进行搜捕,躲在刑部里面反而是最安全的。

“反正我也逃不远了,”徐风章叹息一声,“我的身体已经被彻底摧垮了。虽然我一直努力坚持着活下去,但是死亡这种事,不是一直可以避免的。就在这里吧,你想要问什么就抓紧问。”

“我已经说过我的问题了,”雪怀青说,“我只是想找到邢万腾。”

“ 能告诉我为什么吗?”徐风章捂住嘴剧烈地咳嗽了几声,放开手时,手心上全是鲜血。他拒绝了雪怀青递过来的药,“不必浪费了,邢万腾是我的好兄弟,如果你是他当年的某个仇家要向他寻仇,那我只能对不起你了。”

“我未必一定会向他寻仇,但我需要他给我一个交代,一个关于真相的交代,”雪怀青说,“三十多年前,我养父的妻子和刚出生不久的儿子被人杀害并且烧成灰烬,有人听到一名凶犯自称‘邢万腾’我不会凭他人的转述就给邢万腾定罪,所以我要找到他,听他亲口向我说出实话……你怎么了?”

雪怀青发现徐风章的脸色变了。在此之前,即便被酷刑折磨得半死不活,他的神情也始终镇定淡然,但当雪怀青讲完这一番话后,他的脸上骤然间闪现过许多复杂的表情,其中有惊愕,有痛苦,更有悔恨和歉疚。

“三十二年前,圣德十一年九月。你的养父居住在锁河山的一个小山村,对么?”他低声问。

“你也是那伙人中的一个?那天夜里你也在场?”雪怀青一下子明白过来了,“那么,我所听到的这段叙述,是真的吗?”

徐风章沉默着,似乎是在努力回忆着当年的情形,最后他长出了一口气:“要报仇的话,你找我就行了,邢万腾是我的手下,我才是主谋。”

“那就算你一份,”雪怀青毫不含糊,“但是邢万腾是亲手动刀的人,我一样也需要找到他。更重要的是,我需要知道你们动手的理由。一群金吾卫,去为难一对山村里的平凡母子,这到底是图什么?”

“这就是为什么我决定告诉你邢万腾的地址并且让你去找他,”徐风章的身子软软地靠着墙,“我已经没有力气说那么多话像你解释了。我快死了,如果你赶得及,也许他不会死。他住在越州的九原城……”

“不,你并不是什么没有力气说话,”雪怀青记下了邢万腾的地址后说,“你不过是不希望邢万腾像你这样受尽酷刑而死,而且你更加害怕他万一受不了酷刑交代出你别的同伴的下落。所以你希望我从官家的人手里救出他,给他一个痛快的。”

“聪明的姑娘……但我知道你一定会去的。对了,我还一直没问你呢,”徐风章说,“他们明明已经布置好了陷阱,等着捉你,为什么你反而干掉了他们?看你年纪青青,没想到造诣那么高深,难道你是个秘术士。”

“不,其实我已经上钩了,只不过他们完全没有对付我这种人的经验,所以被我反击了而已,”雪怀青回答,“他们的陷阱成功了,并且拧断了我师父的脖子,但接下来,我师父反手杀掉了他们,因为她已经是一个死人了,并不害怕被拧断脖子。说起来,我们并不比普通的武士或者秘术士更难对付,但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往往让人手足无措。”

“啊,原来是这样,你是一个尸舞者,”徐风章的嘴角竟然浮现出一丝微笑,“那么当你见到邢万腾并且听他讲述完当年的事情经过之后,你会发现,整件事情其实都要怪到一个尸舞者头上。这真是宿命的安排啊,有趣,真有趣……”

“尸舞者?”雪怀青一怔。

“ 你肯定听说过他的名字,”徐风章用微弱的声音慢慢说道,“他的名字叫做须弥子。”

他靠在墙上,壁上眼睛,慢慢地不动了。

离开刑部之后,雪怀青来到郊外,命令尸仆在地上挖出一个坑,然后把她填埋了。断掉的其他部位骨头还可以想办法用药物复原,但颈骨太关键了,很难修复完全,因此师父的尸体已经不可能再像过去那样跟随在她身边而不引人注目了。这一具尸仆实质上已经被废掉。

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培养尸仆的根本目的在于战斗,而因为一场战斗毁掉几个尸仆是很常见的,换一个就行了。单此时此刻,雪怀青的心情却有些复杂,徐风章的临终遗言里提到:”整件事情其实都要怪到一个叫做须弥子的尸舞者头上。“须弥子这个名字,听在雪怀青的耳朵里,实在是再熟悉不过了。这不仅仅因为须弥子是最近一百年来最为强大的尸舞者,也不仅仅因为他是一个喜怒无常、残忍凶暴的人,曾经犯下过许多骇人听闻的罪行,还因为……

还因为师父曾经深深爱过这个男人。

雪怀青的师父名叫姜琴音,也就是现在埋葬在这个土坑里面、连面墓碑都没有的女人。这个女人是一个冷酷残忍的尸舞者,但却并非完全绝情,她也曾经有过追求真爱的梦想,但最终却只能得到一场空幻。带给她伤害的,正是这个须弥子。

而须弥子对雪花青的另一重意义在于,假如没有须弥子的话,她未必能成功拜倒姜琴音的门下。算起来这个老混蛋——用姜琴音的话来说——还是她应该感激的恩人呢。

雪怀青记忆里的师父几乎从来没有笑过——除了偶尔的阴笑和冷笑,不过这一点和师父留给她的第一印象实在不搭。许多年前,当她千辛万苦地找到姜琴音的山居小屋时,还没来得及敲门,就听到屋里传来一阵枭鸣般的刺耳笑声。那是姜琴音的笑声。其实姜琴音一直驻颜有术,算得上美貌,但笑声却如此难听,每次听到都会让雪怀青觉得骨头里都在发冷。

听到笑声,心情好愣了愣,即便以她浅薄的见识,也能听出这笑声中饱含着愤恨和悲伤,还有一种浓重的杀意。即便不知道笑声来自何人,她也知道,这个发笑的人惹不起,这种时候最好先离开。

于是她退了回去,躲在一片长草后面,从草缝里注视着屋里的动向。这是一座荒山,附近十余里地都没有人烟,野草疯长到一人高,对于尸舞者而言,这样安静而远离人世的居所实在是再好不过了,但雪怀青却不知鼓足了多少勇气才能摸索着找到这里。

那一阵笑声过后,小屋里短暂沉寂了片刻。过了一会儿,屋子里先试传出了几声似乎是某些物件激烈碰撞的声音,紧跟着轰的一声,外墙直接整个倒塌了。两条黑影从墙内飞快地蹿了出来。那是一男一女,男的是一条秃头大汉,浑身肌肉饱锭,看起来十分精壮;女的则纤细苗条。两人一言不发,出手打在了一起。

雪怀青其实还不满十二岁,并没有什么市井见闻,但养父沈壮经常给她讲些从说书先生那里听来的市井打斗故事。根据这些故事里提炼出来的经验,这样的两个人打架,大致应该是男的拳法凶猛、以力取胜;女的身份轻灵、快速游走。但看了一会儿后,雪怀青惊讶地发现,外表看起来那么轻盈的女子,出手竟然全都是硬碰硬,男人出拳,她也出拳迎击,两人的卷脚相撞,不断发出巨大声响,这也解释了刚才所听到的声音究竟是什么。

更加奇怪的是,以这个女子的体型判断,和别人硬杠那么多拳,只怕手臂早就骨折了。但她不但没有受伤,甚至脸上连半点痛楚的表情都没有,反倒是对面秃头大汉看起来有些经不起对方的攻击了,被打得步步后退。突然喀喇一声,他的右臂被女子的右臂生生撞折,软软地垂了下去。

女子得势不饶人,上前一步,又是一拳挥出,正中面门。秃头大汉的鼻梁顿时被打得粉碎,整张脸因此而变得扭曲怪异,但他也没有因此哼半声,只是默默地站着不动了。而对面的女子也停止了进攻,两人就这样默不作声地站立在原地,仿佛先前的恶斗压根儿就没有发生过。事实上,从他们出现在雪怀青的视线中之后,脸上就从来没有过任何表情。

雪怀青正在奇怪。屋子里有走出了两个人。第一个是看起来约莫三十来岁的美貌妇人,但是那满脸的怒气让她的脸显得很可怕。她气冲冲地走到刚才激战的男女面前,用手在女子的身上毫不客气地按捏了几下,就像是在检验一头畜生,然后再回过头,看着鼻梁被打断的秃头大汉,突然间右手疾伸。雪怀青眼前一花,只见大汉的眉心已经插上一根短短的钢针。随着这根针的插入,刚才还虎虎生威的大汉立即仰面到下,重重砸在地上,更不可思议的是,他的脸色立即开始发黑,面颊凹陷了下午,露在衣服外的皮肤也迅速变色,呈现出腐烂的质地。片刻之后,他已经变成了一具腐尸,雪怀青隔得远远的也能闻到刺鼻的尸臭。

到了这时候,第二个人才走出来。这是个风度翩翩的中年书生,虽然左侧面颊上有一道深深的伤口,略显凶悍,但整张脸仍然透出一股儒雅温文之气。

“其实这个尸仆只不过是破了相,断臂也可以重接,整体结构没有太大损坏,就这样废了挺可惜的。”他不紧不慢地说,声音温润好听。

尸仆?雪怀青一下子反应过来,难怪那两个缠斗的男女不管什么时候都没有任何表情呢,原来他们是被操纵的行尸。这么说起来,这个女人果然就是她要找的尸舞者姜琴音了?她不由得一阵兴奋,却又十分紧张。

“不废了它,留着给我继续丢脸吗?”姜琴音冷冷地说,“以一个刚刚死去的精壮男子作为尸仆,却打不过你用女子体魄培育出来的行尸,我确实比你差的太远了。我认输。”

“它能够坚持到五十个回合,已经算是非常不容易了。在当今的尸舞者中,你也排的上好了。”中年书生的话语听起来像是劝慰,但也隐含着一种“你们都无法和我相提并论”的骄傲。

“这就是我最讨厌你的地方,”姜琴音摇摇头,“你说起话来总是这个口吻。‘世上有两种尸舞者,一种是须弥子,一种是其他人。’”

“你错了,这是一个事实,所以我根本无须成天把它挂在嘴上说。”须弥子耸耸肩,接着手指头微微动了几下。雪怀青惊恐地看到,刚才被姜琴音“废掉”、并且已经腐烂得不成样子的那具秃头大汉的尸体竟然又开始动弹起来。它缓缓地站起身来,用一种奇诡的姿态开始舞蹈,身体不断做着各种极度的扭曲动作,几乎已经露出白骨的十指灵活地屈伸着。

“这是……大雷泽南部养蛇民的蛇舞!”姜琴音刹那间面如死灰。此时的雪怀青不必懂尸舞术,所以并没有看出一具腐尸跳起蛇舞有什么特异之处,除了恶心。入门之后她才明白,这样曾经被用印痕术做成尸仆却又被弃术废掉的行尸,不只是会迅速腐烂,而且对尸舞术的敏感程度会急剧降低,和普通的尸体或者腐尸大大不同,基本不可能再用了,能力一般的尸舞者甚至无法让它们挪动一下手指头。而眼下的须弥子,不知能让它动起来,还能轻描淡写地让它跳起动作复杂、极其考验协调性和平衡性的蛇舞,这份修为已经达到了惊世骇俗的境界。

须弥子挥挥手,行尸重新倒下,这一次真的不再动了。姜琴音凝视着这具丑陋的腐尸,久久没有言语。须弥子走到她身边,轻轻拍了怕她的肩膀。

“别太介意,”须弥子依然轻言慢语,“我说过了,想要超过我,也许还有一份办法。你可以去试试那种办法,那是你唯一的机会了。”

须弥子常笑着离开后,姜琴音愣在原地,足足站了有一刻钟,好似变成了一尊雕像。雪怀青也不敢动弹,一直缩身在蒿草后面,只觉得浑身僵硬,十分难受。

忽然之间,毫无征兆地,她的眼前出现了一张人脸,和她近到几乎呼吸可闻。那是姜琴音的脸!雪怀青差点连胆子都吓破了,跳起来就想逃跑,但她蹲得太久,腿上气血不畅,刚跑出两步就摔倒在地上,只能绝望地任由姜琴音伸出手把她抓将起来,提在半空中。

完蛋了!雪怀青的眼泪都快流下来了。在她的想象中,姜琴音将会先把她活生生弄死,然后做成尸仆,供齐驱策。不对,挑选行尸似乎也是要看身体素质的,自己这样一个瘦骨伶仃的人羽混血儿,手上也没什么力气,恐怕人家还看不上呢,充其量也就是把自己当成肉靶子,供行尸练功……

正在胡思乱想,姜琴音已经冷冰冰地开口了:“你在那里藏了那么久,到底是为了什么?是谁派你来打探我的消息么?”

“不是……我是来……拜、拜师的……”雪怀青结结巴巴地回答。

“拜师?”这个答案显然大大出乎姜琴音的意料之外。她随手把雪怀青扔在地上,盯着她看了半响,皱起眉头:“长得那么漂亮白净的小姑娘,还是个羽人,居然想要拜我为师当尸舞者?你疯了吧?”

“我不是羽人,是人羽混血,”雪怀青挣扎着爬起来,“而且不管我是什么人,我只是想要当一个尸舞者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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