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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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小翠看见那图案,自然知道她曾出现在哪里,老掌柜会向史小翠提供他们这一行人的特征,史小翠就可以派人一路追下去。

府中留下的人,她现在真正敢信的,就是小翠。

她在等待着和史小翠接头,却不知道世事有时并不遂人愿。

静海城门最近已经开始管制,这是她下的命令,不过是许出不许进,所以车子很顺利地出了城门。

从静海城到黑水峪,车行最快也要一天路程,前往黑水峪的路口很多,不过到达黑水峪的最后一段路,却是唯一的必经之路。太史阑猜测,如果东堂的人没能在去路上拦截到她,就会在最后一段路设伏。

这车是小倌馆用来运货的马车,自然比不上总督马车的宽敞舒适,那座位上的垫子油腻腻的,不知道多少人坐过,甚至还有一些可疑痕迹,整个车厢狭窄黑暗,隐约透着各种古怪气味,太史阑就好像没有感觉,静静地躺着。

她恢复能力一向很强,现在已经算是渡过了危险期,只是身体无比虚弱,连抬起一根手指都很困难,说到底,已经伤及元气,要完全恢复,必然需要一段漫长的过程。

太史阑微微闭着眼睛,盘算着之后路应该怎么走,邰世涛坐在她身边,一边要照顾着她,一边还要分心监视赶车的车夫,忍不住轻叹一声,道:“国公的护卫如果这次在就好了。”

太史阑张开眼睛看了他一眼,道:“你不要误会容楚…他曾派来龙魂卫三次,被我送回去三次。”

自从做了总督,她就不再接受容楚的护卫,上次听说他被刺,更是坚决拒绝了容楚的要求。说到底,她身边根本不缺护卫力量,她的随身护卫比容楚还多,这次之所以出事,步步被动,还是因为出了内奸。

太史阑脸色微微暗了下来,这事儿梗在她心中,是一根刺。她知道必须要拔,但等待流血的滋味不好受。

邰世涛也叹息一声,道:“国公如果知道您这样…”

“不许让他知道。”太史阑答得简单而坚决,“否则以后不见你。”

邰世涛这一刻忍不住再次对容楚又羡又嫉。

“一个人受到伤害已经很痛苦,何必再拖一个人去痛?”太史阑淡淡道。

邰世涛心一跳,忽然想起了一件事,这事儿当时他没注意,此刻回想却觉得不对劲。

“姐姐…”他犹豫半晌,终于问,“您临产下地道的时候,当时容小姐扶着你,我觉得她的姿势有点…”

“有点什么?”太史阑张开眼睛。

邰世涛给她目光一逼,竟然开不了口,太史阑已经道:“容榕为我做了什么,你亲眼看到,以后不要再说这样的话。”

邰世涛低下头,心却揪成一团——刚才他并没有问出容榕要做什么,太史阑的回答却是警惕和反感的,这说明她知道他要问的是什么…

太史阑静了静,最终叹息一声。

“对孩子宽容些,年轻本身就是弱点。”她道,“十四五岁的天真孩子,受了打击,有什么一瞬间的恶念,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谁没年轻轻狂?谁无一霎恶念?除非天性恶劣,无可教化,否则不要以此判定他人的一生,不要就此断绝他人获得救赎的机会。我希望你学会换位思考,若你自己或你的孩子曾有一时糊涂的错误,你是不是也期待得到原谅?世上哪有那么多非黑既白?都这么咄咄逼人,路会越来越狭窄。有时候,撤开对他人的障碍,也是拓宽自己的道路。一念天堂一念地狱,你给出的态度,能决定别人的一生,要有自己的判断,要慎重。”

邰世涛凛然受教,心中却五味杂陈,想着姐姐难得一次性说这么多话,强撑着长篇大论的教育,她的心思,还是这么明显。

她想撮合他和容榕…邰世涛头垂得更低。

太史阑喘了口气,又笑了笑,“我十六岁的时候,研究所有个混账总想粘着我,我嫌烦,曾经差点把他从楼梯上推下去。当然我没推成,我出手了,又赶紧拉住了他。但那一霎,我是真想杀人的。”她撇撇嘴,“大姨妈来了,烦躁。”

邰世涛忍不住一笑,握了握她的手,算是将这事揭过去了。太史阑瞧着他神色,却什么都没看出来,心中也暗叹世涛历练久了,城府越发的深。

算了。她想,自己也算做了该做的,感情的事,过多干涉才叫愚蠢。让他们随缘吧。

盲人少年一直坐在前方车夫身边,并没有进入车厢,但他听力极好,将车厢内姐弟的对话听得清楚,忍不住回头,认认真真“看”了太史阑一眼。

“到哪里了?”邰世涛问。

“正要问大爷…”车夫抖抖索索地道,“你们要到黑水峪去,有三条道,您看走哪条…”

三条道,一条是官道,人来人往,走的人最多。一条是小路,要穿过好几个村庄,这条路最近。还有一条是山路,最险,但是很安静,走的人少,车夫很巧是黑水峪附近村子的人,所以三条道都知道。

邰世涛回身看太史阑,他始终最信任太史阑的决定。

太史阑微微闭目。按说应该走官道,东堂的人毕竟不是官府,不能设卡查找,在官道这样人流较大的地方,他们下手有顾忌。最不该走的是山道,僻静无人,地形狭窄,被人杀了都没人知道。穿过村庄那条路也不是好的选择,人越多,别人越方便隐藏对她下手。

但是话又说回来,她能这样考虑,那位亲王一定也能想得到。那么就应该于不可能中选可能,出其不意,但是话再说回来,这种于不可能中博可能的思路,对方还是能想得到…各种思路碰撞,本就是上位者智慧博弈中的一种。

最后她道:“掷个骰子。”

邰世涛,“…”

也就真的掷骰子了,掷出来结果是走村庄那条路,太史阑毫不犹豫,“就那。”

也没人违背她的命令,车夫一路往村庄去。

太史阑唇角淡淡笑意——以为我会费尽心思绞尽脑汁地想?我才不。走哪条道其实都有危险,那就随便,交给老天来决定。你就自个慢慢琢磨我心思去吧,想死你。

锦衣人立在风中,望着那三条道的来路,喃喃道:“按说她应该选择官道,路宽人多我不好下手,最安全。山道最不可能,就她那情形,走山道我立刻就能杀了她,村庄也不合适,人多,我可以提前埋伏…”

“那殿下,咱们走官道?”属下说。

“咱们看得见的事情她看不见?”锦衣人冷嗤,“她是傻子?”

“那咱们从不可能中寻可能…她走了最不可能的山道?”属下说。

“你想得到她想不到?”锦衣人不屑,“她是傻子?”

“那…那咱们还是走官道?”属下眼睛里在画圈圈。

“难说。”锦衣人沉吟,“官道最应该走,其实也最不应该走,山道最不应该走,其实最应该走,但你说她最应该,照这人的逻辑却从来不按应该不应该来,或者该走村庄,两个最应该最不应该都不取,但这选择太中庸,也不符合她的性格…哎呀头有点痛…真舒服…”

属下…晕了。

走过一截什么都不长的荒草地,天快黑的时候,到了那个村庄,邰世涛问太史阑要不要穿村而过,趁夜赶路,太史阑道:“不必,休息。”

邰世涛刚刚心中一喜,就听见她道:“顺便把那阴魂不散的家伙给解决了。”

邰世涛怔怔望着太史阑,伸手去摸她额头,想看看她是不是脑子烧糊涂了,太史阑眼光立即射过来,“干嘛?”

邰世涛脸一红,连忙缩手,心中却有些难受。

他知道姐姐如今对他已经有了不同,不是不好,而是有了男女之防。

她…知道了吧?

以前她不在意,满心姐弟之情,坦然接近,他便可以因此有一些独属于自己的小小窃喜。如今心思被捅破,他微微有些尴尬,忽然也没了勇气和她接近。

这还是小事,他更怕姐姐误会他的心思,于他,虽然对她爱慕崇敬,却从未想过占有。如果姐姐因此排斥他…他低下头,将双手拢在膝中,忽觉心中寂寥。

却有一只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膝盖,道:“去给我做事。”

他膝盖一颤,再抬头眼神欣喜明朗,太史阑眼神坦荡,“去找一户人家借宿,找什么样的人家,你该明白。”

邰世涛领命去了,太史阑又道:“让那孩子去。”

她指的是那盲人少年,那少年性格温柔,一看就是纯善之人,很容易得人信任。

邰世涛带着那少年走向村中,村人正是吃晚饭的时候,家家户户闭门,小窗里透出淡黄的灯光。

邰世涛把所有房子都看了下,选了一座不太轩敞却很干净,今年刚刚苫过屋顶的房子去敲门。

房屋最好的都是富户,这种人警惕性高,多半也精明,不会收留不明身份外来人,还容易通风报信。房屋太小不够人住。房屋太旧的多半懒,懒人在任何时候都不可依靠。只有中等家庭、房屋齐全、又时常修葺的家庭合适。经济中等的家庭一般最平和,房屋齐全说明人数不少,家中多半有老人在,老人心底慈和,容易收留外客,房屋新近修葺,干净整洁,说明这家人勤劳。一个完整、朴实、小康、勤劳的家庭,相对安全且好接近。

更重要的是,这家人没有后院,后窗直对着村口,只要有人想进村,都能从他家窗口看见。

那盲人少年去敲门,果然是一个老者应门,听盲人少年说家中姐姐病重,路过此地借宿,看看面前一个人身有残疾却彬彬有礼,一个人面貌清秀眼神清澈,车子帘子里传出浓浓的药味,顿觉同情,便道:“出门在外谁没难处,进来吧。”

这果然是一大家子,老头夫妇,下面还有大儿子一家,二儿子一家,小儿子还没成亲,单独住一间。这一大家子不仅没分家,看起来还相处得很好,两个媳妇十分朴实,看见太史阑,赶紧上来帮忙搀着。

农家的院子无法停进马车,但马车放在外面又太显眼,邰世涛有些为难,太史阑道:“问问这村有没有专门存放车马的地方。”

邰世涛去问了,村东头有个马厩,不过没有马,只有一辆牛车作为公用,太史阑让他拿点碎银,请老头的大儿子把马车赶了过去,并且特意关照,将马车和牛车的车厢给换了,牛车还赶出去,在路上转了一圈,车轮上沾了些附近的草叶泥土。

老头家里盛情邀请太史阑几人一起吃晚饭,邰世涛让盲人少年和车夫去吃,又说太史阑只能吃流质,当即借了锅,把带来的银耳煮了。结果半天火都没升起来,还是盲人少年动手,只是他不熟悉陌生地方的布置,做得磕磕绊绊,那家的大媳妇看了一阵子,终究忍不住,上前来将两人挤开,笑道:“这种事哪能让你们大男人做?去歇着吧,我来。”

邰世涛哪里放心,坚执不肯,倚在门口的太史阑却道:“有劳大姐。”

她选择这条路是随机的,她住在这家也是随机的,实在没有必要草木皆兵,不小心传出去还容易引人怀疑。

邰世涛几人便去和这家子一起吃饭,饭桌上满满摆着煎饼,玉米糁,小鱼熬酱,腌咸鱼,葱花蛋饼。虽然没有肉,但已经算是不错的农家饭食。邰世涛夸了几句饭菜香,老头笑得眯起了眼,“托总督大人的福,把海鲨老爷子给赶走了,现在咱们的鱼税每年只交一次,一次还没有以前一季多,家家日子立马便显得宽裕很多,你瞧,我这屋顶漏了三年了,今年终于有点余钱,把屋子给修了。”

一桌子的人顿时附和,连车夫都说了几句今年日子比往年好过,邰世涛听得眉飞色舞,与有荣焉,忍不住回头看太史阑,她正躺在这家唯一的躺椅上喝银耳汤,面无表情,灯光暗影落在她半边脸上,那脸瞬间瘦了许多,颧骨都似微微突出。

邰世涛心中一酸,想着眼前的这个女人,她做到今天这个地步,背后所付出的一切,有谁知道?

正如百姓不知道她为了剿灭海鲨付出的代价,连她的夫君,都不知道她为了生下孩子拼出了半条命。

邰世涛眼圈一红,险些落下泪来,这顿饭再也吃不下,匆匆扒了几口,便抱了太史阑去刚刚收拾出来的屋子,抱住她的时候,不经意蹭到她脖子肌肤,感觉滑滑的,他愣一愣,这才发觉太史阑在流汗。

这天气已经是深秋,不可能会热,那就是虚汗。邰世涛这才想起,产妇十分虚弱,盗汗难免,只怕姐姐这样流汗已经有两天了。

姐姐有洁癖,这样流汗,还得呆在那狭窄的车子里,她一定很难受…仿佛鬼使神差,他在自己反应过来之前,已经下意识道:“姐姐,我帮你擦身吧。”

说完才发觉不对,啊地一声,心惊肉跳地等待太史阑的白眼,却没等到她的回答,低头一看,太史阑又闭上眼睛,也不知道是不是半昏迷状态,含含糊糊地答:“好…洗澡…”

邰世涛呆了半晌,平白地心跳半天,转身找来这家看起来干净点的二媳妇,请她帮忙给太史阑擦个身,洗澡是不可能了,但汗流成这样,不稍微清理下人也很受罪。何况他隐约知道女人这时期应该还有淤血恶露,都需要有人帮忙处理。

但他又不放心让别人和太史阑独处一室,只好自己站在窗外守着。那女子端了热水,拿了干净布巾,卷起太史阑袖子,解开领口,给她擦拭手臂,清洗脸和脖子,其余地方邰世涛怕她看见伤口,关照说不要动。

房屋窄小,站在窗口离床前也不过转身的距离,他清晰地听着身后水声淅沥,蜡烛的光影打亮窗纸,倒映一点模糊的轮廓,隐约可以看见她被抬起的手臂,纤长如竹节。热水的热气氤氲着,他的心也似被慢慢泡软,在那片云雾般的热气里,人也变得恍惚,忍不住便要想到她清瘦的脸颊,绷紧的淡蜜色的肌肤,水珠从她的睫毛端滴落,顺着光洁晶莹的肌肤缓缓滑落,经过线条优美的下颌,笔直的颈项,滑入…

他忽觉口干舌燥,赶紧摇了摇头,打断自己的联想,专心凝神注目着前方黑暗,随即他目光一跳。

村口小路上,远远出现几骑快马,很快到了近前,看方向是冲这里来的。

半夜三更,偏僻小村,出现这样的人就是异常。

他绷紧了身子,注视着黑暗。

几骑快马,踏破黑暗,当先的正是锦衣人。他身后只有几名自己的护卫,护卫们正用佩服的目光看着他。

静海城在战事期间,太史阑下令从严管制,对于车马武器管控得非常紧,寻常人临时根本购买不到,锦衣人来静海是路过,顺便参合着好玩,他那个在此地有所布置的大哥,当然什么便利都不会提供给他,护卫们都以为,想必这追踪到黑水峪的远远一路,就要靠自己两条腿跑了,谁知道这位不过在城里转了转,很快就牵出了几匹马,还是一流好马,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办到的。

不过护卫们也已经习惯主子的神奇,东堂这位亲王,从小就是个怪物。

一行人在路上耽搁了一阵子,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脑子好用很幸福,脑子太好用也会不幸福,关于三条路的思考花费了太多时辰,锦衣人坚决不肯追错了回头,那是对他智慧的侮辱,他思索了半个时辰,最后选了村庄这条路。

这条路怎么推断出来的,没人知道,如果太史阑知道,八成要说一声:处女座。

“殿下。”一个护卫道,“这边有个小村,不过太史阑既然要逃亡,必然是不会投宿的,咱们向前去吧,前头有处必经之路,咱们正好可以早早地在那埋伏。”

锦衣人马鞭轻轻地拍着马身,“不会投宿么…”

他目光一转,道:“查看这个村子的马厩。”

马厩很快找到,锦衣人站得远远地,看护卫在臭气冲天的马厩里转了一圈,出来回报:“主子,里头有两辆车,一辆马车一辆牛车,都很破旧。”

“查看车轮。”

“马车车轮下有一些草叶泥土,最近使用过。”

“去把车轮榫子都给我敲松。”锦衣人在观察远处的房屋,马鞭绕在手指上,心不在焉地答。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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