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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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转过脸来望向沈静:“只是你……以后怕是要活的艰难了。”

沈静摇摇头,还是微笑,笑的脸都僵硬了。

陆选仁有点头晕,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凉茶水,他强迫自己打起精神:“阿静,你现在手里有多少钱?”

沈静听他忽然转了话题,也只好跟着开动那木然了的脑筋,想了想答道:“大概有个二十多万。”

“英镑?”

“美元。”

陆选仁放下茶杯:“那就是六十多万法币。财产还是要换成外币才保险。不要以为日本投降就天下太平了,现在的国民党可是有对手的,有对手就有战争!一旦打起仗来,法币就能像不久之后的储备票一样变成废纸!”

沈静听了这话,倒觉得陆选仁有些言过其实。不过也认认真真的答应了。陆选仁说完这件事,摸着头顶琢磨了一会儿,又想起一桩事情来:“如果以后军统派人来讯问你,那么你在集中营做事务主任那一段可以照实交待;进特工分部之后的事情,你就全推到我的身上;因为特工总部就在我的手里,所以这样也应该是说得过去。记住,日本人在上海这么多年,凡是出来做事的,哪个身上不带嫌疑?想必国民党也不能把这些人杀个一干二净!你不要管他什么证不证据的,只要自己坚持住立场,他未必就有机会给你定罪!”

陆选仁一说起政治上的事情,那话就变得铿锵有力起来,演讲似的把一个字一个字清清楚楚的送出去。可是沈静听也听了,记也记了;却仿佛大脑不能运转似的,就是不能理解。只唯唯诺诺的答应:“是,我知道了。”

“还有,就是那个顾理初。你们感情这样要好,但是因为新民的缘故,我硬是把你同他分了开,还希望你能谅解我这父亲的自私做法。近来新民的情绪还算稳定,我打算明天上午送顾理初回你那里。不过,我觉得等以后安定下来时,你还是应该找个女孩子组建家庭,生儿育女才好。顾理初固然讨人喜欢,可他毕竟是个男孩子……当然,这也就凭你自己的意愿了。”

沈静长久以来,一直盼着顾理初能够彻底的重回自己身边。然而此刻愿望忽然达成了,他反而没有什么特别兴奋的感觉,就只是笔直的站着,像无数个往常那样,聆听着陆选仁的命令或者感叹。

陆选仁转过头去,终于找到了自己的手杖。颤颤巍巍的站起来,他硬撑着走到沈静面前,用空着的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去吧,今后就不要再来了。这个时候还同我来往的话,以后讲起来,恐怕要对你不利。”

沈静深吸了一口气:“陆先生,您是什么时候走?”

陆选仁犹豫了一下:“十天后。”

沈静抬起头:“陆先生,我不怕什么利不利的。我晓得您一定还有许多事情要处理,您要是信得过我,那就让我再跟您十天吧。”

陆选仁仿佛是有点吃惊,他拄着手杖向旁边走了两步,然后极费力的转过身来,对着沈静气喘吁吁的一笑:“好,那你就再给我当十天的小跟班儿!”

这十天里,陆选仁遣散了家中几乎所有的下人,只留了一名厨子和两名粗使的杂役。然后闭了大门,不与外界相通。沈静跟着陆选仁只从公馆后门出入。终日的或是奔波忙碌,或是焦虑等待,总没有一刻的安心。

森田慎吾已经回了南京,换来一个前政府的经济顾问、名唤东山敬的日本人来负责陆钱二人秘密离沪的具体事宜。那东山敬做起事情倒是雷厉风行,三下五除二的就联系好了飞机,然后把陆钱二人叫来,把出逃路线讲述了一遍。原来那路线还颇为曲折:要从上海先去南京,然后从南京再飞青岛,最后从青岛直飞日本京都。

在这期间,沈静就守在门外,随时等待陆选仁的召唤。站在宪兵司令部阴暗的走廊里,他仰头望着肮脏的天花板,心里什么也没想。

一切似乎都和往常没有什么不同,陆选仁、日本人、自己、一切都依旧存在着。

变化的是外面的大世界!一个时代结束了,另一个时代如同高速列车一般满怀欣喜的狂奔而来。曾经的罪人将被碾成粉末,那粉末随风飘散,新的罪恶得了养分,继续滋生。

然而沈静对此一无所知,他就只站在阴暗的走廊里,一面等待陆选仁,一面发呆。

远处传来了囊囊的皮靴声音。沈静先还没有在意,后来那声音愈来愈近了,他方呆滞的扭头望去。

秋城寺站在离他五米远的地方,一身戎装。走廊内光线太暗,看不清他那眉目的详情。

沈静转过身来正对了他,神情冷漠,目光怨毒,却不说话。

二人沉默良久,还是秋城寺先开了口:“我,特地来看你。”

沈静向前走了一步,咬着牙说道:“日本投降了。”

秋城寺答道:“是的,政府投降了。”说着他向沈静继续走去。

他每靠近沈静一步,沈静所感到的压迫就更重了一层,这迫使他伸手拔枪对准了秋城寺,因为不想惊动屋内的人,所以拼命的压低了声音:“别过来!否则我就杀了你!”

秋城寺笑了笑,这时外面有光线闪过,他的脸上亮了一瞬,依旧是个凶恶的面孔。

沈静闭了闭眼睛,忍无可忍似的后退了一步,同时将子弹顶上膛:“秋城寺,我受够你了!你以为我真的不敢——”

秋城寺根本没有理会他,只自顾自的抬头望了望四周,然后皱眉道:“这里不好,不是个好地方。不过也没有关系,很快就会离开了,好不好的,其实没有关系。”

沈静又后退一步,持枪的双手开始颤抖,手指勾在扳机上,他还是犹豫。

他是让秋城寺折磨怕了,又怕又恨,刻骨铭心。他总想着要杀了秋城寺,可是事到临头了,他又不敢杀。

秋城寺似乎是看透了他的心事,所以毫无顾忌的走到了他面前,抬手把他握枪的双手压了下来,然后靠近了一步,低下头。

沈静打了个冷战——秋城寺居然在他的额头上亲了一口。

然而不等他反应过来,秋城寺已经抓起他握枪的那只手,强行把枪口抵在了自己的太阳穴上,口中喃喃的道:“政府投降了,天皇陛下投降了,全日本都投降了,可是我不会投降……”

同枪声一起骤然响起来的,还有沈静的惊叫。

秋城寺竟忽然伸出食指,扣动了扳机!

在子弹的冲力下,秋城寺的半边头盖骨都被掀翻,鲜血和脑浆瞬间崩了沈静满头满脸。他下意识的就要后退,然而秋城寺却还抓着他的手不肯放。沉重的尸身倒下去,沈静被拽的晃了一下,随即用力把手扯了出来,同时在脸上抹了一把。

周围似乎是寂静了许久,只有沈静一个人站在走廊,对着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秋城寺的脑浆顺着他的额头两鬓缓缓的流下来,滴到他的衣服上。

后来,他就看见许多人从楼上楼下涌了出来,旁边的门也开了,陆选仁满面惊惶的冲到他面前,似乎是问了句什么。可是他听不清,他连眼珠都无法转动了。

最后的记忆,是所有的日本人一起脱帽,向地上的秋城寺九十度的深深一躬。

沈静哼了一声,一头栽到地上,就此晕了过去。

第41章

一九四五年,八月二十四日凌晨。

陆选仁走在最前面,中间是沈静提着一个皮箱,而陆振华扶着陆新民则跟在最后面。

夏日天亮的早,正好可以不必开灯照路。就着那迷迷蒙蒙的晨曦,这一行四人无声的从公馆后门走了出去,东山敬的汽车正等在那里。

陆振华同陆新民先上了汽车。而陆选仁一手扶了车门,对着沈静道:“阿静,你以后多保重。我们有缘再见吧!”

沈静弯腰把箱子送进车内,然后抬头对陆选仁笑了笑:“陆先生,您也要多保重——您一定要多保重!”

东山敬坐在司机旁边,摇下车窗对陆选仁道:“陆先生,请立刻上车吧!钱季琛先生已经同他的长子先行出发了。我们必须要在一小时内追上他们的汽车。”

陆选仁应了一声,又看了沈静一眼,便转身弯腰上了车。沈静走过去想要给他关车门,陆选仁却忽然又伸出一只手来,在他的后背上拍了一下:“阿静……”

沈静愣了一下,赶忙弯腰向车内望去:“陆先生……”

光线黯淡,陆选仁的脸上显出一点淡淡的微笑,微笑之下,是带着永别意味的忧伤。

他最终也没有再说出什么,只对沈静挥了挥手:“去吧!”

然后自己关上了车门。

沈静孤伶伶的站在门旁,那汽车拐了一个弯后便消失了踪影。可他还是恋恋不舍的昂首望着,眼泪顺着面颊,直流到了脖子里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如梦初醒似的低了头。用力的吸了吸鼻子,他一面用手帕擦眼泪,一面转身走回公馆。

陆公馆,曾几何时,就是上海的一个小政府。南京的大政府宣告解散了,这边的小政府自然也随之完结。

公馆内的众多警卫已经被撤走了,往来穿梭的佣人们也早被遣散。沈静沿着石子路走到一处假山旁,抬头望了望山上的那座亭子——他因为争夺顾理初,曾在这亭子里故意的使坏刺激陆新民,想要逼他发疯。陆新民当时果然气的要死,哆哆嗦嗦的一气儿吃了半瓶药。

沈静摇摇头,继续向前走去。

他进了公馆楼内,也不开灯,一直走到了二楼陆选仁的书房处,推门走了进去。

书房内的格局并无变化,只是书柜里面空落了一些——许多文件资料都在前几天被烧掉了。沙发上的竹编垫子摆的规规矩矩,写字台上也是一片整洁。

陆选仁这个人,爱干净。

沈静不记得自己来过这间屋子的次数了,每次来时,都有一点儿小紧张,恭恭敬敬的站在地中央,等着陆选仁发话。

不过现在,这房间内只有他自己了,他是这房间内最后一位客人。

沈静伸出手,从门边的白墙一路摸过了靠墙的玻璃书柜,摸过了书柜旁的一架兰花、摸过了兰花旁曳地的深色窗帘。

都是第一次的碰触。他在这房间里站了十年,十年来,他第一次碰触这些看的不能再惯了的东西。

最后,他坐到了写字台后面的沙发椅上。

椅子非常的柔软舒适。沈静放松身体向后靠过去,而后闭上眼睛,长长的叹了口气。

“陆先生……”他喃喃的自语:“我来了,您有什么吩咐?”

他笑起来:“陆先生,我来了,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当然是没有回答的,陆选仁现在正坐在疾驰的汽车里,和这书房里的一切,是相距愈来愈远了。

沈静向前探了身子,望着自己平时站过的地方。嘴里忽然有点发苦,咽了口唾沫,嗓子里也是干裂的痛。

写字台上摆着一个白瓷杯子,他伸手端过来。里面有半杯水,还是他昨天中午倒给陆选仁的。那时他们正在这里把几份重要文件塞入皮箱夹层里,想要带走的东西太多了,可是东山敬说因为飞机内空间有限,又为了节省燃料,所以行李要尽量少而轻。结果那个皮箱被撑的变了形,几乎要爆开。

沈静喝了口水。然后站起来,慢慢的走出了书房,直接上了三楼。

在三楼的一间空卧室里,他拔出枪,对准了窝在墙角的三名男子。

那是留下来的厨子和杂役们。陆选仁精心选出来的,就为了现在这个用途。沈静没有看他们的脸,也不在乎他们的反应,只专心的在手枪上装了消音器,然后毫不犹豫的对着这三人的胸口开了枪。

开枪杀人,不是他的目的。沈静从旁边的储藏室内搬出三大桶汽油来,拔了塞子,然后踢翻了,任那汽油汩汩的流了满地。而他自己则飞快的顺着楼梯跑下来。

一楼的厨房里还存着一桶,这桶小一点,可以拎着到处洒。沈静素来细心伶俐,倒的确是个干活的人。这一桶也被他四处泼了。扔下空桶,他转身走到门口,划燃了一根火柴,扔到了楼内。

他被骤然腾空的火苗吓了一跳,转身就跑。沿着楼后的石子路,他一路奔到了公馆后门,跳上了停在那里的汽车。

他没有就此走掉,而是把汽车开到了附近的一条小街上,隔着车窗,他直直的望着几重平房后那巍峨的陆公馆。

烟雾是十几分钟后才升起来的,随即就是浓烟滚滚,街上的人发现了,惊的大呼小叫,可因为那是陆公馆,所以又不敢贸然前去救火。沈静趁着这个混乱时机,悄悄的驱车离开了。

在路上,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走进陆公馆时的情形——他是第一次见到这样漂亮的建筑,站在一楼的客厅里,他仰着头四处张望,刘姥姥进大观园似的,只觉着处处都金碧辉煌,一颗心无缘由的就乱跳起来。后来陆选仁就从楼梯上走下来,神采飞扬,气派十足。

那时的他,万万不会想到,这座宅子,最后竟是要由自己来烧掉的。

沈静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掏出手帕堵了嘴,同时加大油门,向家中飞驰而去。

顾理初坐在楼前的台阶上,专心致志的用一根树枝拦住蚂蚁的去路。平时他倒不会起得这样早,只是近来无所事事,他实在睡的太多了。

相邻的荣家,只有一个精神矍铄的看门老头子拖了大扫帚在扫院子。除了刷刷的扫地声之外,便是偶尔的几声鸟叫,周遭实在是安静的很。所以当院门口忽然传来汽车声响时,他猛然抬起头,随即站起来拍拍裤子,高兴的向大门口跑去:“沈先生,你回来了!”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沈静不等他打开大门,便在院外下了车,然后低着头,拔腿就穿过侧边的小门向楼内跑去。这让他愣了一下,随即也转身跟了上去:“你怎么了?”

沈静并不回答,只是一个劲儿的向前跑。等到进了小客厅了,他方在沙发边蹲了下来,脑袋深深的埋下去,口中发出呜呜咽咽的哭声。

顾理初站在沈静身后,先还以为他是要呕吐,后来又觉着不像。便也在旁边蹲下来,用手拍了拍沈静的膝盖:“沈先生?”

沈静用手帕擦了擦鼻子,然后抬起头望向顾理初。一双眼睛通红的,身体还在因为抽泣而不住的颤抖。

顾理初可是从未见过沈静哭的,而且沈静这个哭法儿也是怪异。就有些慌张,想去抱抱他,不想沈静快他一步,他的手还未伸出,身体已经被沈静紧紧的搂进了怀里。他只好同沈静贴了贴脸,口中轻声道:“你怎么了?不哭不哭啊。”

他的劝慰显然是毫无正面效果的。因为沈静听了这话之后,随即便把头伏在了他的肩膀上,爆发似的大声哭了起来。

“我以后怎么办?”沈静一边剧烈的抽泣一边含糊的说:“他走了,政府也解散了,我怎么办?”

顾理初被他抱的死紧,想要挣开一点,但看他哭成这个样子,也就不敢乱动。

沈静边哭边说,呜呜噜噜的,他是一句都没听懂。小心翼翼的费了半天力量,他总算抽出一条手臂来,拍拍沈静的后背:“沈先生,你怎么了?”

沈静一歪身坐到了地上,把脑袋靠在顾理初的肩膀上,这回话也不说了,一个劲儿的就是嚎啕。鼻涕眼泪一股脑儿的全蹭到了顾理初的衬衫上。顾理初有点让他给吓着了,呆呆的任他抱着蹭着,偶尔回头向门口望一眼,心里暗叫:“救命啊!”

沈静这一场痛哭,足足持续了有二十多分钟。后来他自觉着眼泪都流尽了,嗓子也嘶哑了,心里也似乎松快了些,才渐渐的收了声。脱下汗湿了的衬衫擦了擦脸,他光着膀子上楼去洗澡。坐在浴缸里,他就觉着眼前一阵阵的发黑,晓得这是方才哭的狠了的缘故,便暗暗告诫自己往后可不能如此,因为怕是要伤害眼睛的。

他只有一只眼睛可用,所以格外精心保护。他又不比旁人,若是双目全盲了,连个肯顾惜他的亲人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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