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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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理元深吸了一口气,心里知道现在自己并没有冲动的资本,可是话里还是忍不住带出了点火药味道:“你找他干什么?”

沈静对着墙答道:“你弟弟长的不错,我看上了。”

顾理元的身体紧绷起来,鲜血涌进脑子里,他的眼里烧起了暗火。

“你把阿初怎么了?”

沈静转过身来,走回桌后坐下,话锋陡然一转:“人不可貌相,你下手蛮狠的嘛!”

顾理元一怔,隐约知道沈静大概在玩什么花样,可是心思吊在顾理初身上,哪里是能说收就能收回来的。

咳了一声,他故意装傻:“什么下手?你这又是在说什么?”

沈静向椅背靠去:“方才,23097被找到了。你猜怎么着?他竟然躲在一棵树下。”

“那为什么还不放了我们?”

“他被打伤了,不过没有死——想要见你呢。”

顾理元满脸的疑惑:“见我干什么?不过要见就见好了。”

沈静说的有点口干舌燥,舔了舔嘴唇,他继续敲山震虎:“还装?你以为你伪装的很像?”

他没想到自己话音刚落,顾理元却暴躁了起来:“我不知道你到底在说什么!我只要知道,你对我弟弟到底打着什么鬼主意?!”

沈静也站起来,拍桌子瞪眼:“你大概是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了!这里是集中营,而你,则是囚犯都不如的东西!”

顾理元没有心思再听沈静的恐吓,下意识的开口便骂道:“你这个畜生!你连个傻子都不放过!”

沈静刚要回骂过去,忽然想起自己的本来目的,马上又转变了话题:“所以你就企图和朱利安一起逃出集中营是吗?所以在被人发现后,你就想要杀人灭口吗?”

顾理元依然是一副豁出去了的样子:“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这个下三滥!”

沈静猝不及防的听到了“下三滥”三字,顿时气的脑袋里嗡的一声,猛然起身几步走到顾理元跟前,照着他的肚子便狠命踹了一脚,眼看着顾理元捂着肚子软到在地了,才一把拉开门,也没大声喝令,只叫来两个日本兵,低声吩咐道:“给我用刑!打到他认罪为止!”然后转身便走。

刑讯室内靠墙而站的余下八人,愣呵呵的望着顾理元被扒了衣服吊在崭新的铁制刑架上,然后一名日本兵挥起皮鞭,把他从颈到脚细细的抽打起来。一个人累了,再换下一个接班,一夜下来,竟连着抽碎了三根鞭子。而顾理元先还咬牙呻吟着,后来也就昏沉了,浑身的衣裳一条条的被打飞,最后成了一个血淋淋的身子,看得周围那八名室友寒毛直竖,一丝大气也不敢出。

直到天明时分,行刑人见他实在是要撑不住了,又怕毕竟是侨民,不好随便就给打死。便想上去把他解下来缓一缓。哪知刚给他打开一条手臂的铁铐,忽然沈静带着一身寒气从外面闯了进来。

“让开!”他厉声喝道,面色铁青。

留下监督的心腹手下凑到他身边轻声汇报道:“主任,我们打了一夜没停。这个人现在气息都有点弱了。”

沈静摘下头上的礼帽递到他手中,然后又脱下外面的厚呢大衣,露出里面一身笔挺利落的深蓝色西装。只见他伸了伸胳膊,又扭了扭脖子,好像学校里参加运动会的学生,正在做准备运动。

然后他转头四顾,在屋角看到了水桶。

他亲自调制了一桶温热的浓盐水。然后拎到顾理元面前,又从旁边的刑具架上拿起一柄包了铁刺的木棒,在顾理元血肉模糊的腹部捅了一下:“哎!”

顾理元的身体全靠那条拷在刑架上的手臂吊着,脑袋低低的垂下来,仿佛是已然失去意识的样子。沈静捅他一下,他便脚下无根的晃荡一下。

沈静扔下木棒,弯下腰一手拎着水桶提手,一手托着桶底,用力抬起来,向顾理元劈头泼了过去。

这回顾理元有了反应,是浑身抽搐着的啊了一声,声音也不大,而且是喑哑的。

沈静咣啷一声扔下水桶,发疯了似的满屋走了一圈,终于在那八人身边找到了火炉。那是个小炉子,本来是用来取暖用的。现在里面提前早插了根烙铁,烧的通红了,被他一把拔出来,带的火星四溅,热气烘的人脸疼,吓的那八人一起后退。

沈静没理他们,拿着烙铁大踏步走到顾理元跟前,也不多话,朝着那胸口就重重的贴了上去。

然后,屋内众人便先听到了“咝”的一声。

几乎是与之同时的,顾理元惨叫着猛然抬起头来,垂着的那只手似乎是下意识的就要抬起来捂住痛处,然而动作做了一半,他又反应过来似的,硬生生的把手向外挥去,正好打在刑架上,臂骨和钢铁相撞,竟隐隐有金石之声。

接下来,他便彻底的晕了过去。

沈静闭上眼睛,嗅着空气中渐渐弥漫着的肉香,忽然觉得有些饿了。

他把烙铁随便扔在地上,然后向顾理元的脸上恶狠狠的吐了口唾沫,喃喃自语道:“我就是下三滥,你又能把我怎么样!”

衣冠楚楚的陆新民提着一篮子水果,停在了顾宅大门前。

通过着大敞四开着的黑漆铁门,可以看见里面那满院的衰草枯杨。十二月的冷风偶尔吹来一股子,刮的那树上的叶子哗哗乱笑一阵,周围是这样的静,简直好像是独立于人间的一个荒芜所在——偏偏那摩登繁华的躯壳还径自屹立着,红顶白楼的洋房鳞次栉比的勾勒出一幅末世的预言图画。生命在大劫难中被席卷而去,文明的痕迹却残留了下来。

陆新民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篮子,篮中装了各色进口水果,鲜红碧绿,雪白橙黄。都是他精心挑选出来的。这很花了他一些时间,他今天甚至专门为此起了个早——在凌晨三四点钟的时候,他坐在稀薄的晨光中,饶有兴味的持了放大镜,审视着果子上每一处可能存在的细小斑点。

这个世界实在是存在着太多缺憾了,所以对于有钱有闲而又古怪敏感的陆新民来讲,寻找完美事物就成了他生活中的大乐趣之一。

满意的扫了眼篮中的水果,他迈步进院,同时心中暗暗有些疑惑:为什么院门是开着的?

他很快就更加疑惑了,因为楼门也是半开着的。

他象征性的敲了一下,然后不等邀请,便自作主张的走了进去。这回他站在门口,四处环顾一番——楼内布置并没有什么大变化,不过是更狼藉了一些而已。

他轻声的,怕人听见似的问了一句:“有人在吗?”

然后,不出所料的,没有听到任何回音。

这反而让他轻松了一些。他拎着那个沉重而华丽的篮子,从客厅慢慢踱到厨房,没有人。

他毫无在别人家做客的自觉,自然而然的就往楼上走去。

有些人天生就是偷窥者,其中就包括陆新民一个。他的皮鞋踩在二楼柔软的厚地毯上,无声无息的经过一扇扇房门——他知道哪间是顾理初的卧室,上次来时,他留意观察过。

卧室的门依旧没有锁,推开门,他人还在外面,头先伸进来,用力的嗅了嗅。

室内的空气依稀带着一丝暖意,混合着一点淡淡的体味,同上次留在他外套上的味道相似。然而又不完全相同,因为其中仿佛还掺杂了点血腥气。

室内陈设简单,靠墙是一张阔大的双人床,床单曳地,上面乱糟糟的摊开了一床天蓝色的羽绒被。又有一个大枕头,鼓蓬蓬的,四周还镶着阔大的花边。对着床的是一套白色桌椅,桌面上摆着高高低低许多香水瓶子——对于一个青年男人的房间来讲,这算是一个小小的特殊之处。

陆新民又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放下篮子,进了房间。

他先走到床边,在被子下面摸了一把,那里还残留着一点身体的余温。他心思一动,把手抽出来,然后沿着床单皱褶的走向划了一下。接着蹲下来,掀起床单一角。

然后,他就在黑暗的床下,看到了一双惊恐万状的灰色眼睛。

他有些尴尬的微笑起来:“顾先生?”

顾理初蜷缩着趴在地上,神情呆滞的望着他,既不说话,也不动。

陆新民依然笑着,然而一颗心也渐渐提了起来:“顾先生?你怎么了?”

顾理初这回才仿佛是认出了他,只见他慢慢的眨了下眼睛,然后张开嘴,声音嘶哑的答道:“是你……我以为是……”

陆新民把床单一角搭到床上,然后跪下来,一手撑地,一手向他伸出去:“是我。来,出来。”

顾理初却向后瑟缩了一下,喉咙中发出一声哽咽。

陆新民还是笑:“怎么了?”

顾理初颤抖着摇头:“我不。”

“为什么?”

顾理初向后退了一下:“陆先生,我没事。”

陆新民收回手,重新蹲起身想了想,忽然觉得自己蠢的好像振华了——顾理初肯不肯的有什么关系,一个傻子而已,自己尽管去把他拽出来不就是了?

想到这里,他立刻低下头,重新又确认了顾理初所在的方位,然后放下床单,绕过大床走到对面,弯下腰一手掀床单,另一只手迅速的伸进去一把抓了顾理初的脚踝,然后不由分说的便向外扯。顾理初尖叫一声,像张平摊着的动物毛皮一样,肚皮贴地的被陆新民给硬拽了出来。

这下子双方都处在光天化日下了,陆新民望着一翻身坐起来的顾理初,一时诧异的竟说不出话来。

顾理初身上穿了套极单薄的黄色丝绸睡衣,前襟的扣子没系几个,胸膛和肩膀都大片的裸露出来,雪白的皮肤上满是青紫瘀伤。睡裤的裤腰也被撕破了,只能用手拉住勉强遮了腰腹部。裤管上又有几点暗红,仿佛血渍一般。他似乎是很为自己这幅模样羞耻,一面深深低了头,一面抽抽搭搭的哭起来。

陆新民皱起眉来:“这是……有人欺负你了?”

顾理初拼命摇头:“没有……没有。”

陆新民掏出手帕蹲下来,想给他擦擦眼泪:“那你这是……?”

顾理初闭上眼睛,凭着陆新民小心的在自己的脸上擦拭:“我没事。”

陆新民用手指在他那裤子上的暗红处点了点:“血?”

顾理初一手拉着裤腰,一手捂了那处痕迹,急急忙忙的否认:“不是。”

陆新民搓了搓手,决定换一个角度来诱使他说实话:“告诉我是谁欺负了你,我给你报仇出气,好不好?”

哪知顾理初这回异常顽固,只是摇头:“不,没有人欺负我。”

“那你怎么会在床底下?”

顾理初一面落泪一面想了想,然后答道:“我自己睡觉掉下床的。”他用手背抹了抹眼睛:“真的。”

陆新民看他死鸭子嘴硬,一时也没有办法,又不能严刑逼供。只好把这事先压下来。转而起身走到门口,把那个大篮子拎到顾理初面前:“我给你带了点水果。”

顾理初抬起头望了望那个篮子,显然,他的注意力立刻就被篮中那些漂亮水果吸引了。他毫不掩饰的伸出一只手去摸了摸,然后抓起一只红中透亮的苹果,仰着脸问陆新民:“可以吃吗?”

陆新民点点头:“当然可以……”

他话音未落,只见顾理初胡乱撕开包在外面的透明塑料纸,然后像饿慌了神似的,“吭哧”便咬了一大口。

陆新民叹了口气,心中暗道可怜。不想顾理初忽然四脚着地的爬到他身边跪下,然后用额头在他的腿上蹭了蹭,口中一边嚼着苹果,一边含糊的道:“谢谢你。你像我哥哥。”——声音里还带着点哭腔。

说完这句话,他把手里那个不干不净的半个苹果送到嘴边,又是拼了命的咬下去。

这话可是完全出乎了陆新民的意料。他知道顾理初对他哥哥是无比崇拜和爱戴的,如今肯这样形容自己,可见他对自己的亲近感激之情。

不过呢,话说回来,顾理初的这位哥哥不过是个开纱厂的假洋鬼子而已,又怎么能比得上他陆新民的家世人材?

到了这个时候,他又记起自己是陆家长公子的这个身份了。

陆新民笔直的站在那里,不动声色的转着心思。顾理初则把他当成了一棵树,靠着他的腿坐下,安心的吃苹果。

沈静半夜的时候忽然闯了进来,发了疯似的把他整整修理了一夜。虽然最终并没有做那“脱裤子的事儿”,可是也没轻饶了他。他先还晓得哀求哭闹,后来也就愣怔了,沈静掐他咬他,他也不敢躲闪,只呆呆的硬挺着。

其实若单论肉体上的疼痛,他也还能忍受。问题在于他怕沈静——怕到了窒息崩溃的地步。而沈静对他的举动,却又总是越来越吓人,简直就像是一部恐怖电影。

幸而还有陆新民。

他很笃定的想:“陆先生是个好人。他不会欺负我的。”

第7章

顾家楼内内没烧水汀——其实这倒没什么,现在上海物资紧缺,而但凡能支撑下去的人家,也都不肯出来做事,宁愿蹲在家里省吃俭用的为国守节。所以水汀这种东西立刻变成了奢侈品,已然大部都被小火炉子代替了。

但是顾家,别说炉子,就连一个火星也没有。幸而煤气还没有断绝,但也没有人是守着煤气灶取暖的。陆新民在这房里站了一会儿,就觉着那寒意渐渐的浸透了他那身雪花呢的短大衣,手脸都冻得冰凉——屋里没太阳,好像比外面还冷。

他忍不住跺了下脚,结果靠在他小腿上的顾理初就好奇的扭过头,仰着脸看他。先只是呆呆的看,一双眼睛好像两个灰色的琉璃珠子,清清澈澈的毫无内容。后来仿佛是突然反应过来了,骤然把身子移开,接着先把手在自己的睡衣上蹭了蹭,然后小心的在陆新民的裤子上拍了拍:“对不起,我身上脏。”

说完他极力的回过头,试图检查自己的后背。床底下都是灰尘,他在里面躲了好一阵子,自然不可能出淤泥而不染。

他其实并不是这样细心的人,毕竟是个少爷出身,娇生惯养长大的。然而这半年里他被迫去自寻生路,明里暗里的很受了些欺负,他本来就老实,如今更是怯怯的,处处都尽可能的留意,生怕招了别人的讨厌。

虽然和陆新民不过只有一面之缘,但是也不知怎的,他就觉着他人好,对自己也好。所以便更是紧张,就怕惹了他不痛快,再不理会自己。

像他这样天真无邪的人,心里想着什么,脸上眼中也就能表现出八九分了。偏偏陆新民那双洞察秋毫的眼睛此刻不在状态,他并没有留意顾理初那可怜兮兮的神情,而是弯腰在顾理初那裸露着的肩膀上摸了一把:“不冷吗?”

顾理初点点头:“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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