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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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楚不答,抬眼看她,眼底忽然也慢慢现出笑意,微抬下颌,淡淡道:“太后今日真是让微臣刮目相看。”

“你还是先好好看看自己吧,看看该怎么应对这一劫。”宗政惠微笑看着他,“以往我受制于你,不过是谁*谁输。今日我动了真格,给你瞧瞧,可行?”

容楚淡淡挑眉,对那个“*”字微微露出厌憎神色,随即一笑,“正好,我也有真格的,请您瞧着,可行?”

随即他身子一让。

正在此刻,月色大满,通亮的月光自院中假山背后升起,穿出,瞬间灌满已经空荡荡无窗无栏的长廊,如一束巨大光柱,呼啸射至。

长廊尽头,容楚身后的黑暗瞬间被照亮,现出幽幽的发青的大脑袋。

大脑袋缓缓抬头,正迎上月光,他浑身一震。

宗政惠皱起眉,她认出这是刚才给皇帝送披风的两位皇帝伴读之一。

不过四五岁的孩子,在这里做什么?

李秋容并没有因为对方只有四五岁就放松警惕,上前一步,挡在宗政惠身前。

那孩子抬起头来,眼神幽幽,似满似空。

声音也微微有些空,像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你予她骨中骨,血中血,予她一生护佑忠诚。她予你一生低贱,予你临终陌路,至死相杀…”

李秋容浑身一震。

一瞬间他脸色如雪,眼眸中炸开巨大恐惧。

一生里压在内心最深处,连太史阑的神秘手段都没能完全掏出的,最重要最不能启齿的秘密,竟然在此刻,被那月光尽头的孩子,轻描淡写吐出。

宛如惊雷劈在头顶,他瞬间眼前一黑,连容楚已经到了他面前都没发现。

一双手轻轻拂了过来,正趁着这一刻惊天霹雳,落在他重穴上。

李秋容毫无反抗能力地倒了下去。

宗政惠瞪大眼睛,看着自己倚为长城的李秋容忽然倒下,大惊。

怎么回事?老李一生经历大事不知凡几,怎么会被一句话惊成这样?

“老李,老李…”她用脚踢李秋容,试图踢醒他,忽觉惊觉自己身边就是容楚,骇然后退。

容楚一抬手,抓住了她的手。

宗政惠曾做梦都希望容楚能握住她的手,然而此刻这一握,却惊得她魂飞魄散。

她无法挣脱容楚,只能惶然站在原地,容楚偏头对她一笑,轻轻道:“我真想现在杀了你…”

“别…别!”宗政惠尖叫,“我有先帝遗旨!只要我暴毙,就会有人将那旨意交给康王!你…你别发疯!”

“无妨。”容楚道,“我对付得了你,自然也对付得了康王。只要兵权在手,什么威胁都是空话。”

“不!你不能!我…我今晚刚刚回宫,如果出事,不管什么原因,陛下都将为天下,为朝廷所责难。千秋史笔,必将对他口诛笔伐!容楚!容楚!”她颤声哀求,“你是要匡扶成全陛下为千古一帝的!你不能令他在懵懂时,就蒙上如此无法洗清的污垢一笔!”

容楚偏头对她笑着,笑得姿容艳逸,她却第一次觉得,鬼似的。

“我…我是陛下亲母!他便现在对我有误会,不过是因为年纪小。等他长大…他想起前事,就会有遗憾…到时候…到时候你也会死无葬身之地…”宗政惠已经快要疯了。

容楚似乎想了想,轻笑一声,“你说的对。”

他此刻也不得不承认,宗政惠毕竟是锻炼多了,脑子有时还是很好用的,她提出的几个不能杀的理由,都很关键。

或者这些事在她心中琢磨得也多了,早有准备吧。

宗政惠刚刚放下点心,就听见他道:“我确实没有权力决定你的生死。那么,就请陛下亲裁。”

宗政惠抬头,就看见回廊对面,那孩子背后,站定了皇帝。

他脸上哪里还有睡意,大眼睛亮亮的,直直地盯着宗政惠。

长长的回廊,寥寥几人,如月光沉默。

景泰蓝睁大眼,看着对面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女人。他也在努力思索,想要将过往的一些回忆想清楚,但脑海里只能模糊掠过一些片段,惊悚的、黑暗的、血色的、却连贯不成完整的场景,拼凑不出鲜明的答案。

那些场景里,那些模糊的言语里,似乎有个蹑足而行的女子背影,又似乎没有…

他那时真的太小,太小,潜意识里也太不愿意接受,自愿封存。

他望着那华服妇人,她此刻眼神再无骄矜,满满恐惧和哀求。

他小小的心里因此满满怀疑,也满满犹豫。

眼前,毕竟是他血缘上最重要的亲人…

良久,他终于开了口,声音很低,却很坚决,“母后,你回去吧。”

宗政惠舒了口长气,连忙点头。

“不过我不相信你。”景泰蓝大眼睛眨了眨,“小时候你杀了我的玩伴,说你会派人陪我玩,可是你没有派。”

“那是母后忙碌…”宗政惠急忙道,“母后以后不会再忘记了,母后派人陪你玩,不…母后亲自陪你玩!”

“母后都走了,怎么陪我玩?还是母后心里,没打算走嘛?”景泰蓝疑惑地搔搔下巴,眨眨眼睛,忽然诚恳地道,“母后,别想着再呆在这里了,这里不好玩,真的。”

宗政惠吸一口气,看见他侧侧身,再次让出了那个大脑袋孩子。

戒明上前一步,月光注满他空旷的眸子。

“这位女施主。”他幽幽叹口气,合十,“你身后那位男施主,和你说好冷,你没听见吗?”

宗政惠骇然回首,身后只有冷月空廊,哪来的男人?

“咦,这位男施主小僧见过。”他皱眉,“在极东…”

“明明,他什么样子。”景泰蓝忽然问。

“四十余岁,方脸,宽额,眉毛很浓,脸色有点发青,哦…右额上有道像疤的印记…我和你说过的…”

宗政惠尖叫一声,浑身瑟瑟发抖。

“你胡说…你胡说…”

“父皇…”景泰蓝神情痴痴地,“你到底想说什么?你为什么还没走…你告诉蓝蓝嘛…”

“他走了,进殿了。”戒明似乎想跟上前去瞧瞧,景泰蓝拉住了他。

一进殿没有月光,戒明就看不到什么了,他还没能逼走太后呢。

只是他不知道,这一拉,就失去了一个查明真相的机会。

宗政惠闭着眼睛,再也不敢回头看,听说他进殿了,更是吓得连殿门都不敢靠。

“女施主你杀孽真重…”戒明皱着眉头,“好多女人来了…当前一个好凶…女施主,需要小僧帮您做个道场吗?”

他眼神虚幻,这双眼睛,探魂魄,知未来。月光下注视人时,是探魂魄还是知未来,单看对方哪一方面表现清晰,传达给他意念。宗政惠煞气重,他第一眼看见的就是那些不灭的冤魂。

“她们什么样子啊?”景泰蓝咬着指头,奶声奶气问。

“嗯…都不好看…好多血…最前面那个清晰些,圆脸,眉心有红痣。嗯…她手里还抱着个孩子。阿弥陀佛…女施主,还有个女子,她在拉你袖子…”戒明转头瞧瞧景泰蓝,有点不明白为什么那个女鬼,还紧盯着景泰蓝。

宗政惠惨叫一声,发足要奔,却被容楚紧紧拉住。

“太后,”他和蔼地道,“旧人相见,何必畏怯?眉心有痣,不是先皇后么?先皇后流产,似乎也是在这承御殿,她如今过来,寻你叙叙旧,所谓人鬼殊途,依旧不忘旧情,这也是难得的佳话。您何必如此姿态,平白伤了旧人之心?”

“不过,”他随即又有点为难地道,“只是这旧人,似乎来得多了些,我都觉得浑身凉浸浸的,也难怪您的手这么冰凉…戒明大师…请问这些先宫眷,大抵有多少人?”

“十几个吧…前头的,衣裳比较华丽的夫人们。”戒明眯着眼,“至于后头的宫女们…实在数不清…”

宗政惠浑身抖得筛糠似的。景泰蓝摸摸手臂,颤颤地道:“兄弟你别说了,我也毛毛的了,这宫里以后我还要住呢…”

“陛下是不用担心的。您身周没血气…”戒明幽幽地盯着宗政惠,很明显意思就是她身上颇有些血气。

“那位男施主又出来了…”戒明皱着眉头,“他手里拿着一个…”

宗政惠忽然一声尖叫,“别说——”死命挣脱容楚的手,向外狂奔而去。

容楚如果真想抓住她,她当然挣脱不了,此刻他放开手,嫌弃地在殿门上擦了擦。

宗政惠一跑,戒明就垂下眼光。容楚却不肯放弃,掠过去抱起戒明,追在宗政惠后面。

在宫门外,他唤起等候的皇帝车舆,也不管什么尊卑,抱着戒明钻进去,将帘子撩开,让月光透进来,随即喝道:“快追上太后!”

远处景泰蓝尖声叫道:“听国公的!追!追!哎呀太后您怎么了?快些回来呀…”

皇帝车辇迅速驶动,容楚却又不急了,吩咐赶车人,“追着太后便好,但不要追上了。”

宗政惠倒不知哪来的力气,硬是一路跑出了宫门,听得身后车马声响,气喘吁吁回头一看,容楚竟然带着戒明驱车追来,帘子翻飞,月光透入,那孩子眼睛青幽幽地,指着她背后,声音空旷地喊:“女施主跑慢些,当心跌着,有个翠衣妇人缠你的腿呢…”

宗政惠又是啊一声惨叫,踉跄栽倒,停也不停爬起来,再次疯狂前奔。

一个跑一个追,车马不疾不徐地跟着,宗政惠快车子也快,宗政惠慢车子也慢,每次宗政惠累极了,不管不顾停下来时,车子也会出点问题,卡了车轮啊,碰上石子啊,停在那里等她,然后戒明会幽幽说上几句,“穿红衣,额头贴金箔花的女施主,您别挡路呀…”“那边以前有座井…哎呀有人从井里出来了…”惊得气喘未定的宗政惠又一轮疯跑。

她跑得发髻散了,裙子撕裂了,鞋子掉了,心也快要从胸腔里奔出来,却还犹自跑着。她心里明白这不是有人装神弄鬼,这是真的鬼魅之物。那个孩子,不可能见过先帝,更不可能见过先皇后,先皇后早早缠绵病榻,多年来从不见人,朝臣都没几个能说出她容貌。至于先帝,因为额头有疤,多少年都以金冠或鬓发遮掩,除了他的枕边人,也没多少朝臣见过他撩起额头显出疤痕的模样…这是真的…这是真的…

她狂奔着,风声呼呼,宫影连绵,恍惚还是那年,那女子倒在地下,拉着她的衣袖,凄声问:“举头三尺有神明,你…你如此残忍…你就不怕我做了鬼…也不饶你…”

她回答了什么来着?

风吹着似是冷笑,是了,她当时冷笑一声,一脚踢开了她。

“神明?哪来的神明?哪来的鬼魅?等我掌握一切,我就是神明!”

哭泣…惨叫…怒喝…求饶…风将一幕幕景象卷去,如掀开一页页发黄溅血图卷。

她原本不信这些虚幻鬼魅之事,觉得都是世人用以恐吓他人的借口。神明?若有神明,怎会容她害人?鬼魅?若有鬼魅,她如何存活至今?

然而此刻她终于知道,原来这是真的…这是真的…

她狂奔,迸发身体每一分气力,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霍然抬头,赫然看见宫门在望。

她竟然一气跑到宫门。此刻看见那深红紧闭的宫门,她神智混乱,此刻只想速速逃离此地,看见门便如见着救赎,扑上去拼命擂门,高喊,“开门!开门!快开门!我要出宫!我要出宫!我不要呆在这里,我要出去!”

吱呀一声。门缓缓开了。

她一怔。

门前广场上,黑压压的都是人影,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默然伫立,现在那些黑影,都愕然转头瞧着这边。

三公走了过来,惊讶地道:“娘娘,您怎么了?”

她呆了有一会,才明白现在竟然已经四更,这是上朝时分,百官正在殿前广场集结,等待上朝。她这一喊,所有人都听见了。

“我…他们…我被他们…”她脑中几乎空白,回身想要指控那追着她的马车,眼睛又直了。

马车停在她身后两丈远处,帘子依旧卷着,却不见了容楚和戒明,皇帝正满脸惊惶地从马车中钻出来,尖声叫道:“母后!母后!您怎么啦?怎么睡得好好地就惊起奔出来?儿臣追了您一路,您为什么不理儿臣,一定要出宫?您要实在不愿意呆在宫中,那儿臣就送您回去好了…”

他手背抹着脸,一脸被吓得惊慌失措要哭的神情,心中却在暗暗可惜忘记带点辣椒粉,不然流点眼泪更招人怜*。他悄悄瞪了车下慕丹佩一眼,怪她不给自己身上放各种古怪玩意。

慕丹佩目不斜视站在车边,刚才是她施展轻功,抱着皇帝一路追过来的。先前那殿前梁上的白影子也是她,只有她的轻功,才能在李秋容查看时,毫无声息地遁去。

她扮鬼不是为了吓宗政惠,只不过为了让宗政惠留下皇帝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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